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叙事角度看《废都》的艺术特色*

2011-08-15 00:48朱佳宁
楚雄师范学院学报 2011年8期
关键词:贾平凹叙述者老太太

朱佳宁

(西南大学,重庆 400715)

从叙事角度看《废都》的艺术特色*

朱佳宁

(西南大学,重庆 400715)

文学创作中使用不同人称叙述故事,以有限视角观察事物,既可增强事件的真实感,引导读者进入故事,又能使读者跳出故事反思叙述者本身,产生间离的美学效果。笔者试图从叙事角度入手,从叙述声音与人物视角的完美结合、视角转换和有限视角三个方面,分析视角理论在《废都》中的应用及其所产生的艺术效果。

叙述视角;视角转换;有限视角

叙事视角是叙述时呈现故事的角度,作为一种重要的形式技巧和叙事策略,在叙事文学中具有举足轻重的作用。根据视角理论,我们在研究作品时所研究的从来不是原始的事件,而是以某种方式被书写的事实。而从不同视点观察同一事实,往往能得出不同的结果。因此,叙事视角的选择,往往能决定写作过程中情节的组织、意蕴的传达和结构的构建。贾平凹在代表作《废都》中灵活运用了叙事技巧,实现了叙事声音与人物视角的完美结合,同时不断变换叙事视角,通过第三人称限制视角在文本中的运用,成功达成了作品与现实的搭建,向读者展示了20世纪末,文化传统废墟上一群中国知识分子的颓废情绪。

一、叙述声音与人物视角的完美结合

叙述声音与叙事视角在长时间内被看作相同或混淆不清的概念。法国叙述学家热拉尔·热奈特在1972年率先对它们进行了区分: “叙述声音即叙述者的‘声音’,叙事视角 (也常常叫叙事聚焦或者叙事眼光),它既可以是叙述者的视角也可以是人物的视角”。[1](P38)简而言之,视角主要表达作者的两方面态度:一是叙事态度,二是对主人公道德评价的态度。好的作品往往善于选择叙述者与视角的配合方式,有些作品甚至故意让叙述者的语言与视角人物的经验在语汇和风格上产生分裂,利用两者之间的张力制造艺术效果。而《废都》中叙述者与主要人物视角之间,则更多的是在寻求一种融合。

首先,从人物身份来看,叙述者 (贾平凹)与主要视角人物 (庄之蝶)都是成年男性,都是中国文化界的上层人物。庄之蝶出身农村,只身闯荡西京,经过十多年终于在城市站稳了脚跟。而对贾平凹稍有了解的人都知道,这样的身世简直是在写他自己。书中的西京,也就是他居住过的也最熟悉不过的西安。

其次,从作品的主题来看,小说主要讲述对20世纪末知识分子道路的忧虑和思考。韩鲁华在《精神的映像》中指出,贾平凹“透过庄之蝶及身边的一群文人来寄托自己的精神之‘废’和深刻的文化失望”。[2](P10)反观此时的贾平凹,也正处在人生的低谷:“患乙肝不愈……再是母亲染病动手术;再是父亲得癌症又亡故……再是一场官司没完没了的纠缠……再是为了他人而卷入单位的是是非非中……几十年奋斗营造的一切稀里哗啦都打碎了,只剩下了肉体上精神上都有病毒的我和我的三个字姓名,而名字又常常被人叫着骂着”。[3](P86)贾平凹曾把《废都》称作是“安妥我破碎了的灵魂的”书。由此我们不难发现,庄之蝶身上处处都有作者的影子。

最后,从作品的写作角度来看,作者是以批判的眼光来写这本书的。在社会转型期观念变化的冲击下,作者重新审视自己、反思人生,他必然要用另一种心境去体验生命、看待人世。贾平凹曾在不同场合谈过自己在这个时期世界观、人生观发生的变化。他曾说: “对于生存的观念变了,随之自然而然地引发着我的文学观的转变。作家的特点决定着他永远与现实发生着冲突,其超前意识往往是以生存环境为根本的。”[4](P61)这种超前意识反映在作品中,就是对现实黑暗面的揭露和讽刺,对文人道路的深切忧患。作品中的庄之蝶也深具批判意识,他在商业文化大潮的冲击中,一直苦守知识分子的底线,进行着对外界的反抗和对自身的反思。

