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 讯
(中共苏州市委研究室,江苏 苏州 215004)
皖南地域文化与吴组缃的文学活动
潘 讯
(中共苏州市委研究室,江苏 苏州 215004)
自南宋以来,皖南地区形成了以儒家文化为核心的具有鲜明地域色彩的文化体系与社会传统。吴组缃的故乡泾县地处皖南中部,明清以来文化鼎盛,人才辈出,清中叶以后,随着商品经济的发展,也浸染了商人文化色彩。皖南地域文化对吴组缃的文学活动影响至深。“严肃”成为他从文的创作心理与写作姿态,皖南浓郁的传统文化濡染了吴组缃的文学风格和审美情趣。在文学研究上,吴组缃善于独立思考,敢于坚持己见。他将皖学重考据、任裁断的精神融入古典小说研究中,尤其重视对于文本的细读精研。
皖南;吴组缃;地域文化;文学活动
近年来,已有研究者初步涉及皖南地域文化对吴组缃(1908—1994)文学创作的影响,这是别具只眼的。这使得我们对于吴组缃的阅读和研究,在一定程度上摆脱了文学史的宏观化、概念化叙述,更加细致地探入作家的个性世界,在更深广的背景中还原出他的文化图谱,探寻他文学风格形成的来龙去脉。但是,各种论述也有不足之处,或笼统地将吴组缃的故乡皖南泾县纳入徽州文化圈,或缺乏较有说服力的地域文化史料支撑,或忽略了地域文化对于吴组缃文学活动另一翼——学术研究的影响,这都有待于我们将研究引向深入。
一
皖南素有“程朱阙里、东南邹鲁”之称,自南宋大规模开发经营以来,随着经济的长足发展,文化亦逐步繁荣,至明清两代达到鼎盛,数百年来皖南地区形成了以儒家文化为核心的具有鲜明地域色彩的文化体系与社会传统。吴组缃的故乡——泾县地处皖南中部,北依芜湖,南临徽州(今黄山市),自古就有“山川清淑,江左名区”[1]65之称。泾县是一个以移民为主的县份,境内吴、胡、潘、朱诸氏族都是宋元以来的中原移民,他们深深浸染着儒家文化传统,在皖南崇山峻岭的荫庇下,历经数代生聚休养,刻苦自励,不仅家族繁衍壮大,而且展现出耀眼的文化活力。据旧志记载,泾县“士好问学,攻文辞,科第代不乏人。嘉靖以来,士风特盛,衣冠相望。一时士人翕然,骎骎乎慕邹鲁之风。”[1]67明清两代泾县进士登科者百余人之多,中举者近300人。清代乾嘉以来,人才尤盛,其中杰出者有学者包世臣(1775—1855)、朱珔(1769—1850)、胡承珙 (1775—1832)、胡朴安 (1878—1947)、胡怀琛(1886—1938)等。泾县还有诸多藏书世家,清代朱氏家族在故乡兴建培风阁、小万卷斋,成为闻名江左的藏书楼。道光年间,邑人赵绍祖(1752—1833)辑印《泾川丛书》,收集明清两代本县学者论著共45种,堪称洋洋大观。①以上参见《泾县志》,方志出版社,1996年版。
清中叶以后,随着我国(尤其东南水域)商品经济的发展,皖南地区的社会结构与民众心理也发生重要变化。乾隆间方志记载:“旧志泾民鲜事商贾,尤贱工作,今则操奇赢、走四方者多矣。甚且韦带之士,往往名登庠序,而躬竞锥刀。”[1]68可见,此时从商者不再被视为四民之末,不仅“操奇赢、走四方”成为普遍的社会风气,而且还出现了亦官亦商、亦文亦商的趋势。近百年来,泾县流传着“无徽不成商,无泾不成镇”[2]306的说法,清末民初之际,泾县出外经商者遍布18行省,形成“泾帮”商系。泾县籍学者胡朴安在《泾县乡土记》中云:“(泾人)在外经商者,约计比居本邑者多三分之二……故泾邑虽僻在边隅,其盛衰有关于全国之商务。”[2]1009《安徽第九区风土志略》(1931)亦载:“泾人长于经商,京、镇、沪、汉诸大埠,无不有‘泾帮’之称。”[2]306外出经商成为“僻在边隅”的泾县与外部世界沟通联系的重要渠道,不但使泾县在思想文化上常能得风气之先,而且经商者带来的资金回流也促进了乡村建设和原籍地经济发展。
