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 海, 王 前
(大连理工大学 人文与社会科学学部,辽宁 大连 116024)
技术的诗意之维
——论《庄子》寓言中的技术意识
梁 海, 王 前
(大连理工大学 人文与社会科学学部,辽宁 大连 116024)
《庄子》中蕴含着丰富的科学技术思想和意识,其中大量有关技术的寓言折射出了浓郁的诗意色彩。这种诗意不仅表现为技术活动中所呈现出的审美意蕴,同时还表现为技术活动中透视出的生命意识。更为重要的是,生命有机体的特征和存在形态构成了《庄子》技术意识的基本模板,使技术在超越物质的精神向度中完成了带有诗性的自我言说。这在当下现代技术的话语霸权以及由此所导致的诗意丧失的现代性危机背景下,对庄子技术意识的研究无疑可以为处理我们今天的“诗”、“技”关系提供一些可资借鉴的思考。
庄子;技术意识;技术哲学
英国著名科学史专家李约瑟在谈到中国古代技术时曾说:“道家思想体系是一种独特的哲学与宗教的混合体,还包含了原始的科学和方技,是世界上唯一并不极度反科学的神秘主义体系。了解道家思想对于理解全部中国科学技术是至关重要的。”[1]显然,李约瑟看到道家思想中蕴涵着丰富的科学技术思想和意识。《庄子》作为道家思想的代表,自然也就成为我们研究中国古代技术意识极其重要的文献。尤其是《庄子》中大量有关技术的寓言,诸如庖丁解牛、佝偻承蜩、轮扁斫轮、工倕运旋、津人操舟、汉阴丈人、匠人捶钩、梓庆为鐻、匠石斫垩等,不仅描绘了具体的技术活动,而且包含了对于技术活动中诸多要素及其相互关系的理解。通过对这些技术寓言的深入发掘,可以发现《庄子》中的技术意识带有很强的诗意色彩,技术主体往往将其生命意识融入到技术活动中,在超越于物质技术实践的精神向度中,完成了生命与技术的对接。就当下而言,现代性危机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现代技术的话语霸权以及由此所导致的诗意的丧失,由此,对庄子技术意识的研究无疑可以对我们今天的“诗”、“技”关系提供一些可资借鉴的思考,这也是本文的立意所在。
依据辩证唯物主义对意识的理解,本文所论述的技术意识是指,人们对技术活动的起源、本性、演化过程和社会价值的意识,是在长期生产劳动或社会实践中所获得的对技术的整体看法。人们的技术意识可能是自觉的,也可能是不自觉的;可能处于感性层次,也可能处于理性层次。技术意识不同于技术观或技术哲学,因为它未必形成完整的思想体系。它更多地是一种文化现象,是社会生活中人们对技术的整体感受和思索的结果。
一
《庄子》技术意识中的诗意首先表现为,《庄子》所描绘的技术活动往往充盈着艺术色彩,在张扬着诗情画意的审美情境中完成整体技术的操作。以《庄子·养生主》中“庖丁解牛”为例:
庖丁为文惠君解牛,手之所触,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砉然响然,奏刀騞然,莫不中音。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经首》之会。
在我们的想象中,屠夫宰牛必然血腥四溅,漫之以膻腥,令人惨不忍睹。但庖丁解牛向我们展示的却是一幅优美的画面:动作优美“合于桑林之舞”,声音曼妙如同天籁之音,简直就像是一场精美绝伦的艺术表演。整个技术活动中技术主体、技术对象和技术工具都蕴含着浓郁的审美意蕴。
就技术对象——牛而言,本身就是富有审美寓意的。中国古代“牛”是灵性动物,被认为可以通神。因此,在一些大型重要的祭祀仪式上一般都要选用牛,以显得庄重肃穆。正因为如此,以牛祭祀所使用的技术工具也就不是一般的屠刀,而是同样带有审美意蕴的鸾刀。《礼记·郊特牲》中记载:“割刀之用,而鸾刀之贵,贵其义也,声和而后断也。”鸾刀的用环上系有能发出清脆声音的铃铛,为的是能在实际操作中发出和谐的声音,使祭祀充满庄严肃穆的气氛。“在礼乐文化背景下用鸾刀解牲,与其说是实际操作,不如说是现场表演,解牲庖人的一举一动、一招一式都有固定的程式,并且有鸾铃之声相伴随,因而成为审美观照的对象。”[2]由此,我们在庖丁解牛肃穆和谐的鸾铃声中,感受到的是技术状态在诗意状态中的隐匿不彰。
