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建喜
(天津外国语大学,天津,300204)
《浮生》中的“第三空间”文化观
刘建喜
(天津外国语大学,天津,300204)
运用霍米·巴巴的“第三空间”文化理论分析澳大利亚电影《浮生》,探讨20世纪90年代初从香港移民澳洲的陈姓一家面对中西文化的冲突,如何进行文化协商,构建自己的"第三空间",在异域快乐生活的历程。
“第三空间”;后殖民主义;文化协商;杂合
《浮生》(1996)是澳大利亚华人导演罗卓瑶(ClaraLaw)移民后的第一部有关华人的移民经历和移民心态的优秀影片,细致刻画了20世纪90年代初从香港移民澳大利亚的陈氏一家所经历的心理和文化错位,通过对本土和异域文化的选择,最终构建文化身份的故事。影片跨越中西文化,跨越香港,澳大利亚和德国三地的家园,划分香港的屋、澳洲的屋、无树的屋、德国的屋、大屋、咪咪的屋等部分,以生动的故事情节,细腻的心理刻画和动情的对话,将观众带入了人物的内心世界,展现了他们所经历的错位痛苦、文化冲突、文化转化和文化杂合。评论界认为《浮生》是澳大利亚影坛的一个转折点,该片引发了澳洲影视界的亚裔意识。
霍米·巴巴在其后殖民主义文化批评力作《文化的定位》中阐释了“第三空间”这一具有后现代主义特性的概念,创造性地提出了生活在异域文化中的少数族裔和第三世界的人们生活在“第三空间”的观点。巴巴认为这种生活在“文化”之间的状态为移民赢得了宝贵的后殖民视角,将他们置于一种“阈限性”空间,开辟出一片批评的新天地。他指出,“‘第三空间’指在文化翻译的过程中打开一片‘罅隙性空间’和一种罅隙的时间性,它既反对返回到一种原初性‘本质主义’的自我意识,也反对放任于一种‘过程’中的无尽的分裂主体”,巴巴强调“超出”的概念,认为后殖民文化问题要置于“超出”的范畴中,“超出”至一个“既非这个也非那个”的“第三空间”。巴巴阐述了后殖民文化经历的“三部曲”,即否认、协商和杂合的过程。他继而指出,“虽然‘第三空间’本身是不能表现的,但它组成了发声的论述条件,保证文化的意义和象征不会有一种原始的统一性和固定性;同样的符号也可被再挪用、转化、重新史化和以新的方式阅读”[1]。面对新环境,移民往往希望通过模仿摆脱霸权主义话语施加给他们的压力,但模仿并不能使他们走出文化两难的处境。本土和异域之间的文化差异并不意味着两种文化永远处于“二元对立”,文化协商的过程可以使边缘人群在没有失去边缘文化主体性的前提下去认同主流文化,在文化协商中找到两种文化的契合,最终在“第三空间”形成杂合。
《浮生》中的陈姓一家从香港移民澳大利亚(大女儿移民德国),在异域面临着中西文化的冲突,常因“双重身份”感到困惑与错位,认为自己是无根的,但他们勇敢地进行文化协商,积极寻求新的文化身份,最终达到“既非西方,也非中国”的中间状态,超出至一个“第三空间”,建构起中西杂合的文化身份。
在《浮生》中,导演独具匠心地把白人主流边缘化,除少数有白人参与的镜头以外,全部情节讲述陈家的移民经历,一家人迥异的移民心态和对异域文化不同的选择形成主流与边缘,文化冲突与契合。如评论家米歇尔所说:“罗卓瑶的单一华人视角一反以往的电影或小说的叙事手法,不再将非英裔移民刻画成压制、偏狭、纯粹的澳大利亚主流社会的牺牲品”[2],一家人既是内部也是外部,自身的文化对立和文化协商即展现他们在澳洲建构文化身份的历程。
