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钧鹏
(哥伦比亚大学社会学系,美国纽约 10027)
社会学与社会工作
生命历程刍议
李钧鹏
(哥伦比亚大学社会学系,美国纽约 10027)
生命历程已经成为国际社会科学,尤其是人口研究的一个重要范式,但中文学界对其了解仍存不足。在研究中采用生命历程视角,必须首先了解它的知识传统、关键概念与研究手段。通过对知识传承的分析,我们发现,生命历程研究受惠于生命跨度理路、社会关系、生命周期与地位获取视角以及年龄与历时性研究;它以累积和转折点为两个关键概念;主要研究手段包括追溯性生命历史研究和前瞻性生命历史研究。
生命历程 知识传统 累积 转折点 追溯性生命历史研究 前瞻性生命历史研究
作为对特定社会、文化、经济与政治背景下个人与群体的生命与生活经历的研究,生命历程(life course)已经成为社会科学,尤其是人口学的一个重要领域,并取得了相当程度的制度化。欧美不少知名研究机构和大学都建有生命历程研究中心,例如德国马克思·普朗克研究院、美国明尼苏达大学和北卡罗来纳大学教堂山分校等。2004年出版的《生命历程研究手册》①Jeylan T.Mortimer,Michael J.Shanahan,eds,Handbook of the Life Course.New York:Springer,2004.正式标志着生命历程作为一个学科的成熟化。然而,它又是一个较为年轻的理论与方法范式。尽管威廉·托马斯(William Thomas)和弗洛里安·兹纳涅茨基(Florian Znaniecki)在其开创性的《身处欧美的波兰农民》②William I.Thomas,Florian Znaniecki,The Polish Peasant in Europe and America.Champaign,IL:University of Illinois Press,[1918-1921]1995.中首先引入“生命历史”与“人生轨迹”概念,早期社会科学研究在相当程度上忽略了个人与群体的纵贯性生命轨迹。一直到上世纪60年代和70年代,生命历程理论才真正出现并相应成型。而对于中国社会科学界来说,尽管偶见相关研究的应用①李强等:《生命的历程:重大社会事件与中国人的生命轨迹》,浙江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陈占江:《生命历程理论视野下的新生代农民工社会保护研究》,《学术交流》2008年第11期,第193-197页;胡薇:《累积的异质性:生命历程视角下的老年人分化》,《社会》2009年第2期,第112-130页;徐静、徐永德:《生命历程理论视域下的老年贫困》,《社会学研究》2009年第6期,第122-144页。,“生命历程”在很大程度上仍然是一个新鲜名词,对这一范式的系统、深入运用更是少之又少。本文结合经典的生命历程研究,对生命历程理论的知识传统、关键概念和主要研究方法进行简要的梳理,并指出需要改进的几个方面。
作为一种极具交叉性和糅合性的研究取向,生命历程吸取了人口学、社会学、历史学、心理学、生物学以及经济学中的许多概念和见解。考察其核心的视角,我们可以从生命历程理论中提炼出三种知识传统。
首先,生命历程理论从主要见于发展心理学的对生命跨度(life span)的研究中汲取了灵感。尽管生命跨度研究主要关注成人阶段,它对从出生到死亡的不同年龄阶段的生理与行为差异给予了足够的关注。尤其值得指出的是,在从青春期到成人阶段的转型期中,人的成长在生理与心理行为上具有多方向性。生命跨度研究强调,人生有其不同的阶段,并时刻处于变动状态,从而必须将个人成长理解为一个终身的应变过程。具体而言,包括幼童期、青春期、成人期与老龄期在内的人生不同阶段具有其各自的独特性以及相应的行为类型,而生命历程试图研究特定人群在由一个阶段向另一个阶段转轨中各种变化对个人成长类型的影响。在这种研究理路中,个人成长被看成是受到生理、心理与文化等多种因素的影响。它将年龄与累积优势与劣势联系起来,认为个人成长可能是一个自我强化的过程。生命跨度理路最为常见的研究方法是追溯性叙事与自传性描述。
