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疑古到求真
——民国孟子生平研究述论

2011-09-30 04:42
天府新论 2011年2期
关键词:子思生平曾子

李 锐

从疑古到求真
——民国孟子生平研究述论

李 锐

关于孟子身世的叙述,最早要追溯到司马迁《史记·孟子荀卿列传》:“孟轲,邹人也。受业子思之门人”。然而,这样一段简明扼要的孟子生平的记述却引来后世学者无数的争讼。尽管历代学者对于孟子生平多有研究,却仍是众说纷纭,莫衷一是。进入民国之后,在疑古思潮的影响之下,民国学人在前人研究基础之上,也对此问题提出了自己的观点,成为民国孟学研究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

孟子;生平;钱穆;疑古

作为亚圣的孟子,在中国历史上具有崇高的地位。然而其身世却成为一个难以说清的问题,历代学者对此问题多有探考和解释,然众说纷纭,莫衷一是。关于孟子身世的叙述,最早要追溯到司马迁《史记·孟子荀卿列传》:“孟轲,邹人也。受业子思之门人”。然而,这样一段简明扼要的孟子生平的记述却引来后世学者无数的争讼,直至民国时期也没有理出头绪,得到确切的定论。进入民国,在疑古思潮、以及“整理国故”的号召之下,学者对于古史以及经典发生了怀疑,“从康有为发表《新学伪经考》和《孔子改制考》到这第七册《古史辨》的结集,在时间上已有了将近半世纪的年月。这几十年中,学术随着时势而进展,‘疑古’的学风更是前进得飞快,由怀疑古文经学到怀疑群经诸子,由怀疑儒家传说到怀疑夏以前的整个古史系统,这都是科学思想发展的自然趋势,虽有有力的反动者,也是无法加以遏止的。”〔1〕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之下,民国学者对于孟子生平进行了不同于之前的研究,从各方面对孟子之生平进行了重新审定。

一、孟子生卒年月的考证

孟子生卒年月问题是大多数孟学研究者所面临的第一个问题。这种技术性的问题之所以引起众多学者的兴趣,而不仅仅是将其作为简单的学术性考证,是因为这一问题的解决是孟学研究的一个必需步骤。关于这一点,钱穆在《先秦诸子系年考辨》中有明确表述,他说:“夫孟子七篇,尽人所诵,历两千年,至精至熟也。其语亦非伪也。考孟子之年者,非之不及也。然而为孟子考年者,类以史记绳孟子,而不知史年之有误。即有本孟子疑史年者,亦不能定史年之真是也。然后孟书之非逸者,无异于逸。孟书之不伪者,转至于伪。人异其说,而皆无当于是焉。”〔2〕由此可见孟子生卒年月问题的重要性,孟子的生卒年的确定对于孟子生平研究具有连贯作用,很多问题的确定和厘清都是在这一问题确定的基础上进行的,因此这一问题的确定对于进一步的研究具有十分重要的作用,而不仅仅是出于谋篇布局的考虑。

孟子作为一个已经被近乎神化的人物,其生卒年月向来存在很大的争议。司马迁在《史记》中关于孟子的生卒年月并没有记述。古今学者却乐此不疲,希望能将孟子生卒年确定,如元程復心的《孟子年谱》,明陈士元的《孟子杂记》,清宋翔凤的《孟子事迹考辨》,周广业的《孟子四考》,魏源的《孟子年表》等,所以这方面的研究已经非常深入,且形成许多言之有据的说法。时至民国时期,基于这一问题的重要性,很多学者仍然对其充满兴趣,但是民国时期的研究多是在整理前人旧说的基础上推敲出合理者,较少创见。

