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富莲!

2011-11-04 13:20安然
创作评谭 2011年2期
关键词:井冈山命运红军

□安然


——,陈富莲!

□安然

2011年,中国共产党成立90周年、辛亥革命100周年,回望历史,我们难忘红色岁月中的风云与峥嵘,难忘那一位位为理想信仰而奋斗舍身的人们!

为此,本刊特辟“走进红色岁月”栏目,以纪念缅怀那些在红色长河中的鲜活身影……

——编者

1

哦——,陈富莲!

我全身心的呼唤震颤,悠长,哀惋。

我想象着,这声呼唤能够穿越流年,去相会一名叫“陈富莲”的年轻“女红军”。我想象着,这声呼唤可以跨过千山万水,去安抚一个叫“陈富莲”的中年“地主婆”。我想象着,这声呼唤可以化为光速,去追赶一朵叫“陈富莲”的井冈香魂……

哦——,陈富莲!

我一声接一声的呼唤里,没有革命,没有战争,没有屈辱,没有磨难,没有传奇。有的只是,一个女人,对另一个女人的崇仰、感佩、敬惜、心疼、懂得、哀奠。

2

这是一桩注定要发生的书写。

是2010年12月25日,一个与中国无干的西方节日。空气清冷,雪花犹抱琵琶,且飞且住。因着这个日子,省城热闹纷披。我离开,回到栖居的小城。带回的有武汉“红人牌”大衣一件,德国“鲨鱼牌”羊绒衫一件,还有一份愉悦度假的好心情。这些,与陈富莲无关。但是,不可否认,我所享受到的这一切,与80年前陈富莲的投身革命,其实是有关系的——我的祖辈,世代为农,柴门布衣,如果不是“陈富莲们”浴血让世道大变,80年的家族努力,怕也是换不来一个后来者的荆钗妇命。

需要强调的是,省城归来,带回的,还有一份重托:无可商量地,我必须用最短的时间,书写井冈山根据地的一个革命者。

12月25日,在小城家中,放置好带回的华服,打开电脑,看见消息称,一个104岁的流失女红军在21日病逝。其时,新华网的消息标题是这样的:《黔江:武陵山区最后一位女红军病逝》。而在陈富莲的家乡永新官网上,消息标题变成:《永新县最后一位流失女红军驾鹤西去》。

我的心稳稳地沉落。就是她了!在她离世的第四天,冥冥中,陈富莲,以这种方式找到了我。她的故事,她一生的传奇,已经被人多次讲颂。但是,在她的家乡,在井冈山这块神奇的土地上,我想用另外一种讲述方式迎接这位女子回家。

3

我凝视着她。久久。久久。她枯瘦的身躯包裹在一件肥大的羽绒衣里,紫罗兰,一种年轻而温柔的颜色。经百年光阴造化,她的面容充满异相。她的目光,稳稳地落在镜头前方,测不出内容。她的表情如磐石,是阅尽人间悲喜后的禅定。她的左腿,明显地弯曲着,那是被国民党军队打伤的。她被红卫兵打折的左肋骨呢?想来应该是长好了吧。忘不了的,是她的鼻梁,真是生得太美,长而坚挺,熠熠发着薄亮。我努力着,要从照片中读出她的心思,哪怕是只言片语。否则,以我单薄的笔力,如何找到一个切入口,可以去对一个丰厚坷坎的传奇灵魂进行一番探险?

兀然,我的眼睛湿润,泪花将下未下。关掉电脑,我让自己回到平静。已经是28号了,按井冈民俗,这是亡人“到七”的日子。到七,就是亡者之魂最后一次回家的日子。

陈富莲——您回来吧!

4

陈富莲,1911年7月22日,出生于永新县沙市镇田背村的一个贫苦农民家庭。这是组织档案上的记载。她的儿子杨光越,却认为母亲生于1907年。1982年,他前往永新接50年后第一次返乡的母亲,舅舅家邻居老太告诉他,陈富莲和她是同一年(1907年)所生。杨光越相信邻居的话。

一朵开在1907年的莲花,穿越世间风雨的击打,竟是百年不败。她那顽强的生命力,想来该源自于永新女子特有的刚烈坚韧。

回到1931年的永新沙市。

80年前的那个春天,似乎是老天专赐予穷人的好季节。柳绿花红,莺歌燕舞。柴门布衣的田畴乡院,到处生机勃发。那个春天,毛泽东、朱德等领导的中国工农红军来到田背村开辟根据地,建立了苏维埃政权,劳苦人民有了自己的队伍。正处婚嫁之龄的大姑娘陈富莲,突然从苦日子中抬起了头。抬起头,她看到了人生的亮光。她知道,姐姐的悲惨命运再也不会在自己身上出现了。陈细莲,她的姐姐,当童养媳被地主折磨致死。陈富莲,这个当妹妹的,一方面被逼给地主干活,一方面无数次给自己讲,一定不要走姐姐的老路。现在,她知道路在何方了。这个大姑娘,她连走路都哼上了永新小曲。

谁也不曾想到,陈富莲要走的路,有多么的交错离奇。如果她事先预知,还会有最初的选择么?

