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批判与《武训传》事件

2011-08-15 00:52
长春师范大学学报 2011年5期
关键词:武训文艺文章

王 维

(中南财经政法大学新闻与文化传播学院,湖北武汉 430073)

黑格尔曾说:“一定的统治者不会把自己的统治建立在此一特殊者反对彼一特殊者的暴力的基础上,而是建立在普遍性基础上。”[1]这说明了一个普遍性的历史事实:一定的统治 (专政)阶级需要建立自己的意识形态。60年前对电影《武训传》的批判直接引发了一场声势浩大的思想文化运动,留给历史的除了大量的批判文章之外,还有一批颇耐人寻味的检讨书。“检讨”从来都不是一个孤立的现象,它的产生是诸多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当第一次全国文艺工作者代表大会上提出“新的人民的文艺”,成为新中国的文艺方向的同时,文艺也不再是一种纯粹的、独立的、关于审美的精神活动,而是被强调成与政治、经济同等重要的革命阵地,完全被纳入到社会主义意识形态一统化进程。如周扬所说:“党中央、毛泽东同志重视文艺工作,不只是简单当成文艺现象来看待,而是当成整个思想战线、甚至整个革命战线里面的一个重要因素来看待的。”[2]

一、识倾向于青苹之末

电影《武训传》在抗战后期于重庆就开始筹拍了,但由于资金短缺和社会动乱,拍摄工作被迫停止。编导孙瑜说:“《武训传》是解放前编写的一个历史传记电影剧本,远在1944年的夏天,陶行知先生在重庆北温泉送了我一本《武训先生画传》,武训行乞兴学的故事深深地感动了我,于是就改编成了和现在大致相同的《武训传》电影剧本。”[3]1949年7月,导演孙瑜北上参加第一次文代会时,被“热火朝天、洋溢着高度革命豪情”的新中国景象所打动,并在中国电影工作者协会的成立晚宴上,他就《武训传》征求了周恩来的意见。回到上海后,他又和昆仑制片厂的同志们讨论武训的问题,后来通过努力终于获得了中央文教委员会的资金支持。影片讲的是一个生活在封建社会里的小人物武训兴学的故事,内容是属于旧文艺的,在当时有些“不合时宜”。之所以获准拍摄,是因为剧组人员动机是良好的,他们按照新意识形态的要求对原有剧本进行了大量删改。1950年底,电影拍摄完成,送到华东局宣传部和上海市委共同审查。华东局一号人物饶漱石看完影片后,连连说好。1951年2月,在上海和南京两地公演,获得热烈反响,好评如潮。据不完全统计,2月至3月间,全国各报刊发表了40多篇评论《武训传》的文章,绝大多数给予了肯定。《武训传》还被《大众电影》评为1950年十部最佳国产片之一。

可见,电影《武训传》未遭受批判前,社会各界对于武训“行乞兴学”的精神是持肯定和赞扬态度的。然后,从1951年3月底开始出现了质疑《武训传》的声音。质疑不是无中生有,有说法称,毛泽东1951年3月初调看了《武训传》后,对江青和工作人员说:“这个电影是改良主义的,要批判。”[4]江青找到周扬,要求对这部宣传资产阶级改良主义的反动影片进行批判,遭到回绝。而后,毛泽东在看完对影片“好评”的报纸材料后,很是警觉,并指示胡乔木组织对影片进行批评。20日,党中央发出通知,要求在全国范围内开展对电影《武训传》的讨论。至此,风向陡变,大家根据最新指示开始了对武训的重新思考和批评。

4月,《文艺报》第4卷第1期发表了贾霁的《不足为训的武训》[5],文中指出武训和《武训传》对于历史以至今天,没有任何意义和价值,武训的行为是不值得表扬歌颂的。《文艺报》第4卷第2期发表了杨耳的《试谈陶行知先生表扬“武训精神”有无积极作用》[6],文章写到,“不管是今天或是昨天,‘武训精神’都是不值得表扬的”;陶行知先生在蒋介石反动统治下表扬“武训精神”,也没有什么“积极作用”;“在某种意义上说,在反动统治下宣扬‘武训精神’,比起今天人民取得了政权之后宣扬‘武训精神’,它的危害决不可能更小些。相反,倒不如说是可能更大些。因为,在反动统治下面宣扬‘武训精神’,就会更直接地‘降低和腐蚀群众的文化和政治上的战斗力’。那不更加是不应该的吗?”5月16日《人民日报》加编者按并组织转载了几篇批评的文章,使讨论更具批判性。

