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与钢铁的缠绵
——读刘华长篇小说《车头爹车厢娘》

2011-11-04 13:20倪爱珍
创作评谭 2011年2期
关键词:火车铁路奶奶

□倪爱珍

生命与钢铁的缠绵
——读刘华长篇小说《车头爹车厢娘》

□倪爱珍

自古以来,写作的理由有很多,但真正优秀的写作一定是“情动于中而行于言”,因为“动人心者莫先乎情”。近些年一直写散文的刘华先生第一次写长篇,而且是一个如此冷门的题材,就是缘于心中的一个情结。他在本书的《后记》中写道:“我没有机会成为铁路工人,尽管我从小渴望着,甚至认为命定了。我想,假如我是,我也会像老三一样,以出色的技术驯服那钢铁的猛兽,以身轻如燕的姿态舒展自己;也会用笑声去瓦解家人的担心,随便撒个谎,躲过奶奶对延时到家的追究;也会对为难着的同事慷慨地擂响胸脯:走吧,有我呢!”“因冲动而勇猛,为激情所献身,这难道不是流淌在平民血液中的,最质朴因而最具亲和力的英雄气质。”“当内燃机车和电力机车女声女气的风笛取代了蒸汽机车奔放的汽笛,我怀念已经逝去的阳刚气十足的日子。”蒸汽机火车,这个钢铁猛兽里不仅藏着作者童年的欢乐与梦想,更重要的是它象征了一种可贵的平民英雄精神,一种阳刚奔放的时代气质,而这些在当今这个物质丰富精神贫瘠的时代愈发让人怀念了。柔软温暖的生命与坚硬冰冷的钢铁撞击出的正是人类的崇高品质与创造伟力,是历史车轮滚滚向前的美妙汽笛。从这首生命与钢铁的缠绵之歌里我们可以感受到一位有社会责任感和人文关怀的学者对社会现状、时代发展以及人类何去何从的深深隐忧与思索。

《车头爹车厢娘》是一部铁路题材的现实主义风格小说。它再现了铁路工人的艰辛与豪情,欢乐与痛苦,深情地讴歌了这群平民英雄身上闪光的精神品质。如果说那四通八达的铁轨是大地的筋骨,那么,他们就是当之无愧的祖国的脊梁。

他们用最朴素的道理和最踏实的行动来表达对于职业的忠诚,对于铁路事业的热爱。“车头爹,车厢娘,拖家带口走四方;娘不随爹爹闹心,爹不念娘娘断肠”,这首反复引用的童谣既生动形象地再现了铁路建设者们的劳苦与艰辛,又分明地让人感受到普通人生命中的那份乐观、坚韧与幸福。它是奶奶一生的坚守。奶奶就是用这首最朴素的童谣来指导自己、子孙以及周围人的生活。那些操着南腔北调的人因为铁路而走到了一起,他们都以何方人氏相称,如杭州妈妈,南京外婆,上海阿姨,广州叔叔……临时组成了“铁路新村”。以孙家为例,三代人都工作在铁路上。父亲当年开的是被日本人奴役的火车,也因此而不幸丧身于抗日游击队的地雷下。孙安路一辈子开火车。有一次山路塌方,他让别人跳车逃生,自己却准备与火车共存亡,幸而后来死里逃生。临终前,他自己感慨说:“俺觉得俺一辈子不愧得慌。俺拉着火车在地球上跑了多少圈,有数吗?俺在线路上拣回几条命啊,不拣回来,俺能当几回英雄和烈士。”质朴的话语让人感动,有多少人能在生命结束时坦然地面对自己的心灵,道一声“问心无愧”?孙安路的妹妹孙安芯无怨无悔地嫁给了双腿残废的铁路英雄姚杭州。他的儿女们又继续着他的事业。儿子孙庄读的是铁路技校,毕业后留在铁路一线工作。女儿孙枣大学毕业回到新成立的“合欢公安段”当铁路警察,和毒贩搏斗时牺牲。用文中人物老陈的话说,就是“在鹰厦线上,平均每公里就倒下了一个建设者。每块里程碑简直就是一座墓碑”。“铁路二村”就是其最形象的表征。它是对安葬为铁路事业牺牲的人的陵园的亲切称呼。这里的每一座坟茔下都埋藏着一个高贵的灵魂。最先来到这里的是22岁的女列车员范莹莹,她救了别人,自己却被旅客携带的摔炮炸死。巡道工人颜大嘴一生在漫长的火车道上巡查,走过的路相当于绕地球三圈,排除的事苗和故障不计其数,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好肉,戳伤、砸伤、烧伤、炸伤的疤痕遍体都是,层层叠叠,以至于连老婆也不敢找。最后,为了火车安全,他拼命地与一头冲上铁轨的大牯牛搏斗而死,为他平凡的事业划上了不平凡的句号。这群长期与铁路为伍的人的性格中似乎也浸染了某种“铁路气质”,像铁轨那样的刚正直爽,像蒸汽机那样的豪迈奔放,像机车里熊熊燃烧的煤一样,黑色的面庞,火一样的心肠。

