随着现代社会的发展,我国非物质文化遗产的生存和发展面临十分严峻的形势。主要表现在:一些民族民间传统文化表现形式后继乏人,面临失传危险;许多少数民族语言文字渐渐消亡;一些传统工艺生产规模缩小,市场萎缩,处境艰难;人们的生活方式和观念发生变化,一些民间艺术不再被人欣赏,有的传统习俗在慢慢消失;青年一代崇尚现代文明,对民族传统和文学艺术逐渐失去兴趣,不愿学习继承;那些身怀绝技的民间艺人门庭冷落,而这些民间艺人大多年岁已高,如不及时传承,则会使这些“绝技”随着他们的去世而失传甚至灭绝。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传承和延续,不像物质文化遗产一样有所凭依,而是像风一样,飘忽不定,某些领域或项目又往往因传承人的死亡而自生自灭,贵州苗族“刻道”的现状正准确地印证了这一点。
所谓“刻道”,据清朝乾隆年间《镇远府志》记载,“苗族俗无文字,交质用竹木刻数寸,名为‘刻木’。婚嫁则姑之女定为舅媳。倘无子,必重献于舅,谓之外甥钱,否则终身不得嫁或招少年往来”。《贵州志略》亦有苗族“刻木示信,犹存古风”的记载。而“刻道”酒歌则产生于苗族母系氏族过渡到父系氏族之后的一段历史时期,虽然有关于民族迁徙、图腾崇拜等方面的内容,但与那些反映创世、开天辟地、人类起源等的古歌古词神话不同,它所反映的主要是舅权制下的婚姻状况,它用酒歌这种形式记载苗族婚姻的起源、演绎。
它的发展和进步,被民族学家和民俗学家称为“苗族最古老的婚姻“活化石”,在苗族发展史的研究上具有非常重要的价值。
“刻道”是苗族古歌中历史最长、规模最大、流传最广的一种酒歌。它是苗族先民在长期的生产、生活实践中创造、积累和演变而形成的,其间吸收了其他民族优秀的民歌精华,形成了苗族诗歌独具的特色和风格。古歌对环境的描写,对人物语言、行动、心理和性格的刻画,绘声绘色,栩栩如生。“刻道”又是一部具有浓郁民族气息的苗族婚姻叙事长诗,更是一部规模宏大、历史悠久的苗族古籍。它不仅有很高的文学艺术成就,在对苗族的起源和迁徙、图腾崇拜、数学知识、语言学等方面研究上也具有重要的价值。⑴
为考查苗族古歌“刻道”,笔者今年4次去到“刻道”的主要流传地区贵州省的黄平县和施秉县,经联系,找到了施秉县文物管理所所长吴光祥,苗族“刻道”能列为国家级首批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主要是由他努力收集、整理、申报的。这是位四十开外的苗族汉子,得知我们来寻访“刻道”,他立即打开了话匣子,介绍说:“‘刻道’,就是苗族开亲歌,是苗族婚姻史的口传古籍,歌师要三天三夜才能唱完,属于口头文学。歌师在演唱‘刻道’时,使用一根有‘刻木’符号的木棒为‘歌本’,因此,‘刻道’也称为‘平道’、‘歌棒’。‘刻道’主要流传于施秉县城关、甘溪、杨柳塘、双井等乡镇的苗族村寨。”他介绍説在施秉有两位由文化部确定的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刻道传承人,一位是城关镇氵舞阳村67岁的吴治光,另一位是城关镇南门村70岁的石光明。
我们先来到城关镇的吴治光家,他家是一栋普通的木房,吴治光老人捡了小木凳给我们坐后,进屋里拿出了一根像笛子般的木棒,我好奇地凑了上去,难道这就是那根神秘的‘歌棒’?吴治光指着这根木棒说:“‘歌棒’就是这个,苗族的每位歌师都有一根,歌棒除把柄外,皆均分为九小节,三面刻有符号,共有二十七格,符号的笔画以横、竖、叉为主。一般的唱法是每一小格三问三答共六次,即六首歌,基本都是五言体的诗歌形式。一问刻的什么开头;二问刻在哪一面哪一格;三问刻的什么内容。一问一答共需唱168首歌,每首歌无固定行数,若以每首12行计算,就有2016行,加上演唱时的即兴盘问、旁生枝节,少讲也有一万行,所以说三天三夜也唱不完。”吴光祥插话说:“‘歌棒’上刻的就是苗族开亲歌的内容。