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潜于苦难之下的自由悲歌
——评李伯勇长篇小说《旷野黄花》

2011-11-04 13:20王春林范秀智
创作评谭 2011年2期
关键词:静宁自由主义良知

□王春林 范秀智

沉潜于苦难之下的自由悲歌
——评李伯勇长篇小说《旷野黄花》

□王春林 范秀智

1

《旷野黄花》以黄盛萱、黄朝勋、黄腾这祖孙三代在不同时代里三种不同的自由主义精神状态为潜在的叙事中心,呈现出一种拱门式的结构:黄盛萱的退守——黄朝勋的边缘化、黄朝劢的回归——黄腾最后的悔悟。可以说,黄盛萱有着自由主义最本能的、最初始状态的体现,表现为他固守的生命底色“静宁”;黄朝勋是在经过东西方文化的熏陶后真正地主动去追求自由,他在信泉成了“边缘人”;而黄腾身上,则是自由主义之光的最终熄灭。

黄盛萱代表的是秉承了客家精神的乡绅形象,在他的身上,能够看到客家人所承继和中原文化印记以及经过演变、递嬗了的客家文化。在迁徙、融合的过程中,积淀于中原文化基础之上形成的客家精神构成了黄盛萱能够坦荡立于世、行于世的底气,也最终促成了他闪耀着自由主义微光的生命底色。

客家人尊奉祖先,祭祖观念十分浓重。“当初客家人只是怀揣着中原祖先的一块神牌,一卷神圣的族谱,一团先祖荣光的梦幻,像钉子一样扎下来,最终都成为胜者强者,成为信泉的主心骨,完成了从边缘到中心的转变。”无根的客家人需要从祖先那里寻找到根源和获得认同,其次才能有自我的肯定,才能有勇气、有底气在异乡争夺自己生存的权利。黄盛萱在决定以一己之身对抗军阀丁猛孚时,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在祖宗像前凝神一刻”。可以说,这是客家人独有的一种精神特质。“当两个儿子还小,他就经常给他们读族谱。儿子读了书能识字,他就让儿子读。先后娶赵春如赵湘如,后来大儿子朝勋娶陈昭云,以及每年除夕合家吃团圆饭,都少不了读族谱。”祭祖行为已经内化为他的心理需求和精神认同。实际上,这种行为的产生是对中原儒家文化的精神寻根。客家人远离故土,但他们却承继了相对完整的中原文化,在异乡这种文化却失去了它的发展根源,只有通过祭祖才能获得一种幽秘的肯定,因此,黄盛萱在去石街之前,静坐读着族谱,回想着祖先的迁徙以及如何站稳脚跟的过程,“又一次梳理了自家的内囊,心里踏实多了”。传统文化在黄盛萱身上以其强大的渗透力和影响力形成彰显其人格魅力的巨大张力。黄盛萱一生遵从儒家文化,认为人要立于世当以“良知”为先,应有“立世立人的大艺”,他以“良知”为做人、教子、行医的行为准则,并以此影响着他周围的人。他不畏权势保护章泰生夫妻、痛斥丁猛孚便是良知所驱,他教育子女:“人最贵良知,真心善心才能出良知。”“以我的准则,抓脉是治人,说话做事也是治人,人得凭天理良心!”做人做事不愧天地的“良知观”是他在之后混乱的时局中能够依然把持自身,他曾获得军阀“李军长”、共产党员“彭德怀”将军的庇佑,然而却不以此为依仗。革命投机分子蔡振通以革命的名义侵占了黄盛萱家时,山里人却“凭着朴素的良知——一种经验,再激烈无情的斗争都不能最后摧毁的这种人性之本”,感激着这位老中医,人性的善与恶如此对立分明,越发显得人性的高贵,也越发显出当这种美好的东西被蔡振通之流摧毁时令人巨大的悲痛和愤怒。

