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周
(安徽大学 历史系,安徽 合肥 230039)
吕思勉的辨伪思想
何周
(安徽大学 历史系,安徽 合肥 230039)
吕思勉的文献辨伪思想,主要可以概括为:古书不容轻信,又不容过疑;凡书无全伪者,伪书大多“仍各有其用”;古史不仅“层累地造成”,同时又“逐渐地剥落”;不见记载者,不能决其必无也;传之与经,信否亦无大分别;其所谓实物者,实未必皆可信,等等。
吕思勉;文献;辨伪;古籍
吕思勉 (1884-1957),字诚之,江苏武进 (今常州市)人,现代杰出历史学家。他在通史、断代史和专门史诸多领域里,都取得了巨大成就。著名史学家严耕望,把吕思勉、陈垣、陈寅恪、钱穆一并推重为“前辈史学四大家”。[1]84-85张之洞《轩语》说:“一分真伪而古书去其半,一分瑕瑜而列朝书去其十之八九矣。”可见阅读古书一定要先行辨伪。中国史上文献辨伪的成就很多,也有很丰富很精彩的辨伪理论出现。吕思勉的辨伪思想很有特点,不过都是散落在他的著述当中,本文进行了初步的爬梳和归纳。
吕思勉对古书,总体上态度是很中庸的,他主张古书不容轻信,又不容过疑。“史学家不走极端,而采取中庸之道,是最重要的史学态度。”[2]9吕思勉虽然与童书业一起主编过《古史辨》第七册,但他不是“古史辨派”学者,他对“疑古派”的过度怀疑古书,是持谨慎态度的,“近二十年来,所谓‘疑古’之风大盛,学者每訾古书之不可信,其实古书自有其读法,今之疑古者,每援后世书籍之体例,訾议古书,适见其卤莽灭裂耳。”[3]6这里明确指出疑古者的弊病,因为不懂古书通例,往往援引后世的体例,妄论古书,结果贻笑大方。他对梁启超和胡适辨诸子真伪的方法也表示不甚敢信,“然近人辨诸子真伪之术,吾实有不甚敢信者。近人所持之术,大要有二:(一)据书中事实立论,事有非本人所能言者,即断为伪。如胡适之摘《管子小称篇》记管仲之死,又言及毛嫱、西施,《立政篇》辟寝兵兼爱之言,为难墨家之论是也。(一)则就文字立论,如梁任公以《老子》中有偏将军、上将军之名,谓为战国人语;又或以文字体制之古近,而辨其书之真伪是。”[4]19-20这里他对梁、胡的辨伪思想提出了异议,他认为不能简单地根据书中事实立论,也不能孤立地就文字立论,子部之书是一学派的著作,不是一人的著作,诸子著作中有非本人所能言者,不一定即为伪书,书中出现后世文字,也不能就断定为伪书,因为诸子是学派的代表人物,其书是该学派的集体著作,后人可以不断增减修正,这是一个重要的古书通例,不清楚者以为《老子》就是老子所著,《孟子》就是孟子所著,就要犯错误了,所以古书不能轻易怀疑。他认为古人不会随意作伪,“至于动辄疑心古人作伪,更为无稽之谈。作伪乃特殊之事,非有特殊之原因莫肯为,岂有看作著述界经常现象之理。”[5]564作伪是特例,不是常事,“爱惜历史,为人类之天性。故虽或造作,其中仍有真事实。”[5]891随着考古发掘和出土文献整理的进展,事实证明,对不少古书的怀疑是错误的,也证明了吕思勉历史研究态度的正确。
另一方面,他又认为不能轻易相信古书。“古本无信史,古人又不知求实,凡事皆以意言之,正如希腊荷马之《史诗》,宋、元以来之平话耳。或侈陈而过其实,或臆说而失其真,皆意中事。然附会之辞,虽或失实,亦必有由,不能全无根据也。”[3]120古人没有后世求实的概念,凡事都易“侈陈”或“臆说”,如形容乱世往往说“十室九空”,形容盛况说“万人空巷”,具体史实则阙如,这类描述和记载虽然不是全无根据,但断不能全信。
吕思勉认为被人视为瑰宝的先秦诸子都不宜轻信,“世每震于先秦诸子之名而不敢议,而不知诸子书中,精绝处固多,肤浅者亦不少,此是时代为之,不宜菲薄古人,然亦不宜轻信也。”[[6]766今天看来,这种谨慎的态度还是客观公正、实事求是的,对我们仍有启发。
吕思勉认为,古书没有全伪的,伪书的内容不是全无根据,伪书有伪书的用处,换个角度看就是有用的书,特别在保存史料方面,伪书有其特殊作用。