其次,生命历程理论结合了社会关系、生命周期与地位获取的视角。生命周期主要指特定人群的代际更替与繁殖过程,它尤其关注教育、工作、社会角色与地位获取,促成了关于社会变迁对个人角色在不同的代际间变化与转型的实证研究。社会学中的社会化(socialization)命题同样影响了生命历程理论。它审视从新生儿到青春期,到成人期,生育下一代,渐趋衰老并最终死亡的过程;而作为一个动态的代际变迁,这一过程受到它所处社会结构和背景的深刻影响。具体的研究对象常常包括父母的教育、工作和社会经济地位与其子女的教育、工作和社会经济地位的关系。它还关注父母与子女之间的关系,尤其是代际冲突。而在这些研究中,累积优势与累积劣势常常成为关注的焦点。从1970年代开始,社会情境的重要性开始受到强调。除此之外,社会网络与社会资本研究也给生命历程理论带来不少灵感。在这一传统中,路径分析(path analysis)与纵向数据分析是最为常用的研究方法。
第三,对于年龄与历时性(temporality)的思考塑造了生命历程理论,而这些思考综合了生物、心理、社会和历史等多重意义。年龄在社会人类学研究中一直占有重要的地位,被视为社会结构的重要组成元素之一,但在生命历程理论中,年龄提供了新的创见。通过年龄,不同的年龄群体得以被联系起来,被看成是在以年龄为基础的社会秩序中移动;而个人与社会之间的脱节被看作是源于年龄的不一致性。通过对年龄期望值、年龄规范与对应于年龄地位的身份认同,个人与社会得以联系在一起。个人或人群与年龄规范的不一致或偏离成为研究的对象。人生轨迹、非轨迹时间与转型也提供了理论工具,尤其是转型被视为嵌入于人生轨迹中。
我们不妨以几项经典研究为例,来阐述生命历程的知识传统。美国老年学家韦恩·本格森(Vern Bengtson)及其同事对代际关系作了大量的研究,主要吸取了上述社会关系、生命周期、年龄和历时性理论。例如,从生命周期与代际交换的角度,并结合年龄的视角,罗霄·贾鲁索(Rosean Giarrusso)、迈克尔·斯托林斯(Michael Stallings)和本格森①Rosean Giarrusso,Michael C.Stallings,Vern L.Bengtson,“The‘Intergenerational Stake’Hypothesis Revisited:Parent-Child Differences in Perceptions of Relationships 20Years Later”.In Adult Intergenerational Relations:Effects of Societal Change,edited by Vern L.Bengtson,K.Warner Schaie,Linda M.Burton.New York:Springer,1995,PP.227-263.与梅里尔·西尔弗斯坦(Merril Silverstein)等②Merril Silverstein,Stephen J.Conroy,Haitao Wang,Rosean Giarrusso,Vern L.Bengtson,“Reciprocity in Parent-Child Relations Over the Adult Life Course”, Journals of Gerontology:Social Sciences,Vol.57B,No.1,2002,PP.S3-S13.对父母与子女之间的关系作了深入的研究;琳达·伯顿(Linda Burton)和本格森还对年龄命题进行了讨论,尤其是年龄规范与角色接受。③Linda M.Burton,Vern L.Bengtson,“Black Grandmothers:Issues of Timing and Continuity of Roles”. In Grandparenthood, edited by Vern L.Bengtson, Joan F.Robertson.Beverly Hills,CA:Sage,1985,PP.61-77.德国社会学家卡尔·曼海姆(Karl Mannheim)最早对代际社会学进行了较为系统的理论化,可以看作是源自上述第三种传统。曼海姆认为,当在同一时间段出生的一群个人受到共同经历的影响,获得共有的历史,发展出一种集体身份认同,并有积极参与对知识或政治议题的集体反思的机会,我们可以说,他们构成了一个代际。④Karl Mannheim,“The Problem of Generations”.In Essays on the Sociology of Knowledge.New York:Routledge&Kegan Paul,[1928]1952,PP.276-320.