皖南地区大多聚族而居,每一村落依据特殊的自然环境规划布局,在发展演进中形成了各具风貌的文化形态。吴组缃的出生地茂林村位于泾县西南乡,这里山明水秀,风物幽美。村南魁峰,一山耸峙,山巅建有飞雄塔、文昌阁等建筑,为清乾隆间遗物;村外则有濂溪、古溪二水,萦绕环抱,映带左右。吴、潘二氏为茂林望族,自明代以来,经历数百年休养生息,苦心经营,茂林形成了充满书卷气的乡村人文景观,不仅在泾县诸村镇中出类拔萃,而且在整个皖南地区亦罕有其匹。茂林村庄布局严整、气魄恢弘,历史上曾有9井、13巷、15门、24堂、32轩、72园、108座大夫第之称。至今,茂林还遗留着府第、祠堂、敞厅、义学等宏大精美的明清古典建筑群。茂林历来人才辈出,在科举时代,登科仕宦者代不乏人;近代以降,又孕育出国画大师吴作人(1908—1997)、书法家吴玉如(1898—1982)、学者吴则虞(1913—1977)、经济学家吴茂荪(1911—1984)等名贤俊秀。茂林素有崇文重教传统,清代建有桥东书屋、梅源书屋、环翠山房、吴氏乡塾等家学、义学。在五四运动前一年(1918),吴庆馀(1886—1928)在茂林创办育英学校,开茂林新学之先声。清代中后期,随着经济的积累与发展,茂林成为泾县较大的商业市镇之一。在商业鼎盛时期,村内有数百私营商号,商路远达湖广、京津等地。将成年男子送出学徒经商成为茂林地区相袭数百年的习俗,茂林朝奉(店员)活跃在远近各大市镇、商埠。①参见葛兆铣主编《茂林春秋》,内部资料,1994年。
吴组缃出生在茂林一个世代官宦、亦文亦商的家族。据茂林吴氏宗谱记载,吴组缃先祖吴豹文,为乾隆间岁贡生,曾任云南大理府通判等职,晚年在茂林建绿野堂。吴豹文生有八子,其中七房吴聘九(1780—1844)即吴组缃的曾祖父,岁贡生,曾任山西吉州知州。祖父吴季萃(字耕伊),无功名,一度在南陵县弋江镇经营油坊。父亲吴庆馀(字吉孚),禀生,少时弃举业在武汉卖字为生,后为袁世凯文案,愤于袁复辟帝制,毅然去职返里,以教授子弟为业。②参见葛兆铣主编《茂林春秋》,内部资料,1994年。吴庆馀曾自书二联悬于厅堂,嘱子孙铭记。一则为“嗜烟嗜嫖嗜赌,大则倾家,小则伤身,克己便归仁,望尔曹如履如临,未可以尝试其一;立德立功立言,出为伟人,处亦佳士,读书何所学,愿吾儿善继善述,毋忘此不朽之三。”另一则为“古今来许多名家无非立德,天地间第一人品还是读书”[2]936-937。这些充盈着中国儒家文化精神的警句格言对于吴组缃的成长无疑具有深刻影响。正是缘于严谨的家庭教育,上世纪30年代初,吴组缃兄弟联袂考入国立清华大学,日后,吴组缃成为著名作家、学者,他的胞兄吴半农 (1905-1978)则成为我国知名的经济学家。
二