比如,他认为《孔子家语》、《孔丛子》这样的伪书,仍有其用途,“《家语》、《孔丛子》虽为伪物,然古书无全伪者,除以私意窜入处外,仍多取古籍为资,实足与他书相校勘也。(此凡伪书皆然,故伪书仍有其用)”[3]12后人所作的伪书,本身虽是作伪,但可以考见作伪者时代的史实,“书之较古者,如《尧典》、《禹贡》等,决为后人所作,然亦可见其时之人所谓尧、舜、禹者如何,究有用也。而类乎当时史官,或虽出追述,而年代相去不远者,更无论矣。”[3]9他评价伪书《列子》说,“《列子》乃晋人伪书,然亦多有古书为据,善用之,固仍有裨史材,而尤可与庄子相参证也。”[[7]277伪书不是空穴来风,往往有所依据,所以其材料仍可以利用。
古伪书不是全伪,除了作伪者羼入的内容外,其余内容仍是从古书中采辑,可以在辑佚、考据等工作中派上用场,“凡书无全伪者:如《孔子家语》,王肃以己意羼入处固伪,其余仍自古书中采辑;又其将己意羼入处,以为孔子之言则伪,以考肃说则真矣。故伪书仍有其用,惟视用之之法如何耳。凡读古书,最宜注意于其传授。读古书者,固宜先知其学术流别;然学术流别,亦多因其言而见。清儒辑佚多用此法,如陈乔枞之《三家诗遗说考》,其最显而易见者也。”[8]62今天古书大都阙佚,如有古书互相比勘,即使是伪书,也是“一字皆宝”,“处今古书阙佚之时,苟有异同,一字皆宝。要在平情静气,以求其真。”[8]284
邹兆琦评论道:“吕先生的伪书大多‘仍各有其用’之说,用实事求是的态度,对过去被人们耻斥为伪书的书进行具体的分析,在不同程度上‘救活’了一些‘伪书’,使它们仍能在祖国文化遗产中发挥一定的作用,意义是很深远的。”[1]73这个评价是很中肯的。
吕思勉在《古史辨》第七册的《序》中,对“古史辨派”的观点进行了肯定和补充,他认为古史不仅为层累造成,同时有逐渐剥蚀的一面,“古史之传于今者,……其物本樊然淆乱,而由今观之,抑若略有条贯者,皆节经损益润饰而成。其人不必相谋,而其事一若相续。此顾君颉刚所由谓古史为层累造成。抑又未尝无逐渐剥蚀,前人所能详,而后人不能举其事者,此其所以益不易董理也。”[[10]63钱玄同在给顾颉刚的信中说:“先生所说‘层累地造成的中国古史’一个意见真是精当绝伦。”[11]67然而吕思勉对主流史学界的史学家,大胆质疑,明确提出:古史诚然为层累地造成,何尝不是逐渐剥落的呢?他认为必须认识到古史沿革的复杂性,在辨伪工作中才可以避免片面,避免疑古过度。
在《中国史籍读法》中,他仍苦口婆心地指出,“读古书的,于近人所谓‘层累地造成’之外;又须兼‘逐渐地剥落’一义言之,方为完备。”[12]90古书的一个重要通例便是轻事重言,重言的结果造成史实层累,轻事的结果便是史实剥落,有了这个认识,就可以更客观地进行古书的辨伪,这一思想是辨伪史上的重要创造,后来吕思勉的弟子杨宽等人加以发扬,在辨伪上有了新的理论工具。民国史学的主流是疑古与史料至上,吕思勉没有盲从,并在学术实践上加以抵制,显示了独立的精神,这也是史学家可贵的修养。
古书中没见记载的,不能确定就没有记载过,或从没有一种观点存在。他在不少地方都表达过这样的看法。
“政治思想则不然,他是存于人的心里的。有许多政治思想,怕始终没有发表过,亦不免于佚亡(凡高深的学说,往往与其时的社会不相宜,此等学说不容易发表,即使发表了,亦因其不受大众的注意,或且为其所摧残而易至于灭亡);此等便都无可稽考。”[5]4这里虽说的是政治思想,但应用在其它史实辨伪上也是同理。
“中国古代亦有民主政体、贵族政体之遗迹,如《周礼》所载询国危、询国迁、询立君、及周、召二公共和行政是也。但无正式之民主、贵族政体,此则书缺有间,亦且古事遗佚,不见记载者多,不能决其必无也。”[5]637民主、贵族政体这些古史的史实,多已亡佚,但不能说中国没出现过或从来没有民主、贵族政体。
又比如,“孔子所论,以小康之治为多,而大同不过偶一及之罢了(古人学说传者,皆阙佚已甚。或孔子对于大同,多有论列,而所传者仅此,亦未可知。)”[5]157孔子多谈小康,我们不能据此认为孔子没有大同思想,只是没有多传下来,我们不知道罢了。还有,“古人言论,传于后世者不多。如贾生之策治安,可谓切于事矣。然亦未尝不言改正朔易服色也。设使贾生他说皆不传,而独传其改正朔易服色之论,后人亦将以迷信之徒视之矣。书阙有间,不宜据偏端作一成之论,凡读古书皆然,正不独汉史也。”[5]754古人言论,流传下来的不一定全面,不能偏据一端,对其加以评论。不要苛求古书记载的史实面面俱到,一本书有它的侧重点,没论到的部分,或许有其它书去记述。所以,我们在作学术结论时,要留有余地,不要把话说死,我们没看到的资料,不一定就是没存在过的,或没出现过,这在辨伪上也是重要的思想。