如此软绵之问,真是多余!

一心想着改变命运的陈富莲没有想那么多,她相信眼前所见的一切。那就是,打土豪分田地的红军给穷人带来了真切的好日子。还要什么呢?农家女儿陈富莲,她并不具备彼时代民族精英砥柱们的长远眼光,她不一定看得到一个宏伟的崭新的大时代必将到来。但是,她看到了乡亲们的扬眉吐气,这是她要的生活。也是她必定要投身的生活。

她欣喜雀跃,报名参加了乡妇女改善委员会和互济会,扛着梭镖侦察敌情,传递情报,护理伤病员,维护地方治安。她工作积极,当上了妇委会主任。她经谢景福、陈金方、陈立道介绍加入了共产主义青年团。她上了列宁小学,她当上了苏维埃代表,出席了湘赣省苏维埃第二次代表大会。

接下来,她当上了“女红军”。青春意气的她,成为红六军团中能歌善舞(武)的“霸王花”。

今天,当她的歌声,她的舞姿,已经凝固在岁月的深处,所有经历过青春,感受过青春力量的人们,只要稍作设想,就可以穿过80年的岁月风沙,看见一个姑娘热血喷涌,意气勃发,舒展身心,无拘无束活在天地间的样子来。何况那不是她一个人,而是一群人;不是一群人,而是时代的滚滚洪流。

陈富莲无法抗拒。

这一切,发生在两年时间,发生得那么快,又那么自然。两年时间,够了,足已给一个人的命运定下基调。

苍老的上天偶尔也是如孩童般顽劣的。彼时的陈富莲不会知道,一心要摆脱地主压迫的她,几年后会落入遥远异乡的一个地主手中,为他生儿育女。革命者陈富莲,女红军陈富莲,凡人陈富莲,她柔弱的双手,撩不起命运的面纱。

5

重庆酉阳自治县双泉乡马家坝,一个我无法想象的日子。

这一天,女佣陈富莲被东家陈蒿荪嫁给了伪副乡长杨克谦做小老婆。原因只是在于地方各种势力要寻得平衡。

这是1937年,陈富莲已经离开家乡三年了。在家乡人的眼里,她生死不明。1934年8月,第五次反“围剿”失败后,红军撤离苏区,陈富莲随所在的红六军团从遂川横石出发,开始了西征。两个月后,她因战斗左脚中弹受伤,在酉阳县南腰界被民团俘虏,成为了一只失群孤雁。

在女牢里,奄奄一息的陈富莲只说自己是江西人,是红军路过家乡时,被拉来洗衣服、煮饭的杂工。脚上的伤是红军玩枪时,子弹抛锚打的。“我左脚受伤了,在牢房里关了好几个月。睡在稻草地上,七天七夜后才把一碗稀饭给我吃……”这是陈富莲生前对媒体所言。

同样的细节,在另一些版本的文字中,陈富莲被描写成坚贞不屈,一不怕死二不怕打的高大人物。

我选择相信前者。那是她本人亲自讲述的情况,有充分的可信度。毕竟,懂得求生存,也是革命者的一种智慧和策略。作为后来人,别无选择的,是要对这种智慧致以敬意和理解。

到此,戏剧化的情节在陈富莲的命运中出现了。

曾经亲自审讯过她的国民党酉阳县党部书记陈子尚,是个还算开明之人。几个月后,念及酉阳陈姓系江西起祖,觉得本家出个“女共匪”实在不光彩,是件大失面子的事,竟联合了几个陈姓人士保出了陈富莲。一个曾经的“女红军”,就这样被交错盘杂的命运推动,成为联保人之一、乡绅陈蒿荪的女佣。陈家对她“约法三章”:不许与外人接触,不准私自外出活动,不准与人谈论红军的事情。

对于陈富莲,异乡这几个陈家人一念之举中的立场,在彼时的环境中,实在也是无话可说的。重要的是,她活下来了,她有了个立足吃饭的地方。不是么,活着,一切皆有可能。比如重新去寻找组织和队伍。一个离家遥遥的孤女子,一只失群的孤雁,没了组织和队伍,她的心是惶惶不宁的。无法看清的明天对于任何人都是可怕的。

在陈家,陈富莲果然三番五次地逃跑,她要组织,要一个透亮的摸得着的明天。可惜每次都被发现抓了回来。最成功的一次,从永新一起出发、又同时被打散的战友肖光远找到了她,又可惜,两人的逃跑再次失败。肖光远后来独自找到队伍,成为解放军的领导干部。上个世纪80年代初期,成为陈富莲找到组织的唯一证人。这是后话。

回到话头,1937年的某一天,无可奈何的陈富莲,被逼嫁人做了小老婆。无法揣度那种极端处境下她的心态。事实上,当年流散的女红军中,有类似命运的不只她一人。在这里,任何言语都是苍白无力的。一个后来者,一个受用着“陈富莲们”打下的江山的后来者,没有资格对此说长道短。试一试,把自己置入陈富莲的时空和命运,我的答案是:不知道怎么办。

“当时就说把我嫁人嘛!不愿意呀,我一个姑娘家哭也没用呀……造孽啊。”2010年1月2日,陈富莲对采访她的人如是说。

“造孽啊”,这是中国乡间通用的俚语,经由一个百岁老人讲出来,尤其五味杂陈,令人心颤心疼——对于“女红军”陈富莲,此恨实在不关风与月!

