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孟良
(文心出版社,河南 郑州 450002)
晚明茶书的出版传播考察
郭孟良
(文心出版社,河南 郑州 450002)
晚明时期是中国传统出版的极盛时代,也是古代茶书编撰出版的繁荣时期。晚明编撰出版的茶书约占历代茶书的半壁江山,而且大量刊刻以《茶经》为代表的前代茶书;茶书编撰体式可分为撰述类、编辑类和汇抄类三种,推动着茶文化知识体系的重构;茶书的作者以江南地区的山人墨客群体为主,其刊刻者则以书坊为主力;茶书的读者,是日益扩大的文人阶层;晚明茶书的出版传播反映了明代茶文化的转型特征,也形塑着茶人生活的品格,是观照晚明文化的一个独特视角。
茶文化;晚明;茶书;出版传播;茶人生活品格
明代茶书整理与研究取得了空前的进展,既表明茶书的调查、发现还在继续之中,也显示研究的空间还相当广阔,为我们多学科交叉、多视角考察进行综合研究提供了可能。笔者自 1980年涉足茶史以来,从各位专家的成果中多受教益,近年致力于晚明商业出版的探索,借此机会,就晚明茶书的出版传播略作考察,以就教于方家。
所谓茶书,就是专门研究茶叶及其相关问题的图书,既包括综合性茶书,也包括专题性的茶具、品水、茶法、艺文等的专书,地域性的如北苑、岕茶的专书。另外一些属于某书的一部分,并非论茶专书,然被当做茶书辑入丛书,如高濂《茶笺》出于《遵生八笺 》,屠隆《茶笺 》(《茶说 》)出于《考槃馀事》,曹学佺《茶谱》出于《蜀中广记》和《署中方物记》,即使如李日华《运泉约》一篇短文,亦入《民俗丛书·茶书篇》,均依传统习惯视为茶书;以此类推,如李时珍《本草纲目·茶》入《古今茶事》第一辑“专著”,另如学者所论王象晋《群芳谱》中的《茶谱》,文震亨《长物志》中的《香茗志》,卢之颐《本草乘雅半偈》中的《茗谱》,作为茶书,亦无不可。另外,《茶书十三种》虽无新意,然从出版角度,也应当作为一种茶书看待。
以此为标准,综合中外学者对明代茶书的调查、整理和研究,成书于明代前期的朱权《茶谱》、谭宣《茶马志》、沈周《会茶篇》、过龙《茶经》,成书于明末清初时间不易确定的鲍承荫《茶马政要》、吕仲吉《茶记》、陈孔顼《广茶经》等不计在内。现将晚明时期编撰出版的茶书列表(见表1)。
表1 晚明时期茶书
续表1
续表1
以上统计 85种,佚 28种,存 57种。即使从目前对历代茶书统计最多的 168种来看,晚明茶书已超过半数。从发展阶段而言,嘉靖隆庆时期可以作为发展阶段,共有 15种;万历以后直至明末,则趋于鼎盛,高达 70种。另外,晚明时期还出版了包括《茶经》在内的大量前代茶书,沈冬梅《茶经校注》所列 24种明代《茶经》刻本中,除弘治十四年无锡华珵覆宋《百川学海》本外,其余皆在晚明时期。晚明时期可以说是中国传统茶书出版传播的繁荣时期,尤其是万历以后,更是出现了茶书集中编撰出版的高峰。正如朱自振先生所说:“非常清楚,明万历和其后的天启、崇祯年间,是我国古代茶书或茶学撰刊、发展的一个惟一盛世。”[19]
