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叛·视野与人文情怀
——由汤因比看20世纪西方史学之变化
编者按:
20世纪是人类文明史上一个史无前例的大变革时代。在时代的映照下,20世纪的西方史学也发生了深刻的变化。就其大势而言,它是一个从传统史学向新史学转变的时代。在这个世纪50年代中叶,西方史学发生了一次新的转向。自70年代末以来,当代西方史学又出现了一些新的重大变化,令国际史学界瞩目。显然,西方史学新陈代谢的过程加快了,至于它日后的发展趋势及其走向,我们且拭目以待。为此,本刊特意组织了这次笔谈,专门就20世纪以来西方史学的变革及其走向问题进行深入的探讨,以飨读者。
说起20世纪西方史学所发生的深刻变化,我们不得不首先提到著名的英国历史学家阿诺德·汤因比(Arnold Joseph Toynbee,1889-1975年),这不仅是因为他那非凡的史才,还归之于他的长寿,于是著作等身,为后世留下了丰厚的史学遗产。
汤因比生当盛世,维多利亚时代的雍容华贵,“日不落”帝国的气冲霄汉,把这个英国历史上的“黄金时代”点缀得美轮美奂。但是,恰如冰层下的激流,西方社会正酝酿着巨大的变革,随之西方史学也开始了新一轮的转折,当1890年前后那场新史学与传统史学发生争论的时候,尚处于襁褓中的汤因比,当然浑然不知。不过,当步入20世纪之后,汤因比伴随着时代的节拍,在这个风云变幻的世纪里,生活了整整75年,也为批判旧史学、振兴新史学奋斗了一辈子。
是的,我们的确应该感谢汤因比,这是因为:
他是批判旧史学的斗士
上面说到的发生在1890年前后的新旧史学之争,当时新史学的领军人物是卡尔·兰普勒希特,而这里的“旧史学”指的是由兰克为代表的西方传统史学,此时兰克已过世,所谓“新旧史学”之争,实际上是在兰普勒希特与年轻一代的兰克学派的弟子之间进行的。我们决不要小看这场名为“历史方法论”的争辩,实质上它是20世纪大门叩开之后,西方新旧史学之间的全面抗衡的前奏,从某种意义上说,这场争论一直持续到今天还没有停息。
在反叛西方旧史学的阵营中,汤因比并不是最初的弄潮儿(那时他还年幼),但他却是日后冲锋陷阵的斗士。这就说到了文化形态史观的创立,它的首倡者是德国历史哲学家斯宾格勒,他的代表作《西方的没落》,倡导以文化(或文明)作为自成一体的历史研究的对象,并指出它们 (共有八种)各有其生命周期,且是同时代的,也可作平行的比较研究。1920年,当汤因比读到该书第一卷时,顿时为斯氏上述之论见吸引,而这些也是他正在探讨的;继而,他又看出“德国先验方法”之不足,终于下决心继续求索,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作出了具有创新意义的成果。汤因比果然不负众望,举个人毕生之力,以其皇皇巨著《历史研究》(共12卷),发展了斯宾格勒的学说:在汤因比那里,文明考察的视野扩大了;汤因比不同意他的前辈对文明兴衰所持的宿命论观点,而他却发现了文明生长盛衰的根源;更重要的是,他的《历史研究》与斯宾格勒的《西方的没落》基调不同,他反对德国人所散布的“西方文明悲观论”,在他看来,西方文明仍可继续保持“创造性的活力”;汤氏的世界文明三种模式(即希腊模式、中国模式和犹太模式)说,更是让他的前辈望尘莫及了。
这里不容对汤因比与斯宾格勒的学说作更多的比较,归结为一点,可以这样说:在20世纪前期,以“文明形态史观”之新说奠立的“文化形态新史学派”,在批判旧史学、创建新史学中功不可没,汤因比为此更是立下了汗马功劳。
他是世界史体系与写作的创新者
19世纪是西方民族主义史学之天下,史学大师兰克几乎为欧洲多数国家写了一部断代史。20世纪以降,史风渐变,世界主义日渐称雄,因而世界史的写作及其重构也不绝如缕。在这中间,由斯宾格勒与汤因比所建构的思辨型的世界史别开生面,因为他们开创了一种新型的宏观的世界史写作模式。这里要说的仍是汤因比的《历史研究》。此书从1921年拟定大纲至1972年手订节本,汤氏为之付出了毕生的心血。这部多卷本的世界史巨作,最突出的特点在于他的宏观视野,观古今于一瞬,看世界于眼前,在读者面前展示了一幅世界文明整体的全局性的壮丽图景,令人赞叹不已。