二女儿冰是一家人中最早来到澳洲打拼的。经过三年多的艰苦挣扎,她已跻身白人社会,成为商界的职业女性,在悉尼城郊拥有了自己的房子和大笔银行存款。独自奋斗的经历使冰变得强硬、苛刻,父母和弟弟来澳后,她以澳大利亚人的身份自居,她的名言是:“你是来澳洲移民的,不是来享福的。你知道吗?移民就是难民。”话语极为偏激。冰对家里的事务有着强烈的支配和占有欲,立下多种规矩:出门要戴太阳镜,因为澳洲灼热的阳光会导致皮癌;不吃高油高热的食品;不去招惹路边的狗;强迫两个弟弟讲英语,她的主张是“在澳洲你就要讲英文”;禁止父母在屋内烧香祭祖以免木质房子起火等等。冰的行为几乎陷入了极端:她把妈妈存储在冰箱里已腌渍好的一大盘鸡腿倒入垃圾桶,原因是没有去掉皮,皮是高油脂的;与从德国来澳探亲的大姐茵激烈争吵,指责茵不承担奉养爸妈的义务;突袭两个弟弟的房间,杜绝他们看色情节目或读黄色读物……用她的话说:“华人就应该好好表现,否则白人会认为所有华人都如此”冰的专制让本已被移置的家人更没有了归属感,在她的大房子里一家人毫无家的感觉,妈经常以泪洗面,小弟弟嘲讽这里是“非法拘留所”,是“集中营”。
观众可从影片中看到“二元对立”之争:试图融入霸权话语的冰和代表中国文化的父母之间的冲突。几番争吵后,家里人决定搬出冰的房子,这使冰彻底崩溃了,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不吃不喝。抑郁症揭示了冰过于追求同化的心理危机,她想彻头彻尾成为主流社会的一员是不可能的,因为她不是白人,模仿无法使他们成为霸权话语的一分子。冰企图通过模仿来实现文化转化注定要失败,她毕竟不同于主流社会,也不可能完全摒弃自身的中国性。
冰闭门不出,也在反思全家人为何离她而去,使她陷入孤立。影片的四分之三将她刻画成一个迫切要家人同化于主流社会的强硬女子,似乎完全抛弃了本身的中国特质,但她身上还是存在中国文化踪迹的。有一次白人同事们邀请冰下班后一起喝酒,她以晚上等丈夫越洋电话为托词委婉拒绝了,而后只身来到一家中国餐馆吃面条。观众从餐馆老板的话语中得知这一天恰逢中国的春节,在传统佳节吃传统中国饭暗示着冰的中国本质。此时背景音乐广东名曲《步步高》响起,家乡的音乐激发了冰的怀旧情结。后来冰与餐馆的年轻老板成了好朋友,他时常为她送中国菜,同样的移民经历拉近了两颗心距离。但当他燃起浪漫的烛光想吻冰的时候,冰拒绝了,说明儒家思想对她的影响依然根深蒂固,她依然坚守着对丈夫的忠诚。冰的中国性只不过被想融入主流社会的强烈欲望所掩盖了。她并不是完全否认中国性,而是过于极端地去适应主流社会的价值观。如巴巴所说:文化商讨可以使边缘人和边缘话语在没有失去主体性的前提下有可能认同与主流文化,保持主体的相对独立性和自主性。冰的精神崩溃让她重新审视如何在异域建构文化身份,怎样对待中国性和澳大利亚性。
妈妈得知女儿生病后又回到冰的房子,为她放洗澡水、煲汤,并在祖先牌位前为女儿焚香祷告,含泪祈求祖先保佑二女儿平安幸福。冰偷看到了母亲向天边叩头痛哭,才了解父母对她的感情依然深厚,并没有因多年的分离而改变。正如自己的本土文化根源,是不容易抛弃的,强硬的割断中国文化会使自己干涸而死。她的中国性又被唤起,母女终于和解。冰的身体和心理康复过程也是她对本土文化和异域文化进行协商的过程,逐渐找到了两种文化的契合。
与冰相比,陈家的其他主要人物并未将中西文化置于“二元对立”的结构,虽然同样经历了两种文化的撞击,但他们更加勇敢乐观地进行文化协商,将中国文化植根于异域土壤,在杂合中创建起“第三空间”。
长女茵十年前大学毕业后移民德国,与丈夫迈克经过多年的奋斗,他们在美丽宁静的慕尼黑郊外拥有了自己的房子。尽管身边有体贴的丈夫和可爱的女儿咪咪,茵在德国仍未找到家的感觉,这种文化错位体现在她身体的慢性瘙痒症,以及咪咪拒绝学说粤语和迈克反对她在家里过度地讲风水(茵总是按照风水变换家具摆放的位置)。丈夫和女儿的不理解更加剧了茵对自己身份的茫然,影片中一段含泪的独白充分体现了她的痛苦:“我不知家在哪里,甚至不知道是否该把自己看作中国人。我生在香港,但不说普通话,皮肤是黄色的,讲德语时带着浓厚的口音。住在德国,但又不是德国人。我的家到底在哪里?”生活在自己的文化之外会产生一种不属于任何文化的感觉,但这对茵来说不是悲哀。她没有像妹妹冰那样企图否认中国文化来成为霸权话语的一分子,而是坚守着中国文化传统并在西方世界里实践,坚持让女儿学习粤语,迷恋着中国的风水。