就中国古代图书编撰体式而言,一为编,即编辑整理前人文献,又有编辑、校释、目录、类书之别;二为述,孔子说“述而不作”,自谦传述成说而不加创制,其实其删诗书、编春秋,完全可等同于后世之著作;三为作,即孔子“述而不作”之“作”,后专指文艺创作。关于明代茶书的编撰体式,有学者分为著述类、辑集类、半著半述类、半抄半著类和汇抄汇刊类等,似不够确切。依据上述编、述、作的体式,其中缺乏“作”一类,而多出一杂抄或汇抄类,因此,本文拟分为撰述类、编辑类、汇抄类三种,从内容上看,也可分综合类茶书、专业类茶书和合辑类茶书。
所谓撰述类茶书,是指立足当代茶事实践和个人体验,长期钻研,自成一家的著作。以许次纾《茶疏 》、张源《茶录 》、田艺蘅《煮泉小品 》、陆树声《茶寮记》、罗廪《茶解》、周高起《洞山岕茶系》和《阳羡茗壶系》等为代表。顾大典《茶录引》称“其隐于山谷间,无所事事,日习诵诸子百家言。每博览之暇,汲泉煮茗,以自愉快,无间寒暑,历三十年,疲精殚思,不究茶之指归不已。故所著《茶录》,得茶中三昧。”其所列二十三题,皆简明而精到,如关于“茶道”:“造时精,藏时燥,泡时洁,精、燥、洁,茶道尽矣。”许次纾《茶疏》更被评价为:“深得茗柯至理,与陆羽《茶经》相表里。”另如邓志谟《茶酒争奇》借“茶酒论”的故事铺衍开来,虽为游戏文字,却富含茶文化意蕴,而且开争奇小说一体,近乎孔子所说的“作”。
所谓编辑类,是对茶事文献分类整理的茶书,包括集编体、丛书体、类书体等,这类茶书占明代茶书的绝大部分。如张谦德《茶经》自序所称“折衷诸书,附以新意”。《茶乘》所称“复合诸家,删纂而作”,“虽述倍于创,要于疏原引类,各极其致”。《茗笈》所称:“本陆羽之文为经,采诸家之说为传,又自为评赞以美之。”《茶书序》所谓:“裒鸿渐以下茶经、水品诸编,合而订之。”此类茶书虽新意无多,然蒐集、保存历史资料,传播、弘扬茶的文化,亦有功焉。
所谓汇抄类茶书,是指杂抄茶事资料、不分朝代、不注出处、了无新意之书。这类茶书为数不少,亦最为后人诟病。一则与当时书坊伪盗之风盛行有关,二则与当时官场书帕之风有关。因而使得茶书出版繁荣的同时,也带来鱼龙混杂、良莠不齐的问题,被称为“中国古代茶书中重复最多和最为混乱的一个时期”。
陆羽《茶经》开创了茶书编撰的先河,也构建了中国茶文化知识的基本体系。到了明代,茶叶的制造和品饮方式发生了划时代的变化,借助晚明茶书,我们可以看出当时茶文化知识的重构。吴智和将明代茶书中茶事记载总括为茶、水、器、火、人、事六项。[23]茶包括出产、采摘、炒焙、收藏,较之唐宋大为简化;水则更为讲究,所谓“茶性必发于水,八分之茶,遇十分之水,茶亦十分矣;八分之水,试十分之茶,茶之八分耳”。器亦简化为壶、盏,以白瓷和青花为尚,尤其是紫砂的崛起,尤为风靡。火则指煎水的火候和冲瀹的要领。人指注重茶人修养,所谓“茶之为饮,最宜精行修德之人,兼以白石清泉,烹煮如法,不时废而或兴,能熟习而深味,神融心醉,觉与醍醐甘露抗衡,斯善鉴赏者也”。事则强调饮茶自然环境、生活环境与茶人心态融通一体的优雅境界。与晚明士林风气和审美情趣相适应,茶文化知识逐步摆脱了繁琐的、浓重的、豪华的传统,而更加崇尚自然、追求性灵的“天趣”。