伯妮斯·纽加顿(Bernice Neugarten)在 1950和 1960年代的开创性研究对我们对于年龄的多重含义、个人发展的多边性以及宏观事件或过程的理解作出了重大的贡献⑤Dail A.Neugarten,ed,The Meanings of Age:Selected Papers of Bernice L.Neugarten.Chicago,IL: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96.,其研究主要受到上述第三种传统的启发。在对跨越生命历程的对时间与时代变化的认知的研究中,劳拉·卡斯坦斯(Laura Carstensen)提出了“社会情绪选择性”(socioemotional selectivity)理论⑥Laura L.Carstensen,Derek M.Isaacowitz,Susan T.Charles,“Taking Time Seriously: A Theory of Socioemotional Selectivity”,American Psychologist,Vol.54,No.3,1999,PP.165-181.,后者主要源自生命跨度传统,但卡斯坦斯也从对年龄与历时性的研究中得到了灵感。
美国社会学家格伦·埃尔德(Glen Elder Jr.)的《大萧条的孩子们》可能是生命历程研究迄今为止最为杰出的典范。在这本书中,埃尔德融合了上述理论创见,提出了生命历程的五条原则:第一,人的成长与衰老是一个终身的过程;第二,个人的生命历程嵌入于他们一生所经历的历史时代和地理区间之中,并为其所塑造;第三,生命转轨与事件的事前经历与后果随着它们在生命历程时间段的不同位置而有所不同;第四,人的生命具有社会性和相互依赖性,社会与历史对个人生命的影响往往以关系网络为载体;第五,个人通过其在历史与社会环境所提供的机遇与限制下的选择与行动来建构其自己的生命历程。⑦Glen H.Elder, Jr., Children ofthe GreatDepression.Boulder,CO:Westview,[1974]1999.仔细分析这五条原则,我们不难发现,第一条原则来自第一种传统;第二条原则源自第三种传统;第三条原则得自第一种与第三种传统;第四条原则来自第二种传统;第五条原则得自第三种传统。这五条原则已经成为对生命历程理论最为系统和全面的表述。基于这些原则,我们可以探讨对个人或人群生命的研究是如何从上述传统中吸取灵感,而个人的生命历程又是如何深刻地嵌入在时间、空间与社会情境之内,受其影响并相互区分。
累积(cumulation)概念表现了个人早期与后期生命历程之间的关联,具体指人生经历的成长性积累动态过程以及人的早期生命阶段的积累性后果;这种累积过程将导致并维系后期生命阶段的个性与行为类型的长期延续性。累积过程包含了一系列的正面与负面的事件、行为与个性。
在生命历程研究中,受惠于累积概念最多的领域是生命跨度的发展。根据跨越生命历程的行为类型的不同延续性,阿夫沙洛姆·卡斯比(Avshalom Caspi)、达里尔·本姆(Daryl Bem)和埃尔德区分了个人与环境互动的两种概念:累积性延续(cumulative continuity)与互动性延续(interactional continuity)。当一个人的互动形式将他与其所处环境联系起来,而后者又强化了这种形式时,我们称其为累积性延续,它通过对其自身后果的成长性积累维系起跨越生命历程的行为类型;当一个人的风格或个性在社会互动中唤起他人的持续回应时,我们称其为互动性延续,而当类似的互动情形再次产生时,跨越个人生命历程的行为类型将被恢复。这项研究借助于档案资料,考察了幼童期阶段脾气暴躁、害羞或依赖性强的个人的生命历程,追踪他们随后30年的互动类型的延续性及其后果。①Avshalom Caspi, DarylJ.Bem, Glen H Elder, Jr.,“Continuities and Consequences of Interactional Styles Across the Life Course”,Journal of Personality,Vol.57,No.2,1989,PP.375-406.