吴组缃是以厚实、严谨的风格走上文坛的,他的小说、散文既具乡土文学的风情,更显“社会剖析派”的功力。他曾自剖道“我是个乡下人,自小看见的人生都是极其严肃的”[3]27。他又说:“我缺少幽默,就因为我是个乡下人的缘故……乡下人万事认真,规规矩矩的做人,好好的找饭吃。他的实际生活不许他躲避这些严肃的事。”[3]19-20对照吴组缃的创作,可以说“极其严肃”几乎已经成为涵盖他一生的创作心理和写作姿态。“严肃”的心态由何而来?除了上世纪30年代“风雨如晦”的时代背景,我认为,还应从皖南特殊的社会结构和文化环境中找寻答案。对此,今人有过这样一段精辟论述:
徽州的男男女女们由于一代复一代的经受上述种种痛楚悲哀的煎熬磨练,逐渐养成了理智重于情感的心理结构,近乎所谓的铁石心肠。再者,徽商们为了追逐盈利,持筹握算,分析毫末,较量锱铢,不遗余力的耐性,以及他们那种深刻、细致、精核、严肃等一丝不苟的精神,
其影响更大更深远。[4]81
同属皖南山乡,吴组缃的故乡泾县与徽州地区的经济结构、社会形态别无二致,男儿少小离土,世代为商,这里的居民常常要忍受生离死别的刻骨煎熬,他们也逐渐养成了“理智重于情感的心理结构”。同时,商人们或客地行商,或小本起家,在风波四伏的商海上沉浮跌宕,为了养家糊口,也为了追逐盈利,他们便不得不“分析毫末,较量锱铢,不遗余力”。这种心理、风气浸染日久,扩散开来,便沉淀为皖地居民独特的精神气质——深刻、细致、精核、严肃——这也成为吴组缃的文学创作心理的原发点之一。
在吴组缃登上文坛之初,目光敏锐的茅盾即认为:“(吴组缃)是一位非常忠实的用严肃眼光去看人生的作家,他没有真实体验到的人生,他不轻易落笔。”[5]一语点破了吴组缃的写作姿态。在这种创作心理的制衡下,吴组缃的小说散文呈现出一个鲜明的特点,那就是虽然以第一人称叙述,但大多采用旁观者 (witness-narrator)的叙述方式,竭力避免自我的介入和主观色彩,只求客观描述呈现。在吴组缃步入文坛的1930年代,皖南社会是一幅经济衰退、农村破产的惨状;面对深刻、激烈的社会矛盾,他坚持以文学的方式来探寻深层的原因和未来的出路,他不像某些左翼小说家那样作声嘶力竭的呐喊或控诉,而是将体验到的生活客观地、具体地裎露给读者。像吴组缃的代表作《菉竹山房》、《黄昏》、《村居记事二则》等,都是以旁观者的视角来审视皖南社会的形形色色,展露其质朴的面貌。他的名著《一千八百担》,叙述者隐藏起来,让各路人物络绎上场,通过简练传神的对话勾联起故事的进展,呈现出在行将就木的宗法制度统治下皖南社会的一个“横剖面”。这种冷峻、严肃的现实主义风格在1930年代的文坛独树一帜,为吴组缃赢得了较高声誉,受到历来文学史家的激赏。
当然,也有人认为崇尚“严肃”的创作心态制约了吴组缃文学天才的发挥,曹禺曾这样批评吴组缃的创作:
你不偏不倚,你客观,仿佛生怕自己的情感压倒了理智的安排,于是有些地方显得拘谨(固然往好处想,这成就你形式上的严整)。我感觉你故意拉紧住你那可以“天马行空”的笔意;我深切相信你的材料的幅员博大到可以任你驰骋,毫不蹈空,却不知何故你有些踟躇,只缘着一片小小的池沼徘徊。[6]
对于曹禺所说的“拘谨”,吴组缃也有深刻的体认与反思,他说“我受传统文学修养之毒甚深。于文字技术力求整饬,下笔写作,便有一种‘做文章’之意念存乎胸中。”[7]对于艺术创造而言,最可珍贵的正是作者内在的激情,它如浩瀚江海,汪洋恣肆,不受拘束,而“理智重于感情”的“极其严肃”的心理结构往往与汪洋的激情背道而驰;如果将“严肃”定位为吴组缃的创作心理和写作姿态的话,我们可以说,“严肃”成就了吴组缃的风格,也制约了吴组缃的创作。在他身上确实常常体现出一种过分的严谨与爱惜笔墨,1980年代,北大出版社为吴组缃辑印了薄薄四卷文集——《宿草集》、《拾荒集》、《苑外集》与《说稗集》,对于一位从事文字工作逾半世纪的著名作家、学者来说,未免给人未尽之憾。