诚然,汤因比的《历史研究》(也包括斯宾格勒的《西方的没落》)严格说来,还只是一种哲学的思辨,尚不能代替世界史写作的本身。这一点,汤因比以其晚年写作的名著《人类与大地母亲》得到弥补。与《历史研究》不同,这是一部编年体的世界史,从50万年前的人类行程,下迄作者所生活的20世纪70年代,且以抒情诗般的文笔,描述了人类文明的历史进程。但两书却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史家的宏观视野,整体史观,全景考察,给人以一种高屋建瓴、无与伦比的气派。由这两书,充分显示出了汤因比作为优秀历史学家互为补充的叙事与思辨的两种史家之长,由此也奠定了他作为20世纪西方历史学家“大师级”的地位。
他是20世纪西方史家中最伟大的人道主义者
这里要说的是汤因比的人文情怀。在西文中,人道主义与人文主义、人本主义同出Humanism。汤因比的人文情怀,其核心内涵是关注人、人类的历史及其命运,这也应当是上述几个词语的题中之义。
由前述两点可知,我们非常佩服汤因比在推陈出新、锐意进取方面的学术成就,那么对他在其作品中所呈现出来的那浓浓的人文情怀或人道主义精神就会更加敬重了。
与19世纪西方的客观主义史学所宣扬的“如实直书”不同,他的著作不可能是不偏不倚的,他不可能像兰克那样,写出来的是一些“无色彩”的历史,而前者所标榜的“无色彩”历史,事实上也只能是一种“高尚的梦想”。
我们知道,在汤因比漫长的人生之旅中,他是一名教授,传道授业,陶冶万物;但他也是一位政治活动家,“一战”与“二战”期间,曾在官方任职,并出席过众多重要的国际会议。即便在他退休之后,他仍在为反战而呐喊,为和平而呼吁,在国际政治的舞台上,到处都可以看到他的身影以及从他身上所散发出来的人道主义光芒。
作为学者的汤因比,他决不坐而论道,他之撰史无一不是有为而作,“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借用中国明代东林书院的这副对联,用来刻画安于书斋潜心撰史时的汤因比之印象,亦无不可。
稍加考察,我们就会发现历史学家汤因比的人文情怀是一以贯之的。从最初《历史研究》对世界各个文明的求索、对人类命运的关注,到他晚年在《人类与大地母亲》中对人类及其生存环境的担忧,无不如此。这里且引汤氏在后书中用凝重的笔调写下了的最后几行文字:
人类将会杀害大地母亲,抑或将使她得到拯救?如果滥用日益增长的技术力量,人类将置大地母亲于死地;如果克服了那导致自我毁灭的放肆的贪欲,人类则能够使她重返青春,而人类的贪欲正在使伟大母亲的生命之果——包括人类在内的一切生命造物付出代价。何去何从,这就是人类所面临的斯芬克斯之谜。(《人类与大地母亲》,徐波等译,上海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第735页)
越到晚年,作为史家的汤因比,其人文情怀就越加浓烈、越加深沉,我们可以从他在迟暮之年与池田大作的对话录《展望二十一世纪》一书中感觉出来。这里不容再作引录。进言之,西方史学中的人文主义传统,经古典时代朴素的初始阶段、近代的理性发展阶段直至20世纪汤因比,才发展为哲思的成熟阶段。总之,汤因比的人文情怀将穿越时空,对接古今,在现代,尤其在当代中国社会将放射出夺目的异彩。
我们的确可以从汤因比身上见证20世纪的风云变幻,见证20世纪西方史学从传统史学走向新史学的历史进程。然而,当他去世的时候,西方新史学已是如日中天,法国年鉴学派的威势与影响,英国马克思主义史学的崛起与兴旺,美国
社会科学新史学的生长与冲击,还有那琳琅满目的新文化史,令人惊悚的后现代主义及其对史学的挑战,凡此等等,不一而足,所有这些,汤因比生前也许没有全部看到或料到吧,至于现当代西方史学的走向如何,我想倘若智者汤因比依然健在,对它的未来发展趋势恐怕也难以说得清楚,何况我们呢!对此,我们将会投入更多的关注,作出更深入的研究,你看好吗?
(作者系复旦大学历史学系教授,博士生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