当然,庖丁解牛中最富诗意的还是技术主体庖丁的技术操作过程。“触”、“倚”、“履”、“踦”,所有的动作和谐自然,不仅没有挥汗如雨、气喘吁吁的狼狈状,相反,一切都举重若轻,给人一种美的享受,犹如“桑林之舞”。春秋时期,桑林之舞是盛大祭祀活动上所用的乐舞,既强而有力,又轻捷灵巧,音乐震撼人心。庄子用桑林之舞来表现庖丁解牛无疑将审美与生命原始的活力融为一体。实际上,技术一旦被赋予审美的意义,马上就变得诗意盎然,技术主体在劳作活动中已然处于忘我的艺术境界。
庄子认为,技术活动绝非是简单的物质性实践,技术也应该是一种艺术,带着令人赏心悦目的诗意。这样的技术应该追求一种审美意境,或者说技术应该拥有一种诗意美感。在庄子看来,技术的最高审美标志是朴素。《庄子·天地》篇中他提到“朴素而天下莫能与之争美”。“朴素”作为天道的原初面貌,也是自给自足的自然经济的总体面貌,因此,庄子强调技术活动的返璞归真。在《庄子·外篇·肢箧》中,庄子说:“毁绝钩绳而弃规矩,攊攦工倕之指,而天下始人有其巧矣。故曰:大巧若拙。”在此,庄子明确表达了弃绝一切人为机巧和一切人为技术规范的约束,认为这样才能达到最高的含有素朴之美的技术境界。在他看来,自然天性的最高法则就是朴素。这一点,在《庄子·马蹄》中也有论及:
夫至德之世,同与禽兽居,族与万物并。恶乎知君子、小人哉!同乎无知,其德不离;同乎无欲,是谓素朴。素朴而民性得矣。
《庄子·山木》中有一则关于“北宫奢为钟”的故事很值得深思。北宫奢是一位技艺高超的铸钟工匠。一次,他仅用3个月的时间就铸造了一口品质绝伦的大钟。王庆忌听说后感到不可思议,便问北宫奢有何秘诀。北宫奢答曰:“一之间无敢设也。奢闻之:‘既雕既琢,复归于朴。’”在北宫奢看来,技术活动本身应该遵循自然之理返归事物的本真状态,只有在这种技术意识的引导下,才能制作出完美的技术产品,达到巧夺天工的高妙境界。
不仅如此,庄子还将这种崇尚朴素的技术意识超越了物质性的层面,而直抵人的内心。由此,我们看到道家所赞美的能工巧匠大都要摒弃心中的一切杂念,依循原始生命力的搏动而进行技术操作。如《庄子·达生》中技艺高超到惊天地泣鬼神的梓庆,其成功的秘诀恰恰在于一种心灵的纯净质朴。每一次制作前,梓庆都要剔除一切杂念,专心斋戒,“斋三日,而不敢怀庆赏爵禄;斋五日,不敢怀非誉巧拙;斋七日,辄然忘吾有四只枝形体也。当是时也,无共庙,其巧专而外骨消。”制作时的聚精会神,忘却名利,只是将心思集中在技术操作与技术客体之上,进而忘却自己的身形。在这样澄明的心境中,他才能在大自然里找到最合适的木材,然后凝神于工具,避免主观成见。经过这样的专心致志和精雕细刻,其制作才能够“见者惊忧鬼神”。此所谓内心素朴则工巧若神,内心烦忧则心劳工拙。在忘名、忘利、忘我、忘势的朴拙心境中,技术才能够集自然之精华,完成物质向诗性的升华。
二
《庄子》技术意识中的诗意维度,在更高层面上还体现为技术主体在技术活动中的精神性参与。技术实践在技术操作者手中,不再仅仅是技艺的呈现、体力的劳作、智力的思考、知识的应用,而是带着技术主体自身的生命意识。技术主体将自身对自然、生命、宇宙的理解都融入到技术活动中,使技术在超越物质的精神向度中完成了带有诗性的自我言说。
《庄子》中技术寓言集中地折射出“由技入道”的精神向度。庖丁解牛、佝偻承蜩、梓庆造鐻、工倕运旋、津人操舟、东野驾车、匠人捶钩、轮扁斫轮等都在不同的层面体现了这一技术意识。在中国哲学史上,作为万物本原与本根的“道”为老子首创,庄子将其发扬光大,将老子“玄之又玄”的道,化为万物普适性的生存法则,并将老子高远的“道”落实到人心,转化为主体的生命境界。在具体的技术活动中,这些能工巧匠与其说使用的是工具和技巧在进行技术操作,还不如说他们用自己的生命和精神在与技术对话。庖丁解牛凭借的不是刀的锋利,而是在掌握了牛的身体结构、筋络的理路、骨节间的空穴之后,依着自然的纹理,“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官之止而神欲行”,凭借精神的意念完成了整体的技术操作。