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小舟
(南开大学 历史学院,天津 300071)
试论党争现象对雅典民主制的影响
关小舟
(南开大学 历史学院,天津 300071)
自公元前5世纪起,受民主制确立的影响,雅典社会中的党争现象主要表现为政客们围绕城邦的具体事务所展开的党派斗争。一方面,党争造成雅典政坛的混乱,影响城邦的行政效率;另一方面,党争也从诸多方面促进了民主制的发展。在民主制下,尽管党争频繁发生,但雅典依然保持稳定,城邦的发展也呈上升趋势。这一事实说明党争并不必然导致城邦的动荡或衰落。
党争;雅典;古希腊
在古希腊城邦的公民群体内部,时常有党争现象发生。对于这种社会现象,我国学者的研究略显薄弱,大多只是在论及城邦政治时才有所涉及,专题论述则并不多见。相较于我国史学界,西方古典学界对党争的研究则深入很多。党争的含义、特征、性质及参与者都得到较为详尽的考察。但是,即便是在西方学者关于党争现象的众多论述中,也存在一些值得商榷之处。主要表现为:学者们经常会有意突出城邦在发生党争时的动荡,甚至将党争和城邦内乱联系起来。例如,芬利(M.I.Finley)在《古希腊人》一书中指出,在古典时代的希腊,政治和暴乱之间的分界是薄弱的,党争经常会演变成残酷的内战[1]。那么,党争现象给城邦带来的是否只是负面影响,本文试图通过考察党争现象对雅典民主制的影响,初步回答这一问题。
在考察雅典的党争前,必须对党争的含义进行说明。所谓的“党争”,实际上是古希腊语中的一种被称为“stasis”(σ τáσ ι ç)的现象。“stasis”是一个阴性名词,本指梯子、帐篷等物品“竖立”、“直立”的状态,由此延伸出“柱子”、“石柱”、“站立处”、“位置”、“方位”,甚至“风向”等意思[2]。但在古代作家笔下,这个词往往带有更浓厚的政治色彩。从古代作家对这个词的使用来看,“stasis”在政治领域的引申义包括了党派斗争、内战甚至革命等含义。在汉语译著中,“stasis”则通常被译为“党争”。简言之,党争(stasis)是指某一群体内部成员间的对立,尤其是城邦内部公民之间各种形式的政治对立。芬利概括道:“它包括了从日常的党派之争到宣布内战的全部涵义。”[3](P25-26)实际上,在古希腊城邦这种规模较小的自治共同体中,人们对城邦的发展前途及发展方式必然存在某些意见上的分歧,一旦矛盾激化,就很容易发生争执甚至冲突。因此,党争大概是古希腊城邦中一种难以避免的社会现象,只是在不同的情况下,斗争的激烈程度可能会有所差异。
在公元前5世纪以前,各类党争现象在雅典经常出现。尤其是在公元前6世纪,发生了多次较为严重的平民与贵族之间以及贵族内部的党争。在斗争中,各派的矛盾时常激化,流血冲突也频繁发生,还爆发过严重影响城邦政体的内战,甚至导致斯巴达人对雅典内政的干涉。但在进入公元前5世纪后,雅典的党争就开始日趋缓和。本文认为,从公元前5世纪开始的雅典党争现象的变化,主要源自刚刚确立的民主制度对雅典社会产生的广泛影响。
首先,民主制的建立使平民得以参与城邦政治,缓和了他们与贵族之间的矛盾,平民不再为维护自身利益而积极参与党争。在民主制度建立之前,雅典的下层平民在政治、经济上备受压迫,只好通过党争来试图改变城邦的政体进而改善自身的生存状况。但在梭伦(Solon)改革后,解负令的颁布、等级制度的确立以及民众法庭等机构的创建打破了贵族对城邦政治、经济事务的垄断,平民可以通过担任城邦官职、出席公民大会以及参与民众法庭等途径加入到城邦事务的管理中来,一些富裕平民甚至能够上升到社会上层,在某种程度上与贵族融合。随着城邦统治基础的扩大,社会各阶层间的对立开始缓和,平民的斗争性也被削弱。在民主制确立之后,平民阶层作为一个整体反对贵族或富人的事件在雅典就很少发生了。
其次,民主制的建立为雅典公民的内部矛盾提供了良好的解决机制,使雅典人进行党争的方式逐渐趋于理性。民主制建立前,雅典的各项制度尚不完善,发生党争时,缺乏有效机制进行引导,经常发生一些过激行为。但在民主制下,如果政见分歧,则可以到公民大会上以辩论的方式一争高下;一旦发生纠纷,则可以通过民众法庭获得仲裁。即使矛盾激化,还可以诉诸“陶片放逐法”解决。在不对政体产生严重影响或造成城邦内乱的范畴内,人们更多地是通过合法手段而非依靠暴力冲突来解决问题,共同体成员间的矛盾得到了很好的疏导和宣泄。总之,在从古风时代的贵族统治向古典时代的民主制度转变的漫长时期里,激烈的斗争、甚至内战可能都是很难避免的。但当民主制确立后,在政治体系足够稳固的新式城邦中,党争被控制在了尚未激化的程度内[4]。