苗族开亲歌是苗族十路酒路中最精华的一路歌,历史悠久、规模宏大、涉及面多、流传广泛,产生于苗族母系氏族过渡到父系氏族之后出现的舅权习俗时期,较系统地反映了古代苗族婚姻的起源,即如何从‘还娘头’的‘姑亲舅霸’(姑妈的女儿一定要嫁给舅舅的儿子),到封建买卖婚姻的‘外甥钱’(姑妈不让女儿嫁给舅舅的儿子,则需赔偿舅舅一定的钱物),直至‘一钵酸汤’也可以开亲,反映其中发展、斗争、演绎的过程。一根歌棒包含了三层意义:它既是一种记事符号,也是一路歌,还是苗族婚姻演变的史书。‘歌棒’是至今在苗族群体中发现的唯一的一种古老的刻木记事符号。”苗族是一个没有文字的民族,有人认为这种歌棒上的记事符号就是苗族最早的原始文字,只是因苗族多次长途迁徙而没有能够得到进一步的发展。
苗族开亲歌一般在嫁女、娶媳妇的长桌酒席上唱,分别为两人(一个主唱,一个伴唱)一组,四人对唱,一问一答,如果谁唱不上来,或者答非所问,就会被罚多喝一杯酒。吴治光记得自己十七、八岁时,去帮别人接亲,因不会唱歌而被罚得每次都醉酒,他就发誓要学会唱歌,于是每有空闲时间就去向歌师学歌,从21岁开始学会唱歌后就没被罚过酒了,并且对苗族的各路歌越来越入迷,凭着他自己超强的记忆力和那份专心,他终于成了远近闻名的歌师,四邻八寨每家有喜事都会请他去对歌,他是苗寨里最受尊敬和欢迎的人。吴治光老人还给我们讲述了“刻道”的历史。
另一位国家级传承人石光明给我们描述了“刻道”的现状。他説一辈子唱过四五十次,但那都是二十年前的事了,最后一次是在白家塘,杀猪陪客专门唱“刻道”,唱了一天一夜没有休息。他现在老了,新时代女儿也不大回门了,儿子、女儿和媳妇都不学,没有多少人会唱了,现在的年轻人学唱的都是一些其他的酒歌,而且不是很精通,大多是为了应付一些外出走客之用。黄平县的吴治英老人也给我们说了一些“刻道”在黄平县的情况。他原来在新州一小,初中毕业就参加工作,文革后重新工作,后调到县供销社,以后又到黄平县重安区当区长,区委书记,1993年调到粮食局当局长直到退休。小的时候他听老人唱,后来跟到老人学,参加工作后,文革不准唱苗歌,后来才又唱,现在记得大部分,小部分忘记了。这个“刻道”是文革后和当地老人共同回忆,把木棒刻成字,有苗语有汉语才记得住的。木棒原来长的有7——8尺,短的有一尺多,大家唱得不对就用木棒当标准。现在一般都用纸把木棒上的东西写下来。木棒像一根秤杆,有正反和侧面,翻译好后写下来带着身上,有时间就传给别人。有苗族的地方就有传承,歌棒先唱上头,正面唱完后唱侧面。苗族用它来记载文化。他说他的的歌单是2007年3月25日打印出来的。他们唱“刻道”一般要唱一晚上,加上歌花,男女都可唱,一般苗族唱酒歌都是男女对唱。现在要40岁以上的才会唱了,40岁以下一般都不会唱,也没有人用歌棒的,其他人都是写在纸上,农村即使有会唱的但不识字,不会写,50年代后就没有人用歌棒了。
跟踪研究苗族文化多年的吴光祥对此充满忧虑:进入上世纪八十年代后,苗族婚姻风俗已略有改变,不再是大摆宴席唱三天三夜,歌师们想唱歌的机会都没有了,传承的机会也就更没有了;其次是苗族青年都外出打工,学歌的时间也没有了。现在唱“刻道”的人越来越少,全寨25到35岁之间的人根本就没有一个人学会的,而以前学会的,也荒废了将近十多年,“刻道”呈现衰亡的迹象。不仅是“刻道”,几乎所有的苗族歌曲都在遭受同样的命运。现在各个地方能唱“刻道”的歌师也在渐渐减少,年轻人现在在酒席上都喜欢唱些流行歌曲,而年老些的,则不愿意在酒席上唱那么有深度的歌曲了,一般都唱些比较浅显的手边歌,或者是划拳,喝醉了就上床睡觉。所以,不会唱的不想学,会唱的不想唱,在当地苗族的酒席上,已经很少听到“刻道”了。社会的高速发展,文化娱乐的多元化,“刻道”逐渐淡出了苗族人的视线。苗族“刻道”已经处于后继无人、即将断代的境地。如今,苗乡里除了几个老态龙钟的歌师外,面对一根“刻道”,还有谁能够说出个子丑寅卯?