皖南尤其是故乡茂林浓郁的传统文化氛围对吴组缃有一种浃骨入髓的陶冶,更进一步影响了吴组缃的文学风格和审美情趣。吴组缃是吮吸着“五四”新文化乳汁成长起来的作家,但是,传统却是他人格与创作的文化底色。在清华园求学期间,他曾一度追随俞平伯先生学唱昆曲。[8]青年时代,他就对周作人散文中的那种冲淡悠远的情调表示欣赏,而对徐志摩散文浓厚的西洋气氛不以为然。[3]184在1940年代,吴组缃发表的小说不多,散文创作进入旺盛期,其名篇《烟》含意隽永,别具一格,最能体现吴组缃创作中深层的审美情趣。试看这样一段文字——
有胡子的老伯伯,慢腾腾的掐着烟丝,团着揉着,用他的拇指轻轻按进杯子,而后迟迟地吹着纸捻,吸出舒和的声响:这就表现了一种神韵,醇厚,圆润,老拙,有点像刘石庵的书法。年轻美貌的婶子,拈起纸捻,微微掀开口,“甫得”,舌头轻轻探出牙齿,或是低头调整着纸捻的松紧,那手腕上的饰物颤动着:这风姿韵味自有一种秾纤柔媚之致,使你仿佛读到一章南唐词。风流儒雅的先生,漫不经心的装着烟丝,或是闲闲的顿着纸捻上的灰烬,而两眼却看着别处:这飘逸淡远的境界,岂不是有些近乎倪云林的山水。[9]179
对吸水烟姿态一连串细腻精致的描摹,充满了文人雅趣,特别是几处传神的比喻,更散发出浓郁的传统文化情调。字里行间流露出的对于日常生活的悠闲的赏玩姿态颇具周作人的神韵,正可以和早年吴组缃对周氏散文的欣赏相为呼应。
不少论者评价吴组缃代表作《菉竹山房》具有《聊斋志异》一类明清文人笔记小说的情调与韵味,殊不知这与清中叶以来皖南地域文化环境也有幽深的联系。《菉竹山房》讲述的是一个发生在山乡阴暗旧宅内的鬼气森森的故事,这类故事不仅是中国古代小说的常见题材,而且在清末皖南山乡尤为发达。其原因在于太平天国时期,太平军与清军在皖南争夺厮杀,展开了惨烈的拉锯战,皖南地方沦为战争的重灾区。当时,许多仕宦巨贾之家纷纷逃亡到临近大中城市躲避战火,他们遗留在故乡的深院高宅成为蓬草丛生、狐兔穴居之所,在一种凄惨阴森的气氛中,各类狐鬼异闻故事滋生泛滥起来。当时就有本地文人采摘改编,写进笔记小说中。如茂林文人潘纶恩(1797—1856)在他的文言小说集《道听途说》中就记录了大量发生在皖南一带的狐鬼怪谈,如《鬼报》、《蛇妖》、《旅店冤鬼》、《狐母》等。①《道听途说》有黄山书社排印本,陆林点校,1998年版。另一位泾县文人胡承谱(1732—1805)在他的小说集《只麈谈》中也记录了不少皖地奇闻异事。②《只麈谈》有商务印书馆据赵绍祖辑《泾川丛书》影印本,中华民国六年(1917)版。我想这类故事无论在口头流传中,还是在书面阅读中,都会给吴组缃以感触和影响,《菉竹山房》之类的笔法和情调当不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
三