再次,随着民主制优越性的逐渐显现,雅典人不再纠缠于城邦的政体问题,党争的目的也开始发生变化。在公元前5世纪之前发生的党争中,雅典城邦采用何种政体可谓是众多党争的焦点。无论是平民还是贵族,都对自身在城邦中的处境有所不满,都希望通过党争建立一个能够更好地照顾自己阶层利益的新政体。但在民主制确立后,雅典各阶层都从中获得了很多好处,人们更关心的是如何在民主制的前提下维护、扩大自己的既得利益,而非是否应该用另一种制度来代替它。在古典时代,多数雅典人对民主制是认同的,所以从公元前5世纪起,雅典就极少发生试图推翻民主制的党争了。亚里士多德对此的评论是,“有时,内讧的目的就不在于推翻现行政体”[5](P373)。
总的来说,与其他城邦相比,雅典民主制在调和城邦内部矛盾方面是有很大优势的。雅典社会各阶层都从民主制中获益,社会矛盾也得以缓和,并被掩盖在了民主制的繁荣之下。但是,从古代作家的记载来看,雅典社会中的党争并未随着民主制的建立而消失,依然频繁发生,只是表现形式与民主制建立之前有了很大不同。
在民主制建立后,雅典社会中发生的党争主要表现为以政客为核心的“党派”围绕城邦具体事务所展开的竞争。这种形式的党争主要有以下几个特征:首先,党争的参与者大多结成“党派”。这种“党派”并非正式的政治组织,在城邦中没有法律地位,不会以“党派”的名义参与城邦事务。其次,将“党派”成员维系在一起的纽带是他们对某个政客的支持。芬利指出,“党派”中基本的联系是个人性质的,是经常变动的,它虽然在大多数情况下都能够起到作用,但却缺乏官僚体制或政党体系中才有的那种下级支持上级时表现出的支撑或缓冲作用[6]。因此,“党派”的结构十分松散,很容易因核心政客的失败而土崩瓦解。再次,党争的焦点多是城邦发展过程中遇到的具体问题,政客们大多只在公民大会上就事论事,长期的施政纲领则十分少见。随着事态的发展,政客们的政见经常变化,甚至出现前后矛盾的情况。最后,因为公民大会是雅典的最高权力机构,因此党争主要以政客在公民大会上辩论的形式进行。当然,为了在公民大会上获得胜利,政客们往往在公民大会以外的场合利用各种方法来获得民众的好感,并对政敌大加攻击。亚里士多德在介绍古希腊城邦中发生的各种党争现象时写道,“发难的党派可以采取比较温和的路线,一是维持原来的政体……却将行政权力争取到自己这一党派的手中。二是他们也可以促使原来的政体采取新的措施,或变得严厉,或转为弛缓。”[5](P373)这一论述精辟地概括出了民主制下雅典党争的特征。
在古代作家看来,党争的存在代表了一种城邦内部的不和谐状态,给城邦带来的往往是负面影响。例如,希罗多德借波斯人之口指出,“相互之间的倾轧产生派系,派系产生流血事件。”[7]修昔底德笔下的叙拉古人则认为,“内部纷争是各城邦衰亡的主要原因。”[8](P313)本文认为,古代作家们的观点并不是没有根据的,这些论述源自他们对党争带来的危害的深刻反思。在民主制下的雅典,即便党争以一种比较温和的形态出现,依然会对城邦政治产生诸多负面影响。
首先,党争很可能导致公民大会的决策失误。在雅典的行政体系中,除了某些专门事务需要专职官员处理外,城邦发展过程中遇到的大部分问题都要在公民大会上讨论并表决。在这一过程中,很难保证公民大会不会采纳一些错误的决策。例如,在是否屠杀米提列涅的成年男子的问题上,尽管克里昂(Cleon)是从雅典的利益出发进行提案的,但他的提议很明显是偏激且危险的。而在他的鼓动下,雅典的公民大会就作出了错误的决定[8](P37)。另外,一些政客还将自己的利益置于城邦利益至上,这就可能对城邦造成更严重的损害。例如,阿基比德(Alcibiades)提议远征西西里的目的是为了使自己能够在雅典政坛崭露头角,因此他不遗余力地鼓吹远征西西里的好处,并因此与尼基阿斯(Nicias)进行了激烈的党争。最终,阿基比德在党争中获胜,但远征西西里的结局就是雅典远征军的全军覆没。
其次,党争可能会对政客在处理城邦事务或进行政治活动时的表现产生不利影响。在党争中,因为政敌的反对,很多政客在某些需要据理力争的时刻却被迫采取妥协退让的政策,无法为城邦贡献自己的全部才智,或无力将城邦导向正确的道路。例如,为了免遭地米斯托克利(Themistocles)出于私怨而不问缘由的反对,阿里斯提德经常让自己的朋友代替自己到公民大会上提案[9]。阿里斯提德(Aristides)是让人信服的,但他的朋友能否获得民众的支持则是个未知数。无疑,阿里斯提德在与地米斯托克利的党争中的避让使他无法更好地指导雅典的政事。又如,尼基阿斯老成持重,但却稍显懦弱。他在阿基比德咄咄逼人的攻势面前一再忍让,结果不但没有能够阻止雅典人错误地远征西西里,自己也在这次远征中死于非命。
