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情岁月

2011-10-09 02:16叶舟
西部 2011年3期
关键词:斯坦因王道士洞窟

叶舟

燃情岁月

叶舟

剧中人物

王道士:敦煌莫高窟下寺主持,莫高窟藏经洞的发现者。据其墓碑记载,藏经洞发现于光绪二十五年五月二十五日 (据考证应为1900年)。藏经洞的发展被誉为“二十世纪最伟大的发现”。

斯坦因:时为印度拉合尔大学校长,著名的考古专家和丝绸之路学者,犹太人,后入英国国籍,1907年3月12日进入莫高窟。

伯希和:法国著名的汉学家,1902年曾为法兰西远东学院搜集图书资料三次来到北京,1908年2月25日率中亚考古探险队到达敦煌。

斯文·赫定:被誉为“中国西部的最后一位古典探险家,第一位现代探险家”,曾五次组织中亚探险队进行考察和挖掘活动,并以《亚洲腹地探险八年》、《中国和叙利亚之间的古代丝绸之路》等著作享誉世界。

华尔纳:时为美国哈佛大学福格艺术博物馆人员,著名的东方学专家和艺术史学家,于1923年冬、1925年春两次进入敦煌莫高窟,剥离壁画两万三千余平方厘米。

橘瑞超:日本僧侣,1908年奉西本愿寺寺主大谷光瑞之命,率“三少年探险队”进入中国西部,进行考古挖掘,时年十八岁。

守窟人:常书鸿先生,被誉为“敦煌艺术的保护神”。

测量摄影师:探险考察队随队人员。

抄经人

画工

木工

戍卒

土匪

新郎:万里城墙上的戍卒,年代不详。

新娘:缥缈无定的飞天女神。

地点

丝绸之路,敦煌的天空下。

第一幕

第一场 一处倾圮的烽燧上。闪电与雷鸣。夜。

戍卒甲:大地在颤抖,秋天滚滚而来,鹰在世界的深处安睡,万物寂然,我们被遗弃了,在这时间的边疆,任凭闪电和雷鸣与我们出生入死,我们守望了多少年了?从秦朝开始,还是从汉代的那个早晨?时间本身已经有了疾病,它已经车轮打滑,锈迹斑斑了。看看,我手中的这一杆铁枪,昨天还浑圆一体,今天就变成了一根绣花针。怎么?蓝色的闪电下,好像有蒙古人的大军在袭来,马蹄四践,杀声震天。你赶快醒来吧,燧长。

戍卒乙:我的心脏在流血,我的心脏和天空一样在流血,我们守在这个烽燧上已经有几千年了,从来就没有什么功劳奉献给朝廷,所以朝廷也把我们给遗忘了。难道你真的看见了蒙古军队,让我们因此立下大功,受到嘉奖,得以重返故乡,认祖归宗?士兵,你回答我的问题。

戍卒甲:燧长,难道你忘了在宋朝的末尾,那个朗诵宋词的晚上?蒙古军队也是在一个“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的时刻,突然来袭的么?哎呀,我又听见了蒙古军队的马蹄声了,如果是成吉思汗的话,他现在也有一千多岁了。我的腿肚子在哆嗦,我的尿也滴答下来了,我想换哨,可是步战兵去城墙下拉屎去了,到现在也没有回来。

戍卒乙:你看看咱们的岗哨下有什么动静。

戍卒甲:芦苇太密,看不清楚。

戍卒乙:(站起)这波涛汹涌的芦苇丛,在蓝色的闪电下,仿佛一个让人心碎的海洋。我们这个岗哨,这个即将坍塌的烽燧好像迷茫的海面上一叶穿梭的小舟,我们看不见彼岸的黎明。奇怪,我闻到了一股西风吹送的臭味,可能是步战兵凯旋了。

戍卒甲:是的,我还记得自己身披戎装的那个美丽黄昏,我刚刚站在这个烽燧之上的时候,我看见岗哨四周,在绿色的芦苇丛中,有老虎、雪豹、野猪、大头黄羊、黑熊、野马、猞猁和成群结队的狼、猴与石羊。那时候,天空中有天鹅、莺燕、雪鸡、鹰、鹞子、鸢和蝴蝶。那是一个夏天的黄昏,在秦朝,皇帝在送我们离开家乡的时候还哭了。

戍卒乙:闭嘴吧!我现在已经厌倦了回忆。去打开门,步战兵回来了。

(叩门的声音,戍卒丙上,冲向乙)

戍卒丙:我有十万火急的情报要向你报告,即使让我等待一锅烟的功夫,我都会觉得那是在迫害我的心情,请求你给我机会,燧长。

戍卒乙:你擅离岗哨,到城墙下拉屎。你听听吧,蒙古人的军队就在这个节骨眼上杀过来了。你怎么对得起皇帝?他老人家把这么伟大的使命交付给我们,我们不能有丝毫的麻痹大意。士兵,将他关禁闭。

戍卒丙:(挣脱戍卒甲的胳膊,脚下踉跄几步,面对戍卒乙,很神秘地)我梦见自己成了新郎,一个喜出望外的新郎。在拉屎的时候,我居然睡着了,在我悠长的梦中,我没有看见闪电,没有听到雷鸣,也没有看见蒙古军的马队,我只是梦见了一个从壁画上走下来的飞天姑娘。她毛遂自荐,做了我的新娘。你看看,我都有几千岁了,还是一个尚未破瓜的童男子,我的伤感大于快乐。你怎么会关我的禁闭?

戍卒乙: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罚你上岗执哨,不得有丝毫闪失。

戍卒丙:(破涕而笑,和戍卒甲交接长戟)燧长,还有一件神秘的事情,我需要及时报告给你。我刚才在城墙下拉屎的时候,看见远处的道路上有一队能跑动的钢铁疙瘩,它们屁股后面冒着烟,前面还挂着两只灯笼,比灯笼要亮,灯光射出去很远,照在我屁股上,我的梦就醒了。当时,我想这一定是蒙古人的骑兵,后来越看越不像,是一队“车”,没有人推,它们自己就跑了起来。

戍卒乙:让我眺望一番,这电闪雷鸣的天空仿佛一面失控的镜子,给了我们一个可以眺望的机会。空气中只有汹涌的芦苇在咆哮,只有迷途的鸟儿折断翅膀,在黑暗深处,伺机埋伏的就是蒙古人的军队和可怕的命运,黑暗太黑,而这铺天盖地的闪电又使人胆战心惊,我现在听见了飞矢和骑射手的声音了,我听见了铠甲和矛戟碰撞的金属声了,这是一个祭祀的仪式,让我们趁着闪电和雷鸣燃起烽火,给亲爱的皇上报告这一动人的消息。

戍卒甲:让我们燃起这一堆祭祀的火。

戍卒乙:火,请求你燃烧起来,用你的青春、血液、心跳、爱情和岁月燃烧起来吧!我终于等到了你燃烧的这一天。

戍卒丙:寒冷的火,内部空虚的火,过去的火,八千里江山迷茫的火,穿州走府的火,无往而不在的火,火,一团大火。

戍卒乙:但是,但是,这是怎样的一个天空啊!

戍卒丙:这是一个漆黑的天空,没有生命,也没有爱情和温暖。

戍卒乙:没有人响应我们,瞧瞧,就在这漆黑的天空下,就在城墙的下游,在那些烽燧之上,一片死寂,没有一个烽燧燃起炬火,传递下去,只有我们这一个孤独的城堡在黑暗的大海上漂流。

戍卒甲:难道,这几千年只有我们几个,在守望?

戍卒乙:果然,只有我们几个,最后的理想主义者。

戍卒丙:我的梦想是多么滑稽,我的新娘也只是竹篮打水,她的名字叫“疾病”。

戍卒甲:没有人为我们见证此时此刻,这蜿蜒而逝的万里城墙如今空无一物,没有一人把守,我们好像几个傻瓜,守着这个庞大的废墟。

戍卒乙:住嘴,你这个城狐社鼠。

戍卒丙:且慢,我听见了声音,那种车轮响动的声音,正向我们这个方向而来。听吧,在闪电的内部,在雷鸣的心脏里,一个万劫不复的车轮闪着光芒,向我们的哨位滚来。我敢打赌,那就是我刚刚拉屎的时候,将我从梦里唤醒的声音,我为此和我的飞天姑娘失散,我的名叫“疾病”的新娘。

戍卒乙:是的,一种不祥的声音,我听见了,正向我们的头上碾来。

戍卒丙:魔鬼的声音,命运的叩叫,它们不约而同地都来了。

戍卒甲:端的可恶,用这种下三滥的把戏和我堂堂大国挑衅,拿枪来,看我不扎它个人仰马翻,千疮百孔,我就有负皇上圣恩。

戍卒乙:一级戒备。让我们起誓:“人在,阵地在,誓与阵地共存亡。”

戍卒甲:我起誓。

戍卒丙:我起誓。

(叩关声顿起,夹杂着汽车喇叭的鸣叫)

第二场 长城关隘下的长亭。雨在下。夜。

王道士:我的生命有始无终,我手中的经卷苍凉一片,我来到这儿的时候正是秋天。我还是那个下寺的主持吗?我还是那个莫高窟藏经洞的发现者吗?我的名字是否仍然是王圆?我如今恍惚一片,我好像一册红色的羊皮经卷,被这一场大风吹送上天。

抄经人:王阿菩,你的灵魂已经被典当,你的生命成了一堆笑料。请下车吧!