皖南民间有“好讼”传统,在遗存的徽州文书中,诉讼文书占有不少份额。泾县历史文献中也有如此记载:“泾民俭啬,独涉讼则百计谋胜,不惜倾家。……泾民刚满而竞,往往鹬蚌相争,结于睚眦,听断所及,讼谍麇集,甚至济北之树,汝南之水,累年浃岁,剌剌不休,蔓引株连,纠缠靡已,废时破产,举弗遑恤。”[1]67-68这种特殊风习,一方面与皖南山区自然环境相关。这里山高林深,地瘠人稠,在农业生产力尚不发达的年代,居民对于土地、山林等生产资源的争夺十分激烈,常常为之反复诉讼于官司,这就是所谓“济北之树,汝南之水,累年浃岁,剌剌不休”。另一方面,又与商品经济日益发展相联系。商业活动的频繁,增加了各类经济纠纷的频率,商人要维护自己的利益,多依赖于司法诉讼,造成“蔓引株连,纠缠靡已”,甚至不顾“废时破产”。这种“好讼”的传统风习逐渐浸润为一种群体性心理,成为地域文化的组成部分。如果从更加深远的精神影响而言,那就是分析问题喜寻根究底、一辨究竟,做出判断不含糊,不敷衍,敢于坚持己见。
这种地域文化心理在吴组缃的学术研究中展现得最为淋漓尽致。他治学独立思考,敢于坚持己见,始终尊重自己的心灵尺度。早年在清华读研究院时,他斥六朝文为“娼妓文学”而主动退学事,已经成为民国文坛一则著名逸事。在学术问题上,他不盲从于已有的公论、定论,而是从自己的经验与分析出发,平心而论,独出机杼。吴组缃对茅盾怀有知遇之恩,他的《西柳集》刚出版,茅盾即撰文给予高度评价。《子夜》出版后,吴组缃也极为推崇。但是,对于茅盾创作中暴露的缺陷,他又实事求是地评价“他的作品的主题,往往似乎从演绎而来,而不是从归纳下手,似乎不是全般从具体的现实着眼,而是受着抽象概念的指引与限制。”[3]210对于世人称道的茅盾代表作《春蚕》,吴组缃则犀利地指出:“但看其所要表现的主题上,他的生活显然不够,描写也有严重缺点。”[3]273在《儒林外史》的研究中,1954年吴组缃提出吴敬梓具有民族思想而遭到多方面的反对,但是他并没有放弃自己的观点,直到1981年他还在一封通信中力持旧见,并作了如下辩驳:“那时清朝统治已趋巩固,镇压禁锢则毫不松手。比如一块大石压在地上,因为没能看见石块下面长出花草来,就断言下面连畸形芽苗也没有,这种思想方法未免过于简单化、表面化了。”[10]133吴组缃不肯屈从,一丝不苟的学术个性可见一斑。
皖南本是清代朴学大师戴震、江永的故乡,泾县则是皖学的重镇。泾县人胡承珙被称为“皖学之中坚,戴氏之后劲”[2]1009,著有《毛诗后笺》、《小尔雅义疏》等,史载他“尚戴氏治学,守汉儒家法,精于小学,工于考证”[2]926。皖学的学术精神是重事实,任裁断,细致入微,一丝不苟。尤其是在清代文字狱的背景下,学者们对经籍中一言一义核定音韵、反复训诂,借此阐释申发圣贤义理,并隐晦地传达出自己的学术思想。这种精神影响了皖地后代学者,在随后皖南地区涌现出的学人身上都明显带有皖学的底蕴,即便是新文化的开山鼻祖胡适,他的治学方法也深受“戴氏治学”的影响。吴组缃虽不治经史,但是皖南地区世代承传的学术传统不能不影响到他的治学方法和路径。可以说,他是将皖学重考据、任裁断的精神融入到古典小说研究中,他尤其重视对于文本的细读精研,从细节中发掘出作品的“微言大义”。他对古典小说《红楼梦》、《儒林外史》、《金瓶梅》等的研究,都是从文本中不为常人所注意的细节出发,申发阐述,旁征博引,发掘出细节中蕴含的深刻意义。
比如,在《红楼梦》研究中,吴组缃不认同薛宝钗是“淑女”的评价,而认为薛工于心计,城府很深,是个“实利主义者”。他在评析时提及了这样一个细节——