贾平凹在作品中为自己的叙述选择了合适的代言人,因此,我们完全可以这样认为:庄之蝶所观察到的一切,从本质上讲都是贾平凹所看到的;我们透过庄之蝶的眼睛和意识,了解到了西京即现实中西安的文化和人生百态,这更能给人一种真实感和亲切感。而且,这样的方式避免了作者直接向读者进行描述和介绍,更具生动性。

二、视角转换或不定内聚焦

所谓视角是从作者、叙述者的角度投射出视线,来体察、认知叙事世界;假如换一角度,从文本自身来考察其虚与实、疏与密,得出的概念系统则是:聚焦和非聚焦。“视角讲的是谁在看,聚焦讲的是什么被看,他们的出发点和投射方向是互异的。”[5](P245)聚焦的选择包含了作者的价值选择,因此,剖析聚焦点也是分析作品的重点所在。

从作品人物的视角出发进行叙述的优点在于,把叙述集中于一个人物的意识之中,它避免了全知作者可能导致的结构庞大、组织松散和叙事杂乱的缺陷。但有时为了叙述的需要,在描写人物的外貌和动机时,主要视角人物不能完成任务,叙述者就不得不求助于故事中的另外一些人物。“不定内聚焦型就是采用几个人物的视角来呈现不同事件,这种焦点移动与非聚焦型视角即全知视角不同,它在某一特定范围内必须限定在单一人物上。换句话说,作品由相关的几个运用内聚焦视角的部分组成。”[6](P30)叙述视角中常用的是第三人称有限视角和第一人称“我”正在经历事件时的视角,但有时为了使读者近距离观察人物和事件,全知叙述者会暂时换用故事中人物的有限视角来叙事,这样,叙述话语和叙述眼光就不再统一于全知叙述者,而是用人物眼光来叙事。

《废都》中视角转换的例子很多。如:“一顿饭后,三人都喝多了。先是上半瓶白酒下肚,还甜言蜜语着;下半瓶喝下便相互豪言壮语;再买了半斤,就胡言乱语起来;又买了半斤喝过,无言无语了。在饭馆只坐到了后晌。后来庄之蝶要走,赵京五说: ‘我得送你。’庄之蝶摆摆手,摇摇晃晃骑了‘木兰’,一路走着,一路却能分辨街上商店门口广告牌上的错别字。一进双仁府的小院,入门就睡下到天黑,牛月清把饭做好了才起来。起来又独独坐了一回,说肚子不饥,也不吃饭,要骑车回文联那边住屋去过夜。牛月清说‘今晚不消过去了,就住这边吧。’庄之蝶支支吾吾的,说晚上还要写写文章的,牛月清就说:‘你要过去,我晚上可不过去的。’庄之蝶明白她的意思,心想我躲清净才过去呢,脸上却做出一副哭态,叹口气出门走了。”[7](P21)

在这段文字的前半段中,作者显然担任了全知叙事者的角色,虽然作者本人从未以书中人物的身份出现在作品中,但书中人物的一举一动,所思所想都在作者的把握中。文字开始一段相当于是隐去作者身份的评论,叙述者好似坐在三个人旁边冷眼观望,并没有细细描述三个人如何敬酒,说了些什么,而是用一段押韵整齐的文字准确概括了他们喝酒时的嘴脸,既达到了写作目的,又省去了很多不必要的笔墨,这在叙述学中又叫做“外盲点”。即“在聚焦之外,这事不是聚焦所关心的”。[5](P248)接下来作者仔细描写了三人分手时的情形,以及庄之蝶回去后的情形。这时聚焦点发生了变化,用第三人称即庄之蝶的视角,把他与妻子牛月清一次貌合神离的对话演绎得淋漓尽致。最后还用了第一人称“我”的叙事口吻,写庄之蝶的心理,视角明显发生变化,由全知视角向限制视角过渡,叙述者隐去,以书中人物视角自述,达到情节逼真的效果。