王道士:你说什么?我的灵魂已经被典当?

抄经人:啊,是,在你身上,我感觉到了一个世纪的阴森和寒彻。

王道士:我回到家乡,是参加一个国际性敦煌学讨论会的,我是一门学术的起源,因为我,全球那么多的人吃上了“敦煌学”这口饭,我功莫大焉,你怎么说我的灵魂已经离我而去?

抄经人:你和魔鬼打了赌,现在你的生命只是一具空空如也的躯体,在这一百年中,你跟随着魔鬼的引导,在地狱、炼狱和天堂里游历,你只是故乡里一个传说中的笑料和讥讽的对象。

王道士:难道这样?我想起来了,我的那一枚像胡桃一般的弱小灵魂,我的那一颗柔软的发馊的灵魂,我的被别人扣押着的灵魂,现在一闻到故乡的气息,一看到敦煌的闪电,一听到敦煌的雷鸣,就马上苏醒过来了。

抄经人:呀,雨真大,这么饱满的雨滴,像葡萄熟了的奇迹。请你下车吧!

(王道士从一辆豪华轿车上下来)

王道士:我看见了,这是离敦煌最近的关隘,度过这个关隘,就进入了我在一百年里魂牵梦绕的地方。这么熟悉的雨,这么熟悉的沙子!看看,远处的祁连山的雪峰,在夜光中闪着女神的光芒。怅望祁连,一切都是前世的虚幻。咦,那是什么?在城墙的堞垛上飞行而过的影子,好像一个裸体奔跑的女神。

抄经人:那是飞天姑娘。如果她在雨夜里奔跑,说明她就要做新嫁娘了。你来参加国际性敦煌学术讨论会,竟然不知道如此美丽的传说?你曾经是我的谁?我又曾经是你的谁?

王道士:一百年前,你是我的抄经人;一百年后,你出关,远道而来迎接我,真使我感动不已。难道这一百年里,你一直在洞窟中抄写经书吗?

抄经人:而你在欧洲大陆上旅游,享受荣光,和那些被带走的壁画与无数的经卷一起怀想敦煌,你走遍了英国、法国、德国、瑞典,你的名字已经被镌刻在历史的文献中,你已经不朽了,我为此感到嫉妒不已。

王道士:错呀,真是大错特错!真正不朽的是那些敦煌的卷子和壁画,我只是附着在它们身上的一条可怜的蛆虫,我被历史榨干了,我只有这一副空瘪的皮囊,历史有时候就是这么滑稽和无趣,它竟然使我这样一个小人物不朽。一个小人物是不需要不朽的,这无助于他的生命。

抄经人:但我的嫉妒仍然与日俱增,它几乎要使我燃烧。

王道士:啊,是,那是一种读书人的疯狂,你如此渴望不朽,其实你根本就不知道在不朽的盛名之下,埋藏着多少鲜为人知的东西。比如我,一个历经磨劫,灰心名利,来自湖北麻城的小人物,坐拥了二十世纪最伟大的发现——莫高窟藏经洞发现者的不朽,可我为此典当了我的灵魂。

抄经人:这样一说,我也就满意了。你是一个鬼魂,从死里复活了。

王道士:我为自己的生命感到抱歉。

(一支豪华的车队驶上了舞台。车门打开,各色人等蜂拥而上)

王道士:哈喽,我的朋友们,尊敬的斯坦因爵士、伯希和先生、斯文·赫定先生、华尔纳先生、橘瑞超先生和诸位先生们,欢迎你们来到我的家乡,来到亚洲西北腹地的深处,来到穿经千年的伟大的宗教城市敦煌。在这个世界上,我们托太上老君的福,托佛爷的福,托上帝的福祉,又站在敦煌这片土地上了,我们即将参加的这个盛会,是本世纪最后的敦煌学国际性会议。因为你们的光临,这次盛会将引起全球的关注。

斯坦因:是啊,一百年过去了,尊敬的王阿菩,这是一个让我们享受荣光和盛名的世纪,我们超越了时间,蔑视了潮流,进入了历史的卷册,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事情,托王阿菩您的齐天洪福,我们几位全都得逞了。

华尔纳:上帝保佑你,王阿菩。

王道士:别那样,你的上帝在这块土地上不灵光,再说,我有我的太上老君和佛陀,我才不拜你们的上帝,你别客气。

伯希和:王阿菩,你是一个混乱的人,你别忘了,我们是有约定的。

王道士:啥约定?

伯希和:你把灵魂典当给我们了,这是一百年前的约定。难道你要撕毁协定?

王道士:那你们瞧瞧,在这一百年里我都得到了些什么?我遭人唾弃,我被钉在我的祖国的耻辱柱上,我遭到了各种各样的学者和教授的拷问与鞭打,身心俱损,劳顿不堪。我在欧洲周游,好像一个持不同政见者、人民和国家的寄生虫、被资产阶级和你们这些打着学术之名的强盗豢养的狗。我出身贫寒,在那个战乱和饥寒交迫的年代里苟活性命,我的命相在西方,我就从湖北一路向西,逃到了敦煌,本想在莫高窟下寺里终老一生,岂料遭遇到你们,居然在西方漂泊了一百年,我得到了不朽,死亡离我那么遥远。

橘瑞超:死亡是一件困难的事儿。儒家说:“未知生,焉知死。”尊敬的王阿菩,死亡是不值得获得的,我们因你而光荣,我们将设法阻止你这个愚蠢的念头。

王道士:但我现在就是一个稻草人,我将灵魂典当给了你们,我徒具这一个空空如也的臭皮囊,我的形式大于内容。

华尔纳:你想还俗?你想过一种平庸的生活,还是想和我们在一起?我们都是因你不朽的,我们的姓氏和族徽都是因为“敦煌”二字熠熠发光的,你要我们半途而废,我们岂能就此罢休?在这次敦煌学术讨论会上,我们就能感受到这种荣光,你岂能做一个可耻的逃兵?

斯坦因:我们现在要攥紧你的灵魂,决不撒手。

伯希和:是的,尊敬的王阿菩,就像你在我家做客时看见的那条狗,我的那条名叫“王阿菩”的沙皮狗,我现在紧紧攥着它脖颈上的绳索,我乐此不疲。

王道士:现在我终于知道了,我的生命泥沙俱下,我的生活落花流水,我拖着一具空壳的躯体,丧失了自己可怜的主意,这样活着,不如死掉。怎么办?也许,只有死亡是一个可以选择的方式,可我没有勇气拿掉自己的生命,我感到恐惧,那种无边无际的黑暗世界,我没有能力进入。怎么办?(沉吟,徘徊,突然瘫坐于地)斯文·赫定先生,你一直不言语,也许你有办法,可以让我得到解脱,我看见了你腰里的那把锃亮的手枪。

斯文·赫定:你这个狡黠的人,我不会成全你的愚蠢。

王道士:那我就要说出一百年前,你们盗窃莫高窟藏经洞那些经卷和壁画的秘密,虽然你们自以为是,可是民间的那些传说都不足信,事实不是那样,事实只在我的心里,我要恢复我的本来面目,我从来都没有和你们沆瀣一气,同流合污,在这一百年,我就是秘密和秘密本身。

斯文·赫定:这一切都与我无关。

华尔纳:你是在讹诈我们,你不会得逞的。此番我们到敦煌来,是堂堂正正的专家和举世瞩目的学者,我们的身份与以往不同。

王道士:但我们都有肮脏的历史。

华尔纳:好吧,好吧,你这个伪装的人。也许我们可以达成一笔交易。

王道士:交易?

华尔纳:是的,一笔很好的交易。伙伴们,让我们以帝国主义学者的身份和尊敬的王阿菩做一笔交易吧。

(众人蜂拥而上,聚拢商量,只留下王道士一人在舞台上瘫坐)

伯希和:尊敬的王道士,我们可以将灵魂还给你,让你“复活”。我们的条件是你必须再次带领我们,去伟大的敦煌莫高窟,让我们重新唤醒记忆,重复一百年前的那次伟大的发现,重温美妙的往日时光。

王道士:什么?你们肯将灵魂还给我?