同样,“佝偻承蜩”中的驼背老人具有高超的黏蝉技巧,所依凭的也不是什么有特殊装备的杆子。他自己的身体俨然已经化为工具的一个部分,“吾处身也,若厥株枸;吾执臂也,若槁木之枝”。技术与生命融为了一体,“用志不分,乃凝于神”,依靠精神的力量完成了技术操作。《知北游》的“大马捶钩”寓言中所描绘的“捶钩者”,“年二十而好捶钩,于物无视也,非钩无察也。是用之者,假不用者也”。对精神意念的推崇已达到神秘化的地步。而到了“工倕运旋”,庄子干脆对工具作出了完全的否定。工倕制器是以手运旋,指与物化,人、工具、对象三者没有断裂,熔铸为一,体现了道器之间的贯通,这也是中国古代技术所追求的理想境界。
实际上,庄子寓言中刻画的那些能工巧匠并不是作为普通的技术实践者出场的,他们被提升为得道高人的化身或者代言。比如,庖丁解牛表面上是在讲屠宰牛的技术,实则阐释的是有关生命和人生的道理,亦即文惠君所言:“善哉!吾闻庖丁之言,得养生焉。”对于这些工匠,他们技术实践活动的终极目的并不是掌握技术或者出神入化地应用这种技术,而是通过技术活动让“道”渗透到他们的内心中去,从而达到精神超越性的道境。因此,本来物质性的技术活动在这些得到高人手里便转化成了对自身精神修炼的过程。在这些技术活动中首先强调的是“心静”,也就是要求技术操作者摒弃一切杂念,保持心态的平和宁静,与外部世界隔绝,在属于自己内心的空间里去体悟、掌握技术。“梓庆为鐻”强调的就是“静心”在技术活动中的重要作用。梓庆以“斋”的方式将内心世界与外部世界截然分开。当内心已经排除了“庆赏爵录”、“非誉巧拙”之时,静定的功夫便达到了使身体不动心的状态——“斋以心静”。“佝偻承蜩”对于技术操作中的身心活动写得更为分明:它先写运身的沉稳、执臂的静定,再写用心的专一、精神的凝聚(“用志不分,乃凝于神”)。驼背老人能有如此之高妙技艺,就在于心志专一达于“凝神”之境所致。《知北游》中“大马之捶钩者”的高超技艺也是在心无旁骛、心静专一的修炼中完成的。
在庄子所描述的技术活动中,心静只是“预热”阶段,其真正核心在于“神遇”。庖丁解牛时,“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强调了精神活动对技术的直接渗透和参与。这种精神活动并非用脑的理性思考、判断、研究、实验,而是用心的感悟。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心”被看作是思维的器官,所谓“心之官则思”,指的就是通过悟性和精神的因素去沟通和理解外部世界,即庖丁所说的“神遇”。在“神遇”的技术活动中,不仅技术主体注入了自己的精神意念,而且技术对象也带上了万物有灵的生命色彩,与主体之间通过心灵的默契进行交流。正如《庄子·天道》篇中“轮扁斫轮”所写:“斫轮,徐则甘而不固,疾则苦而不入,不徐不疾,得之于手而应于心,口不能言,有数存乎其间。”技术活动必须通过“应之于心”的交感,才能体会到其间的“数”。《吴越春秋》卷四记载,干将莫邪铸剑之初“金铁之精不销”,即矿石不熔化。矿石不能化为铁水,就无法铸浇,铸剑也就无法顺利进行。在干将莫邪看来,造成这一障碍的关键在于,技术对象矿石还未被赋予灵性,还未与整个铸剑活动构建成一个有机的生命体,唯一解决的办法便是赋予技术对象以生命。于是,“干将妻乃断发剪爪,投入炉中,使童女童男三百人鼓橐装炭。金铁乃濡,遂以成剑。阳曰干将,阴曰莫邪。”由此可以看出,技术主体与技术对象的对接是以“神遇”作为中介的,是以人的生命与物的神性相感应相配合完成的。与其说这是一种物性技术的实践,还不如说是人之精神与神性的对接,是对人精神境界的修炼。
可见,庄子笔下的能工巧匠实施技术活动的目的也绝非是为了物性器物或工程的制作,以满足物质性的生活需要;相反,他们的操作在本质上是要通过技术活动本身向外投射其内在的心灵境界,即通过形而下层面的“技”去凸现阐释形而上层面的“道”,正如庄子在《庖丁解牛》中所言“臣之所好者,道也,进乎技矣”。而“道”本身就是诗意的。海德格尔将诗意解释为人性、生命的意义、灵魂的安顿和情感的寄托等这些与人类生存直接相关的生命内涵。这与庄子所说的“道”不谋而合。海德格尔也将老庄思想称之为“诗化思想”。如此,我们不难得出结论:庄子将技术视为精神活动的产物,正是在物质活动的精神性超越中,技术迈向了由技入道的诗意之境。