罗伯特·桑普森(Robert Sampson)与约翰·劳步(John Laub)考察了反社会与犯罪行为跨越生命历程的稳定性,并提出了“累积劣势”(cumulative disadvantage)概念。借助于这一概念,桑普森和劳步向我们展示了在生命历程的早期阶段,对律法的触犯加大一个人在其生命历程后期违法犯罪的可能性。②Robert J.Sampson,John H.Laub,“A Life-Course Theory of Cumulative Disadvantage and the Stability of Delinquency”.In Developmental Theories of Crime and Delinquency,edited by Terence P.Thornberry.New Brunswick, NJ: Transaction,1997,PP.133-161.大量其他研究还将个人与家庭、学校、同伴、国家等范畴联系起来,对这一过程进行了深入考察。
在我们看来,对累积的相关研究可以在以下方面得到改进:首先,拓宽研究领域。现有研究集中于个性、社会行为与越轨行为的累积,而在很大程度上忽略了社会地位、工作和教育的累积效应,而我们可以对累积效应进行更为广泛的衡量。其次,进行比较研究。生命历程研究的一个主要关注对象是空间,但现有研究以特定社会情境下的个人成长为主,而缺少比较的视野。我们不难想象,上世纪20年代的中国儿童和同时期大萧条背景下的美国儿童具有截然不同的生命历程,即使他们成长于同一时代。从而,对类似历史阶段下的不同社会背景的生命历程进行比较研究就具有重要的意义。第三,结合不同的研究方法。对纵向数据的分析在累积研究中占主导地位,而如果这种取向能结合类别资料分析、口述史、集体传记等其他方法,其研究手段将大为丰富。第四,将累积与更广阔的社会背景结合起来。“没有人是一座孤岛”——社会中的每一个人从来不在真空状态下发展其个性,他们的性格与行为深深为社会背景所塑造和影响,但现有研究仍然以中观层次数据为主,缺乏宏观视野。第五,拓宽生命跨度,研究代际累积。主要由于生命跨度理路的影响,对累积的相关研究多关注一个人的生命历程整体,尤其是早期生命阶段的经历对后期生活轨迹的影响,而缺乏对中期生命阶段的关注。另外,对代际累积的研究也相对缺乏。第六,吸纳断裂(disruption)因素。将累积与断裂结合起来,我们可以更好地理解个人的成长过程。这两个范畴并不冲突,而是个人成长的两个不同方面,并且紧密关联。
在现有研究中,从累积视角中受惠最多的是生命周期和代际关系。如上所述,跨越个人整体生命历程的累积效应是现有研究的重点,但这一概念还没有被广泛地应用于代际关系的研究。在少数对代际更替过程的研究中,大部分是静态的分析,而少有人将代际关系视为一个动态的过程以及个人生命周期的一部分。累积这一视角可以加深我们对代际交换过程的理解;换言之,一个人早期生命历程中的个性或经历并不仅仅影响他后期的生活,而且会波及到他的下一代。
约翰·克劳森(John Clausen)指出:“结合情境研究生命最有效的方法可能是集中于大多数人成长过程中的转型。”①John A.Clausen,“Gender,Contexts,and Turning Points in Adults’Lives”.In Examining Lives in Context:Perspectives on the Ecology of Human Development,edited by Phyllis Moen,Glen H.Elder,Jr.,Kurt Luscher.Washington,DC:APA,1995,P.368.“转折点”(turning point)概念正是这种思想在生命历程研究中的应用。具体而言,转折点指一个人生命历程中的某个剧烈或重大的转折、事件或时间,而这种显著的经历引发了这个人成长轨迹中后果深远的新变动或重新定向。
值得指出的是,“重新定向”的标准并不十分明确。在一个人的生命历程中,角色变动经常发生,但只有方向性的实质变化甚至颠覆性变化才是严格意义上的转折点,而一个人对断裂的主观感受并不一定与其生命轨迹的转向相一致。许多所谓的转折点其实是角色转换。对此,克劳森曾经作过详细的论述。②Ibid.,PP.365-389;John A.Clausen,“Life Reviews and Life Stories”.In Methods of Life Course Research:Qualitative and Quantitative Approaches,edited by Janet Zollinger Giele,Glen H.Elder,Jr.Thousand Oaks,CA:Sage,1998,PP.189-212.