尽管有关于孟子生卒年月之说众多,据时人整理有八种之多①根据罗根泽整理主要有八种说法,分别为:生于周定王三十一年,卒于赧王二十六年;生于周烈王四年,卒于赧王二十六年;生于周定王三十七年,卒于赧王二十六年;生于周安王初年,卒于赧王初年;生于周安王十七年,卒于赧王十三年;生于安王二十六年,卒于赧王二十三年;生于安王二十一年,卒于赧王二十年后;生于安王十七年,卒于赧王二十六年。,而造成这一局面的原因一方面是由于《史记》记载过于简略,而《孟子》本书又没有提供更多的线索,反而使这一问题更加扑朔迷离,各家皆可根据《孟子》本文而坚持一说。更为重要的原因则是由于学者在这一问题上更为重视的是孟子生卒年的“文化意义”。所谓“文化意义”是指“一个历史人物或一个事件在文化领域的象征意义”〔3〕,前代学者正是执着于孟子生卒年的这种 “文化意义”,从而争讼不已,使得这一问题愈来愈复杂。

民国学者在整理前代学者研究成果基础之上,大体形成两种主要意见:一是“烈王说”;一是“安王说”。

(1)烈王说

民国学者对于孟子生卒年月大多持此说,胡毓寰、陈顾远、王治心、温晋城、罗根泽等学者都认为孟子生卒年“约略言之,盖生于烈王初年卒于赧王二三十年,当西历纪元前三百七十年左右,至二百九十年左右之间。”〔4〕其中以胡毓寰、陈顾远对此说论述较为详细。

胡毓寰在《孟子事迹考略》中将孟子生卒年前代研究成果,归为七类,并且分别叙述了主要主张及其证据。胡氏认为七说之中“主生定王时者,其误最显。盖由定王初年至赧王二十六年,凡三百余年,孟子虽老,岂容有此长寿?”〔5〕而主生于安王时者,则仅是臆测而已。“惟最后一说,谓生烈王四年,卒赧王二十六年,适得八十四龄之数,较为近理。”〔6〕有学者根据孟子至梁时被梁惠王称为“叟”,认为如生于烈王四年的话,此时孟子年仅三十七岁,似不应该被称为“叟”。胡氏认为这是因为误信《史记》之说,他根据《竹书纪年》中记载,认为“孟子适梁,乃慎靓王元年”〔7〕,如此来算的话,此时孟子已经五十四岁,因此被称为“叟”也就合理了。对于造成这一错误的原因,胡氏认为因为司马迁不知惠王有后元,而误认为惠王卒于显王三十四年,从而造成了后世学者在对于孟子生卒年确定时多有谬误。

陈顾远在《孟子政治哲学》中则将孟子的生年整理为四说:阙里志说 (孟子生于安王十七年),陈士元说 (孟子生于安王之时,定字为安字之误),元张题说 (孟子生于周定王三十七年),陈凤石说 (孟子生于烈王四年)。陈氏在前三说后都列举了其反对意见,并认为最后一种说法比较可信。然而与其他持此说学者不同的是,陈顾远并未坚信此说,因其认为“烈王说”所依据的仍是《孟子谱》,而《孟子谱》“自身是否实录,无人敢断,又焉能将其作为考据之目标。”〔8〕确实为公允之说。至于孟子卒年考订,则取众家之说认为《孟子》书中 “能写鲁平公梁襄王的谥法,孟子纵不一定是死在赧王壬申年,却也在这几年里头前后的。”〔9〕

(2)安王说

持此种说法之学者在民国时期属于少数,仅有钱穆力主此说。

钱穆坚持国人必对国史具有温情和敬意,以激发对本国历史文化爱惜保护之热情与挚意,阐扬民族文化史观, 1935年出版的《先秦诸子系年考辩》,“超脱前人,功力尤深,解决了先前一些难以解决的问题,具有很高的学术价值”〔10〕。

钱穆关于孟子生卒年的考订主要成果就是《先秦诸子系年考辨》和《孟子研究》中的《孟子年谱》。钱氏对于孟子生卒年的确定并未像其他的学者那样专门专题的进行研究,而是将其视为他整个研究工作的一环,确如古人所说:“常山之蛇,击其首则尾应,击其尾则首应,击其中则首尾具应。”他将孟子生卒年的考订融入到他的全体研究之中,以此证彼,又以彼反证之,环环相扣,让人赞叹。