出版传播者处于出版传播过程的起点,是最终以出版物形式发送信息的个人和机构,包括编撰者和出版者,他们是出版传播活动得以实现的前提。
明代茶书编撰者的地域分布,从现在所知籍贯的茶书作者来看,以南直隶、浙江占绝大多数,福建略少。其他如江西人中,熊明遇进贤人,其《罗岕茶记》作于长兴知县任上,喻政南昌人,《茶集》等书乃其官福建时与徐勃同编,邓志谟饶安人,受雇于福建建阳余氏书坊,《茶酒争奇》为其所创“七种争奇”之一,亦作于福建。另,《茶笺》的作者冯可宾,山东益都人,因官职湖州司理,接触茶事而著书;王象晋,山东新城人,其《群芳谱》作于浙江右布政使任上;《蒙史》的作者龙膺,湖广武陵人,著作于南京太常寺卿任上;陈讲,四川遂宁人,《马政志》作于陕西巡茶御史任上。
浙江:以杭州府为最,有田艺蘅、许次纾、高濂、陈师、胡文焕、徐彦登、卢之颐等。其次为宁波府 ,有屠隆 (鄞县 )、万邦宁 (鄞县 )、屠本畯 (鄞县)、罗廪 (慈溪)、闻龙 (四明)。另有山阴徐渭、嘉兴李日华等。
南直隶:包括今江苏、安徽、上海以及江西的婺源在内的广大地区。苏州府有顾元庆 (长洲)、张源 (吴县 )、文震亨 (长洲 )、钱椿年 (常熟 )、张谦德 (嘉定,昆山);松江府有徐献忠 (松江)、陆树声 (华亭 )、冯时可 (松江 )、陈继儒 (华亭 );应天府有顾起元 (江宁)、黄龙德 (隐居南京大城山)、盛时泰 (上元);徽州府有真清 (歙县)、孙大绶 (新都 ,古新安郡 )、程用宾 (新都 )、吴从先 (新都 )、程荣、程百二 (休宁);常州府华淑 (无锡)、夏树芳(江阴)、周高起 (江阴);以及扬州府朱日藩(宝应 )。
福建:高元濬 (龙溪即漳州)、徐勃 (闽县)、曹学佺 (侯官)、蔡复一 (同安 )、衷仲孺 (崇安 )等。闽县郑煾嘉靖间刻《茶经》,喻政在徐勃帮助下刻《茶书》,高元濬刻《茶乘》,是福建的三次重要茶书刊刻活动。
明代茶书编撰者的身份构成,以山人墨客为主体,以官绅阶层为辅助,兼及宗室藩王、僧人。吴智和将以山人墨客为主的茶人集团称为隐逸茶人,将身在名利场中而又无法忘怀茶饮闲适的官绅名士称为寄怀茶人,亦颇有见地。山人亦作处士、布衣、隐士、清客、高士等,也有文人、文士、才子、名士、士子、衿士等泛称,其内涵一般认为乃“无位者之通称”。“有明中叶以后,山人墨客,标榜成风。稍能书画诗文者,下则厕食客之班,上则饰隐君之号。借士大夫以为利,士大夫亦借以为名。”[24]其实,明代山人群体的外延要广泛得多,与士人阶层多所重复,其中具有诸生、贡生身份功名者自不在少,而经过漫长的科考道路进入仕途的文士,也有不少经历了山人的生涯,至于具有举人、进士功名入仕,一旦罢职,或不出仕,也往往游走四方,成为山人。他们是介于庶民与缙绅之间的一个文人阶层,为数众多,作品丰富,具有广泛的社会基础和巨大影响力,是文人阶层的代表,是文化产品、文化消费的主力军,文化时尚的引领者。晚明茶书编撰者主要出于山人墨客阶层,如钱椿年、顾元庆、田艺蘅、孙大绶、徐渭、高濂、张源、张谦德、许次纾、陈继儒、高元濬、程用宾、罗廪、徐勃、闻龙、黄龙德、周高起、邓志谟和盛时泰等。其中也有的本身就是书坊主,如程荣、程百二、胡文焕、华淑和吴从先等。