斯坦因:是的,你的肮脏的灵魂和让人厌倦的过去,将重回你的躯体。

华尔纳:这是一个历史性的时刻。在亚洲西北的腹地深处,在这个干旱和贫困的大陆,一个一百年前的腐朽灵魂抖擞精神,要重新做人了。多么滑稽啊,我简直要笑出了声。(私语)但我不能,我得防着这几个野心无限的鬼子。

王道士:我的灵魂在哪儿?我看不见我的灵魂的模样,我摸不到自己的心跳,我的呼吸还有吧?一切都是真的吗?

斯坦因:拿去吧,把你的一切都拿去吧。

橘瑞超:在我们日本,有这样一则传说。这个传说说的是为美而死的事情。在樱花纷纷落地的季节,人们睹物伤情,看见那些柔弱的、散发出丝绸一般晴朗气息的花瓣,突然获得了失败、粉碎和窒息,就像一个人的一生那样,怎么能不伤感呢?花瓣坠落的缓慢过程,它的飘摇、吹动、以及落地成泥的瞬间,就像美的破灭。在日本,那些执著于“美”的武士,往往不堪于这种瞬间,举刀切腹自杀,以生命殉美。瞧,眼前这个一望无际的秋天,木叶萧萧,残笛阵阵,让我怀想那些樱花和武士的事情。

王道士:我听出来了,你是在讥讽我。我选择了我的灵魂,我能分辨出你的话里埋藏的那种寒冷和蔑视。

橘瑞超:你的灵魂不过是一根羽毛,你这个白痴。

斯文·赫定:好了好了,我们不要在这里浪费口舌了。在你们日本,所谓敦煌,就是樱花落地成泥的一个鲜明例子,我能听出你的传说中的那种意味和象征,这一百年,日本所孜孜以求的,就是要垄断这种敦煌的美,而你,就是这种美之下的那个武士,愿你遂愿。

伯希和:这是一个令人鼓舞的晚上,虽然在这个亚洲的腹地深处电闪雷鸣,秋风寒凉,但我们有了一个让人铭记和怀念的开始。

华尔纳:让我们记住这一天,公元1999年9月的一个末尾,这个深沉的黑夜。

斯坦因:这是二十世纪的最后,我现在仿佛听见了挽歌的声音。经过这么多年的轮回和那么复杂的烟尘,我们获取了功名、荣光和不朽的荣誉,又一次面临挑战与机遇,岂能放弃?

橘瑞超:这的确是一个美好的世纪,有谁不想重温往日的时光呀?我想,我们必须迅速开始这个令人激动不已的计划了。

王道士:等等,让我在心里咂摸一番吧。我好像有些倒不过时差了。在异国他乡漂泊了这么久,我必须将我刚刚放逐而归的灵魂安放妥帖,就像将一部经卷安放在蒙尘已久的佛龛之上。我真的倒不过时差,现在是什么年代?是哪个令人空虚的世纪?我现在面对哪一个方向?我手里有哪一粒烫手的沙子?这些外国鬼子都靠不住,我得向抄经人请教。抄经人,你能告诉我吗?

抄经人:我不能。

王道士:难道你不生活在敦煌?

抄经人:恰恰是我生活在敦煌,是我长年累月地和这些经卷相互缠绵,相互砥砺,所以我呼吸到的是古老的芳香,我触手可及的是青铜的锈迹,我自己浑身上下全是时间的沉淀、堆积。我怎么能告诉你时间本身呢?

王道士:你这个白痴。

斯坦因:是时间有了疾病,而不是你的错。尊敬的王阿菩,让我们就把现在作为零点,从现在开始算起,去进行我们伟大的发现。

王道士:你看我像不像一只时间的花圈?

抄经人:(窃语)这个聪明的白痴,他还自以为是呐,他来到这个年代,真是他的一种厄运。我看他怎么把戏演到底?

王道士:哈哈,我终于找到感觉了。其实,我就是一只时间的花圈。我给这个国际性敦煌学术讨论会带来了一种滑稽和虚妄的东西。(私语)什么鸟会?不就是一次冠冕堂皇的游戏么?

第三场 万里城墙之侧。关隘下。黎明的天光中。

(王道士一伙人和烽燧上驻守的戍卒们对垒)

戍卒乙:(喊叫)谁在叩关?

王道士:是我。敦煌莫高窟下寺的主持。

戍卒乙:将度牒呈递上来。

(一只箩筐慢慢地从上面垂下来)

王道士:什么度牒?你这个白痴。看你的一身穿戴,不知你来自哪个朝代;你身上铠甲的斑驳锈迹,让我闻到了一股从坟墓里飘来的气息;你手中的那一根烧火棍,好像小孩玩耍的破扫帚。瞧瞧,我看见万里城墙上,那些如满天星斗的烽燧都已经坍塌、风化,那些驻防的士兵都已经解甲归田,娶妻生子,只有你们这几个傻瓜还在守望。你要什么度牒?

戍卒甲:谁知你们是不是蒙古人的探子?

抄经人:(自言自语)看来这几人和我一样,不是脑子出了问题,就是他妈的时间本身出了问题。他们还在蒙古时代梦游呢!

戍卒丙:呔,那个读书人,你在嘟哝什么?

抄经人:哎,这个当兵的果然耳聪目明。(声音嘹亮地说)喂,兄弟,大家都是出门混口饭吃,何必当真?就当我什么都没说。

戍卒丙:你别想蒙混过关。我的眼睛可以看见祁连山上的雪莲,可以看见大漠中穿行的沙蛇。我的耳朵,可以听见草丛中蚱蜢的交配,也可以听见你的脊梁上那只虱子的喊叫。你刚才说什么?

王道士:他只是我雇佣的一个抄经人,我随时可以炒了他的鱿鱼。

戍卒乙:什么?(土话)价要招了擦们的营盘?

戍卒甲:(土话)你料,这个驴日下的,让我说话。(官话)呔,你们昂起头,朝着天空望上一望。呔,这是我家乡弧形的天空,这是埋我先人的天空和城墙两岸,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有我的先人的灵魂附体,三尺头上有神明,你们这些蒙古鞑子,休想进关,除非你们有官府颁发的度牒。

王道士:我们有护照,类似于以前的度牒。我们这些人都是世界各国的专家和敦煌学领域的学者,我们是来参加一个国际性学术讨论会的。

(抄经人将王道士的护照放进箩筐,戍卒们慢慢缒上去。)

(突然,烽燧上笑声大作。)

抄经人:黎明即将褪尽,看远处戈壁滩上那一轮太阳飞行。今天是敦煌秋季里最后一个集市,采买的人们络绎不绝,过了这个集市,寒冷的冬天就要到来,我们要抓紧时间,赶上集市的第一趟买卖。

王道士:如今还有集市么?你这个白痴,现在把集市叫做贸易节。你还在使用一百年前的那种说法,“集市”这个词,让我头脑发晕。那些古老的事物和名称都让我不寒而栗,使我一个劲儿地回忆起自己肮脏的过去。我现在命令你,不许再使用敦煌的那些土语和令我伤感的词,否则,我就炒了你的鱿鱼,让你失业,听到没有?

抄经人:啊,是,我可不想下岗。

王道士:(朗声叫道)笑声如此沸腾,不知关上当值的是哪位兄弟?

戍卒乙:真是笑煞我等兄弟,真是笑死人了。兄弟两个,我还以为来的是何方神圣,原来是莫高窟下寺的王道士。真是陆海浮沉,光阴长留,这个王道土居然还活着。

戍卒甲:燧长,是哪个牛鼻子道士,惹得我几个痴笑不止?

戍卒乙:那是敦煌民间传说中的一个笑料,说这个牛鼻子道士把自家的灵魂典当给了关外的鬼子,所以他的肉身就随着那些鬼子去了西方。瞧,关下的这个家伙现在就是一个鬼魅,他要祸害的是这一方水土。

王道士:其实,我仅仅是一个被误解的产物。我真实的身份,只是一只时间的花圈。我已经死了有一百年了吧?或者仅仅一年?但是现在我活过来了,我刚刚将自己的灵魂赎回来。诸位兄弟不要讥诮我。世有轮回,月有圆缺,我现在是闻名全球的敦煌学专家,我的灵魂可以作证。

戍卒乙:你说你的灵魂已经赎回来了?

抄经人:我可以担保,他的肮脏的、有些发馊的灵魂刚刚被赎了回来。

戍卒乙:凭什么要我们相信,这个笑料的灵魂不是魔鬼的变形?他把灵魂典当给了西方的鬼子,他将敦煌莫高窟藏经洞里的成千上万的卷子和遗书都给了西方的长毛鬼子,他使敦煌变成了空空如也的一座仓库,他的灵魂是不可推敲的尿脬,闻着就让人恶心。

戍卒甲:骂得舒坦,很久都没有这样痛快过了。

戍卒丙:即使他乔装打扮,他还是一个生动的魔鬼。看看,在他的度牒上,他的灵魂已经画影涂形,显现出来了,他还要狡辩什么呢?