钱氏首先考订《孟氏谱》之中孟子生于周定王三十七年四月二日,卒于赧王二十六年正月十五日,寿八十四的说法的不可信,并认为孟子生于孔子后三十五年的说法也不准确。至于流行甚广的“烈王说”,钱氏认为因其依据年谱所记,逆推而成,因此这一说法也不可信。钱氏根据朱熹在《四书集注》中的说法认为。朱熹之时尚未有年谱,“故朱子所未见,否则以为不足凭,抑且不屑辨教也。以此推之,谱之不可信由此益显。”〔11〕并且认为朱熹所推孟子去孔子未百年的说法也不准确。周广业的《孟子四考》因其基于《孟氏谱》和朱熹的《四书集注》,说法也不可信。钱氏在将 “齐、梁、宋、滕诸国世系年代,一一重为厘定”〔12〕后,认为孟子游梁当在惠王后元十五年,“时惠王在位已五十年,计其年寿殆及七十,或已过。而称孟子曰叟,叟是长老之称,则孟子之年决不下六十,或亦竟及七十矣。不应至此时始出游。其前孟子游宋,在康王称王初年,则孟子年亦已五十六十间。又其前孟子先游齐,与匡章交,则四十五十之年也。据此,孟子之生,最早在周安王十三四年,离子思之卒至少在十年外。”〔13〕

钱穆虽本身并不执着于孟子生卒年的准确性,主张重游历,轻生卒。但钱穆对于孟子生卒年也提出了自己的看法,这就是“孟子之生,最早在周安王十三四年,离子思之卒至少在十年外。”这一说法,也存有较大的问题。如从此说,则存在两个问题:

问题之一是孟子与匡章交游时的岁数。根据钱穆在《先秦诸子系年考辩》中推断匡章的生卒年在公元前 360年至公元前 290年,匡章和孟子相游在公元前 335年,此时匡章在25岁上下,而孟子已经56岁,两人相差30岁之多,孟子不仅与其相交,而且对其颇为尊重。今人杨泽波认为这是不合理的。而杨伯峻也认为匡章“其年岁大致和孟子相当,两人当是朋友”〔14〕。

问题之二是孟子出游的时间。孟子游齐不久就与匡章交游,如其时为公元前 347年的话,那么孟子第一次游齐的岁数为 44岁左右,岁数比较合理,但距离公元前 324年离齐有 23年之久,“在此期间,除需为母服丧三年之外,并无别事,在齐滞留何以如此之久,缺乏一个合理的解释。”〔15〕如果与匡章交游是在公元前 335年的话,则“孟子迟至 50多岁方始出游,而在之前除授徒讲学、在邹出仕外,并无其他重要事情,其不甚合理是显而易见的。”〔16〕

民国时期对于孟子生卒年月的研究,前代学者研究已较为充分,且形成众多言之有据的学说,给予民国学者的研究空间已经较为狭小,所以学者对于这一问题多是整理旧说,进而申明己意。很多的学者将孟子生卒年具体到年甚至月日,这种研究的精确性和治学态度的严谨本无可厚非,然而正像钱穆所说:“此不过孟子一人享寿之高下,与并世大局无关也。……无征不信,必欲穿凿,则徒自陷于而且拙之讥,又何为者?”〔17〕过分的追求年代的精确,最终反而会流于穿凿,影响研究的科学性。

二、孟子师承考证

关于孟子的师从问题,在《孟子》本书之中有过叙述:“予未得为孔子徒也,予私淑诸人也。” (《孟子·离娄篇下》)却并没有明确道出孟子的师承关系。《史记》中说:“孟轲,邹人也,受业子思之门人”,这是比较准确的说法,而至《列女传·母仪传》中则说:“孟子旦夕勤学不息,师事子思,遂成天下之名儒。”后有《汉书·艺文志·儒家类》中说:“《孟子》十一篇,名轲,邹人,子思弟子,有列传。”《风俗通义·穷通卷》中:“孟子受业于子思。既通,游于诸侯。”以上著述都认为孟子乃是子思的弟子,随着时间推移,持此说者日渐增多。然而后世学者对此说多存疑问,并多有论著对此进行论证,如明代焦竑在《焦氏笔乘》中便认为“子思生年虽不可知,然孔子之卒,子思既长矣。孟子以显王二十三年至魏,赧王元年去齐,其书论仪、秦,当时五年后事,距孔子之卒百七十余年。孟子即已耆艾,何得及子思之门,相为授受乎哉!”〔18〕民国学者对于这一问题的研究主要是将前代学者的观点进行整理和重新确定,并在前人学说的基础之上进行一定的补充研究。