此外,作为家中的长女,茵坚持着中国传统美德对父母尽孝道——时常与打电话问候父母,当得知冰与母亲起冲突时为母亲担忧,赴澳洲探望父母,并到香港劝说弟弟家明早日赴澳与父母团聚。在德国,茵也经历了长时间的文化碰撞,但她逐渐勇敢地适应新环境,挑战代表种族主义的新纳粹分子。当她在超市停车场看到一名光头新纳粹分子鄙视地看着她并吐口水时,她没有退却,而是勇敢地朝他走去直到将对方逼退。茵对德国种族主义分子的挑战意味着她适应了异域环境,逐渐找到了安全感。影片中的茵认同于香港、德国和澳洲的三个家园——过去的家、自己的小家和父母的家。文化理论家斯图亚特·霍尔曾这样界定文化身份:它是“一个永未完成的工程,属于过去,更属于未来”[3]。茵珍惜过去,更勇敢地面对未来,经历着文化转化的过程,在中西文化的协商中寻觅着“第三空间”,建构杂合的文化身份,并肩负起长女的责任,帮助家人完成文化转化,在异域找到归属感。
长子家明是个股票经纪人,在家人移民后独自留在香港。父母希望他尽快卖掉房子并安置好祖父的灵位,来澳洲团聚。影片中的家明被刻画成陈家最犹豫不决的人物,他漫无目的地生活着,父母和姐弟离开后,香港的房子已毫无家的感觉,他不知道自己的根在哪里。家明整天数着股市大盘的涨跌,数着香港回归的日期,数着和女友做爱的次数,实际上是一种对现实的不稳定性和对未来的不确定性深感茫然的心理,他一样是个寻找归属的人。家明想向赴澳探亲途径香港的大姐表露自己的不安,但欲言又止。他似乎将所有心理的不安转移到了鱼水之欢的生理快乐。直到女友流产后,他看到取出的胚胎跳动了一下,恍然意识到这是自己的后代,用他自己的话说:“三秒钟的欢愉带来了三寸的肉体”,“这是我的孩子!”如果观众联想起迁陵时家明抱着祖父的遗骸那种茫然的神情,会觉得他是个没有祖先没有后代的人物,实为没有归属。此时这个仅跳动了一下的生命使他猛醒,他感触到这一秒钟内它经历了出生、生存、老化、疾病和死亡。家明想到了父母,自己再不能这样漫无目的地生活,出于责任心和传统的孝道他决定赴澳与家人团聚。家明坐在悉尼的海滩上向两个弟弟敞开了心扉,“它只跳了一次,我的心里痛苦极了。现在看到年迈的父母,我的心一样很痛。一个人活到七十岁要失去多少爱,承受多少压力,经历多少拼搏?我不愿看到他们死去……”家明带着对家人的爱,带着中国人的美德来到了澳洲,与西方文化融合,建构新的文化身份,与父母和姐弟在这片土地上共创新的家园。
与子女相比,爸和妈更加乐观、勇敢地面对异域的新环境,将澳大利亚视为充满希望的乐土。初来乍到时他们也经受了文化错位之苦,乘坐公交车找错方向,为遮蔽强烈的紫外线,和两个年幼的儿子带着遮阳镜外出,路边的小狗充满敌意地向他们狂吠,两位长者饱受疏远。特别是冰的极端做法加深了两位老人无根的感觉,他们满怀伤感地诉说清明节竟然找不到为祖先焚香祭奠之地。但他们并未像女儿冰那样对中国文化采取斩草除根的态度,爸曾经是个茶商,对中国茶情有独钟,来澳后依然坚持喝茶的习惯,仍对带有莲花池塘的大陆老屋充满眷恋;妈也坚持在清明节祭祀祖先的习俗,坚持为家人做中国菜。他们也不像儿子家明那样充满忧郁,而是积极地面对文化差异,勇敢前行,经历着中西文化的商讨。两位老人主动学习英语以便与白人更好地交流;妈甚至迷上了澳洲肥皂剧;与冰的冲突激烈后,他们在悉尼郊外购买了自己的房子,这表现出他们独立与异域文化进行商讨的意愿;最有趣的是当爸第一次见到袋鼠这一澳大利亚的象征时,没有退缩,而是摆出中国功夫的架势迫使袋鼠后退。如拉什迪所言,“人们普遍认为在文化翻译过程中会有所失,我坚持认为也会有所得”。[4]爸和妈积极进行文化协商,跨越了文化上的障碍,避免了“二元对立”的局面。冰崩溃后,妈没有弃她不顾,悉心照料女儿康复,使冰打破了心理障碍,母女和解,两种文化从冲突走向了妥协。冰和妈相互搀扶外出散步,户外眼光明媚,她们不再带太阳镜,路边的小狗也不再向她们狂吠,而是友好地靠近她们……一切都变得美好起来。