如果说铁路工人是英雄,那么他们的家属就是幕后英雄。她们不仅要跟着自己的丈夫辗转迁徙,居无定所,而且还为他们的安全时刻担心。等候亲人平安归来的时间是以秒来计算的。每一次凄厉的事故警报声,都让她们如暴雨之前的蚁群,惊恐地狂奔着,张望着,这种忐忑不安的感觉伴随着她们一生。在那个贫穷的年代,铁路工人的生活是非常困难的。小说中有很多这样的细节描写,比如奶奶等人去附近农村地里捡菜蔸充饥的情景,全家人一起去“一条龙”菜馆喝糊汤的情景等。尽管这样,她们全力支持着男人们的事业。为了让值夜班的男人睡好觉,他们甚至带着孩子屋前屋后地赶走树上的知了。她们或许小心眼,或许喜欢东家长李家短,有时甚至有点尖酸刻薄,但她们用自己的善良、勤劳和坚韧赋予艰辛生活以平整端庄的形态,把一个个普普通通的日子打磨得油光锃亮。

《车头爹车厢娘》让我想起了主要从事铁路题材创作的壮族作家梁芳昌。他的中短篇小说集《诱人的吊脚楼》主要反映养路工、桥工、偏僻小站的工人等铁路系统普通人的工作和生活,展现他们的喜怒哀乐和精神品质。但是那种极端的集体主义至上的主题,“建设+恋爱”的故事模式,近乎“高大全”式的人物形象大大削弱了作品的思想力度和审美价值。与之相比,刘华先生的这部小说在立意与谋篇上均有着一定的超越性,蕴含着对人生命运的更深层次的思考。

这部小说写的是一群小人物的平常人生。在像流水一样的日子里,他们除了要承受意外事故带来的看得见的苦难外,还要遭受看不见的命运的捉弄。当年张大车因为怕游击队的地雷,假装生病让孙大车代工。偏偏那一次孙大车真的被炸死。这让张大车也就是后来的张段长一辈子不能心安,一辈子愧对孙家。几十年后,孙安路在火车即将撞上崩塌的山石时,坚决命令司炉陈连根和副司机跳车,自己决定与火车共存亡。但陈连根因为舍不得孙安路而犹豫,跳车时不果断,结果撞死在石头上,而孙安路却偏偏侥幸逃脱。但陈连根的家人却不能理解并怨恨他。张段长语重心长地说:“你爹的死,叫俺亏心了一辈子。你现在应该理解俺的心情了,你也一样呀,连根也不会叫你安生的。”无论是张段长,还是孙安路,一辈子都走不出这个阴影。悲剧在循环,仿佛是宿命,让人感到个人的渺小与无奈。

此外,民间立场也是这部小说的一个重要特征。这里的“民间”是“指一种非权力形态也非知识分子精英文化形态的文化视界和空间,渗透在作家的写作立场、价值取向、审美风格等方面。作家把自己隐藏在民间,用‘讲述老百姓的故事’作为认知世界的出发点,从民间树立生活的理想价值,以新的健康的审美意象来表达知识分子的理想追求”①。《车头爹车厢娘》所张扬的平民英雄精神就是这种民间写作立场的生动表现。作者有意摒弃意识形态视角和精英文化视角,沉入普通人的生活,展现原生态的底层生存状态,发掘他们在艰难生活中所表现出来的社会担当精神和善良、正义、勇敢、乐观的高贵品质。

民间生命就如山间裸露的岩石,真实,粗糙,棱角分明,你无法用好坏善恶这样简单的标准去概括他。张段长,曾经因为私心和怯懦让孙大车代工,也因此而一辈子愧对孙家。在以后的生活和工作中,他尽己所能地关照孙家,在陈连根娶寡妇梅香的事情上也鼎力相助。他工作认真踏实,不以权谋私,但这样的人偏偏有打老婆的恶习,思想上也残留着封建的余孽残根。这部小说中没有完美人物,只有活生生的人物,仿佛就在你身边。