此外,书中几个主要人物的外貌描述,是通过其他人物的视角聚焦写成的。如对庄之蝶有两次较详细的外表描写。第一次是通过周敏,第二次则是透过唐婉儿做的描写。这样,对庄之蝶的描述没有掺杂任何感情色彩,就带给了读者一个客观的形象:他没有名人的臭架子,不注重外部形象,说话随和,直言不讳。可以说,此时的庄之蝶,还保留着很多珍贵的传统文人的品质。

三、第三人称有限视角叙述与悬念

“外在式聚焦这一术语表明一个处于素材之外的无名行为者在起到聚焦者的作用。”[8](P120)热奈特给外聚焦 ( 有限视角)叙事模式下了这样的定义:“我们只能看到主人公在我们面前表演,却始终都无法知道主人公的思想和情感。在这种叙事情境中,叙述声音和叙述眼光分别属于故事外的叙述者和故事内的聚焦人物两个不同的主体。叙述者通过聚焦人物的视角来叙事,叙述的内容局限于聚焦人物所看到的、感受到和想到的内容。这时叙述者所知小于人物,这种视角的作用是可以产生悬念”。[1](P72)外聚焦形成了 “外部限制”,即对故事的叙述只能停留在观察阶段。严格地讲,能有所看但不能有所见,这就是按照观察的客观局限性来自觉地限制视角,从而为读者创造一种更接近生活本身的真实。外部聚焦分为三类:报道式外聚焦、戏剧式外聚焦和录像式外聚焦。《废都》文本采用的是戏剧式外聚焦,即“叙述的基本手段是人物之间的对话”,[9](P181)叙述者不做解释,只是“如实地将裹挟着丰富潜台词的对话如实直接展现给我们”。[10](P341)

为了在《废都》的叙事中还原生活的真实,作者“退出小说”,故事从场面中“慢慢显露”,不断转换的聚焦人物作为视觉、心理和精神的感受核心,无言地展示了20世纪末社会转型时期的大都市,中国社会各个层面人物的生活画面。在第三人称有限视角叙述中,由于叙述者有意回避了把所知道的一切事先告诉读者,读者常常只能跟随故事中的人物和活动,逐渐去认识其他人物和事件,因此悬念处处可见。最典型的是对庄之蝶的岳母牛老太太的描写。

关于牛老太太的一切都是在有限视角下写成的。如老太太刚登场,就先讲了她的一系列怪异的行为:睡倒半个月又活过来了;不睡床睡棺材里;出门要带纸做的面具,以及到后来忽而念叨说“老头子”又回来了,忽而说见到满屋子的牛头马面和鬼。对于老太太的鬼神论和看似荒诞的话,作者并没有一笔带过,而是通过庄之蝶的所见所感加以了证实。如:“‘现今天不热了,你觉得热是心热,你蘸口唾沫涂在你奶头上就不热的。’庄之蝶笑着没有说话,老太太手指头蘸了唾沫涂在他的奶头上,他顿觉两股凉气直钻心中,打了一个激灵儿。”[7](P508)还有给庄之蝶的岳父烧纸那次:“老太太说:‘一个鬼去投胎了,那个孩子就要出世了!’一语未落,果然听得远处有婴儿的啼哭声,遂听见有人在马路上蹬蹬蹬速跑,接着是拍一家门板,大叫:‘根胜,根胜,我老婆生了!你快起来帮我去东羊街买三个锅盔一罐黄酒,她这阵子肚子饥,吆头牛进去都能吃掉的!’庄之蝶和牛月清面面相觑,疑惑娘竟能说准,往夜空中看看,越发害怕起来,胡乱烧完纸,起身就要回去。”[7](P508)到这儿还不够,书中仍继续三番五次用“事实”来证明老太太的话的正确性。像庄之蝶在老太太的催促下去给岳父上坟,在他爹的旧坟左边,果然有了一个新坟丘,上面的茅草还未生起,证实了老太太所说的话不假:他爹果然有了新邻居。在发洪水的时候,老太太说庄之蝶背上的疮是庄的岳父用鞭子打出来的,教训庄之蝶不孝,没过来看老太太。牛月清和庄之蝶闹翻后,回到娘家,老太太好似已感受到女儿的不幸,神智越发不清醒,引起了牛月清的自责。她依然说着疯疯癫癫的话,说满屋都是虫子,该清扫了……那作者用意何在呢?