1949年冬,被封闭的陈富莲已是二男一女的妈妈了。当她知道解放酉阳的解放军就是当年的红军之后,思想非常矛盾。她想去找解放军道明自己的清白,回家乡看亲人。但是她与伪乡长生活了十多年,领导和亲人能理解自己当时的处境吗?她感到一片茫然。更重要的是,三个亲生孩子的骨肉亲情难以割舍。

哦——,陈富莲,要有怎样强大的人格,才能适应这重重扭曲和被误会的身份?

6

解放后,杨克谦被镇压,陈富莲成了地主分子,被扫地出门,她带着儿女在荒凉的破岩定居。她悄悄按原来的老地址给家里写信,音信杳无。

随后是一路的运动。她历次都被作为“叛徒”、“地主婆”,与“地、富、反、坏、右”一起为会场背柴烧炭,然后站在会场挨批斗。最严重的一次,她被红卫兵打断了肋骨。她觉得再也不能沉默下去了。即便是死,也不能背着“叛徒”罪名蒙冤而去。

她把儿子杨光越叫到床前,第一次说出自己的经历。也是那一次,她告诉孩子自己大半生心中都在想找组织,一是没钱回老家,二是自己的经历,跳进黄河怕也洗不清。她有太多的顾虑。她清醒地知道,只有找到战友肖光远,才能证明自己的清白。

这一回,命运还是没有给她眷顾:她只有小学文化的儿子,竟然把“肖光远”误听为“汤光海”。这个不存在的“汤光海”,浪费了陈富莲和儿子整整10年时间。

此时的她并不知道,在永新家乡,刚一解放,当了农会干部的父亲就曾全力找寻她的下落,结果是以为她牺牲在了长征路上。当地政府已经把她定为烈士,她的全家,一直作为烈属倍受荣光。

“烈士”陈富莲,“叛徒”陈富莲,“地主婆”陈富莲,荣光和屈辱,就这样奇怪地共存于井冈山区和武陵山区。她“死”了,却比“活”着更荣光;她“活”着,倒比“死”了更痛苦。

而永新女人陈富莲,她要找回的,却是“女红军”陈富莲。那才是她真实的面目,是她命运的出发点和归宿,是她卑微命运中的全部亮光。她这朵苦命的莲花,也是皎皎洁洁开过的。当她下决心把经历公之于世,冥冥中她已然看到,那团亮光会回照到她的全部身心,枯败之莲,一定也有映日花红的重新绽放。

她以铮铮莲骨,等到了这一天。

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陈富莲摘掉了“地主分子”帽子。1981年5月,陈富莲回到了故乡永新,见到了当年的入团介绍人谢景福和患难与共的战友肖光远,当他们饱经风霜的手紧紧相握时,泪水如注,千言万语涌上心头。

酉阳县人民政府鉴于陈富莲的历史和有关方面的规定,给她落实了政策。

“女红军”陈富莲,就此在世间“活”过来了。

7

我讲述的,是一个女人的传奇。

我端然肃静,坐姿笔直,心如雪野,进行着这次书写。我要说,这样的书写,就像从天而降的一场瑞雪。沐雪洗心,有一种独异于生活常态的情愫,从我的心田,缠缠绕绕地,高尚无瑕地,生发。

今天,陈富莲已逝,从农家女出发,到女红军,“女叛徒”,“地主婆”,再到流失女红军。她个人舞台上的所有角色,都已经渐渐消隐在光阴深处。关于她的讲述和记忆,也许有一天会发黄。但是,她抵抗命运的力量,她的坚忍,始终作为这个民族的风骨内核,会在这块大地上流转生息。

也许,这就是一个百年生命无语昭示的意义。

哦——,陈富莲!

链接

中国革命摇篮井冈山:1927年10月,毛泽东率领经“三湾改编”后的秋收起义部队到达井冈山,先后在宁冈、永新、茶陵、遂川等县恢复和建立了党组织,发展武装力量,开展游击战争,领导农民打土豪分田地,建立红色政权,实行工农武装割据,创立了党领导下的第一个农村革命根据地。井冈山因此被称为“中国革命的摇篮”,“天下第一山”。

井冈山斗争时期,井冈山军民牺牲四五万人,有名有姓的只有一万多人。井冈山人民为革命承受了巨大的牺牲。

毛泽东、朱德率部离开井冈山转战赣南、闽西之后,井冈山区人民相继在中共湘赣边特委、赣西南特委、赣西南苏维埃政府、湘赣省委和湘赣省苏维埃政府的领导下,继续坚持革命斗争。

责任编辑 陈蔚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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