(1)驳孟子师从子思说

钱穆在《先秦诸子系年考辨》中根据孟子游齐时的年岁,向前倒推,得孟子生年之最前限,从而得出“孟子之生,最早在周安王十三四年,离子思之卒至少在十年外。”〔19〕且据钱氏的考证,子上当卒于周安王十九年,则孟子亦不可能师事于子上。罗根泽也认为孟子出生之时 “孔门弟子,固皆殂丧,子思之徒,亦已物故。”〔20〕前代学者也多是以此方法论证孟子师从子思说的不合理之处。

(2)论证孟子思想之来源

民国学者对于孟子师承问题的研究,除以生卒年来驳师从子思说的荒谬之处外,还从曾子、子思、孟子的学术风格角度论证了曾子、子思、孟子之间的思想传承关系。

胡毓寰在《孟子事迹考略》中,除了对前代的成果进行梳理外,重点考察了孟子与子思之间的传承关系,因“孟学传受,则似与子思有密切关系。盖七篇多记孔门曾思之事,而于游夏之徒,则语焉不详,且所言多表扬曾思倾向,其尊崇之意,至为明显。”〔21〕

“旧说以孔子之学,一派由曾子传之子思,子思传之孟子。又谓曾子著《大学》,子思著《中庸》。”〔22〕《史记·孔子世家》中也说:“子思年六十二,尝困于宋,子思作《中庸》。”但胡氏认为今本《礼记》中的《中庸》一篇是否就是子思所作,也仅有《史记》一家之证言。至于《大学》为曾子之书,则 “本属朱子推想之谈,尤未可遽信。”〔23〕但胡氏仍认为《大学》、《中庸》的作者与孟子为儒家同系之学者,“盖三书所言如脩身诚意等根本主张,似是一脉相承之说;异系儒者,其所言绝不如是之相同也”〔24〕,胡氏在文中将《中庸》、《大学》中与《孟子》中相近之处列出,与《孟子》本文进行比对,从而认为“孟子之学由曾子子思一派门徒传授,是也;谓《大学》《中庸》之主要部分为孟子同系儒家即曾子子思辈门徒所录,亦是也;惟谓曾子子思手著《大学》《中庸》以授孟子,则非事实矣。”〔25〕

李长之在承认前代学者尤其是清儒对于孟子与子思之间的关系的考证的基础上,对孟子与曾子、子思与曾子之间的传承关系进行了较为系统的论证。李氏在本文中征引《论语》中曾子的语录与孟子之言进行比对,认为曾子的淳厚、气魄、重友道等方面与孟子颇为相似,并认为“曾子之小心翼翼的方面虽不似孟子,而淳厚坚实远大的方面,实□孟子。孟子所谓‘一乡之善士斯友一乡之善士,一国之善士斯友一国之善士。天下之善士斯友天下之善士。以友天下之善士为未足,又尚论古之人。’ (《孟子·万章下》)更是曾子重友道的扩充。”〔26〕李氏又根据《孟子》本书中常常提到的如子襄、沈犹行、公明高、乐正子等人都是曾子的弟子,特别是公明高,即孟子时常称道的公明仪,李氏认为此二人为一人,进而认为“孟子之接近曾学,就是由公明仪或公明仪的弟子入手的”〔27〕,而 “公明仪的弟子有长息。假若孟子不得学于公明仪,学于长息也是可能的”〔28〕,所以“所谓孟子受业子思之门或门人,我们看也还是说他如何游泳于曾学的空气中罢了。”〔29〕

虽然,李长之的论证看似逻辑谨严,环环相扣,还是可看出其中不免有武断和牵强之处。如论证公明高即公明仪时,因 “仪”可以借作 “义”,而 “义”又可借作“高”,从而推论出二人为同一人,过于牵强。其实根据前代注疏,公明高与公明仪同为曾子之弟子,因此将二人强合为一人完全是画蛇添足之举。李氏于行文最后得出“假若孟子不得学于公明仪,学于长息也是可能的”〔30〕,将此不可靠之结论,必欲坐实,也是不必要的。