在不断地遭受着“红”“白”冲击的情况下,黄盛萱毅然选择了退守,这依然是源于其传统文化的思想根源。孟子所谓:“古之人,得志,泽加于民;不得志,修身见于世。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而黄盛萱的“赎罪观”,也是直接促成他退守的思想根源。时事变幻无常,当他无法掌控命运时,便选择回归内心,以“赎罪观”来获得一种心理平衡。曾祖一辈的暴富成了黄盛萱赎罪念头的根源,他的赎罪意识成了遭受不可预知的命运之后的自我原宥和解脱。慎微堂被烧毁,黄盛萱却只是伫立街头看着诊所被焚烧,他“没去救火,也没大喊救火,好像诊所不是他的,他跟石街没有任何联系。……他相当平静,不显愤怒和哀伤。好像一切如他所料,一切已注定,无须他去解脱和挽救。他相信报应;在‘报应’面前他神态自若。”“这是数定的,我相信命分。丁某不来别人也会来,老天终会假一人之手,凡人岂能逃脱!我向来看轻天灾人祸,从不呜呼哀哉惶惶不可终日。”“色食住行,天下好风光都被我占了,世上有几人能如我!这不公平呀。我知道会有报应的。”直到昭云、金梅的衰弱,黄盛萱认为这是黄家的衰败之象,自然他又“归于先祖无根的骤富”,“红军当朝,真的苛刻我家,也说明祖辈得过不该得之财,谋过不该谋之利,两相抵消,黄家以后就轻松好过日子了!”值得注意的是,这样的赎罪观与西方基督教文化中的赎罪意识并不一样,而是源于儒家文化中自身的审察和反省,追根溯源,还是其“良知观”的另一种形式,祖先无根的骤富让黄盛萱产生了“得之非德”的念头,他需要通过“受难”来达到一种良知层面的平衡。因此,“一旦省悟,他又决绝地退守”。慎微堂的烧毁,成了他选择退守的契机。

康德从理性的高度把自由作为意志的根本特性,他指出:“所谓自由是意志除了道德法则以外再不依靠任何事情而言的。”①自由,是人的本质。对黄盛萱来讲,退守不止是一次回避,而是他凭着内心的道德本能回归自身的一次选择,他的退守其实是完成了传统客家精神第一次现代意义的转换——自由主义光芒的闪现。小洞因此成了他自由精神的外显。黄盛萱所有的底气都在小洞里,小洞之于黄盛萱不啻于他所固守的精神领地,“威耸的神台上竖着一块小浮雕牌坊,上面嵌着先祖、祖父、父亲画像。……大厅后面又是一个靠墙天井,叫后花池,四周放满了一色兰花。兰花清秀茂盛大厅上方写着‘江夏汪波’,小门楼的门两边写着‘鹤鹿龟松’‘涵养性天’”。在小洞里,他能找到“静宁”的力量,“山地的静宁重新笼罩。静宁无处不在,“静宁”是永恒的生命,它只会被一时的喧闹所遮蔽,它默默维系喧闹的世界。”黄盛萱所固守的“静宁”即是自由的萌芽,亦是构成他全部的生命底蕴。甚至在他的妻子赵湘如,都是被他的精神所滋养出的自由魂灵,“在朝勋朝劢面前她惶恐过,在昭云面前它惭愧过,在这样的家庭她孤单过,她曾希望自己快生下一男或一女,这样她就有了真正的力量和信心。后来她倒不这样想了……她的狂热高兴和惶恐不安都要在他抚爱下平复。他的耐劲他的置乱不惊是他的力量所在,也是她的依傍所在。”然而,当革命以摧枯拉朽之势摧毁扭曲着美好的人性时,所有的坚守成了最壮烈也是最脆弱的存在。蔡振通以革命的名义侵占了小洞,并骄傲地说:“信泉最富豪最腐化最反动的黄盛萱老贼牯,今天终于攻下了!”黄盛萱慢慢地退出了新的世界。时代的浪潮裹挟着每一个人必须前行,个体的力量不足以撼动着惊天的变化,正如作者所说,他是“传统客家精神向现代客家精神转化的乡村把守者”,他的退守最终只能是一点微光,但幸运的是,这点微光并没有消逝,而是传承给了他的儿子黄朝勋和陈学余。在这两个人身上,自由主义散发出不同的光芒。

2

个体的自由,是不依傍于任何外在的精神权威,不依靠任何政治势力,坚持独立的价值判断和理想追求,依据内心的价值准则独立地思考问题。而知识分子的自重,正是因为其不肯轻易依附于权势的独立人格。与黄盛萱身上由传统儒家精神所衍生出的自由并不相同,黄朝勋和陈学余更多的是自我意识的觉醒,是在被打破固有秩序下滋生出来的独立人格,因此也完成了自由主义真正意义的现代转换。