明代官员多出于科举,整体文化修养高,退职后称为缙绅,仍然享受优免赋役等特权,官绅阶层是正统文化生产与消费的主要力量。明代茶书编撰者中进士及第者有陆树声、屠隆、冯时可、熊明遇、顾起元、万邦宁、李日华、曹学佺、冯可宾、朱日藩、龙膺、喻政、蔡复一等,其中陆树声、熊明遇等官至尚书、侍郎;举人出身的有徐献忠、陈师、夏树芳等,屠本畯则以父荫授官,至知府。其中有的也可以归入山人墨客阶层;有的则是嗜茶有感而作;有的是为官茶区,接触茶事而著书;有的则为书坊所伪托;有的则不免为书帕本,即任满入觐、奉使回朝,命人编刻以馈赠津要,乃官场风气使然。
此外,明代宗藩地位优渥,又不事四民之业,亦为一重要文化生产和消费群体。宁王朱权、益王朱佑槟编刻茶书,即其一例。祐槟为宪宗第六子,就藩建昌,其《茶谱》十二卷,为《清媚合谱》之一,别本作《续编古今茶谱》,乃汇辑前代、当代茶书。僧人历来为茶事活动的推动者,真清,新安之歙人,性嗜茶,卓锡竟陵龙盖寺,在知府柯双华支持下编刻《茶经》,并附编《水辨》《外集》,堪称明代茶僧之代表。
晚明茶书的出版者,当以商业性的书坊为主,私家刻书为辅,兼有藩刻,当无官刻。其中尤以坊刻丛书为多。如周履靖荆山书林的《夷门广牍》刊有《水品》《茶寮记》《茶品要录》以及《汤品》等;陈继儒辑、沈氏尚白斋刊《宝颜堂秘笈》及续秘笈、亦政堂普秘笈刊有《茶笺》《煮泉小品》《茶寮记》和《茶疏》等;胡文焕文会堂《格致丛书》刊有《茶经》《茶录》《茶谱》《东溪试茶录》和《茶具图赞》等;《百名家书》刊有《茶集》;程百二《程氏丛刻》刊有《品茶要录》《品茶要录补》《茶寮记》和《茶说》等;华淑《闲情小品》刊有《品茶八要》;新安汪士贤《山居杂志》刊有《茶经》(附《茶具图赞》《水辨》)、《茶经外集 》《茶谱 》和《茶谱外集 》等;沈津、茅一相《欣赏编》刊有《茶具图赞》《茶经》《茶疏》《煮泉小品》《岕茶笺》以及《煎茶七类》等;毛氏汲古阁《山居小玩》《群芳清玩》均刊有《茗笈》;顾元庆夷白堂《顾氏明朝四十家小说》刊有《茶谱》;冯可宾《广百川学海》刊有《茶笺》《茶疏》《岕茶笺》;陶珽《说郛续》刊有《运泉约》《水品 》《煮泉小品 》《茶谱 》《茶录 》《茶疏 》《茶笺 》《茶解 》《罗岕茶记 》《岕茶笺 》《茶寮记 》和《煎茶七类》等;《居家必备》刊有《茶笺》和《煎茶七类》;《锦囊小史》《枕中秘》和《雪堂韵史》等也都刊有茶书。
从以上分析可见,晚明茶书的出版传播以江南地区为中心,以山人墨客为主体,以商业性的书坊为主要的推动力量。究其原因,一是经济发达,人文兴盛,人口密集,市场广阔。明代进士分布,南直隶、浙江、江西、福建四地分列前四名,而限于科举名额和录取率,这些地区也是晚明布衣文士、山人墨客最为集中的地区;《明史·文苑传》所立传的 223位文学家中,南直隶、浙江、福建、江西四地也位居前四名。这些地区相应地也是江南茶书编撰和传播的重镇;二是“天下名山,必产灵草,江南地暖,故独宜茶”。