在论及这场讨论最终升级为大批判的关键时,就不得不提到5月20日《人民日报》发表的社论《应当重视电影<武训传>的讨论》。这篇社论原为胡乔木所写,毛泽东看后不满意,亲自进行修改,并加写了这样一段重要文字:

《武训传》所提出的问题带有根本的性质。像武训那样的人,处在清朝末年中国人民反对外国侵略者和反对国内的反动封建统治者的伟大斗争的时代,根本不去触动封建经济基础及其上层建筑的一根毫毛,反而狂热地宣传封建文化,并为了取得自己所没有的宣传封建文化的地位,就对反动的封建统治者竭尽奴颜婢膝的能事,这种丑恶的行为,难道是我们所应当歌颂的吗?向着人民群众歌颂这种丑恶的行为,甚至打出‘为人民服务’的革命旗号来歌颂,甚至用革命的农民斗争的失败作为反衬来歌颂,这难道是我们所能够容忍的吗?承认或者容忍这种歌颂,就是承认或者容忍污蔑农民革命斗争,污蔑中国历史,污蔑中国民族的反动宣传为正当的宣传。[7]

从这段文字中,不难看出,毛泽东所看到的《武训传》的“旧”不仅仅是他所处的“旧社会”,还在于其宣传倾向上的不清晰,没有彻底辨清需要“歌颂”的对象。武训“行乞兴学”的行为是“狂热地宣传封建文化”,“根本不去触动封建经济基础及其上层建筑的一根毫毛”,这完全就是“资产阶级改良主义”。社论还指出,“电影《武训传》的出现,特别是对于武训和电影《武训传》的歌颂竟至如此之多,说明了我国文化界的思想混乱达到了何等的程度!”文末提出,开展关于电影《武训传》及其他有关武训的著作、文章的讨论,目的是“求得彻底地澄清在这个问题上的混乱思想”。

同一天,《人民日报》“党的生活”专栏还发表评论:《共产党员应当参加关于<武训传>的批判》,要求“每个看过这部电影或看过歌颂武训的论文的共产党员,都不应对于这样重要的思想政治问题保持沉默,都应当积极起来自觉地同错误思想进行斗争。如果自己犯过歌颂武训的错误,就应当作严肃的公开自我批评。担任文艺工作、教育工作和宣传工作的党员干部,特别是与武训、《武训传》及其评论有关的北京、上海、天津、山东、平原等地文化界的干部,尤其应当自觉地、热烈地参加这一场原则性的思想斗争,并按照具体情况作出适当的结论。”[8]之后,从中央到地方,电影《武训传》的命运就从最开始的赞扬到重新讨论,急转直下,毫无征兆地转换成了全国性的大批判,伴随着各种批判文章刊发的还有大量的检讨文章。据统计,从社论发表的5月到8月期间,所有批判和检讨文章共计850多篇[9],数量之多足以让人想象当时的整个批判格局和传媒氛围。

二、自我批判——表白立场

为了一改文艺界的思想混乱的现状,毛泽东亲自发动了对《武训传》的批判运动,并自上而下迅速在全国范围内开展起来,从此拉开了对全国知识分子进行思想改造的大幕。对于一般知识分子或者普通观众来说,这部电影命运的“斗转星移”事先是没有征兆的,他们犹如遭受突击般不知所措,惊讶惶恐。惊讶的是武训这个小人物,即使“不足为训”,也不至于要大张旗鼓地进行批判和讨伐,实在是有些小题大做;惶恐的是一部所谓的“问题”电影居然被上纲上线到要全党共批判的地步。殊不知,最高领导的指示和意图不是普通人都能够知晓的,这正如当时很多人都还不知道5月20日的重要社论是出自毛泽东之手①。相反,了解“真相”的党内高层、文艺领导快速反应,根据社论中的观点,对旧文艺和旧思想进行猛烈批判,并作出严厉的自我检讨。对于有着延安背景的他们,检讨不是难事,其作用和目的主要是澄清和说明自己的问题,改正错误,继续工作。从5月开始将近半年的批判运动,涉及的范围相当广泛,被公开点名的就有43篇文章、48个作者。其中不仅直接涉及影片的进步编导孙瑜、进步演员赵丹等人,而且涉及一切曾经称许过武训和影片的人士,进行自我检讨的知识分子的范围十分广泛。