三
《庄子》技术意识中诗意维度的最高层面体现在技术活动与自然构成了一个和谐统一的有机整体。李约瑟在谈到中国古代科学技术时说:“在希腊人和印度人发展机械原子论的时候,中国人则发展了有机宇宙的哲学。”[3]他把中国古代科学技术思想称为“有机自然主义”,这一见解是非常深刻的。从知识的社会建构论观点来看,人们已有的知识体系是按照一定的社会文化结构作为模板建构起来的[4]。我国以农耕文化为主要形态的自然经济,其种植和养殖活动都以生命有机体为对象,因而生命有机体的特征和存在形态就成为构建技术体系的基本模板,以天与人、自然与社会的和谐统一为出发点。在技术与自然的关系上强调顺应自然;在技术与社会的关系上强调经世致用;而技术体系内部则是强调以道驭术、由技悟道、圆融中和等技术各要素之间的有机联系。
《庄子》中的技术意识集中地体现了中国古代技术中有机自然主义的诗性内涵。技术作为改造自然的方法和途径,庄子强调人在对自然的技术实践活动中要顺应自然规律,不能为了满足人自身的目的而违背自然的本性,表现出对自然本性的尊重,也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自然而然”,《庄子·逍遥游》中载有一则“惠子有大瓠”的寓言:惠子拥有巨大的葫芦却不知道怎样来利用它,用大葫芦去盛水浆,可是它的坚固程度承受不了水的压力。把它剖开做瓢又太大了,没有什么地方可以放得下。于是,庄子建议惠子把大葫芦当作船,漂浮在江湖之上,做逍遥游。可以看出,庄子想要说的是充分利用自然界本身的力量实现人的预期目标,以尽可能少的人为投入和干预获得尽可能多的收益。正因为如此,庄子对一切技术和造物活动的法则和度量持有谨慎态度,他在《庄子·骈拇》中提到,“且夫待钩绳规矩而正者,是削其性者也,待绳约胶漆而固者,是侵其德者也;屈折礼乐,呴俞仁义,以慰天下之心者,此失其常然也,天下有常然。常然者,曲者不以钩,直者不以绳,圆者不以规,方者不以矩,附离不以胶漆,约束不以绳索。故天下诱然皆生而不知其所以生,同焉皆得而不知其所以得。”庄子强调了自然万物中本身就存在着方圆曲直,工匠只需顺应其物性,稍加利用便可巧用自然。
严格说,所有技术活动都会在一定程度上变革自然。如果对自然界一味顺从、无所作为,人类至今仍会处在茹毛饮血的时代。庄子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重视对自然因素的利用,在不打破自然规律的前提下,尽可能多地在技术活动中利用自然资源。尤为重要的是,庄子主张的有机自然主义并没有停留在具象的技术操作层面,它在形而上的高度构架起了人与自然之间的关系。要求在技术活动中,作为技术主体的人应该与天地相融,将自身化为宇宙自然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只有真正做到了意识层面的天人合一,才能将人工之技化为天工之技,正如“佝偻承蜩”中的驼背老人在苦练捕蝉之技时,虽则身体的苦练是必不可少的必要条件,但真正成功的关键在于粘知了时他的身子站定在那儿,就像没有知觉的断木桩子;他举着的手臂,就像枯树枝;将自己的肉身化作自然宇宙的一部分,这是为了让知了将其视作一颗可以归家的、栖息的树木。虽然天地很大,容有万物,但他的心里却只知道有蝉翼,不因万物而改变对蝉翼的注意,此时,在精神上他已与知了合二为一了,这也就是庄子所说的“物化”。正是在这样“物我界限之消解,万物融化为一”的天人相通的境界中,捕蝉的技术将技术主体与技术客体交织在一起,并将这种技术置于博大的宇宙之中,生命与技术水乳交融。《庄子·大宗师》还说:
今大冶铸金,金踊跃曰:“我且必为镆铘!”大冶必以为不祥之金。今一犯人之形,而曰“人耳人耳”,夫造化者必以为不祥之人。今一以天地为大炉,以造化为大冶,恶乎往而不可哉!