黄朝勋接受了东西方不同的教育,在他的身上最能体现出新旧文化的交融和碰撞。他听从父亲的教诲,在国内学习西学,实是秉承了客家文化最本质的东西:以良知立世,而留学时学习法律则是可以让他跻身于上流社会,直接通往政治社会现实的一道门。赣州正是一个分界点,所学习的医学和法律,其实已经是预示着他可以有着不同的选择。他始终坚守着自己作为医者的底线,“打从留洋起他就认定做一个凭本事凭劳动自由行走于大地的医生,一个照自己意志生活的凡庸者”。他以良知行走于世间,即使以法律入世——打官司、保义仓等,也都是为了良知的伸张。然而,义仓末日的来临让他认识到个人力量的弱小,以及对赣州的失望,他经历了他的父亲所经历的,“世间冷暖眨眼之间”。他最终选择了退守。

黄朝勋因为父亲和继母的去世回到了信泉,这次的回归让他更加坚定了自己的选择——“默默地进行,默默地开拓生活的局面”。信泉是他所有精神的根。但他清楚知道自己与父亲不一样,他主动地远离并极力回避喧闹,他有意识地持守着仅剩的自由。万寿宫推举香首,他并不像黄盛萱那样去尽力争取,甚至忘了去,香首旁落陈家。“在熟悉的家乡他成了一个边缘人。……他乐意做一个边缘人。他以他不自觉的方式成了边缘人。”“他甘心做一个静悄悄的独行者。”这确实是他有意识迈进的一个方向,这是他为自己在开辟新的生活空间。这种蕴含了李伯勇独特意味的“边缘人”,在他的另一部作品《寂寞欢爱》中也有着影子,即“自由自在的生存”着的许家人,那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几近本能的平静与从容,而黄朝勋的边缘化则是有意识的,是建立在其中国传统文化与西方自由主义思想汇流之后的选择之上的。陈仪深在《国共斗争下的自由主义》②一文中说:“若把自由主义解释为一种爱好自由、追求自由的习性,一种由中庸、资质、妥协所表现出来的性格和风格,那么在东方与西方的知识分子身上,都不难找到一条源远流长的传统。”然而,他的退守、他的追求随着汹涌而来的革命浪潮被击碎了,“他觉得如同坠入了一条漆黑的巷道,出口处的亮光离他越来越远。”他是他自己的主人,然而却不被允许。“……我明白我是自己的主人,应该继续做自己的主人。又怎么样?退呵退呵,我再没退路了!”黄腾的被处决,击退了他最后的坚持。他静坐在云水河边的阁楼里,“倚望窗口闪电中洪水从上游的天际涌来浩浩荡荡”。阁楼是黄朝勋自由精神的外化,如同小洞之于父亲的意义,云水边阁楼之于黄朝勋是他努力追求和坚守却最终不可得的自由。随着阁楼的被冲毁,他对自由的守护最终在那汹涌而来的时代浪潮里消散了微亮光芒。