王道士:我真的比窦娥还冤,我的确没脸入关了。我已经被父老乡亲们给认出来了,我的厄运在一百年后才开始来到,这是我自己的报应。

抄经人:(悄声细语地)我有个更歹毒的主意,让他备受煎熬。在潮湿阴冷的洞窟中我已经坚守了那么多时日,我的灵魂已经磨成了一枚嫉妒的针,我的良心也变成了吐露的蛇信子,现在,我要噬咬的是时间对我的磨难。唉,这一只糟糕的花圈。

王道士:(对抄经人)你心里的毒液在向我喷射,我感到了你嫉妒的锋芒。

抄经人:可我只是在说服这些愚蠢的士卒。(喊叫)喂,你们看到的只是相片,而不是魔鬼的图案。这个改邪归正的人,的确已经赎回了自己的灵魂。

王道士:我宁愿离开,浪迹天涯,而不愿在故乡蒙羞。什么狗屁会议?还不是一群人的杂耍?还不是自以为是的旅游与消闲么?我本来以为迎接我的是一次典礼,孰料我得到的却是辱骂和羞耻,我放弃吧!

斯坦因:等等,尊敬的王阿菩,这只是万劫不复之后对你的一个小小的考验,你刚刚获得了自己的灵魂,难道就想这样轻易地丧失掉它吗?

王道士:我觉得没有比自尊和荣誉受损更难为情的事儿了,我有些害羞,我不愿意在故乡留下遭人唾弃和挖苦的名声。

华尔纳:也许我们可以打个赌。

王道士:我一直都在跟时间打赌,我总是赢家。

华尔纳:这次不一样。

抄经人:(自言自语)我料到他们会来这一套的,他们肯定又要和时间赌博一把的,这个白痴一定会允诺的,不信你瞧。

斯坦因:尊敬的王阿菩,你的确是个未赌先赢的主儿,一到了这儿,你就在敦煌民间的诉说与空气中流传,时间对你无可奈何,就像你说的,“你是一只时间的花圈”。

橘瑞超:但是,尊敬的王阿菩,你会发现你始料不及的天地,你会发现,现在是公元二十世纪的最后一个秋天,而不是你脑袋中徘徊的那第一个秋天,你有幸赶上了第一个和最后一个秋天,但内容却截然相反。

王道士:你让我看看新鲜?

华尔纳:是的,就这么定了。

王道士:就这么定了?不,不,我的眼睛里出现了什么?我刚刚看见在万里城墙那些堞垛上有十万个飞天女神在奔跑、微笑,转瞬即逝,这是什么样的预兆?莫不是在提醒我有什么不洁和灾难在恭候?

抄经人:我们中间的一位就要成为新郎,这个预兆百试不爽。

王道士:但愿我能成为她的心上人。

斯坦因:你已经完全掌握了幽默的本领。

(众人皆笑)

戍卒乙:你们,包括那些长毛鬼子,我突然改变了主意,我觉得我必须立马将你们放进关内,我觉得最好的惩罚,就是让你们进入到敦煌的天空下面,这是我一生中从未有过的最好的举动。

戍卒甲:让他们在唾沫和流言中挣扎哭喊吧!

戍卒丙:可是,我岂能轻易地将飞天女神拱手相让?我已经等了几个世纪了,我在守望中已经心灰意冷。要么我和那个牛鼻子老道决斗,要么我卷起铺盖卷儿打道回家。

王道士:你还是跟随我们吧!与其守望一生,不如在新娘的怀里痛哭一晚。

戍卒丙:这可能是个不坏的选择,我答应你们的无理邀请。

(车队轰鸣,驶入关内。戍卒丙仓皇跟随)

抄经人:(声音杳然无定)两位兄弟还要守望下去吗?

戍卒乙:没有皇上的御旨,我们岂能不在这里守望?我们已经守望了几千年了,我们有的是耐心和无所谓。

戍卒甲:其实,我们完全可以扎个稻草人立在上面,代替我们。

戍卒乙:这好像是个不错的建议。

第二幕(略)

第三幕

第一场 藏经洞中。王道士的一场梦。

(莲花藻井之下,有无数的飞天女神裙裾飞扬)

王道士:(试探的口气)你是女神,还是新娘?

新娘:我只是一个梦。

王道士:谁的梦,让人荒凉一场?

新娘:我是你在一百年间寄托的一个梦,可你现在离我而去。你的梦如今大病一场,在骨殖和泥泞中挣扎。

王道士:我的生命错误百出,我的记忆泥沙俱下,要不是我在那个晴朗的晚上,看见三危山上的佛光,我就不会拥有如此的痛苦,我也不配享受这样一个疾病丛生的大梦。

新娘:我的名字叫做“疾病”。在柏烟、燃香、哈达和酥油的缭绕中,我的病日复一日,满面疮痍。一个美好的灵魂一旦堕落到民间,就会是一个荒凉冷酷的传说,也许,你的归来对我是一种成全。

王道士:我也是疾病本身。

新娘:对我而言,你恰好是一副草药。

王道士:你是飞天娘娘?

新娘:是的。

王道士:现在,你化身为一个敦煌的新娘?

新娘:这是个魔法的时代,我找不到我所寄寓的那个夏天的早上。一场辉煌的大梦需要一副崭新的草药,一个堕落的天使同样需要一个可以寄托的洞窟,可我两手空空,在缥缈的人间奔走。

王道士:你是我遭遇的头一场淋漓的爱情。

新娘:也许,你是我在人世间为下的头一个男人。

王道士:可我看不见你。

新娘:我本来在一场彷徨的大梦里,云雾蒸腾,仙乐荡漾。你还是不要看见我的好,一个堕落的天使,如今在深夜的街道上流浪。

王道士:一个虚构的人,我听见了你的脚步。

(舞台深处,牛铎阵阵,恍如一片月光)

王道士:一个虚构的人,我要在心里迎上前去。

新娘:是你在一百年前的那个早上,将我从洞窟里释放,现在,你又为什么这样追逐我的消息?你不要当真,我仅仅是一个虚构的传说而已。

王道士:一百年过去了。

新娘:一百年过去了,短得好像一声轻轻的叹息。在午夜的街道上,一个梦走来,它是走向你的。你亲手打碎的这一切,又向你走来了。

王道士:像一只青瓷,破了,就再也难以复原。

新娘:听,它走来了,咚、咚、咚的脚步声。

王道士:像一个人的心跳?

新娘:可是这一百年间,我的心跳都已经一路丢失了。我的寒冷的心跳,在梦中都已经熄灭了,只剩下了一堆灰烬。

王道士:世事如常,就像我曾经将自己的灵魂典当给了魔鬼一样。

新娘:可我以前不是这样的。

王道士:以前是多么遥远?以前,是哪一个时辰?

新娘:嘘——,且听,梦好像又走了,它的脚步,咚,咚,咚,仿佛一阵让人难以捉摸的风。它从哪里吹来?又走向哪里?它是谁的过去和未来?它吹走的是哪一片喑哑的心跳?我从不知道。

(舞台深处,牛铎渐渐远去,暗夜中一面旗幡猎动)

王道士:一百年前的那个早上,就是这一阵风。我听出来了。

新娘:粉红色的风?

王道士:是的。那个早上,宕泉河上吹来了粉红色的风,那些白杨和垂落的柳枝见证了一个奇迹的来临。从那一天开始,不管我身在哪里,我一直在思索,现在,我越来越觉得那是一阵神示的风,是一个神启,是一个神圣的宣谕。我只能归功于神的佑护,照临我的双肩。

王道士:那个洞窟。

新娘:那个突然敞亮的洞窟。

王道士:我当时被吓坏了,我亲手开启了一个神秘的洞窟。我打开了一个秘密的包袱。我真被吓坏了。我一屁股瘫坐在地上,放声大哭。

新娘:你的哭声使我惊悸,我在洞窟里坐等了数个世纪。那个时刻,我在心里高叫着“阳光太亮,阳光真的太亮”。

王道士:那个早上。

新娘:那个奇迹的早上。

王道士:要不是我在那个奇迹的早上开启了一个洞窟,我的命运就不会有什么转机和曲折。遗忘是如此困难,记忆又是如此疼痛。那是哪一天?

新娘:那是哪一天?

王道士:那是1900年的夏至日,农历5月25日,公历6月22日。

新娘:是的,那个夏天。

王道士:那个夏天的心跳到现在仿佛都能依稀触摸,不是因为你,而是粉红色的风从壁画的深处逶迤不断。我一看见那些斑驳的壁画,我的生命就会窒息。

新娘:我记得洞窟突然开启,我的灵魂飞身而出。

王道士:你的话对我是一种纪念。

新娘:而你解放了我,像一个火热的夏天归于太阳,像一个寒冷的冬季要馈赠于祁连山。我记得那美妙的一瞬,神示的光照临双肩。你不是因为我,难道你是要重筑莫高窟的灿烂?