民间在历史整合过程中有其自身的发展逻辑,有其自身的生存真理和价值观念。在那特殊的年代,孙大车开的是被日本人奴役的火车,使他丧身的地雷是他的亲人们埋下的。虽然这支游击队警告他不能替日本人开车,但孙大车的理论是,“不开车俺喝西北风?”对于孙大车以及他这一类的人来说,生活高于一切。陈连根文革时被抄家,母亲心脏病发作而死。当时遗体在太平间停了几天也没有人管。大字不识的奶奶“叫孙枣从作文本上撕了一页,划拉下一行字:老古话说入土为安,快把人葬了吧,鬼魂不安生,谁能安生?奶奶拿着这张纸找人签名的时候,把所有识字的女人都吓了一跳,赶紧签名或印上手模”。奶奶不懂政治,也不懂什么封资修的毒草坑害无产阶级革命后代之类的事,她只懂人死了要“入土为安”,这就是她的生活真理。“干铁路,死人伤人的俺见多啦。活着的人不得照样生儿育女吗?火车还得跑呀。”“人到世上来,就是旅客,一会儿一个站,有下车的,也有上车的,到末了,都得下。下空了,票车就该掉头往回跑啦,车上又挤满了旅客。俺在铁路上过了一辈子,来来去去的,见多啦。”火车跑,生活就要继续;人生就是一段旅程,上上下下是平常的事,这是生活教给奶奶的真理。

阅读这部小说,扑面而来的是浓郁的生活气息,那些逼真细腻的场景如在眼前。这是因为作者是在写自己熟悉的生活,有着真实体验的生活。小说的环境描写很有现场感,时代特色和地域特色都很鲜明。小小的铁路新村折射出时代的风云和社会的变迁。人民解放军在华北地区上空击落U2型无人驾驶高空侦察机的消息让整个合欢铁路地区倍感振奋,警报声漫天飞扬时人们惊惶地逃往防空洞,红卫兵大串联坐火车不买票,孙庄、金华、孙枣等小学生到处抓特务、抓坏分子,人们日常交流中也充满了政治语言,这些场景的描写让人充分感受到那个时代的气息。大环境宛然在目,小环境也是栩栩如生。比如,那个年代洗衣洗菜都得去公用的自来水龙头,这里也就成了妇女们东家长西家短的乐土,每天都按时上演活生生的话剧。各种民风民俗的描写,儿歌的穿插,营造了一种浓郁的地域风情和生活氛围。

人物是传统小说的核心要素。每一部经典小说留在人们脑海里的首先就是栩栩如生的人物。奶奶是这部小说的最重要人物。她勤劳,善良,好强、坚忍,有时又褊狭,泼辣,尖刻、固执。日本兵想戏弄小脚女人,奶奶坚决不从,宁愿不捡煤渣也不愿意脱下鞋给他们看,“她相信凭着手艺更能尊严地生活”。奶奶对妯娌“蹄子”一生的鄙视和怨恨仅仅源于当年她把自己的“蹄子”给日本兵看了。但她有时又显得特别地有魄力。当张段长文革遭批斗时想开煤气自尽,奶奶踮着小脚噔噔地上楼给了他两个火辣辣的大嘴巴子。奶奶活了90岁,“也许,她只是在长长的裹脚布上走来又走去”,她所走过的路也正是中国新旧交替时期一代小脚女人所走过的路,具有一定的典型性。奶奶的语言个性化比较强。“一个个的,翅膀都硬啦,俺管不了啦。你说说,小子疯,闺女咋能跟着疯?秀啊,告诉那死鬼,你别认他啦,不替俺拦住孩子,也不吱声。么不着调的干爹!撇着个八字脚,走起路来,就像春天下雨爬到大马路上来的癞蛤蟆”,“哎,盼着孩子快长大,他们翅膀硬了,俺就该掉毛啦,飞不动啦。”但是,总的说来,本书人物的共性鲜明,但个性不是很突出。读完小说,感觉黄辣椒,张婆子,杭州妈妈,范家媳妇……这一群人向你走来,你知道他们从哪里来,做什么事,但是你很难一一叫出他们的名字。

刘华先生从写诗起步,后来又写中篇小说、短篇小说、散文,近年来出版了颇有影响的逾百万字的“大地脸谱”系列文化散文。为了写这部散文,他曾亲自走访了上百个偏僻的古村。这些丰富的经验为他今天的长篇小说创作打下了坚实的基础,同时,也让我们看到了在喧嚣浮躁的当今文坛一种弥足珍贵的创作心态:因为热爱而写作,把自己的艺术之根深深地扎进生活的土壤,默默地坚守,不倦地探求。

注释:

①陈思和何清《理想主义与民间立场》,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99年第5期,第39卷,总16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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