福建在宋代为北苑贡茶之地,明代则“武夷之名甲于海内矣”;而“茶自浙以北皆较胜”,苏州之虎丘、天池茶,杭州之龙井、天目茶,长兴之罗岕茶,绍兴之日铸茶,新安之松萝茶,江北之六安茶,皆名重一时,“饮遍天下”。正如宋代北苑独盛,茶书以福建为主,明代江浙茶叶发展,茶书亦以江南为重点;三是晚明出版繁荣,亦以江南、福建为中心。胡应麟《经籍会通》云:“凡刻之地有三:吴也,越也,闽也。蜀本宋最称善,近世甚希。燕、粤、秦、楚,今皆有刻,类自可观,而不若三方之盛。其精,吴为最;其多,闽为最,越皆次之。其直重,吴为最;其直轻,闽为最,越皆次之。”[25]三地集中了大约 500家商业书坊,成为当时最为重要的传播媒介——书籍的生产中心和消费中心,仅万历一朝所刻书籍即相当于此前 600年间的总和,成为传统中国商业出版的黄金时代,而茶书的出版传播只是其中一个颇具特色的支脉而已。
出版传播的接收者即读者、听众和观众,是出版传播的终点,是决定传播进程和传播效果的重要因素。晚明茶书的读者自然是以文人雅士为主组成的茶人集团,同时他们又以其文化消费的弄潮儿和文化时尚的制造者的身份,影响着广大的市民阶层和阅读公众,并在这种文化的层间互动之中形塑着茶人的优雅生活品格。
按照法国社会学家皮埃尔·布尔迪厄 (Pierre.Bourdieu)的文化权力和文化区隔理论,文化是一种能够把现实社会安排合法化的符号权力,所有的文化符号与实践都体现了社会区分和隔离不同阶层的功能。“雅俗之辨,是中国文化史最常见的课题之一。”“一旦将雅俗之辨转换成‘精英文化-大众文化’的思考架构,这两个阶层之间的关系便不只局限在这两者间之区分,而且包括了更复杂的互动。”[26]石守谦通过文征明与仇英合作《寒林钟馗》的个案,分析了文人与大众在文化行为上的焦虑和互动现象。面对不易撼动的大众文化传统,迎拒之间,不无被动地取用大众文化的内涵以为创作之资,而通过创作形塑文人的独特生活风格因子。作为文人生活品格的一个面相,品茶活动最能体现这一雅俗之辨、文野之分。
从 16世纪前期始,饮茶中文人雅趣味的追求和呈现,形成了一种茶文化的新景观。如对茶品、茶具、水品、环境的自然空灵之美的追求,以及品饮细节的近乎仪式化的讲究和宜忌,[27]园亭、山寺、玩赏、文艺等社集、雅集的茶会活动,都使得品茶成为文人高雅形象和品味生活的符码。正如胡文焕《茶集序》云:“茶,至清至美物也,世不皆味之,而食烟火者,又不足以语此。……固将表茶之清美,而酬其功效于万一,亦将裨清高之士,置一册于案头,聊足为解渴祛尘之一助云耳。倘必欲以是书化之食烟火者,是盖鼓瑟于齐王之门,奚取哉?付之覆瓿障牖可也。”这也就是文人雅士与烟火众生的身份区隔所在。一个典型的例子是,冯梦龙《警世通言》卷二十六《唐解元一笑因缘》中的唐伯虎,初遇秋香,来不及收拾行李、也不与朋友作别,急忙乘船追赶,直追到无锡,眼见秋香所乘画舫进城,反而不急,却说:“到了这里,若不取惠山泉也就俗了。”遂移舟惠山取水烹茶,次日方才进城追寻。这一急一缓之间,充分显示了作为文人雅士身份象征的饮茶雅兴的力量是何等的强大!