王道士:这是一个伟大的误会。

新娘:我是误会的产物?还是你给了我一个不经意的生命?

王道士:我是一个如此混乱的人,在一百年前的乱世岁月里,我骑着一匹仓皇的驴子奔波于敦煌的戈壁旷野,四处化缘,广结善缘。我所保有的秘密的疾病害了我,我一直都在酝酿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可我丧失着方向,不由自主。

新娘:你找到了那个洞窟?

王道士:是的,我被一种神奇的力量牵引到了那个洞窟。它是我的方向。

新娘:我理解你的痛苦。你被一种巨大的雄心折磨,你的想象的欲望好像一根锋利的针,时时刺激着你,这也许就是你的“疾病”。但我不知道你究竟要干什么?你是谁的派遣?

王道士:在我的眼中,莫高窟那些绵延不绝的洞窟是一幅宽阔的纸张,而我所渴望的仅仅是在这样的纸上建立一种鸣叫,一个更加辉煌的建筑。这是一个纸上的建筑,现在仍完整地铺陈在我的心中。一百年前的那个夏天,我记得在那个夏天的早上,宕泉河上吹来了粉红色的风,……那个夏天。

新娘:那个夏天。

王道士:那个夏天的早上,我和几个雇工在挖掘洞窟中的流沙。几百年的流沙,已经将那个洞窟埋得严严实实了。粉红色的风吹来,我们挖掘过的流沙又回填进去。我坦率地说,当时绝望的心情弥漫我周身,我几次想喊住工人,让他们住手,可是,我听见了洞窟中的哭声。

新娘:我当时真的哭了。我听见了流沙的响动,我听见你们停止了劳动的呼喊。那些流沙像雨,我以为它再也不会吹临我的身上了。那些流沙……

王道士:那些流沙,仿佛一个夏日傍晚的雨滴。

新娘:我当时以为我再也见不到天光了。

王道士:你是怎么被深埋在那个幽深的洞窟中的?你是一百年前的谁?

新娘:我是从一幅壁画中走下来的。

王道士:你是画中人?

新娘:我在一幅壁画上生活了很久。我先前高耸的云鬓慢慢地脱落,我身上鲜艳的裙裾被洞窟中引燃的香火所熏染,在冰冷的墙壁上,我的青春渐渐地流失,我变得日益苍凉和衰落。恰巧,这时候,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我就下定决心,从壁画上走了下来。

王道士:有什么样的事情发生?

新娘:那是1035年,西夏王朝的军队入侵敦煌。在那个遥远的年代,战祸频仍,民不聊生,当西夏的军队入侵敦煌的消息传来时,百姓举家外逃。西夏人烧杀劫掠,奸淫妇女,无恶不作。我在壁画上感觉到了一种寒冷,于是,我就悄悄地脱离了壁画上的众神,藏身于一卷经书之中。

王道士:一卷经书?

新娘:是的,我藏身在一卷经书中,被那些仓皇外逃的僧侣们裹在图书、绢画和铜像里面,趁着夜色偷偷地存放在洞窟之中。我被五万多件密密麻麻的东西压在底下,甚至,我闻到了那些东西散发出的腐朽的气息,我差点儿窒息过去。我听见他们在那个洞窟外面和泥,将洞口用土砖砌死,然后在上面涂上泥,还像模像样地画上壁画,扬长而去。

王道士:你没有喊叫?

新娘:我的喊叫日复一日,在那个洞窟中,我和几个铜像以及垒筑的圣物们都在绝望地呼喊,我甚至听见了一只蚊子的喊叫。它不是绝望,而是快乐,它趴在绢画上大口大口地吮吸着我裸露的胳膊上的血,我体内的血液被它吮吸一空,最后,我的身体连同我的喊叫都昏厥了过去。我就那样一直沉睡着,直到一道神示的光将我唤醒。

王道士:八百年了。

新娘:是的,八百年了。

王道士:你是我在一百年前的一个意外收获,但我们却在一百年后相见,岁月峥嵘,留下的徒有伤感和悲痛。

新娘:一道神示的光将我唤醒,它在一瞬间给了我力量。我挣扎着从经卷和绢画中出来,是敦煌的那种火辣辣的阳光,使我鼓足了勇气。我看见你进来了,在你进来的那一刻,我的身体突然飞跃而起,升入了天空。

王道士:我没有看到你,我想,我是被吓坏了。我刚刚走进那个洞窟,我感到了一种遥远、幽深和袭人的冷气,我想那应该是你的裙裾飘动吹来的。我真的被吓坏了,否则,我应该和你撞个满怀的。

新娘:一百年前,你是那样的憔悴。我看见阳光将你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一道符咒。你是谁的命运?

王道士:你听见那一声巨响了吗?

新娘:洞窟开启?

王道士:那个早上,忽有天炮震响,山裂一缝,我和工人用锄挖,挖出佛窟一座,内有石碑一个,上刻“大中五年”国号,上载“大德悟真”名讳,系三教之尊大法师。内藏古经数万卷,上注翻译经中印度经《莲花经》、《涅经》、《多心经》,名种颇多。我走进了那个洞窟,我周身的激动和恐惧让我不辨东西。那个洞窟比黑夜还黑。

新娘:比黑夜更黑的洞窟,曾是我的悬命之所。

王道士:像梦中?

新娘:在梦中。听,它的脚步又来了,咚……咚……咚……

王道士:从一百年前的那个洞窟,我回忆起来了,就是这样深沉的大梦,它向我走了过来。在洞窟中那些遍布的法器、绢幡、经卷和文书之侧,我感到了这个困扰我一生的梦。

听……

(舞台背景深处,牛铎的声音好像被风吹拂的沙粒发出的声音)

新娘:秉烛而行?

王道士:在那个夏天的早上,没有比记忆更疼痛的了。那个夏天的早上,宕泉河上吹来了粉红色的风,而我一脚陷入了这个无边无际的噩梦之中,让它折磨了我整整一个世纪。但是,我在一百年后又碰到了你,一个奇迹还在继续。

新娘:你是我的命运?

王道士:不,我仅仅是命运的一个卑微的奴仆。不是我解救了你,而是一场深处的大梦托举了我们。是它成全了我们。否则,我和你,只是戈壁上寂寂的红柳。

新娘:一束沙草?

王道士:一页沙草的经书。

新娘:我们现在身处何处?在敦煌的街道,还是在那个神奇的洞窟?你是我在人世上为下的头一个男人,请你一定告诉我这一切的来源。

王道士:在一场传说中,我们被人们尽情地涂抹,我们已经成了戏剧中最尴尬的丑角,在那些流传的相片上,我的萎琐和可怜历历在目。我如今是罪恶的化身,是开启了那个洞窟的邪恶之人。一百年了,一百年的污垢和唾沫将我湮没在丑闻与不幸当中。也许,你能相信我所说的?

新娘:你真的被吓坏了。

王道士:在一百年前那个寒凉的年代,我这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游走四方,到处化缘谋生的小人物,居然被神恩笼罩,亲手开启了那个秘密的洞窟。而在我开启之前,它就那样一直沉沉睡着……

新娘:是的,一直睡着。

王道士:等待我的来临?

新娘:你的来临是一次恍惚,还是一个辉煌的结束?

王道士:在丝绸古道上,到处都在传颂着那个洞窟的奇迹。如果,阿房宫在眼前出现,如果,恐龙在山川上奔跑,我亲手开启的洞窟也仍然是一个值得纪念的举动。你听,人们怎么说?

新娘:二十世纪最最伟大的发现?

王道士:可我是这样猥琐不堪的人物,怎么能承担如此的美誉?这多像是一场梦。在为洞窟歌功的时候,他们剔除了我的存在和那个粉红色的风携带而来的早上,他们的记忆是那样的轻薄。

新娘:而你遭遇的是无尽的谩骂和诽谤。

王道士:一个世纪的尴尬与不幸。

新娘:一个世纪。

王道士:是的,长得好像一声轻轻的叹息。遥远,是一个什么样的概念?这轻易滑行而过的一百年,竟没有一丝痕迹。

新娘:噩梦?

王道士:奇迹的噩梦。

新娘:嘘——,且听。

王道士:就是这种脚步,像一只猫的弯腰和潜行,像一场戈壁上百年不遇的大雾。听,它来了,就要附着于我们的身体,让我们耽于疾病的喂养。

新娘:疾病的喂养?在这个黝黑的洞窟中,让疾病使我们健康起来。

王道士:疾病是一种神圣的营养。

新娘:咚……咚……咚……,它正在向我们走来,我听见了它的脚步和呼吸声。在这个秘密而又黑暗的洞窟,它的脚步仿佛一种细沙的流淌。这多像是一百年前的那个令人悸动的早上。

王道士:它真的来了,我感到了寒冷和沮丧。

新娘:不,不,不,我现在分明听见的是你的心跳,你急遽的心跳。

王道士:我的心跳?