周恩来和朱德等党内高层人物进行了内部检讨。华东军政委员会文化部副部长黄源、上海市教育局局长戴伯韬和文化局副局长于伶都写了检讨。作为主管文艺的高层领导的周扬因为参与了影片的审查通过,也公开发表长文《反人民、反历史的思想和反现实主义的艺术——电影<武训传>批判》,进行自我检讨:“我自己很早就看了电影《武训传》,但并没有能够充分地认识和及早地指出它的严重的政治上的反动性。”[10]当年任上海电影和文化领导的夏衍在6月下旬访苏回到北京的第二天,就接到周扬电话,说有事面谈。“见面之后,既没有寒暄,也不问我访苏情况。第一句话就是毛主席批《武训传》的事,知道了吧?……你赶快回上海,写一篇关于《武训传》问题的检讨。对此我很意外,我说拍《武训传》这件事,与我无关。……他说,你要知道问题的严重性。《人民日报》那篇文章,毛主席亲笔改过两次,有大段文章也是他写的。……这部片子是上海拍的,你是上海文艺界的领导。”[11]回到上海后,在一个100多人参加的文化界集会上,夏衍作了检讨,然后又把发言整理成《从<武训传>的批判检查我在上海文化艺术界的工作》一文,经毛泽东亲笔修改后发表在8月26的《人民日报》上面。

时任中国文联主席、在政务院主管文教科技的郭沫若也顺势作出检讨——《联系着武训批判的自我检讨》,全文围绕为《武训画传》题名、题词,批判自己的“盲目称赞”,说明经过这次批判,自己认识到“武训的落后、反动甚至反革命了”,并表明反省之意:“没有经过仔细的研究随便发言,没有经过慎重的考虑便替人题词题字,这种不负责任的小资产阶级的老毛病,我已下定决心加以痛改”[12]。

在强大的思想政治攻势下,在党内高层和文艺领导的检讨示范下,电影的主创人员、赞扬过武训和电影《武训传》的人和所有相关人员都纷纷作出检讨。孙瑜、李士钊、董渭川等人都纷纷在报纸上发表文章,检讨自己歌颂《武训传》的错误。在检讨文章中,“初步检讨”、“初步检查”、“再检讨”这些话语频频出现,向大众反复传递着一种自我否定、自我批判的信息。普通知识分子的检讨文章不仅仅要在内部获得通过,还要登载在报刊上供人们传阅,作为深入批判的材料。报刊在刊发这些文章时还经常加上编者按,号召读者大胆挑剔和质疑检讨者的检讨文,积极参与再批判。

不妨来看孙瑜的初次检讨——《我对<武训传>所犯错误的初步认识》[13],文章很简短,提到犯错误的原因之一就是“学习不够”。就在这篇文章发表的第二天,袁水拍就发表了《读孙瑜先生检讨后的一点意见》,认为孙瑜先生的检讨是“极不充分的,思想上还是混乱的,还在为自己的错误作辩解”,文末总结道:“孙瑜先生的检讨是不能令人满意的。我们希望孙瑜先生作一个认真的而不是敷衍的检讨。”[14]一年后,文艺整风学习中的孙瑜又作了一篇名为《对编导电影<武训传>的检讨》,这篇检讨文章就显得比较“认真的而不是敷衍的”了。首先,在篇幅上就是第一篇检讨的好几倍。全文分为三部分:电影《武训传》所宣传的反动思想;《武训传》的摄制经过;发掘错误的思想根源,清除一切非无产阶级思想。其次,对《武训传》所犯错误的反省提高到了一个新的层次。原来检讨文章中的“武训这个人”再次出现时就变成了“那个彻头彻尾的大骗子、大流氓、封建奴才”,认为自己当初之所以会被武训其人其事所迷惑,原因就是“没有站在人民大众的立场上去认识问题,而是用小资产阶级和资产阶级的观点、抱着自己错误的主观成见去看问题”,而且深挖自己小资产阶级思想的来源,比如家庭出身、美国反动电影的影响等等。检讨的结尾,孙瑜这样写到:

接受教训,改造自己,永远没有太晚的时候。今后应坚决地加紧学习马克思列宁主义和毛泽东思想,坚决地从头学起,学习毛主席的文艺方针,以求获得理论的武装,彻底批判和清除一切非无产阶级思想,……学习社会、联络群众,明确和掌握工人阶级的正确立场,坚决和资产阶级划清思想界限;树立工人阶级的思想感情,以期以后能正确地为人民服务。[15]

很显然,孙瑜经过文艺整风学习,开始掌握了批评与自我批评的武器,虽然他自己认为“还不能很好地掌握”,但是从行文中可以看出他已经毫不保留地接受并衷心拥护和感谢过去对《武训传》的一切严正深刻的批评,并自觉引用这些批评观点进行自我批判和反省。