有趣的是,尽管对转折点的定义是基于客观标准,对它的测量主要以一个人对生命轨迹和转变的主观评测为主。不同的人常常对生命中的事件或时段具有不同的评测,从而对其生命历程中的转折点具有不同的认识。
不同学科对转折点概念有不同的应用。生物学家将转折点看成是反映了遗传编码或内部的生命体变动;发展心理学将其视为一种基本的构架性基质或心理结构在形式上的变化;而生命历程理论家侧重于年龄时段或社会结构。在生命历程研究中,尽管转折点常常被等同于一个人成长轨迹中的断裂,如克劳森所指出,凸显的延续性有时候也可以被看成是一个转折点。③Clausen,1995,PP.365-389.
在实证研究中,转折点概念可以帮助我们理解生命历程轨迹中的延续性与断裂性,以及内外部因素对生命历程的影响,尤其是生命跨度中的发展。生命历程理论的一个重要特征是它对一个人生命轨迹中的延续和变迁的双重关注。在这方面,学者们试图理解的问题包括:幼童期或青春期的经历为何与成人期的后果有关?转型如何导致生命周期轨迹的变迁?具有相近家庭或社会背景的个人为什么经常呈现出不同的生命轨迹或生命历程?从出生到死亡,期间经历幼童期、青春期、成人期和老龄期,人们在不同的生命阶段经历了不同的转折点,这既与他们内在的生理变化有关,也源自外部环境因素。转折点对不同的个人具有不同的影响,这反过来导致了不同的生命历程轨迹。通过对生命历程中的要素和后果的独特强调,转折点概念还可以被用来研究代际关系、年龄与历时性。
研究转折点最理想的手段是结合质化的生命历史资料与量化的纵向数据分析。质化生命历史资料以个人经历为基础,研究对象往往被要求回顾和罗列其生命历程轨迹中的转折点。大规模的量化纵向数据则被用来分析宏观社会结构与背景的效应。
在其经典的“伯克利研究”中,为了考察转折点,克劳森首先将这一问题置于人生历程回顾部分,对55-65岁的研究对象进行结构化的访谈,并借用生命表来辅助访谈。访谈对象被问道:“回顾过去,你的生命历程中有没有任何时点可以称为‘转折点’,意即你的人生由此而转变了方向?”,访谈对象然后被要求就转折点进行阐述。随后,他们被要求回顾其整个人生,挑出最重要的转折点。①John A.Clausen,American Lives:Looking Back atthe Children of the Great Depression.Berkeley,CA: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95.通过对大样本的生命历史资料的分析,我们可以找出一个年龄群体或代际的最重要转折点。
按照研究的设计方案,生命历程研究可以分为两大类:追溯性生命历史研究(retrospective life history study)和前瞻性生命历史研究(prospective life history study)。生命历史研究追溯性生命历史的研究对象是65岁左右的人群,它能够使研究者揭示研究对象长期的生命历程并对其加以重构。研究者能够获取生命历程轨迹与断裂性或破坏性事件的基本信息,尤其是研究对象早期与中期生命阶段的转折点。通过这种研究,过去事件对研究对象的生命历程轨迹的持久影响得以呈现。如果研究对象对过去生命历史事件以及当前研究的主观感受与评测被正确地呈现出来并得到深入挖掘,追溯性生命历史研究就可以产生一系列丰富的研究结论。
然而,由于人类记忆的局限性,很难指望研究对象能够非常精确地回顾几十年以前发生在他们身上的事件,也难以完整地重构出当时的社会状况、社会关系以及其他背景。而其中最困难的可能是捕捉并重构研究对象微妙的主观感受,毕竟,回忆是一个重新构建的过程,而考虑到随后的知识与经历,记忆不可避免地容易招致一系列的扭曲。例如,随着时间的移逝,为了赋予当前的情势以意义,大多数人都倾向于扭曲或有选择性地表述过去的事件。在回顾过去时,人们常常选取其早期生命历程中令人愉悦的经历,而有意或无意地忽略不快的记忆。尽管我们可以利用生命历史记事表(life history calendar)等研究手段进行一定程度的修补,这个问题仍然无法完全克服。
与追溯性生命历史研究相反,前瞻性生命历史研究对通常为一个人群或年龄相近个人的样本进行长期的追踪。首先,研究者搜集研究对象的初期数据。在随后的通常为固定的时间区间,研究者继续搜集关于研究对象的新数据。研究对象一般是35岁左右,研究跨度则往往长达30年甚至更久。在长期的研究过程中,研究对象接受持续的、定期的访谈和问卷调查,相关信息在事件发生之后较短的时间内得到搜集和处理,从而产生一系列关于当期经历和环境的最新报告,由此解决精确性问题,克服研究对象易于遗忘和选择性重构的倾向。
前瞻性生命历史研究的长处是在数据遭到研究对象追溯性重构的扭曲之前得到处理,但新的局限性也随之产生。首先,这种长期的调查不可避免地面临成员耗损(panel attrition)问题的挑战。由于死亡、迁移、对研究的厌倦等问题,研究对象可能无法继续参与这项研究,从而,研究者将不得不面临缺失数据的难题。更不用提的是,研究者自己也面临同样的一系列问题。其次,这种长期调查的成本往往高得惊人。没有充足的资金支持,前瞻性生命历史研究很难长期维系下去。