新娘:这个洞窟中弥漫的是你的心跳,你不要不承认。

王道士:可是我热烈汹涌的心跳,在这一百年里都已经丧失殆尽了,我怎么可能还有这样无畏流淌的心跳?我飞行在这个无聊漫长的世纪,一路上我的心跳流失而去,像你在我的梦里,空无一物。

新娘:我是你的一个短暂的梦。

王道士:是的,流沙之梦与飞天之梦。

新娘:流沙?

王道士:流沙。

第二场 莫高窟道士塔下。秋意无限。

抄经人:昨夜的那一场舞会,难道就是他们所说的敦煌国际学术讨论会?真是让人笑掉大牙。在秋天的小学校的灯光球场上,群魔乱舞,我看不透其中的机巧。你们呢?

画工:你在洞窟里呆的时间太久了,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精彩。

木工:我敢打赌,这场舞会必将载入敦煌研究的史册。你还记得么?舞会当中有几次停电。月光朗照下,有人鬼祟不堪,有人抱住伴舞的闺女倾诉,有人溜回了房间打炮。

抄经人:群魔乱舞。月光下群魔乱舞。

土匪:不是我怀才不遇,而是我自叹不如。我几十年的土匪生涯也比不过他们的这种历练,幸亏我早就金盆洗手了,否则,我也会身首异处,不得善终的。我还搞什么哲学研究呀,我宣布放弃吧,我再也不自欺欺人了。

抄经人:你这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木工:真不当哲学家了?

土匪:我的心真的好痛。我的心太软,太软,把所有问题都自己扛,我无怨无悔地爱着这门手艺,不是我的就不必勉强,算了吧,该放就放。我宣布自己退出。

画工:不行,咱老百姓不会答应的。

木工:你的退出该是中国学术界多大的损失呀。不就是昨天晚上几个所谓的知识分子打着学术的名义在那儿跳舞泡妞吗?这也犯得着你受这么大的委屈和刺激?你就那么狠心,留下一大堆嗷嗷待哺的、像迷途羔羊般的百姓撒手不管?你这是犯罪。

抄经人:你要跟他们玩不转,你就当民间的,别跟他们内讧,自己扯起一面旗帜,占山为王,啸聚一方。

土匪:你让我远离“话语中心”?你以为敦煌这地儿天高皇帝远,你就可以嚣张?你真是一个傻B。你不知道他们有多黑,他们操纵着媒体和乱七八糟的杂志,掌握着话语权力。他们翦除异己,编纂各种各样的丛书和地下出版物,打压不同的声音。他们定期开笔会,拉帮结派,釜底抽薪,互相攻击。他们在报纸上公开叫板,抢夺座次,杀人不见血,一点儿也不比梁山的一百零八将逊色。民间的又怎么样?他们是一个都不放过的。

木工:总之,你不能放弃。在哲学领域中你虽然是一个外省人,但你是敦煌王,诸侯一个,封疆大吏。你不要自暴自弃,跟他们铆上劲儿干。

画工:你要缺席,那就是一个无法弥补的损失,多少双眼睛在盯着你,你是茫茫大海中的一盏指路明灯,你是浩瀚戈壁大漠上的一眼清泉,你要深入社会底层,访寒问苦,挖掘宗教的血脉,然后推出一部煌煌大著,毕其功于一役,你要愤世嫉俗,抨击风尚,和他们划清界线,当一个独行侠。

土匪:你这是让我潜入民间?

抄经人:这是个策略,潜入民间,准备将来夺取话语权力。

土匪:忒累。

木工:瞧这老丫儿的,念错台词了,你应该说,“对!凡是他们拥护的,我们就要反对;凡是他们反对的,我们一定要拥护。”

画工:也难怪,昨天晚上打了一宿的牌,今儿犯困。

抄经人:干么呢?玩“拖拉机”,还是扬“沙子”?

画工:扬“沙子”。

土匪:我本来拿了一把“A沙”,心里有把握,就拼命地押,押到三百的时候,他还跟我较劲儿,我就用一百二十块撬开,你猜猜这家伙拿什么?

木工:幸亏我扔得早,不然就被套大了。

抄经人:他拿“清拖”?

画工:说了你也不信,我那手牌,到哪儿打都是天下第一,整整三条“A”,炸弹。

土匪:待会儿戏演完了,你小子要请客。昨天晚上你的进项最多,赢了有一千吧,少说也有八百,哥几个想吃什么?我请客,他掏钱。

抄经人:手抓?

木工:别,天天吃手抓,腻歪。我建议还是吃一顿野味吧。我听说城里的那个香酥堂昨天在祁连山的南坡打了一只雪豹。国家一级保护动物。别说,有几十年了都没看见过了,何况吃呢。

土匪:就这么敲定了。

画工:咦,谁在那儿哭呢?

土匪:你小子别使障眼法,轮到你请客,你总是这样,别打岔。

画工:真的,有人在那儿大声号啕。你听——

(舞台一侧,王道士扶着道士塔痛哭不已)

抄经人:王阿菩,你为何如此伤心?让我们也落下泪来。

王道士:呜——,你问的是活着的我,还是死了的我?你要是问死掉的我,就直接向这个塔开口,你要是问活着的我,你看着我的眼睛吧!

抄经人:你的眼睛?

王道士:你看看我的眼睛像什么?

抄经人:死羊眼。

王道士:我死了,一个活人居然看见了自己的肉身塔,这是多么荒诞可笑的事情呀。在宕泉河畔,在三危山下,你看吧,日光把这个塔的影子拉得那么长,好像我在里面坐着,肉身不朽。一个活人的生祭,让我赶上了。唉,我究竟是谁的一道牺牲?

抄经人:你是藏经洞的头一道牺牲。

王道士:是的,在你们的心里,我王圆已经死了有几十年了,在这个砖土的塔里,埋葬的是那个来自湖北麻城的小人物,他在一百年前的晦暗岁月里风尘仆仆地游荡,历经魔劫,居无定所。本来,他应该死无葬身之地的,他一无子嗣,二无钱财,三无缚鸡之力,一粒芥末小命,浮沉于世事。孰料,他披发修行,竟然获得了死后的荣耀,在道士塔里终结一生。

土匪:你的死亡令人艳羡不已。

画工:的确,现在每年的春天到秋天,千里迢迢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有五十多万人,他们在你的塔下膜拜、摄影、画画,留下一幅幅难忘的纪念。但你是这里的一个有效的组成部分,像一草一木、一砖一石那样,虽然你在几十年以前就死了,但你身后并不寂寞,声誉日隆,这是无人能企及的。现在,你的哭声是从哪里发出的?我有些失聪。

木工:是从塔中,还是从你的嘴里?

王道士:我说过什么了?我究竟是在塔中,还是在宕泉河畔上?

土匪:尊敬的王阿菩,你的嘴一直就没有开启,可你的声音清晰地传到了我们的耳朵里。是塔在作怪。或者,现在的你是一缕游荡的魂灵?

王道士:我只知道我的灵魂在敦煌的天空中飞。

画工:死是什么?

王道士:敦煌的一粒自然的流沙。

木工:活着又是什么?

王道士:活着也是敦煌的一粒自然的流沙。

土匪:你看看这个倾圮的砖塔,被风雨冲刷,被阳光和鹰践踏。几十年的吹拂使上面的泥和草皮日渐剥落。在那些洞开的砖缝里,一种渐渐锈蚀的绿迹仿佛游走不定的命运的颜色。在那里,我真的看见了时间本身,它把一种纪念变成了簌簌而下的灰尘。

木工:敦煌的百姓常常会看见,有一种灰色的鸟在这个塔里搭窝。春天的时候,它们从遥远的南方飞来,在莫高窟和祁连山两麓,在浩瀚的大戈壁上觅食,繁衍生息;秋风到来,它们带着幼小的孩子一路跋涉,飞越积雪的大地、青藏高原到达热带地区。敦煌的百姓管这种鸟叫“道士鸟”。

王道士:因为我?

画工:一种与砖塔的颜色一样的灰鸟,在敦煌的天空上飞行时,发出一种“道士、道士”的叫声。那种鸣叫凄厉、广阔,让人一悚一悚的。

王道士:我的魂灵在叫。

土匪:道士鸟就是从塔的缝隙里钻出来的,也许,它鸣叫的那些内容就是你秘密地授予它的。你没有死,至少,我还相信你活着。

王道士:我听见了那些凄厉的鸣叫。

画工:(仰头)天空干干净净的,没有一只鸟的影子。

王道士:我从这块青色的墓碑上看见了道士鸟,你们瞧,我的墓碑上撒满了星星点点的雀屎,像是对我的一种不屑。

土匪:道士碑。

王道士:残存的一块青色的墓碑,这些模糊的文字是我一生的了结,可我现在看不清楚,上面的文字是什么?一百年倏忽而过,我如今活在敦煌的禽鸟中,活在一堆冰冷的黄土里。可我不知道在文字中,我是怎样的暧昧?我的历史痕迹于敦煌的时空中,有怎样的鬼祟?