再次,党争对雅典的行政效率也有较大的影响。在雅典,公民大会需要处理的事务比较繁杂,而频繁发生的党争则增加了议决的难度。为了说服听众或打击对手,政客们往往长篇大论。蒙甘斯·汉森(Mogens Herman Hansen)指出,“演说的时间是没有限制的,而雅典人又普遍饶舌。”[10]在政客们肆无忌惮地拖延下,原则上应该在一次公民大会上解决的问题甚至可能需要几次大会来讨论,行政效率自然大受影响。除此之外,一旦某一提案被反复讨论,便会导致雅典人在决策时犹豫不决。他们可能会觉得该提议本身存在问题,进而对其信心不足,甚至直接采纳了相反的意见。
最后,为了获得党争的胜利,政客们往往在公民大会之外利用钱财来笼络雅典民众,无形中就腐蚀了雅典民众。在克蒙(Cimon)与伯里克利(Pericles)的党争中,这一问题表现得尤为明显。因为克蒙利用自己的巨额财产来为雅典民众提供衣食,因此伯里克利就制定了陪审法庭给薪的方法作为对策。这样,雅典人就由过去义务性地为城邦贡献自己的力量转变成了借此牟利。亚里士多德评论道,这样做的结果就把陪审法庭败坏了[11]。此后,薪金制扩大到了其他政治活动领域,雅典公民对城邦的责任感也随之被削弱了。
尽管党争对雅典政治产生了诸多负面影响,雅典人却依然能从党争中获益。首先,当下层平民对城邦事务进行决策时,党争可以为他们提供更多选择。在雅典,除了机率不大的选官制度外,下层平民参政实际上非常困难。尽管公民大会对所有公民开放,但下层平民却很难在公民大会上通过提案的方式影响城邦的发展。下层平民需要为生计奔波,无法始终关注诸如财政、外交一类的复杂事务;如果居住在乡间,那么进城参加公民大会可能还会影响农事;他们往往受教育程度有限,缺乏独自进行决策的能力。因此,下层平民很难真正地实现参政、议政。正如芬利指出的那样,“难以相信一个普通公民会愿意或敢于发言,若有,谁又能听得见。”[3](P28)在这种情况下,党争中政客们的相互争论就可以使下层平民对某个问题的理解更为深刻,并为他作出判断提供方便。在大多数时候,下层平民不必主动到公民大会上去发言,只要考虑在这个问题上自己赞同哪个政客的观点,并投票支持这个政客即可。
其次,党争在一定程度上促进了民主制的发展与变革。在公民大会成为雅典最高权力机关这一过程中,党争的催化剂作用体现得尤为明显。在希波战争后,随着平民在城邦中地位的提高,他们开始要求在城邦事务上有更多的话语权,由公民大会取代过去掌握城邦事务大权的战神山议事会(Areopagus)也就成为大势所趋。此时,恰好伯里克利一党与克蒙一党进行的党争促成了这一转变。克蒙拥有战神山议事会的支持,在雅典政坛举足轻重,因此伯里克利只有打击并限制战神山议事会的权力,才能在党争中战胜克蒙。公元前461年,伯里克利的朋友厄斐阿尔忒斯(Ephialtes)利用克蒙率军援助斯巴达人的机会削弱了战神山议事会,并将其大部分权力移交给了公民大会。失去战神山议事会的支持,克蒙不久即遭放逐。在这场党争以伯里克利一党的胜利告终时,公民大会也得以取代战神山议事会成为雅典城邦真正的最高权力机关。除了公民大会地位的提升外,“陶片放逐法”的演变和“津贴”制度的实施也都与当时发生的党争有密不可分的关系。
最后,党争在一定程度上有助于平民势力的发展,并减小了僭主再度出现的可能性。因为公民大会是雅典的最高权力机关,而在其中占多数的始终是平民,所以如何获得平民的支持就成为政客们必须考虑的问题。为此,政客们施展各种手段,将自己塑造成平民的代言人或所谓的“民众领袖”(demagogue),并在很多具体事务中站在平民的立场行事,这就相应提高了平民在城邦政治中的重要性。另外,在党争中,因为众多政客都有一定的追随者,所以彻底击败对手是很难的。于是,在不同政客之间就形成了某种程度的平衡和相互制约关系。在公元前5世纪,除了伯里克利在一个时期内没有什么对手外,大多数政客都有一个或多个政敌,单独政客的势力因此难以独大,自然就减少了僭主重新出现的可能。平民势力的增长和僭主出现可能性的减小,对民主制的巩固有着特别重要的意义。
综上所述,随着民主制的建立,雅典社会中的党争在公元前5世纪之后主要表现为以政客为首的党派围绕城邦具体事务所展开的竞争。党争可能会对城邦体制产生轻微的侵犯,导致政坛混乱,影响行政效率,但也能为普通公民进行政治决策提供更多的选择。更为重要的是,因为这种较为温和的党争经常发生,雅典政坛才会显得生机勃勃,并避免了僭主政治重新出现的可能。可以说,党争甚至是对雅典民主制在某种程度上的巩固。两相比较,至少在公元前5世纪,党争对雅典民主制的影响是利大于弊的。既然在党争频发的公元前5世纪,雅典仍然能够保持稳定并不断进步,那么就不能认为党争总会引起城邦的动荡或导致城邦的衰败。芬利指出,“只有乌托邦才会是一个在重大问题上没有异议的社会;在政治社会里,党派之争是其继续存在以及良性运转的根本所在,而轻蔑地评价希腊城邦中的这些例证则有如以同样的办法诋毁现在的政治党派一样,都是错误的。”[3](P26)这的确是对古希腊社会中党争现象的一个客观评价。
[1]FINL EY M I.The Ancient Greeks[M].New York:Penguin Books,1977.60.