既然是检讨,看点就在于突出对自我的否定和反省,向外界表现出一种真诚的自我改造的态度。检讨的目的看上去是简单的,“惩前毖后、治病救人”,但作检讨的个体的心态或许就大不相同了,这就不能排除那些无奈的或迎合时势的检讨书的存在。为了能够获得组织的认可,为了及时转变自身不利的政治处境,有些人甚至违心地承认了一些子虚乌有的罪名,从而陷入不断检讨的怪圈。为了能顺利通过“检讨”,有的人甚至丑化自己的动机,夸大自己的错误行为。这些检讨行为的个中深意,着实耐人寻味。

三、结语

应该说,毛泽东发动这场全国范围的思想批判运动,主要目的不是如何评价武训这个历史人物问题,也不是“改良主义”的问题,“无非是借此契机,精心策划的目的在于反对形形色色的资产阶级思想,并牢牢地掌握住文化话语权”[16]。因此,真正的重点在于清算党内外的所有“异质”思想,加速对党外人士特别是文人知识分子的思想改造。当然,文学团体和刊物的国有化也为这场文学批判运动提供了有力的保障:组织和鼓励批判文章发表,制造批判舆论氛围,促使被批判者不断进行反省和检讨,最终达成思想文化战线上的统一。不过,遗憾的是,这场大批判对中国电影艺术的发展打击是巨大的。批判长达半年之久,以至于运动结束之后,“剧作者不敢写,厂长不敢下决心 (拍影片)了。文化界形成了一种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风气。当时有人向我开玩笑,说拍片找麻烦,不拍片保平安……”[11]

由此可见,批判电影《武训传》这一历史事件,给全国的文艺工作者敲响了警钟,使大家意识到了在“今天中国的文化艺术战线固然是统一战线的 (包括了工人、农民、小资产阶级、资产阶级的各种不同思想和倾向)”[17]的历史条件下,文艺工作中的资产阶级思想的复杂面貌,以及它在社会主义革命中的危害性。事实上,无产阶级思想的纯化进程一直在不失时机地悄然进行,最终的目标是要将一切非无产阶级思想,帝国主义、封建主义、官僚资本主义思想,特别是那些披着马列主义外衣的资产阶级、小资产阶级思想彻底清除出去,完全实现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作为领导力量的唯一性。值得注意的是,在这场大批判运动中产生的检讨机制逐渐成为后期文学界知识分子思想改造的有效操作模式,而批判与检讨共同见证了建国初期当代文学规范的建构以及当代文学体制的建立。

[注 释]

①姚文元在1967年第1期《红旗》发表《评反革命两面派周扬》时,才第一次公开说《应当重视电影〈武训传〉的讨论》是毛泽东写的。1967年5月26日《人民日报》套红重刊该社论,作者正式署名“毛泽东”,《文汇报》等同时刊登。

[1]卢卡奇.关于社会存在的本体论:下[M].重庆:重庆出版社,1993:514.

[2]河北省文艺理论工作会议上关于文化革命、文艺理论工作等问题周扬同志作重要讲话林默涵同志也作了发言[J].戏剧战线,1958(9).

[3]孙瑜.编导《武训传》记[N].光明日报,1951-02-26.

[5]贾霁.不足为训的武训[N].文艺报,1951-04-25.

[6]杨耳.试谈陶行知先生表扬“武训精神”有无积极作用[N].文艺报,1951-05-10.

[7]毛泽东.应当重视电影《武训传》的讨论[N].人民日报,1951-05-20.

[8]共产党员应当参加关于《武训传》的批判[N].人民日报,1951-05-20.

[9]张明.武训传研究资料大全·附录[M].济南:山东大学出版社,1991.

[10]周扬.反人民、反历史的思想和反现实主义的艺术[N].人民日报,1951-08-08.

[11]夏衍.《武训传》事件始末[N].文汇电影时报,1994-07-16.

[12]郭沫若.联系着武训批判的自我检讨[N].人民日报,1951-06-07.

[13]孙瑜.我对《武训传》所犯错误的初步认识[N].人民日报,1951-05-26.

[14]袁水拍.读孙瑜先生检讨后的一点意见[N].人民日报,1951-05-27.

[15]孙瑜.对编导电影《武训传》的检讨[N].解放日报,1952-06-03.

[16]罗艺军.关于《武训传》批判[J].粤海风,2009(1).

[17]夏衍.从《武训传》的批判检查我在上海文化艺术界的工作[N].人民日报,1951-08-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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