抄经人:王阿菩,这块墓碑碑文是你亡故之后,你的弟子们稽首撰述,由我亲自书写的。在几十年前的那个下午,在莫高窟风止沙静的时刻,我忐忑不安地追溯着你的事迹,至今感佩尤深。

王道士:我的眼睛已经模糊不堪,你愿意为我朗诵吗?

抄经人:这是我的荣幸。我愿意将我在那个下午书写的碑文朗诵于你。

王道士:这分明是一堆溢美之辞,让我很是脸红呀。

土匪:王阿菩足以担当“不朽”之盛名,垂范于后人,何必自谦?

王道士:可是,……这难道就是对我的盖棺定论?

抄经人:尊敬的王阿菩,这匆匆闪逝的一百年间,有关你的传记、传说和生平考证的著述如汗牛充栋,你在那个王朝的末尾留下的仓皇的背影,已经成为人们纷纷觊觎的美事。你还有什么不满足吗?

画工:给历史留下混乱和猜测,搅浑这一池的污水。

木工:他们随心所欲地篡改你的生平,他们对你充满了仇视与挖苦,你逐渐地变成了一个模糊的传奇,一首无辞的谣曲,让人们哼唱不休。一个人要达到这样的境界是天赐的荣誉,你不要不安。

王道士:我究竟是谁?

土匪:你发现了伟大的莫高窟藏经洞,你让国家的一批又一批的知识分子痛心不已,给他们留下了遗憾与惶恐,让他们世世代代感觉到屈辱和悔恨。你是他们心中永远的痛。

王道士:罪莫大焉。可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难道就我一人独享这份光辉,难道再没有人像我一般拥有发现者的美誉?

抄经人:其实,在莫高窟还有很多的藏经洞,但是比起你,尊敬的王阿菩的发现而言,那些都不过是一种偶然。

王道士:愿闻其详!

土匪:在你之后,有很多的藏经洞被发现。比如,1944年,常书鸿先生在莫高窟中寺后园的土地庙塑像中,发现了六朝的汉文写本,纸质细薄,书法精良。有几位先生认为是你在补塑神像时把藏经洞中出土的写本顺手放入的。不知你是否有此举动?

王道士:时间让我破碎不堪,我已经记不清楚了。

画工:还有,1959年,有人在宕泉河的东岸喇嘛塔中发现了用西夏文字书写的《观音经》、《金刚经》等三部经书。1965年,在莫高窟第122窟的堆积层中发掘出《天宝七载过所》、《领物残账》等汉文写本文书。

木工:我想起来了,还有1988和1989年间的那三次清理发掘中,获得了许多汉文、藏文、西夏文、回纥文、蒙古文的写经残页和西夏文字字典残页多种,还有银币、铜币、铁币和丝麻织物、彩绘木俑、调色盘等文物,现在,那些挖掘工作还在进行。

王道士:看来,我是一个始作俑者。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抄经人:阿菩为何如此感慨?

王道士:在我之后,英雄豪杰如过江之鲫,层出不穷。他们的发掘和我的过去有什么不同?独独我一人享受骂名和不公。历数风流俊杰,前有于右任,后有张大千和常书鸿,为何我一人是孤魂野鬼?

土匪:你看这道士塔的影子横亘在宕泉河边,你不曾离开半步。

王道士:影子犹在,斯人已去。这些年,我在海外漂泊,常常忆及于右任先生的那首诗。是我从不曾离开敦煌,还是敦煌的记忆将我湮没?在这个即将坍塌的塔下,我摸不到自己的心跳,它失落在哪一片荒芜的角落?哦,我记得那首诗——

抄经人:你刻骨铭心的朗诵将使我受益匪浅。

王道士:(朗诵)

葬我于高山之上兮,

望我敦煌;

敦煌不可见兮,

只有痛哭。

葬我于高山之上兮,

望我故乡;

故乡不可见兮,

永不能忘。

天苍苍,

野茫茫;

山之上,

有国殇。

画工:我拙劣的画笔不能表达其意蕴于万一,我临摹的那些百米长卷将从此失去意义。在历史的蚁堆上,我将是无名与被忽略的一人。

木工:我构建的雕梁比我本身长存,我不过是黄土一。

王道士:始作俑者,其无后乎?我的舌头已经尝到了死亡那种寒冷和苦涩的味道。虽然这个秋天的太阳笼罩敦煌,我看见我和这个砖塔所投射的影子正在合二为一,我回到了归宿地,我将长眠。

抄经人:你要抛弃我们诸人不成?

王道士:我这个矛盾的灵魂要土崩瓦解,我的眼中已经出现了幻觉。猜猜,我现在看见了什么?我聆听着,那是丝绸古道上悠扬的驼铃,伴随着千百年来风尘烟波中的释子、商旅、刀客、朝觐者和失败者。也许,我现在看见了成吉思汗和他的夕阳下滚滚消失的大军。我看见了一只鹰,在浩瀚的天空滑过,在积雪的大地上飞行……

抄经人:阿菩,你的影子……

王道士:我要回归到我的死亡之地,我将和这个包含了太多秘密的砖塔合二为一。让我和所有的细节与时刻化成齑粉,随风而逝。

画工:阿菩,你的影子……

抄经人:你的影子。

木工:塔的影子在逐渐消失。

(王道士从舞台上消失。偌大的背景中,只有风在呼啸,流沙升起)

第三场 夜晚。三危山下。篝火正旺。

(众人围坐,正在翻烤一只黄羊)

斯坦因:肆虐的风沙吹尽,这夜晚湛蓝的天空上,一弯新月高挂。敦煌入睡了,莫高窟也入睡了,大地平安,一如往昔。

华尔纳:爵士兴致勃发,脱口而出,像一首优美的诗篇。

斯坦因:可是在这里,在敦煌,所有的抒情都是浪费,所有的赞美都是一种不着边际的谎言,只有敦煌是真实的,包括我们,都不过是匆匆而过的幻影,想到这些,我就十分珍惜在敦煌的这个夜晚。

伯希和:这个夜晚和一百年前的夜晚没有什么区别。

橘瑞超:唔,烤黄羊的味道在四处吹拂,好香啊。

斯文·赫定:要是再有中亚特有的那种调料孜然,就更加美不胜收了。我这里有一瓶一百年前的土质青稞酒,我愿意奉献出来,给这个篝火晚会增加一些乐趣。

华尔纳:土质的青稞酒?

伯希和:世界上最烈性的酒之一,一根火柴就可以点燃。

斯文·赫定:是的,这瓶酒的泥封我从来没有动过。它跟着我已经走了一百年了,在路上的行程也有三十万公里了,可我从来就没有打开它的念头。我等待这一天足足有几十年了,知道这瓶酒是谁送我的吗?

斯坦因:是土著的部落酋长?

橘瑞超:是喇嘛教的一位高僧大德?

斯文·赫定:都不对。说来话长,还得从1933年我从美国返回北平说起。当时,我受中国政府的委托,组建西北公路探险队,勘察通往新疆塔城、伊犁、喀什的公路路线,在这个全程一万六千公里的旅程中,我于1935年的新年,到达了甘州附近。1月1日凌晨,我和几个伙伴在帐篷里祝贺新年,并把炉子生得旺旺的,一顿美餐过后,就忘记了疲劳……

橘瑞超:那是你的第四次中亚探险?

伯希和:你在那次探险中,写出了著名的《丝绸之路》、《游移的湖》和《马仲英逃亡记》。而前两种,现在是美国各个大学里修中亚史的必读教材,我为那些美妙的文字深深陶醉。

斯坦因:您是一位令人敬佩的学者。

斯文·赫定:在牛的眼睛里,一束最美的鲜花也不过是草料而已,这是我们之间的区别。当我们从帐篷里出来,看见四周的山野都落满了大雪,盈尺厚的雪,在1935年的那个早上,无声无息地降临在亚洲腹地深处,像圣经中所描绘的奇迹。离帐篷不远,有几只羚羊在吃雪下的草。我的伙伴埃费拿着枪射击,一只幼小的羚羊倒地,受伤的腿在不停地抽搐。埃费提刀上前,准备减少它的痛苦,给它一刀……

橘瑞超:雪地上烤羚羊,是一种绝美的风致啊。

伯希和:故事将以另外一种形式展开。

斯文·赫定:就在这当口,一个满身是血的牧民出现了。他恳求我们将那只受伤的羚羊送给他,让他去养好它的伤。他的眼睛里含着乞求与不安,几乎要哭出来似的。他用了一种很奇怪的方言,我们根本听不懂,可明白他手势的意思。最后,他几乎哀求地从怀里掏出一瓶泥封的青稞酒,放在地上,抱起那只受伤的小羚羊离开。当时,我就那样僵立着,目送他的一串脚印消失在洁白的雪地上,我的心一软……

华尔纳:像一部好莱坞的言情片。

橘瑞超:我得承认,我被打动了。在这个敦煌的夜晚,我仿佛能听到那只羔羊的叫声。这是这瓶酒蕴涵的消息。

斯文·赫定:时至今日,我仍然记得那个牧民的那双眼睛和那只幼小的羚羊凄楚的目光。在今天晚上,繁星密布的敦煌的夜空上面,他们一定在注视着我。几十年的时光,全部都在这瓶酒里。

斯坦因:我们为过去那些探险活动,为我们征服世界的年轻时代干杯!