杨大膺《孟子学说研究》中,关于孟子师承问题有“孟子的思想渊源”一节。其中重点论述了孟子与曾子、子思之间的关系,通过将三人的学说具体罗列出进行比对,确定了三人之间是一脉相承的。杨氏对梁启超之孟子思想起于子游的说法进行了批驳,认为梁启超所依据的《荀子·非十二子篇》中的那段话中的“游”字本身就是不可靠的,并引郭嵩焘的话加以证明。又大量的引用了《孟子》本文来证明,孟子思想更多的是来自曾子和子思一脉,“如子游诸人,他不特没有称赞过他们。或因他们的话来为自己辩护,甚至他们的名字也没有提及。”〔31〕其后,他又将曾子及孟子的学说进行了比对,从而认为“孟子既是承袭曾子,提倡孝的思想,这足证明孟子和曾子是一贯的。”〔32〕至此,杨氏的论述都是较为严密和证据充分的。但是后文中,他在推测子思与孟子之间是否有直接的师承关系时,虽然对于子思年岁的考证,颇为有理有据,然而在其后,却煞有介事的推测子思是否寿至百二十岁则显得多余,何况既然其前文以《孟子》本文为主,为何此处却忘记《孟子》本文中并没有提及曾师事子思。

三、孟子游踪考证

孟子的游踪问题是孟子生平研究中最为复杂也是最为重要的一个问题,这一问题牵涉问题之广、之深是其他问题无法相比的,其游踪的确定不仅与其生卒年密切相关,还与孟子本人的学说践行密切相关,很多问题只有在确定孟子的游踪之后才可确定,因此自古各家对于此问题都论述详细且争讼不已。

至民国时期,这一问题仍是孟子研究中的重要问题。除对前代学者之成果进行集中整理之外①温晋城在《孟子会笺》的绪言中大体将这个问题的脉络叙述的比较清楚。“孟子游踪所至,有宋、滕、齐、梁、邹、鲁诸国。其程序,清代学者多所考证,尤以入梁之年与至齐之先后,聚讼纷纭。”(温晋城.《孟子会笺》〔M〕,南京:正中书局,1946:8.)并将这一问题之前的各家之说简述于书中。王治心在其著作《孟子研究》中同样也是主要进行了整理性的工作,且重心放在了游梁和至齐的先后顺序上面。但是王氏在这一方面所做比较详细,其将前人之说择要整理,可以使后来学者对于这一问题有比较详细的认识,省却很多功夫。,民国学者还积极对这一问题发表自己的看法,力图解决这一问题。民国时期对于这一问题的研究实际集中到了关于游齐、梁的先后问题上。对于这一问题,时至民国大体有三种成说:一是主张“先齐后梁”;一是主张 “先梁后齐”;一是主张“先齐后梁再齐”。民国学者对于这一问题多采后两说。

(1)“先梁后齐”说

这一说法自古便支持者众多,民国时期学者也大多持此说,究其原由则是因为当时学者大多认为三说之中“一派专信《史记》,不以《竹书》为可据,惟但迷信《史记》,无充足之证据理由,阎若璩可谓此派代表。一派以孟子在齐自称‘我四十不动心’,至梁则被称曰‘叟’,以为孟子必老而始之梁。因谓孟子先至齐,后至梁,《史记·列传》及赵岐《章句》为此派始祖。一派以孟子先适梁,次至齐;适梁年既五十余,至齐年且六十矣。此派主者至伙,说亦较确,其根据书为《竹书纪年》及《孟子》本书。此外尚可区分为大同小异多派。”〔33〕

罗根泽博采前人成果后认为“史公不知惠王改元,以孟子游梁在惠王薨之前年,故次于三十五年;惠王又有后元十六年,则孟子游梁在其薨之前年,适为后元十五年。又有桓谭《新论》‘秦攻梁,惠王谓孟轲曰:先生不远千里,幸辱敝邑,今秦攻梁,先生何以御乎?’察其语句,的为对初至者口吻。《竹书纪年》:‘慎靓王元年辛丑,秦取我曲沃平周,二年,魏惠成王薨。’慎靓王元年,即惠成王后十五年,指此,更足证孟子于惠王后十五年至梁也。”〔34〕