考虑到上述两种方法各自的优点和缺点,理解人生经历与生命中期阶段后衰老过程最理想的研究手段可能是将追溯性与前瞻性生命历史有机地结合起来。前者相较后者能够覆盖较长的时间段,但后者生成的数据总体而言更加可靠。前瞻性生命历史还允许研究者自行设计问题并获得较为广泛的信息,且研究者可以有更多的手段来控制数据质量。
在此不妨列举两个结合了追溯性与前瞻性生命历史研究方法的例子。菲利斯·摩恩(Phyllis Moen)、朱莉·罗宾逊(Julie Robison)与薇薇安·菲尔茨(Vivian Fields)对女性工作与持家角色之间的关系进行了研究。研究者从“妇女角色调查”中获得生命历史数据,调查的对象是纽约州上州地区一个中等规模社区的妻子和母亲。最早的访谈发生在1956年,对象是年龄从23岁至50岁的随机抽取的417个妻子和母亲。30年之后,研究对象有了一定程度的流失。研究者对这些人(减少至313人)进行了重新访谈。①Phyllis Moen,Julie Robison,Vivian Fields,"Women's Work and Caregiving Roles:A Life Course Approach",Journal of Gerontology:Social Sciences,Vol.49,No.4,1994,PP.S176-S186.杰兰·莫蒂默(Jeylan Mortimer)主持了始于1987-1988年的“青年成长研究”。基于美国明尼苏达州圣保罗市,这项纵向研究首先考察了随机抽取的1010个九年级学生,其年龄区间约为14-15岁。这些青少年随后被进行了长达10年的追踪调查,每年回答调查问卷。在这些青少年成长至十年级和十二年级时,其父母也接受调查。调查问题包括一系列与研究对象的工作、生活经历有关的方面。在研究对象从高中毕业后,他们继续接受邮件调查。而较小的样本在后几年继续接受访谈,问题包括他们的社会经济地位、经济来源、雇佣关系、心理状况以及对早期生命历程的评测。在高中毕业7年之后,研究者又提出了一系列新的问题,集中考察研究对象的生理和心理健康、对外部环境的态度以及违法行为。②Jeylan T.Mortimer,Working and Growing Up in America.Cambridge,MA: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03.
The Life Course:Intellectual Roots,Key Concepts,and Research Methods
LI Junpeng
Life course has become a paradigm in social sciences,particularly demographic research.However,it is still largely unknown to Chinese academia.To apply the life course perspective to relevant research,we must first learn its intellectual roots,key concepts,and major research methods.By surveying classic studies,we find that life course research is rooted in life span approach,the perspectives of relationships,life cycle and status attainment,as well as the thinking about age and temporality.Its two key concepts are cumulation and turning point.Its major research methods include retrospective and prospective life history studies.
life course,intellectual tradition,cumulation,turning point,retrospective life history study,prospective life history study
李钧鹏(1978-),男,安徽合肥人,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社会学系博士候选人、Paul F.Lazarsfeld Fellow,研究方向为政治社会学与社会科学方法论。
C912.1
A
1008-7672(2011)02-0001-07
徐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