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期创造社作家的传统文化意识

2011-08-15 00:46李俊霞
重庆开放大学学报 2011年5期
关键词:儒道儒家文化儒家

李俊霞

(南开大学 文学院,天津300071)

前期创造社作家的传统文化意识

李俊霞

(南开大学 文学院,天津300071)

前期创造社作家大都曾留学海外多年,接受了许多西方当时流行的文艺思想。但是,对于在中国传统社会中成长起来的前期创造社作家而言,其文学创作中也存有不少传统文化的印迹。前期创造社作家大都接受过较长时间儒家文化的教育和熏陶,其世界观、人生观和价值取向都受到儒家思想集体无意识的深刻影响。同时,和历代知识分子一样,前期创作社作家在自己的文学创作乃至人生道路中,大都自觉或不自觉地遵循着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儒道互补规律。

创造社;作家;传统文化;儒道互补

前期创造社作家大都曾留学海外多年,接受了许多西方非常流行的文艺思想,如自然主义、浪漫主义、表现主义、唯美主义等。正如郑伯奇在《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三集导言》中所言:“郭沫若受德国浪漫派的影响最深,他崇拜自然,尊重自我,提倡反抗,因而也接受了雪莱、恢铁曼、太戈儿的影响,而新罗曼派和表现派更助长了他的这种倾向。郁达夫给人的印象是 '颓废派',其实不过是浪漫主义涂上了'世纪末'的色彩罢了……成仿吾虽也同受了德国浪漫派的影响……在作品行动,他又感受着象征派、新罗曼派的魅惑。”[1]

很明显,前期创造社的作家深受西方文化和文艺思潮的影响,然而仅仅注意到这点是不够的,因为任何思想文化体系都不会表现出单一的形式,而常常呈现出一种多元复杂的结构。对于在中国传统社会中成长起来的前期创造社作家而言,其文学创作理念中是否也存有传统文化的印迹,中国传统文化给他们的创作带来了何种影响,他们所接受的外国文化与传统文化之间又如何碰撞融合,这都是值得研究者深思的问题。美国学者希尔斯认为:“任何叫做传统的东西都不是一个整体,它的每一个成分都要经过接受、修改或抵制这样一个过程。对传统的反应带有选择性。即使那些自认为正在接受或抵制'全部内容'的人,也是有选择地接受或进行抵制的;即使当他们看来在进行抵制时,他们仍然保留着相当一部分传统。显然,即使那些宣称要与自己社会的过去做彻底决裂的革命者,也难逃过去的掌心。”[2]也就是说,每个人都不可能生存于文化真空中,社会中的个体必然要受传统文化的影响,这正如恩格斯所说的,每一个时代的哲学,“都具有由它的先驱者传给它而它便由以出发的特定的思想资料作为前提”[3]。

因此,我们可以看到:即使是在被认为纯然欧化了的《女神》中,其中包含的传统文化、文学的种种内在与外在的痕迹也不是不可触摸:无论是互相争斗的颛顼和共工、炼石补天的女娲、泽畔行吟的屈原,还是吞噬一切的天狗,在天上街市行走的牛郎和织女等,都来源于中国古代的神话和传说。“火中凤凰”的意象固然取材于西方关于“不死鸟”的传说,但不能说其中没有楚文化凤凰崇拜的因素。实际上,“天狗”正是中国民间传说中的神话形象;《日出》中“游龙”的想象也来源于中国文化;《晨安》中的 “扬子江”、“黄河”、“万里长城”、“喜玛拉雅”和“扶桑”更是中国传统文化中的概念;《地球,我的母亲》中反复表示要报答母亲养育深恩的赤子形象,具有浓郁的东方色彩。

不可否认,前期创造社作家都曾程度不同地接受了西方文化思潮的影响,但实际上,这种接受也和传统文化有着某种微妙的联系。约瑟夫。T。肖在《文学借鉴与比较研究》一文中指出:“文学影响的种子必须落在休耕的土地上。作家与传统必须准备接受、转化这种影响,并作出反应。各种影响的种子都可能降落,然而只有那些落在条件具备的土地上的种子才能发芽,每一粒种子又将受到它扎根在那里的土壤和气候的影响,或者,换一个比方,嫁接的嫩枝要受到砧木的影响。”[4]也就是说,外来的影响之所以起作用,主要是因为这种影响与本国文化中的“潜在倾向”产生了某种共鸣。所以,包含着本国传统文化典范的“潜在倾向”实际上制约着本土人士对外来文化的解读,进而规定着其吸收外来文化的范围,也制约着外来文化的影响所能达到的广度和深度。