牛老太太是封建王朝显贵的遗孀,她代表着传统的封建文化,是废都文化的代言人,她和废都文化是共存亡的。废都文化的魅力无处不在、无时不在,就连废都中的每一条街 (如二府街、六府街),每一座院 (如赵京五住的院和双仁府)的名称都具有文化属性,成为废都文化在时间意义上的绵延,在空间上存在、永恒的文化载体。双仁府的来历尤不正常,它既是牛家祖业功名显赫的标志,又是牛家香火断绝、阴阳失调的见证。没有子嗣,只有女人。而庄之蝶这个废都文化的叛逆者鬼使神差地成为了牛家的女婿,又从肉体上完成了对废都文化的亵渎和“宰杀”。双仁府的院墙被推翻了,饿干了的臭虫开始吸食废都人身上的经血,这些废都文化的精灵,在废都墙体中死亡了许久终于飞出来,“落到了人畜身上见血就活了”,[7](P508)诚如老太太所言 “一个臭虫附着一个灵魂”,[7](P508)它们是人的另一面,用疯狂的报复让那些对废都文化三心二意的“废都人”惶惶不可终日。双仁府虽然倒塌了,但迷信的庄之蝶在文化叛逆过程中,却怎么也破译不了牛老太太预测牛老先生坟旁又添新坟的秘密。牛老先生惩罚不肖女婿的办法就是让他后背生了七颗形状如七斗勺的疮,就连他的情人——汪希眠的老婆也在惩罚之列。这一切看似荒诞、无法用科学解释得清楚的事实,使庄之蝶感到恐惧,但他怎么也弄不明白,他的岳母却能用她的“阴阳学说”将这些现象解释得天衣无缝。这一连串的废都文化行为,终于使庄之蝶像文本作者那样,陷入一种现实与幻想在一起的境界里,使他在这个阴阳交合,阴者生、阳者死的废都文化氛围中,变成一只黑暗中的飞蝶,被废都文化引诱得兴奋和不断追求,然后毫不留情地被烧尽。废都文化“废而不废,其形虽废,但其实不废”,[11]这就是废都文化使人陷入苦难命运的原因。

总之,一部写实的小说,通过高明的叙事技巧所产生的诸多悬念和疑点,给读者留下了自由思索与想象的空间,会产生耐人寻味、意蕴无穷的效果。《废都》以主人公庄之蝶为作者思想的代言人,熟练运用不定聚焦和第三人称视角来推动情节发展,展现了一幅真实的生活画面。书中鲜活的人物和悬念的设置,又暗含着作者的创作心理和写作意图;视角的成功运用既提升了作品自身丰富的审美价值,又阐释了作品复杂多义的文化内涵,客观公正地还原了小说的本来面目。

[1](法)热拉尔·热奈特.叙事话语新叙述话语 [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0.

[2]韩鲁华.精神的映像 [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

[3]费秉勋.贾平凹论 [M].西安:西北大学出版社,1990.

[4]孙见喜.鬼才贾平凹 [M].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1994.

[5]杨义.中国叙事学 [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6]胡亚敏.叙事学 [M].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1994.

[7]贾平凹.废都 [M].北京:北京出版社,2003.

[8]米克·巴尔.叙述学叙事理论导论[M].谭君强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5.

[9]谭君强.叙事学导论 [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8.

[10]王阳.小说艺术形式分析叙事学研究 [M].北京:华夏出版社,2002.

[11]张亚斌.文本〈废都〉与“废都文化”[J].商洛学院学报.2007,(9).

On Artistic Features in Feidu from the Narrative Perspective

ZHU Jia-ning
(Southwest University,Chongqing 400715,China)

Different person narrative perspective in literature can enhance the realism degree of the event and result in the alienation of the aesthetic effect by guiding the reader into the story and out of the story to reflect on the narrator.From the narrative point of view,this paper analyzes the application of perspective theory and its artistic features in Feidu from the perfect combination of narrative voice and characters,perspective transformation,and limited perspective.

the narrative point of view;perspective transformation;limited perspective

I207.42

A

1671-7406(2011)08-0006-05

2011-05-10

朱佳宁 (1987—),女,河北保定人,西南大学中国新诗研究所2010级硕士研究生,主要从事比较文学研究。

(责任编辑 徐芸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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