[2]罗念生,水建馥.古希腊语汉语词典[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4.807.
[3]M.I.芬利.政治[A].M.I.芬利.希腊的遗产[C].张强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4.
[4]FINLEY M I.Politics in the Ancient World[M].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83.106.
[5]ARISTOTL E.Aristotle(Vol.21)[M].Cambridge;Massachusetts: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44.
[6]FINL EY M I.Athenian demagogues[J].Past and Present,1962,21(4):3-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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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THUCYDIDES.History of the Peloponnesian War(Vol. 2)[M].Cambridg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30.
[9]PLUTARCH.Lives(Vol.2)[M].Cambridge;Massachusetts: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14.219.
[10]HANSEN M H.The Athenian Assembly in the Age of Demosthenes[M].Oxford:Basil Blackwell,1987.33.
[11]ARISTOTL E.Aristotle(Vol.20)[M].Cambridge;Massachusetts: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52.81.
The Effect of Stasis on the Athenian Democracy
G UAN Xiao-zhou
(College of History,Nankai University,Tianjin 300071,China)
Since the fifth century BC,in Athenian society,because of the establishment of democracy,the stasis happened mainly as faction strife,which was caused by particular political affairs among the politicians.On the one hand,the faction strife confused the Athenian politics and affected the administrative efficiency of the city state;on the other,it promoted the development of democracy in many aspects.In democratic Athens,although the faction strife happened frequently,the politics was stable,and the city state improved.This fact shows that some stasis did not lead to the unrest and decline of the city state.
stasis;Athens;ancient Greece
K1
A
1008-407X(2011)01-0125-04
2010-09-21;
2010-12-02
关小舟(1982-),男,满族,辽宁鞍山人,南开大学历史学院博士研究生,主要从事古希腊罗马史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