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佳宁
(吉林大学 文学院,长春 130012)
麦家的作品近几年来频繁获得文学奖并被搬上荧屏,受到人们的广泛关注。他的头衔众多:“新智力小说的开创者”、“谍战剧之父”、“博尔赫斯在中国的幽灵”等。的确,麦家先锋的创作精神、独特的写作题材、引人入胜的智力博弈都令人印象深刻。但笔者认为,每一个故事都是由人物独特的命运组成的,在其智性写作形式的外衣下,我们看到的是一个个丰满的人物形象。
随着小说的走红,麦家的多部作品走上荧屏,自从《暗算》被改编为电视剧,市场上出现了大量类似于麦家作品的特情类小说和影视作品,如《潜伏》、《黎明之前》、《地上地下》等,麦家也因此被媒体称为“谍战剧之父”。但麦家笔下的人物往往会给读者一种独特的审美体验,麦家打在主人公身上的“701”、“密码”、“破译”、“天才”、“缺陷”、“疯子”的标签,纵使在谍战剧如潮的今天也能一眼辨识。笔者认为,麦家笔下的人物具有类型化的特征,在以“701部门”为主的秘密战线中,作者塑造了一个又一个极具个性化特点的英雄形象。首先,他们通常都有异于常人的本领。小说中的主人公多为密码破译的专才,用麦家自己的话说,“破译事业是一位天才努力揣摩另一位天才的心的事业”。正是这种天才式的才能,让主角获取情报,从而取得巨大的国家利益,小说中形容他们的价值抵得过一个军队,也因此使这些天才成为民族式的英雄。《暗算》中的瞎子阿炳凭着神奇的“耳力”,被“701”招纳为破译人员后接连破译了异国军事系统107部秘密电台,共1861套频率;黄依依也是具有惊人数学天赋的留洋博士;《解密》中的容金珍在加入“701”以前是从事人脑研究的著名科学家。我们几乎在作者的每部作品中都能找到这类天赋异禀的英雄的影子。这也是他的小说被人们称为“新智力小说”的原因之一。主人公都是具有高智商的人物,作者所叙述的故事并不是荷枪实弹的战争,而是没有硝烟的智力的博弈,这种战争往往比真实的战争更加残酷。正如文中所说:“不论是制造密码,还是破译密码,密码的本质是反科学,反文明的,是人类毒杀科学和科学家的阴谋和陷阱。”[1]
除此之外,作者笔下的英雄还有另外一个特点,就是存在着性格的弱点。他们不同于传统叙事中“君子式英雄”和“完人式英雄”,古代的英雄在人们眼中必须要拥有崇高的人格,否则会被认为是奸雄或枭雄,比如曹操。英雄往往是被忽视七情六欲的,更别说是个人性格上的弱点或者人格上的缺陷。然而麦家小说中的主人公的英雄性格是天才式的,智商上超乎常人,但也因此在性格上存在各种各样的缺陷。“天才之所以成为天才,是因为他们将自己无限地拉长了,拉得细长细长,游丝一般,呈透明之状,经不起磕碰。”[1]从一定意义上说,一个人的智力范围越是局限,那么他在某一方面的智力就越容易接近无限。或者说,他们的深度正是由于牺牲了广度而获得的。小说《暗算》中,瞎子阿炳是个弱智,陈二湖在离开“红墙”之后患有痴呆症,黄依依则生性风流;《解密》中的容金珍性格孤僻而谨慎。这些有着性格上弱点或是缺陷的人物形成了麦家笔下一类具有代表性的英雄群体。另外,从作者对于疯子意象的使用上,我们能窥视出作者笔下的人物性格存在的某些弱点。麦家常把天才和疯子相联系,他认为天才和疯子是有共同之处的。“数学上有正无穷大和负无穷大的概念,从某种意义上说,天才就是正无穷大,疯子或白痴就是负无穷大。而在数学上,正无穷大和负无穷大往往被看做是同一个,同一个无穷远点。”[1]容金珍的疯,陈二湖的痴呆,棋疯子等人,让我们了解了密码破译行业的残酷性和对人性的压抑。“其实研制密码的事业就是一项接近疯子的事业,你愈接近疯子,你就愈接近天才,反过来同理,你愈是天才也就愈接近疯子。”[1]作品中这些有缺陷的英雄加深了读者对于英雄天赋的崇拜和悲剧命运的同情。