华尔纳:看天边——

(众人仰望夜空,一颗星划过)

橘瑞超:是天狼星。天狼星突然在山际上闪过,在大地上空放射出异样的光彩。

斯文·赫定:一切都像一百年前,我初次抵达这个伟大的地方时的情景。时光杳然,然而山川如故,只有自然是永恒的。

伯希和:东方的星宿下,站着三圣人。

华尔纳:亚洲,这个埋着青铜和奇迹的地方,让我的腰一直深深地向它弯曲。我们的青年时代就是留在这里的。秋天过去,春天就会来到,那时,新一代的马匹和羊群照样诞生。

斯坦因:(击掌)我提议,尊敬的先生们,让我们将伤感和赞美暂时储存起来。在微风荡漾的三危山下,一只金黄脆嫩的烤全羊业已烹制完毕,一瓶富于品质和善良的土质青稞酒泥封陨落,让我们开怀畅饮,大醉一场。

橘瑞超:醉卧敦煌?

华尔纳:大梦敦煌?

斯坦因:梦回敦煌?

斯文·赫定:敦煌的民歌里这样唱道——

(唱)“活着么,是捎来了一疋布,

死了么,是拖走了一个梦……”

华尔纳:(唱)“你想看看那个把鹰放在怀里取暖的民族吗?”

橘瑞超:(唱)“你想知道在民歌中,他的骨头是金子的吗?”

斯坦因:(唱)“在阴囊似的眼睛里,你溅出的血必将发出人的喧哗声。”

斯文·赫定:(唱)“上帝用一个梦想之词使你开花、受孕、流布,成为敦煌。”

伯希和:(唱)“燃烧的鸟巢中,一个剽窃者错误地使用了案卷的副本。”

橘瑞超:(唱)“在那个粉红色的拇指上,镌刻着伟大的世界之王——成吉思汗的那次美好的婚礼。”

华尔纳:(唱)“那一次,你在河边清洗着你的梦,因为你的梦散发出恶臭。”

斯坦因:(唱)“现在,喜悦像疾病一样主宰了你的全身。”

华尔纳:(唱)“你在不懈地耕耘自己的土地和别人的女人。”

伯希和:(唱)“他的嘴唇上常挂着蛛网般的昨天的微笑。”

橘瑞超:(唱)“一个捕梦的高手,在一枚古戒指上囚禁了三四年的时光。”

斯文·赫定:(唱)“每一次的旅行犹如一部巨著,在过去的字母和未来的字母之间所有的梦都已经被梦过了。”

橘瑞超:(唱)“一个子虚乌有的女人,只和一些濒临死亡的男人睡觉。”

斯坦因:(唱)“一枚三角形的钥匙记叙了那个人。他终身食梦,以梦为马。”

伯希和:(唱)“那一年我在北平,一个小脚的妓女迎向我的爱情。”

华尔纳:(唱)“一只倒飞的啄木鸟,突然之间放弃了自己的王位。”

斯坦因:(唱)“我知道那个男女交欢的洞窟,精液在秘密地运行……”

斯文·赫定:你说的是第465窟?

斯坦因:是的。一百年前的那个下午,我用一块马蹄银换回了王道士手中一尺高的经卷和绢画。我记得我把它们藏在黑色的长袍下,匆匆赶往我的帐篷。在路过那个洞窟的时候,那秘密的一瞥让我怀恨终身。

橘瑞超:是欢喜洞?

伯希和:我也对那个洞窟有过难忘的一瞥。我记得那个窟内壁画多为男女赤裸双体,正在交欢一般。他们燃烧的肉体似乎就要毁灭,他们快乐的呻吟充斥着整个窟内,我敢打赌,一个人如果看过一眼,就再也不会忘记。

华尔纳:我第一次来到敦煌莫高窟的时候,我获得了王阿菩的允许,进入了那个洞窟。我得坦率地承认,我差一点儿就将上面的壁画铲下来。我还试了几次,但最终还是放弃了。

斯坦因:是你良心发现,还是另有原因?

华尔纳:不,我在那个洞窟中发现了一种世俗的欢乐。在连绵不绝的敦煌壁画中,唯有这一幅带有人间世俗的气息。现在想起,犹使我怦然心动。他们的交媾、拥吻和柔情蜜意那么忘我,生命的活力与跳动让人怀念古希腊时那些在广场上裸体奔跑的青年男女……

伯希和:不,你错了。你的美丽的误读。请爵士给你讲解吧。

斯坦因:我不久前才看见的一篇文章写道,第465窟的壁画主体是藏传佛教噶举派主修的密宗,男体为上乐金刚。供养人画像为僧人,身后有火焰,象征噶举派入门所修的拙火定。中有一人头戴黑帽,系噶举派黑帽系活佛的标志。考证发现,这个窟内各种痕迹表明,它与噶举派大师噶玛巴希受封于蒙哥汗,被赐黑帽,在蒙古治下的地域广传佛教有关。

斯文·赫定:第465窟一向为世俗所误解。在藏传佛教中,乐空双运虽为男女双身,但不是世俗意义上的男女交欢。它在教义、目的和方法上与儒家的性学观、道家的房中术、印度教的性力派截然不同。它是藏密的方便教法,是以染达净。

华尔纳:我相信我的直觉,这来自一百年前我的青年时代。那时候我风华正茂,像一只不知疲倦的豹子,在亚洲的西北部游走……

橘瑞超:可我们现在都老了,好像秋天的木叶,萧萧而下。

斯坦因:时光颓然,我们的骨架簌簌松动。

伯希和:在这个湛蓝的夜空下,你们瞧,那如辽阔的城墙似的莫高窟沉默不语,风沙退去,一个个朝向东方的洞窟睁着不眠的眼睛。这个伟大的文化遗址,这个庞然大物般的废墟,承载了无限的秘密。

斯文·赫定:嗨,我忽然想起一个人来。

华尔纳:谁?

斯文·赫定:那个守窟人。

伯希和:守窟人?

橘瑞超:守望岁月的人,最后也会变成一尊雕像的。

斯坦因:也许,黎明的时候,可以让王道士带领我们去看看那个名叫常书鸿的先生。这个神秘的读书人,这个被称作“敦煌艺术的保护神”的人物。

橘瑞超:可是。喏,你们回头看看宕泉河岸边,看看三危山下的那一片坟场吧。那个读书人的墓地就安置在那儿。他活着,在莫高窟的每个洞窟里走来走去的,守护着那些古老的玩意儿,但他已经给自己安置了墓地,他准备永远地睡在这一片戈壁滩上。

斯坦因:像月光下的一个更夫?

伯希和:寂寞的敲钟人?

斯文·赫定:古典英雄?

橘瑞超:这些夕阳般的人,仿佛敦煌千百年吹拂的细沙,奠基着莫高窟的建筑之梦、艺术之梦、遗址与废墟之梦。这些诚实的沙子,这些默默无闻的沙子,这些让人攥在手中就会无限流泪的沙子。

华尔纳:(朗诵)

悲痛是为了什么?在那遥远的北方,

它是小麦、大麦、玉米和眼泪的仓库。

人们走向那圆石上的仓库门。

仓库里饲养着所有悲痛的鸟群。

我对自己说:

你愿意最终获得悲痛吗?进行吧

秋天时你要高高兴兴

要修苦行,对,要肃穆、宁静,或者

在悲痛的深谷里展开你的双翼。

斯坦因:瞧,三危山上一片红光。

伯希和:也许是黎明到来了,报晓的公鸡在敦煌的村庄里鸣叫。

橘瑞超:朝霞浸染,仿佛一卷带血的羊皮经书。

华尔纳:那是什么——

(远处的山冈上,一个古代装束的骑士在啸叫)

华尔纳:那个戍卒。

橘瑞超:是传说中的那个敦煌的堂吉诃德。

伯希和:他在喊叫什么?

橘瑞超:他似乎在报丧。他啸叫的嗓音肯定在传布一个不幸的消息。这是报丧的仪式,沿着起伏的沙丘和风,到达敦煌的各个角落。

斯坦因:让我们为这样的不幸,干杯。

众人:干杯。

1998年8月初稿

2010年12月定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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