陈顾远对于孟子游踪的问题,也是将重点放在游梁与至齐的先后顺序上面。虽然不免仍是整理多于创见,然而陈氏之研究还是显示了强烈的个人风格。对于孟子何年游梁的问题,陈氏同意林春溥以及任启运的意见,“林指定入梁在惠王后元十四年,任指定在十五年,这一年底相差倒没什么关系,反正总在这几年里头。”〔35〕“关于 ‘惠王时未称王。而孟子称之曰王,不合二也。’一段,好像是许谦驳到底的话某,实不然,原来许谦谁道 (这一段引文语句不是很通顺,原文即是如此——笔者注):‘孟子至梁,若从《通鉴》,则孟子至梁时,尚为侯,此章称之为王,乃他日论集著书之时追书之耳。(读孟子从说首章)’古人问答底言语,抄在书上,全是一种纪实底作用,和谥法追称不同。许谦不明白这个道理,所以才会有这样附会底话儿,和林说不生丝毫影响的”〔36〕。陈氏进而认为,在梁、齐先后问题上应是先梁后齐,“今据《竹书》,梁襄王三年当宣王五年,鲁平公初立,即燕哙让国子之岁;又二年而齐取燕;又二年而燕太子平立。证之《孟子》之书,先梁后齐,其事皆合,故《通鉴纲目》于慎靓王二年书孟轲去魏适齐,盖得之矣。”〔37〕

尽管此说从者众多,且能解决孟子生平研究中的一些问题,但也并非圆满。假如按照这种说法的话,孟子初仕就是从梁开始,一至梁便被称为“叟”,说明孟子此时至少在五六十岁之上,孟子出游为何如此之晚,这一说法就无法解释了。

(2)“先齐后梁再齐”说

因为“先齐后梁”或“先梁后齐”两种说法都存在着论证上的困难,且都有无法解决的问题,所以便有了第三种说法——“先齐后梁再齐”说。民国时期钱穆便在自己研究基础之上力主此说。

此说并非由钱穆所创,前代便已有此说。如张宗泰便持此说,然而由于张宗泰本身拘泥于传统旧说没有能够校正齐威王、齐宣王的年世,反而使得问题更加复杂。

钱穆则在详考先秦诸子系年基础之上解决了这一问题。他先根据《孟子》本书中“陈臻问曰:‘前日于齐,王馈兼金一百而不受。于宋,馈七十镒而受。于薛,馈五十镒而受。’”而钱氏已经考订认为康王改元在周显王四十一年,由此而认为“孟子游宋,正值康王新王之际则必是,必谓康王初王之岁,则未见其必是也。惟既在宋康新王之际,则其见梁惠王齐宣王定在至宋之后。而其去齐适宋,则比当在齐威王之时无疑矣”〔38〕,且认为崔述之考订 “一以《孟子》原书为证,意诚是,而言则犹误。其谓孟子至滕至鲁及晚年事,皆非也。”并于其后分别列举《公孙丑》、《离娄》、《尽心》三篇中的文字证明,从而得出结论:孟子“其初在齐,乃值威王世。去而至宋滕诸国。及至梁,见惠王襄王,又重返齐,乃值宣王也。”〔39〕

钱氏此处的论证极为精当,“特别是以与匡章游为证,前人几乎从未正式讲到过,足见作者作为著名历史学家眼光的机敏和锐利。此说合情合理,言之确凿,极难反驳。‘孟子游齐当始自威王之时’,即此基本已成定论。”〔40〕

四、结 语

进入民国,传统学术的研究逐渐趋于衰落,尤其是经学研究,汤志均先生在《近代经学与政治》中将这一时期定义为“经学的终结”,这样的说法虽然难免过于截然,然而不得不说的是经学的衰微已是大势所趋,其在研究水平、研究者数量以及研究方法上都有了较大的变化。