红麝串只有她和宝玉两个才有,别人都没有。这意味着什么?她们这些姑娘们对这个问题无疑都是非常敏感的。她假如是个真正的封建淑女,在这种情况下,一定要害羞,不好意思,即便对红麝串再喜欢,也会锁在箱子里,不肯拿出来;可薛宝钗却带在腕子上到处跑。端午节天气热了,红麝串非珠非玉,主要是香料,带在手腕上不是很舒服的,汗水一浸,腕子上就可能沾上红印子;而且书里又一再讲她平常不爱花儿粉儿,从来不爱打扮,现在热天竟把红麝串戴起来,到处显示。这一反常的举动,其用意是很明显的。作者这样写,实际是有嘲弄她的意思。[11]312-313
这段分析是以往红学家都不曾注意的一个细节,吴组缃认为这是作者的一处“曲笔”,它表达了曹雪芹对于笔下人物的微讽之意,这的确是诛心之论,而其论述的鞭辟入里,又不得不令人信服。又如,吴组缃提到《红楼梦》里有一个名叫小鹊的丫头,那是一个仅在抄检大观园前出现过一次的赵姨娘房里的小丫头,《红楼梦》第73回开首写小鹊在夜深到怡红院传信,说赵姨娘在贾政面前说了宝玉的事,让宝玉“仔细明儿老爷问你话”。吴组缃抓住一个小人物的小细节分析道:“像曹雪芹这样具有大手笔的大作家,一部书写了那么多人物,对于每个人物他都有精心设计,安排他们什么时候出场,扮演什么样角色故事,即使一个小小的过场人物也绝不潦草处理,小鹊即是一个喳喳报信的小鹊,是马上即将到来的大观园风暴的先兆,以后她再也没有出现过,她这个人物的使命完成了。”[10]168小鹊大约是《红楼梦》的研究者都不曾注意到的一个人物,但是吴组缃却将她从一部“红楼”数百人物中钩沉出来,通过对这个毫不起眼的小角色的阐述,揭示出曹雪芹精妙的创作构思,小中见大,观微知著。这种像考据家一样细读比勘的功夫,还体现在他对其他古典小说的研究中。吴组缃在讲述《聊斋志异·张鸿渐》一篇时,特别提到张鸿渐两次回家情景的不同。头一次是施舜华幻化的方氏“两相惊喜,握手入帷。”“夫妇依倚,恍若梦寐。”第二次是真的方氏,“方氏惊起,不信夫归,诘证确实,始挑灯呜咽而出。既相见,涕不可抑。”[12]207吴组缃认为第二次见面才是患难夫妻见面的真切场景。这种独到细致的眼光,如老吏断狱,丝毫不爽,没有深厚的细读功底和创作积累是断难达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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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吴组缃.吴组缃日记摘抄[J].新文学史料,2008(1):7-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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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206.6
A
2095-0683(2011)01-0015-05
2010-12-30
潘讯(1981-),男,安徽泾县人,中共苏州市委研究室科员,硕士。
责任编校边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