吕思勉是经今文学的大师,他尊崇今文经,但他并不固执,他认为经在现代社会,只能当史料看,已经失去往昔的至尊地位了。“经学,我自始不承认他可以独立成一种科学,而经学的全部,却是治古史最紧要的材料,即治后世的历史,也不是和经学没有关系。就事实论,把全部的经学书籍都看成治史学应用的书,亦不为过。”[5]266并且他认为,从史料价值上看,经与传的可信度,没有大的分别,“则‘既知古代书籍,率多治其学者东鳞西爪之谈,并无有条理系统之作,而又皆出于丛残掇拾之余;则传之与经,信否亦无大分别’是也,世之尊经过甚者,多执经为孔子手定,一字无讹;传为后学所记,不免有误。故于经传之互异者,非执经以正。传,即弃传而从经,几视为天经地义。殊不知尼山删订,实在晚年,焉能字字皆由亲笔。即谓其字字皆由亲笔,而孔子与其弟子,亦同时人耳,焉见孔子自执笔为之者,即一字无讹?言出于孔子之口,而弟子记之,抑或推衍师意者,即必不免有误哉。若谓经难私造,传可妄为,则二者皆汉初先师所传,经可信,传亦可信;传可伪,经亦可伪也。是以汉人引用,经、传初不立别。”[13]10-11孔子编六经,不一定全部亲力而为,不一定字字珠玑,经和传一样,可以怀疑。吕思勉的这一思想,大胆怀疑经的至尊地位,跟疑古派是遥相呼应的,契合了当时思想解放的潮流。
针对部分人迷信考古实物的思想,吕思勉冷静地指出,考古实物也可以作伪,不能偏好。“刘氏誉《左》,可谓成癖;独其与《汲冢纪年》有异,则又非《左氏》而取《纪年》,由其过尊目击而贱传闻,遂使作伪者得仇其欺也。今人亦好言实物而贱书史;然其所谓实物者,实未必皆可信,不可不猛省也。”[8]295-296刘知几非常推崇《左传》,但又更信《汲冢纪年》,因为《汲冢纪年》是出土古书,但据吕思勉考据,汲冢古书不一定非伪,未必可以相信;后世出于逐利、游戏等原因,伪造古董更是常见,突出的例子就是甲骨文的伪造。“据实物为史料,今人必谓其较书籍为可信。其实亦不尽然。盖在财产私有之世,事无不为稻粱谋。而轻脱自,有意作伪,以为游戏者,亦非无之。今之所谓古物,伪者恐不啻居半也。即如殷墟甲骨,出土不过数十年,然其真伪已屡腾人口。迨民国十七年,中央研究院派员访察,则作伪者确有主名;而市肆所流行,真者且几于绝迹。(见《安阳发掘报告书》第一期《民国十七年十月试掘安阳小屯报告书》,《田野考古报告》第一期《安阳侯家庄出土之甲骨文字》。)晚近众目昭彰之事如此,况于年久而事昧者乎?古物真伪,若能据科学辨析,自最可信。然其事殊不易(如殷墟甲骨,其刻文虽伪,而其所用甲骨则真)。”[3]19-20怀疑甲骨文的不只吕思勉一个学者,章太炎也持怀疑态度,“到他晚年,看法虽然有了变化,承认‘钟鼎可信为古器者十有六七’,但仍然认为‘其释文则未有可信者’,同时坚持甲骨为伪。”[14]56吕思勉出于对市场伪造甲骨的怀疑,在他的《先秦史》中,没采用甲骨文材料,有人称为瑕疵,个中功过,无法评价,但对出土文物的谨慎态度还是很有必要,今天的文物造假,往往以假乱真,可以推想吕思勉当时的考量。
吕思勉的文献辨伪思想,核心在于既不对古史一味迷信,也不一味怀疑,他本着求真的精神,对古代文献的真伪和价值加以辩证地辨别和分析。虽然吕思勉的辨伪思想大部分还是上世纪前半叶的,此后辨伪学有了一定的发展,但他的这些精辟辨伪思想在今天对我们来说,仍不过时,阅读古书和整理古籍还是可以参考他的看法的。限于篇幅,本文仅列出吕思勉文献辨伪思想很小一部分,不免挂一漏万,其博大精深的辨伪思想不是一篇短文所能概括。不当之处,盼方家指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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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061
A
2095-0683(2011)06-0030-03
2011-07-10
何周(1974-),男,安徽庐江人,安徽大学历史系博士生。
责任编校 刘正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