作为经学研究的重镇,孟学研究当然也不例外。前代学者聚讼不已的孟子生平研究,在进入民国之后已是今非昔比,成为孟学研究一个十分冷僻的领域。从发表论文来看,1912年至 1949年间,仅仅发表了 9篇有关孟子生平的论文,专著则仅有罗根泽的《孟子评传》以及胡毓寰的《孟子事迹考略》,与孟学的其他领域相比,成果可谓稀少已极。

然而,进入民国,在疑古思潮的影响之下,民国学者视野中的孟子生平研究显然不同于前代学者,胡适认为“对于旧有的学术思想,积极的只有一个主张,——就是‘整理国故’。”〔41〕所谓“整理国故”,在胡适看来,就是要存一个批判的态度,对于旧有学术不盲从、不盲信。在这样的思想的指导之下,民国时期孟子生平研究必然会显示出于前代不同的特色。

黄俊杰先生曾说,对于前代学者来说,儒家经典使他们安身立命之处。因此,对于儒家先贤以及经典,前代学者大都是由信而考。然而,对于民国的学者来说,孟子对他们来说更多的是一个研究客体,由于疑古思潮的涌动,孟子古代先贤的地位,更使得民国学者能够冷静的对其进行学术研究,因为先贤对于民国学者来说更多的是一种阻碍,“所以为要了解经书的真相和经师的功罪,使古史不挂绊于经学,我们就不得不起来做严正的批评,推倒这个偶像”〔42〕。而现代学科方法的传入以及现代学科体系的建立也使得他们能更为冷静,这也可以从对于民国孟子生平研究的作者群的研究看出。

由表一可以看出,在民国从事孟子生平研究之学者,专业不一,既有文学,也有哲学,甚至还有从事教育行政的学者。且孟学也大多并非其主要研究方向,其中对孟子生平进行专门研究的仅有罗根泽以及胡毓寰,其他学者在多将这一问题至于其大的研究课题之下。这一方面说明现代分科体系对于民国学术的渗透,前代那种百科全书式的学者以及百科全书式的著作已经很少出现,取而代之的是分科学者以及学科专著。另一方面也说明在疑古思潮影响之下,孟学研究的客体化倾向。在疑古思潮的影响之下,学者更加客观的对待往圣先贤,从而有利于学术研究的客观性。

总体来看,民国时期孟子生平研究已较为衰落,民国学者对于这一问题的研究整理多于创见。然而,在疑古思潮影响之下的民国孟子生平研究,由于在研究目的上与前代的不同,使得其研究显现出了不同于前代的独特光彩,孟子生平中的神话色彩在民国学者的研究之下,被逐一剔除。无论是古史辨派之学者,如罗根泽,还是对于古史、国学抱着温情敬意的钱穆,在孟子生平研究中都没有止步于疑古,而走向了学术的求真。这显然是在疑古思潮涤荡之下,民国新鲜学风的必然结果。

〔1〕童书业.古史辨第七册序言 〔A〕.童书业史籍考证论集:下册 〔M〕.中华书局,2005.695.

〔2〕〔11〕〔12〕〔13〕〔17〕〔19〕〔38〕〔39〕钱穆.先秦诸子系年考辨 〔M〕.上海书店,1992.22,172,173,285, 173,285,282,282.

〔3〕〔10〕〔15〕〔16〕〔40〕杨泽波.孟子评传 〔M〕.南京大学出版社,1998.107,60,104,104,67-68.

〔4〕〔20〕〔34〕罗根泽.孟子评传 〔M〕.商务印书馆,1932.23,24,56-57.

〔5〕〔6〕〔7〕〔21〕〔22〕〔23〕〔24〕〔25〕〔33〕胡毓寰.孟子事蹟考略 〔M〕.南京正中书局,1936.5,6,6,19,21, 21,21,24,38.

〔8〕〔9〕〔35〕〔36〕〔37〕陈顾远.孟子政治哲学 〔M〕.上海泰东图书局,1922.8,5,9,11,14-15.

〔14〕杨伯峻.孟子译注 〔M〕.北京中华书局,2005.1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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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责任编辑 刘昌果)

K203

A

1004—0633(2011)02—125—06

2010—11—18

李锐,北京师范大学历史学院博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近现代思想文化。北京 1008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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