不可否认,陈学余的一生都没有脱离黄盛萱的影响,而且这种影响是缓慢却有力量的,它让陈学余每一次的选择都秉承着良知和清明。陈学余与黄朝勋不同,黄朝勋的自由是坚决地退守,而他是在刀锋浪尖上不断地前行,在他的身上体现了一种“知其不可而为之”的坚韧和勇气。陈学余的思想经历了几次转变,他最初参加革命源于同宗人陈潜考取了县长。它成了陈学余的刺激源。“陈潜考上县长使他震惊的同时又使他蔑视。他断定陈潜会成为贪官污吏,他要取而代之。因而他更加发奋攻读了。正是在这个堂兄身上,他信奉的阶级斗争理论革命理论才具体化血肉化,渗入了自己的心灵。”这时革命者的身份更多是一层保护伞,遮蔽了他自卑不平的心。但是政党的失败、金梅的去世让他陷入了困境,他无法确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痛苦成了他生命的底色。然而,“他生命的最大动力正是来自于痛苦。”万寿宫的楹联给他当头一棒:“忠贞立志孝悌立身此善事存吾这点天良何虑两间不佑,蛇蝎其心豺狼其性那奸雄任你多般恶毒总有一劫难逃。”“加入共产党和今国民党政府,都必须丧尽天良!为人处世做官做事这副对子不正是一面心镜和魔镜!”在他姐姐的房间里,他似乎找到了他的路:“当官会涂黑一切,也会刷亮一切,自古都是这样,世界是靠官改造的,要紧的是行动!”他突然明悟:搞共产革命和读书,目的都是一样:做官。——在这里,他认定了自己的信念,只有做官才是最终的目的。在他上任L县法院推事解决了“赤匪事件”之后,他更加坚定了要持守的理念。“他轻蔑过黄朝勋,如今他更有资本轻蔑了。黄朝勋那勺子技术不过是吃饭的本钱,改造社会、实现抱负只有行政——做官做大官。”而土改成了他所选择的通往理想的出口,他为之奋斗终身,却始终没有看到那扇理想的门为他敞开。“国民素质太低,这又是他未能意料的。他的土改被卡着壳进行不下去了。这是而立之年的民国呀,他又一次对民众深深的失望!”“他为民众哭泣,为民国哭泣,为自己哭泣!”他所接受的文化——来源于黄盛萱的教导的文化与现实需求发生了冲突,他最初想要的随着现实的变化一点点地变了,直到最后的坚定,他找到了自己所要坚持的理念——土地改革。可以说,他在一个不合时宜的时代里触摸到了真理,但这个时代不允许它的实现。陈学余“知其不可而为之”,他的死亡对他来说是一种解脱和圆满。直到生命的尽头,他蓦然发现,“朝勋发过光——这些就是光!朝勋像自己一样奋斗过,朝勋默默地奋斗着!默默的生活就是奋斗,今生今世他自己选择过真切地奋斗过,他和朝勋——他们都脚踏实地地奋斗过,顺从了自己良知作了自己要做的事情,可以无憾地死去了。”梁启超曾在《饮冰室文集》③写道:“自由者,权利者之表征也。凡人之所以为人者有二大要件:一曰生命,二曰权利。二者缺一,时乃非人。故自由者,亦精神界之生命也。”他所追求是一个时代不被允许的政治自由,正如黄朝勋所追求的个人自由,殊途同归,“他和朝勋都能持守,却向着不同的方向。”

如果说黄盛萱的自由是源于道德本能滋生而出的,黄朝勋是对自由主义的主动追求,那么黄腾就代表了赣南大地上曾经闪现过的自由主义之光的彻底熄灭。他摒弃了父辈们的精神文化遗产,浮躁而自负,在这个纷纷攘攘的时代里“掏空了自己”。他满腔热血、立志救国救民,却连自己都没有把持住;他瞧不起父辈们的退缩,无知而肆意地破坏着一切,他以为破坏就是革命。他失去了“静宁”,静宁其实是一种力量,是自我本身存在的力量。“他的悲剧是时代贫乏精神贫乏的产物,他的命运也见证了时代的贫乏、精神的贫乏。”他在拒绝了父亲的劝告的同时,也拒绝了最后的守护。直到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才理解了父辈们所坚持的东西。“这时一股宁静漫涌在他的心头……这会儿他记起了父亲理解了父亲……他总以为自己在进步,走在时代的前锋,是信泉纯正的革命家,总以为父亲消极落后反动不能理解自己的斗争策略……”

3

当宏大的历史叙事被细化为个体经验的表达时,我们感受到的是更为震撼的个体生命力度。黄家三代人的精神陨落让我们扼腕叹息,但在这叹息中却也感到一种力量的喷薄。莫言的文本世界中充满着对苦难和悲剧执着呈现,而李伯勇的文本却不只是苦难的描述,他是在探寻一种更加恒久的精神价值——“不管怎样恶劣的环境,总有人在开辟可能生活——幸福生活。它与金钱和世俗无关,而与自有公平正义——健全的个人精神有关。”在精神荒芜的土地上有过这样的生机勃勃、绿意盎然存在过。“寻找乡村中已经滋长又丧失的现代性”本身的意义足以让我们感动。现代化是中国社会发展的必然选择,对中国曾有过的现代化的历程的回顾,无疑是具有巨大的历史意义和现实意义的。知识分子是社会道德的良心,而那曾经闪现过的细微却柔韧的自由之火,就像是在独自散发着幽香的兰花,无声无语,却沁人心脾!在现代中国,正是这些在艰难困顿中依然不屈的个体,在勇敢地坚守和捍卫着人类自由的权利和尊严。也正是这些不自由时代中的自由人,为后来自由主义精神的传递奠定了基础。

注释:

①康德著,《实践理性批判》,商务印书馆,1960年版

②(台湾)陈仪深著,《国共斗争下的自由主义(1941——1949)》,《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集刊》第二十三期下,民国83年版

③梁启超著,《饮冰室文集》,中华书局,1989年版

责任编辑 陈蔚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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