母女的和解象征着两种文化经协商后走向杂合。冰重新发现了自己的中国特质,悟出只有在没有失去中国文化这个主体性的前提下去认同主流文化,才能进行中西两种文化的商讨,这正如后殖民主义理论家伦巴所说,后殖民主义视角下的文化协商和转化暗示着“殖民者和被殖民者都不可能脱离对方独立存在”,这使边缘人有可能去认同霸权话语[5],在商讨中找到两种文化的契合。再者,澳大利亚的多元文化主义政策也为文化杂合提供了可能。澳大利亚是一个典型的移民国家,20世纪70年代以来施行的多元文化主义政策对其公民表明:即使移民讲另一种语言,坚持不同的文化习俗和生活方式,也可以成为澳大利亚人。这种包容的大环境为陈家人的融入创造了广阔空间。
《浮生》的结局很圆满,全家团聚,其乐融融。爸要在自家的后院挖一片大池塘,种上莲花,就像大陆的老屋一样;再建一座温室,种植上好的中国茶;三个儿子结婚时不用买房搬出,就在这片地上建房,一家人生活在一起……陈家人移树带根,将中国文化植根于澳洲这片土壤,使中国性和澳大利亚性完美地结合,创建了自己的“第三空间”,形成了两种文化的快乐杂合。影片在结尾处富有创意地向观众展示了“咪咪的屋”,小女孩天真无邪的声音说道:“我会邀请外祖父、外祖母、舅舅、姨妈和他们的孩子一起住过来,还有爸爸、妈妈,大家快乐地生活在一起……也许还有我的孩子。”这正是陈家人对未来的期待,一个大家庭幸福地生活,在他们经历了中西文化的撞击与融合后构建的“第三空间”中享受着爱与和谐。
霍米·巴巴的“第三空间”理论为《浮生》中人物文化身份的建构开辟了新的空间,无论他们对本土和异域文化做出何种选择,从未摆脱中国文化的影响,因为中国性始终是他们生活的支点。陈家人也避开了“二元对立”的纷争,最终经过中西文化商讨在超出两种文化的“第三空间”建构起杂合的文化身份,避免了文化霸权主义和自我文化边缘化。《浮生》不愧为当代澳大利亚影坛中描写华人移民经历的杰出之作,完美地展现了陈氏一家不同的移民心态和移民选择,生动感人,耐人寻味,为后现代时期对属性倍感迷茫的移民建构文化身份提供了可行之路。
[1] Bhabha,Homi K.The Location of Culture[M].London and New York:Routledge,1994.
[2] Mitchell,Tony.Clara Law’s Floating Life and Hong Kong-Australian“flexible citizenship”[J].Ethnic and Racial Studies 26.2,2003:278-300.
[3] Hall,Stuart.“Cultural Identity and Diaspora.”Contemporary Postcolonial Theory:A Reader[M].Ed.Padmini Mongia.London:Arnold,1997:110-21.
[4] Rushdie,Salman.Imaginary Homelands[M].London:Granta Books,1991.
[5] Loomba,Ania.Colonialism/Postcolonialism.2nd edition[M]. London and New York:Routledge,2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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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建喜(1973-),女,博士,副教授,研究方向为澳大利亚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