庄子把天地比作大熔炉,把自然造化比作使用这个大熔炉的工匠,而人则如冶炼的对象,必须顺应自然造化的安排。这样建构的技术体系是与外部自然界和社会合二为一的,它强调的是技术单元诸要素要与外部系统建立紧密的关系,相互联结成一个有机整体。
构建庄子有机技术意识的文化肌理在于“气”。在中国传统哲学中,儒道两家都主张天人合一,道家偏向于把人自然化,看人以天为模式,主张把人们从自然界获得的启示运用于人生;儒家偏向于把自然人化,看天以人为模式,反对“错人而思天”——放弃人的能动性而企求大自然的恩赐。但他们都认为人与自然是一气相通,一理相通的。受其影响,中国古代学者大都主张宇宙是一个由气而生、由气构成的有机联系的统一整体。如庄子讲“通天下一气耳”,董仲舒讲“天人一也”,“人副天数”。既然人体取诸天地,阴阳五行之气把人与天地相连,天与人是一个有机联系的整体,因此,“宇宙是一个有机的结构;天与地是这个结构的轮廓;五行是这个结构的间架;阴阳是运行于这个间架中的两种势力”[5]。“气”既沟通天人,也贯穿万物,是万物的生命之源。因此,庄子将“气”视为达到技术最高境界必不可少的要素。比如,庖丁解牛的秘籍就在于“官知止而神欲行”,即生理的感官静止,而“神”源自自然的原始生命之气勃发而起,以人的自然天性去契合加工对象的自然纹理,所谓以天合天,凸现了自然生命力在技术活动中的重要性。梓庆造鋸因为“未尝敢耗气”,才用自己的精气打造出鬼斧神工之作。技术体系与外部世界的这种有机联系类似生命有机体各器官之间的联系,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生命有机体各器官的性质和功能都不能脱离整体而存在,从本质上看,这种技术意识强调的是统一性与和谐性。在一定意义上,和谐就代表着诗意。海德格尔通过追问技术的本质,提出了两种解蔽方式:产出式解蔽,人与物和谐相处,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促逼式解蔽,人疯狂地掠夺着大地,世界遁入黑暗。显然,在海德格尔那里诗意早已不再是一种艺术追求,而是解决技术问题乃至人生问题的重要依据,当技术与自然和谐地融为一体时,人便可以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
意大利历史学家、哲学家克罗齐说过:“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6]科学研究也是一样,所有研究的终极目的都是为了解决现实问题,为人类的和谐生存和可持续发展服务。当前技术哲学研究所亟待解决的一个重大问题就是技术的话语霸权,以及由此所导致的诗意的丧失。自工业革命开始,技术就开始向世人彰显出它无以伦比的巨大威力。尤其是在第二次工业革命与科学结合以来,现代技术在当今社会生活中起到了类似于古代神话和宗教的作用。科技文明的无限膨胀使人类赖以生存的诗意空间被肆意挤压,这样的技术必然导致人性的异化以及由此发生的一系列现代性危机。正如马克思所指出的,现代机器生产中的劳动者并非是自由自觉的创造,“而是被迫的强制劳动”,“是一种自我牺牲、自我折磨的劳动”[7]。劳动者所生产出的产品绝不会带给他带来精神的享受和审美的愉悦,相反,它还可能反过来压制劳动者,最终导致劳动者自身的异化。从这个意义上讲,庄子技术意识中的诗意惟度使我们看到,技术不再仅仅是一种物化的技术,技术直接就是世界。技术主体对自身的生命体验在技术活动中柔软地流淌出来,构建出富有诗意的技术话语,也就是德国诗人赫尔德林诗句中所吟唱的:充满劳绩,但人诗意地,栖居于这片大地上[8]。
或许,这正是庄子技术意识留给我们最有价值、最值得审视的现代思考。
[1]梁启超.道家二十讲[M].北京:华夏出版社,2008.84.
[2]郑瑞侠.中国古代早期文学边缘角色研究[D].长春:东北师范大学,2004.
[3]李约瑟.中国科技史[M].《中国科学技术》翻译小组译.北京:科学出版社,1978.337.