任何人都无法回避自己的传统文化,因为人们虽然自己能够创造历史,“但是他们并不是随心所欲地创造,并不是在他们自己选定的条件下创造,而是在直接碰到的、既定的、从过去继承下来的条件下创造”[5]。因此,无论人们是否承认,传统文化都是一个客观的存在。这里所谓的传统文化“不仅仅意味着'过去存在过的一切',其更深层含义在于……是肇始于过去融透于现在直达未来的一种意识趋势和存在。被称为传统文化的东西,必定是在社会机体组织及人的心理——生理结构中有着生命力和潜影响力的东西,这些业已积淀为人的普遍心理——生理素质的因素时刻在规范、支配着人们未来的思想、行为……”[6],乃至成为一种集体无意识。

儒家文化从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是中国传统文化的象征和主脉。从价值取向到思维方式,从人生理想到行为模式,儒家思想几乎渗透到人思想中的各个层面。尽管经过几千年的演变,近代儒家文化的形态与孔孟时代相比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但它始终作为一种深沉的观念体系制约着中国人的世界观、人生观和文化心理的建构与塑造。

儒家文化对中国人各方面的影响主要是以一种民族集体无意识的方式实现的,正如有论者所指出的那样:儒家思想的重要特征之一“是它的价值和意义并不一定系于人们是否自觉地认同和承认它,而更在于它成为汉民族某种文化——心理结构的主要成分,千百年来对广大知识分子并由之而对整个社会的思想情感、行为活动一直起着规范的作用;并由意识而进入无意识,成为某种思想定势和情感取向。包括所谓积极进取的生活态度('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关注国事民瘼的济世心怀('天下兴亡,匹夫有责'),重视立身处世的道德修养('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等等,便至今仍然影响着或存在于中国知识分子的思想情感和行为活动中”[7]。对于在传统文化土壤中成长起来的中国知识分子来说,其价值取向选择无不受到儒家思想这种集体无意识的影响。

“五四”时期,儒家思想成为了新文化运动发起者批判和攻击的对象,在一片反传统的呼声中,儒家文化受到了最猛烈的抨击。“五四”运动中的前期创造社作家,同样以激进的态度批判儒家文化,但他们却都不约而同地面临着文化选择上理智与情感的矛盾。一方面,他们成长于传统文化的土壤中,接受过严格的私塾经学教育,割不断与传统文化的千丝万缕的联系;另一方面,他们清醒地意识到中国几千年传统的沉重惰性,作为接受了西方现代思想洗礼的民族精英,又必须与古老的传统文化决裂。这种尴尬和矛盾,正如梁漱溟所说:“中国人现在就夹在有意识地否认旧辙,无意识地不接受新轨中间。而更有难者:有意识的一面代表西来的时代精神;无意识的一面代表民族固有精神……”[8]

郭沫若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在“五四”时期,他也拿起文艺这个武器投身到批判传统文化的潮流中,先后发表了《女神》、《三个叛逆的女性》等众多文艺作品,愤怒地批判黑暗的旧社会,鼓吹思想解放,力主个性张扬,热情歌颂叛逆,追求资产阶级的民主、自由,强烈地反映了其反抗封建文化的叛逆精神,成为世人瞩目的新文化运动的干将。但同时,在他的作品中仍然可以看到传统文化精神的闪现:如前所述,《女神》中的许多意象,无疑都来源于传统文化。可以说,在最能表达“五四”时期个性自由精神的作品《女神》中,作者却采用了古老的传统文化中的质料。《女神》虽然表现的是绝对的自由,但这种自由却始终是和对民族、国家的眷恋交织在一起的。此外,在那个时期最具个人抒情化意味的作品《沉沦》中,主人公虽然追求个人的自由和幸福,但他内心深处却不能舍弃民族和国家,一直心忧家国天下,其情欲也始终受到儒家伦理道德的影响和约束。

事实上,传统文化(主要是儒家文化)的这种无意识沉淀,在很大程度上源于前期创造社作家幼年时期的文化氛围。从童蒙时代开始,他们就接受了较长时间的儒家文化的教育和熏陶,而正是在这样耳濡目染、潜移默化的过程中实现了与历史的沟通和对本民族文化的认同。美国人类学家鲁思。本尼迪克特曾指出:“每一个人,从他诞生的那刻起,他所面临的那些风俗便塑造了他的经验和行为。到了孩子能说话的时候,他已成了他所从属的那种文化的小小造物了。待等孩子长大成人,能参与各种活动时,该社会的习惯就成了他的习惯,该社会的信仰就成了他的信仰,该社会的禁忌就成了他的禁忌。”[9]

中国传统文化具有多元互补性,从春秋战国时的百家争鸣开始,直到后来的儒道互补、儒释道互补,一直是一种多元杂糅的结构,彼此之间相互渗透和影响。因此,对历代知识分子来说,其所接受的传统文化中也难免呈现出一种杂糅性,表现出的人格纯属于儒家或道家者少,而儒道互补者居多。