“刻道”的传承是歌师传授徒弟传递下来的,而徒弟比起歌师来说则是千差万别,这或许是歌师少,徒弟众的缘故吧。学习“刻道”的随意性很大,拜师学歌体现出浓浓的乡土气息,不是没有规矩的。如冬季到歌师家学歌,学徒们总得带些糯米粑和树兜,作为大家共享的食品与烤火所需的燃料。还有的是为面子而学歌。以往向歌师学习“刻道”并没有带着很强的物质功利性,大多数人都是因为爱好唱歌,为面子而学歌。这个面子首先是家族的面子,酒堂的面子,然后才是自己的面子。当然为家族、酒堂赢得面子的人,就会获得家族酒堂的好评与尊重,自己也就有了面子。一般认为能说会道,能歌善舞的人,往往能够带动人们的情感,成为意见领袖,成为话语表达的权威,通情达理的人,必然获得人们的尊重。也有些人是因为在酒席上遇到对手的“打击”,愤而学歌的,不过他们最大的目的无非是在酒席上不至于被对手嘲笑,不至于给家族丢面子,他们绝非想通过学习“刻道”来获取更多的物质利益。
总的来说,学成“刻道”,歌师才能传承“刻道”,而学成歌师,除了天赋秉性、刻苦努力与方法得当等个人因素之外,还得依靠社会的承认。现在原有的歌师再也得不到那份尊重,学歌者再也没有赢得面子的渴望,酒场的输赢再没有谁去计较,于是歌师成了独吟诗人,没人愿意去听,或许也听不懂他那遥远的诗句了。
因此,今天要想保护苗族“刻道”谈何容易。一方面政府虽然在保护,但另一方面村民又受到来自城市现代文明的巨大冲击,民间艺术被城市解构,乡民生活被城市同化,乡民意识也在发生巨大的变化,这一切都足以让源自乡土的非物质文化遗产遭到重大的打击。民间艺术在受保护和被侵犯的夹缝里悖论性地生存,一方面要继承和发展,另一方面又面临城市化的解构和冲击。那些被乡民们祖辈相传的艺术也许在人类学家和民俗学家那里看来价值非同寻常,但在城市化、商业化日益加剧的时代,传统的手艺或者技艺大多已经或即将退出历史舞台,许多非物质文化遗产只剩下保护而没有任何传承,其艺术精神是很难真正保持的。在商业化和种种利益诱惑下的都市,尽管对原生态艺术的欣赏也可以风靡一时,但毕竟只是一时,任何风潮的诞生必然意味着退潮的到来,保护工作的艰难是不言而喻的。
一个重要的事实是,在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不断推进的同时,其原生地空壳化现象也逐渐突显,这主要表现为传承人的逐渐缺失。为了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完整性,一些地方政府保护了一些古村落,这是重要的,可以使文化遗产产生的具体语境得到完整保护,但问题是,村落里大多数原住民都到外地打工、生活了,留下的大多数是老幼病弱,掌握古村落习俗而又能作为文化传承主力出现的青壮年的缺席导致了古村落文化的严重“空壳化”。
非物质文化遗产大部分领域是由传承人口传心授得以代代传递、延续和发展的,在这些领域里,传承人是非物质文化遗产的重要承载者和传递者,他们以超人的才智、灵性,掌握着、承载着与非物质文化遗产相关类别的文化传统和精湛的技艺,他们既是非物质文化遗产活的宝库,又是非物质文化遗产在代代相传的“接力棒”中处于当代起跑线上的“执棒者”和代表人物。以上种种,笔者认为,对目前苗族刻道保护的当务之急至少应该有三方面:1、对苗族村寨进行歌师普查。2、在苗族村寨中寻请歌师,利用现代设备对苗歌进行全面搜集备案。3、对“刻道”进行苗文记录、汉文翻译、综合整理,为录制光碟、出版图书打基础。
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他们在传统社会是民间大众的一员,甚至是传统精英文化主导下民间社会的边缘角色;在当代社会,由于文化环境的整体改变,作为传统社会日常文化的一分子,在今天成为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保有者,对于他们的社会评价应该体现新的时代高度。非物质文化遗产是以人为主的流动的文化遗产,对于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传承人,我们应该从传承民族文化的高度,认识他们的文化贡献,在某些政策待遇上,将他们与当代社会生产者、劳动者的优秀人物以同等对待,给他们类似的待遇和社会保障。同时充分重视给传承人以社会表达的机会,给他们一个扩大社会影响、传承文化遗产的社会空间。比如可以定期给他们提供专门面向公众的讲述与表演机会,在大型公益文化服务活动中邀请传承人参与,将他们视为地方文化的形象人物等等。我们在给这些文化传承人以积极的社会地位肯定与社会声望评价的同时,也就意味着建立起了我们非物质文化遗产抢救保护的舆论导向,这样就会逐渐形成有利于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的社会氛围,社会也就自然会更加重视对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的保护。
⑴施秉县刻道项目申报文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