[4]赵万里.科学的社会建构——科学知识社会学的理论与实践[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2.2.
[5]马佰莲.论中国传统科技的人文精神[J].文史哲,2004, (2):19-23.
[6]B·克罗齐.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J].世界哲学,2002, (6):3-11.
[7]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M].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译.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 46-47.
[8]海德格尔.技术的追问[A].孙周兴.海德格尔选集[C].上海:上海三联书店,1996.942-966.
Poetry Demension in Technology—on the Consciousness of Techology in the Fablest ofZhuangzi
LIANG Hai, WANGQian
(Faculty of Humanities&Social Sciences,Dalian University of Technology,Dalian 116024,China)
The bookZhuangzicontains plenty of consciousness and thoughts about science and technology,in which a lot of fables about technology are elegantly poeticized.The poetry demonstrates not only the aesthetics in technical activity,but also the consciousness of life.More importantly,the characteristics and existing forms of living organisms constitute the essential consciousness about technology in the bookZhuangzi,which makes a perfectly poetic self-expression of technology from the view of consciousness rather than material.Under the current crisis of technology dominance and the consequent loss of poetry,the investigation of the technology consciousness ofZhuangziis especially important,which could provide us with worth-learning ideas on dealing with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poetry”and“technology”.
Zhuangzi;technology consciousness;philosophy of technology
B22
A
1008-407X(2011)03-0053-05
2011-03-10;
2011-06-12
梁海(1968-),女,江苏南京人,副教授,主要从事文艺学研究;王前(1950-),男,辽宁沈阳人,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技术哲学、科技伦理和科技管理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