儒家突出和强调人的社会价值或群体价值,道家则更关注人的个体价值或自我价值。由于儒道互补思想的影响,中国知识分子逐渐形成了“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的精神内核和价值取向。当儒家的“入世”(注重人事)难以实现胸中抱负之时,士人就转向为道家追求自由、崇尚自然的“出世”(注重天道);当儒家讲求“文饰”让他们觉得华而不实、名利累心时,就转而追求道家向往自然、清心寡欲的境界;当儒家的 “有为”,强调个人对民族、国家的责任令他们陷入危境与困惑时,就倾心于道家的“无为”,追求个人对社会、现实的超脱。总之,对中国知识分子而言,处于顺境时儒家意识占上风;处于逆境时则以道家思想抚慰心灵。或儒或道,因时因境而异。

李泽厚曾指出:“道家作为儒家的补充和对立面,相反相成地在塑造中国人的世界观、人生观、文化心理结构和艺术理想、审美兴趣上,与儒家一起,起了决定性的作用。”“表面看来,儒、道是离异而对立的,一个入世,一个出世;一个乐观进取,一个消极退避;但实际上他们刚好相互补充而协调。不但'兼济天下'与'独善其身'经常是后世士大夫的互补人生路途,而且悲歌慷慨与愤世嫉俗,'身在江湖'而'心存魏阙',也成为中国历代知识分子的常规心理及其艺术意念。”[10]纵观中国历代文人,自先秦以来纯儒或纯道者少,而儒道互渗者多。“奉儒守官”的杜甫也曾经访仙问道,深受道家影响的李白也积极入世求功名,而苏轼则集儒、释、道于一身,难分彼此的轻重。

对于前期创造社作家来说,其幼年时接受的传统文化教育,是一种儒道思想兼有的教育模式,因此在他们的文化心理深层,早已形成了儒道互补的知识结构。郭沫若从小就被中国传统文化所熏染,“小时四五岁起”,即“《四书》、《五经》每天必读”,“十三四岁”时又接触了庄子的作品,“起初是喜欢他那汪洋恣肆的文章,后来也渐渐为他那形而上的思想所陶醉”[11]。而且,从此郭沫若即对孔子、庄子这两位古代圣贤产生了一种终生不渝的敬爱之情。郁达夫在私塾中接受的是儒家的思想文化,曾系统学习过《十三经注疏》、《御批通鉴辑览》、《古文辞类纂》等儒家经典,但他也酷爱阮籍、稽康、陶渊明、谢脁等的作品。成仿吾对传统典籍也是广泛涉猎,不拘一家。总之,前期创作社作家在自己的文学创作乃至人生道路中,大都自觉或不自觉地遵循着中国传统知识分子的儒道互补之道。

“五四”时期,内忧外患的社会现实使前期创造社的作家处于深深的焦虑之中。面对祖国的危亡,儒家“兼济天下”的入世精神使得他们渴望报效祖国,正所谓“茫茫烟水回头望,也为神州泪暗弹”。然而,黑暗的现实把他们满腔的热情无情地浇灭了,郭沫若在生活困顿、精神苦闷之际,转而寄情于故乡山水,渴望回归于未经跋涉的荒山和未经斧钺的森林中,向往一种近乎原始状态的生活。而郁达夫也在入世不成、精神困顿之时,在风景如画的西湖边上盖起了一座“风雨茅庐”,吟咏着“门前几点冬青树,便算桃园洞里春”的诗句,俨然成为一位现代隐士。因此,在前期创造社作家的思想中,“兼济天下”与“独善其身”是共存的,他们的作品中也时常充溢着这种互渗杂糅的精神,入世与出世,不过是一件事的两个方面而已,并非相互抵触,而常常是统一和谐的。

[1]郑伯奇.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三集.导言[M].上海:良友图书印刷公司,1935.

[2]E.希尔斯.论传统[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1.

[3]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

[4]张隆溪.比较文学译文集[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2.

[5]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

[6]邵汉明.中国文化研究二十年[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3.

[7]李泽厚.世纪新梦[M].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8.

[8]梁漱溟.中国民族自救运动之最后觉悟[M].北京:中华书局,1936.

[9]露丝.本尼迪克.文化模式[M].北京:华夏出版社, 1987.

[10]李泽厚.美学三书[M].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 1999.

[11]郭沫若.十批判书[M].北京:东方出版社,1996.

I206.6

A

1008-6382(2011)05-0077-04

10.3969/j.issn.1008-6382.2011.05.017

2011-08-02

李俊霞(1980-),女,河北石家庄人,南开大学博士研究生,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

(责任编辑 周 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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