“烹茶之法,唯苏吴得之。”“焚香啜茗,自是吴中习气。”品茶不仅作为文人雅士的生活品格,而且成了以苏州为代表的风雅的文化和消费时尚。“上说天堂,下说苏杭”,江南地区是天下观瞻,时尚渊薮。江南文人艺术与生活情调,称为“吴趣”;苏州人生活中累积的文化样本,称为“苏作”、“苏样”;“苏样 ”所体现出的生活态度、审美情趣,即为“苏意”,就是“做人透骨时样”,也即引领风气之先,时尚的弄潮儿。明人吴从先《小窗自纪》解释说:“焚香煮茗,从来清课,至于今讹曰‘苏意’。天下无不焚之煮之,独以意归苏,以苏非着意于此,则以此写意耳。”正如江南文人日益走向市场,“士商相混”一样,作为他们生活品格标志的品茶活动也必然作为一种时尚为其他阶层清晰地辨识,进而模仿,从而走向大众。我们且看看山人巨擘、也是“醉茶居士”的陈继儒的民众影响力便可想而知:“仲醇以处士虚声,倾动朝野。守令之臧否,由夫片言;诗文之佳恶,冀其一顾。市骨董者,如赴毕良史榷场;品书画者,必求张怀瓘估价。肘有兔园之册,门阗鹭羽之车,时无英雄,互相矜饰。甚至吴绫越布,皆被其名;灶妾饼师,争呼其字。”[28]如此,晚明茶人在通过饮茶方式的追求形塑自己阶层生活品格的同时,也在进行着这种模式化的普及或大众化传播。《喻世明言》卷十二《众名姬春风吊柳七》中描述名妓谢玉英的书房陈设:“明窗净几,竹榻茶炉。床间挂一张名琴,壁上悬一幅古画。香风不散,宝炉中常爇沉檀;清风逼人,花瓶内频添新水。万卷图书供玩览,一坪棋局佐欢娱。”对照陈继儒、张大复、沈弘宇等所描摹的山人清课、“苏样”,何其相似乃尔!
注释:
① 另丁以寿,章传政等论文多篇,此不枚举。
[1] 胡山源.古今茶事[M].上海:上海书店,1985.
[2] 万国鼎.茶书总目提要 [M]//农业遗产研究集刊 (第二辑).北京:中华书局,1958:205-239.
[3] 陈祖椝,朱自振.中国茶叶历史资料选辑[M].北京:农业出版社,1981.
[4] 布目潮渢.中国茶书全集[M].汲古书院,1987.
[5] 阮浩耕.中国古代茶叶全书[M].杭州:浙江摄影出版社,1999.
[6] 陈彬藩.中国茶文化经典 [M].北京:光明日报出版社,1999.
[7] 郑培凯,朱自振.中国历代茶书汇编 [M].香港:商务印书馆,2007.
[8] 章传政.明代茶叶科技、贸易与文化研究[D].南京:南京农业大学博士论文,2007.
[9] 王华夫.国内外各大图书馆收藏中国古茶书概况[J].农业考古,1998(2):279-288.
[10] 布目潮渢.许次纾的《茶疏》——明代杭州的茶书 [M]//茶的历史与文化.杭州:浙江摄影出版社,1991.
[11] 丁以寿,周庆叔.《岕茶别论》成书年代考 [J].农业考古,2008(2):299-301.
[12] 王河,朱黎明.陈讲与《茶马志》[J].农业考古,2005(2):250-254.
[13] 王河,朱黎明.关于徐彦登与廖攀龙《历朝茶马奏议》——兼答陶德臣先生[J].农业考古,2006(5):244-246.
[14] 邓爱红.试论明代熊明遇的《罗岕茶疏》[J].农业考古,2009(2):205-209.
[15] 王河.明代卢之颐与他的《茗谱》[J].农业考古,2009(2):200-204.
[16] 韩金科,朱自振.明清茶书补遗 [J].茶业通报,2000(2):47-48.
[17] 王河,王晓丹.明代部分散佚茶书辑考与题录[J].农业考古,2008(2):284-291.
[18] 朱自振.明清茶书综述 [J].法门寺文化研究通讯,2004(24):41-44.
[19] 朱自振.切忌重现万历风 [J].茶业通报,2002(3):46-48.
[20] 王河.明代茶学著作述评[J].农业考古,2002(4):254-259.
[21] 章传政.明清的茶书及其历史价值 [J].古今农业,2006(2).
[22] 余悦.研书[M].杭州:浙江摄影出版社,1996.
[23] 吴智和.明代僧家、文人对茶推广的贡献 [M]//明清时代的饮茶生活.博远出版有限公司,1990:69-74.
[24] 四库全书总目提要 (卷一百八十)[M].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 2000:4875.
[25] 胡应麟.经籍会通[M].北京:燕山出版社,1999:50.
[26] 石守谦.雅俗的焦虑:文征明、钟馗与大众文化[M]//美术与考古 (上册).北京: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2005:104.
[27] 郭孟良.明代的饮茶风尚[J].农业考古,1993(2):78-93.
[28] 朱彝尊.静志居诗话 (卷二十)——陈继儒 [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0:601.
Abstract:Chinese traditional publish was reached its heyday in late M ing Dynasty,and the ancient tea bookswere also at boom period at that time.The tea bookspublished in M ing Dynastywere about half of the all books in tea history.Meanwhile,a large number of inscribe bookswith“tea”as the representative of the previous generation tea books.The compilation style can be divided into three categories,creating,editing and copying,which greatly promote the tea culture of the reconstruction.Authorsof tea booksmainly came from southern regions,whereas inscribed authorsweremainly based on bookstores.Tea book readerswere from the expanding literatipopulations.The late M ing Tea Book publication dissemination of tea culture not only reflected the transformation characteristicsof the M ing Dynasty,but also reflected the character of tea lives,which gave a unique perspective to understand the culture of M ing Dynasty.
Key words:tea culture;Late M ing Dynasty;tea books;publishingmedia;tea life character
The Study of M ing Tea Book Publishing M ed ia
GUO Mengliang
(Wenxin Press,Zhengzhou,Henan,450002,China)
G112
A
1671-2714(2011)01-0071-08
2010-10-10
郭孟良 (1965-),男,河南嵩县人,编审,历史学硕士、文学博士,主要从事明清经济史和出版传播史研究。
(责任编辑 关剑平)
DO I:10.3969/j.issn.1671-2714.2011.01.014
关于晚明,学界有不同的分期方法,有以万历开端的,有以嘉靖开端的,下限至明朝灭亡,也有指明末清初的,本文采用第二种观点,即嘉靖至明末 (1522-1644)。这一时期是经济发展、文化繁荣的时期,也是出版传播的极盛时代。而巧合的是,明代茶书的创作与出版也集中在这一时期。晚明茶书占明代茶书的九成以上、接近历代茶书总量的半数。基此,对晚明茶书的编撰出版和传播情况进行综合考察,对于我们研究中国古代茶学文献的源流、体式和传承,进而探讨中国茶文化的发展走向以及晚明文人的生活文化都具有重要的学术价值。
近 70年来,特别是 1980年以来,围绕明代茶书及其相关问题,中外学人进行了卓有成效的整理和研究。首先是茶书文献的调查、著录、整理。早在 1941年,世界书局出版胡山源《古今茶事》,分专著、艺文、故事三辑选编茶事文献,第一辑专著部分收茶书 22种,其中明代 12种,可谓现代整理茶书之始。1958年万国鼎《茶书总目提要》发表,著录茶书 98种,其中明代 55种,约占历代茶书的 56%,为茶书整理研究奠定了学术基础。1981年陈祖椝、朱自振《中国茶叶历史资料选辑》出版,收明代茶书 32种;1987年日本汲古书院出版布目潮渢编《中国茶书全集》,上卷收录明代喻政《茶书》,并收录《茶书》未收的 5种茶书,共计唐宋明清茶书 34种。阮浩耕等《中国古代茶叶全书》收录明代茶书 33种;郑培凯、朱自振《中国历代茶书汇编本》收录明代茶书 54种。这些整理成果为我们从事茶书研究提供了文本基础。另外,章传政《明代茶叶科技、贸易、文化研究》统计明代茶书 79种,王华夫则对国内外茶书馆藏情况进行了统计,表明茶书的调查研究的深入。[1-9]其次是对明代茶书的研究与考辨。如布目潮渢对明代杭州茶书的研究,又如近年来国内学者对明代茶书成书年代的考证,茶书文献的新发现等,也都为明代茶书研究的进一步深入提供了有益的借鉴。[10-17]①再次是对明代茶书的总体研究与评价,上述几部大型的茶书整理本的前言中,都对历代茶书包括明代茶书在内进行了综合评价,朱自振、王河还专文述评明代茶书,余悦《研书》还以专章对明代茶书与明代茶文化思潮作了探索。[18-22]另外,还有不少运用明代茶书对明代茶叶经济、科技和文化进行研究,取得了可喜的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