作为“红色记忆系列丛书”的《暗算》和国庆60周年的献礼片《风声》,被披上了主流意识形态的外衣,使读者往往忽视了麦家对于人本身的关注。麦家作品中的英雄之所以深入人心,正是由于他们身上闪耀的人性光辉使他们丰满、立体。麦家在其作品中尊重人性,同时又赋予主人公一种国家主义情怀,主人公在人性与国家之间徘徊,作品的情节随着这种纠葛不断展开,给我们展现了一个个生动的故事。这一点在《风声》里体现尤为明显,读者眼中的“老鬼”李宁玉具有着“非人”的意志和“超人”的智慧,被囚禁在阴森的老宅里,李宁玉所表现出来的镇定、清醒和智慧让人敬仰又让人怀疑。我们敬仰于她身处囹圄仍能心怀信仰,却又怀疑她完美得不真实。正因此,作者把《风声》巧妙地分成了东风、西风和静风三部分,通过两个人对事件的回忆给我们展示了不同人眼中的“老鬼”。相比之下,我们更愿意相信顾小梦所说的故事。因为潘老眼中,为国家、民族和信仰牺牲的李宁玉是机械化、工具化的,完美使她变成了“非人”;而顾小梦故事中的李宁玉是有人情味的,她为自己的童年哭泣,因为情感上对信仰的笃信才导致行动上的睿智。从顾小梦的角度来看,也正是因为她对李宁玉的同情才使最终的结果变得有意义,整个西风部分是充满人性和人情的。作者这样的设置正体现了一种人性与信仰之间的纠葛,从“东风”部分单一地为信仰而做出的智慧博弈到“西风”部分人性的彰显,再到“静风”部分以潘老和顾小梦的特殊情感关系结尾,我们可以说是“人”解构了“国”,同时“人”又成就了“国”。
麦家的小说中,这种挣扎于“人”与“国”之间的取舍无处不在。另一部作品《风语》无疑更加突出了这种矛盾性。留洋的密码专家陈家鹄携新婚妻子回国抗日,却因才能出众被军统密电破译机构“黑室”盯上,成为中国、日本和美国三方争抢的对象。陈家鹄和日本籍妻子惠子的爱情感人至深,陈家鹄在个人感情与国家之间苦苦挣扎,却被阴谋暗算得血淋淋。后期与林蓉蓉则是一段被环境推着走的“爱情”,混合了信任和背叛,珍惜与遗弃。而这部作品中的黑室所长陆从骏,“使用权谋也是为了抗日,抛开阶级立场,他的权谋是最干净的,为了信仰他甚至可以杀掉自己的妻子,虽然行为阴暗,但人格绝对值得尊重。”[2]他的决绝与陈家鹄的犹豫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我们显然对陆所长的行为嗤之以鼻,而更同情和尊敬陈家鹄的命运。国家与个人之间的取舍并不是单纯的机械化的选择,人物的命运也在这种纠葛中趋于平衡。在“人”与“国”的矛盾和统一中,透视出作者对人性的尊重和信仰的坚持。
讲故事离不开对人性的深度思考。好小说不能只是简单地讲故事。小说离不开故事,故事离不开人物,人物离不开命运[2]。麦家在作品中时时展现出他对人物命运的关注。
麦家笔下的英雄命运坎坷,结局往往非疯即死,常常令读者扼腕叹息。麦家认为这是由于他性格的阴郁性所造成的。笔者认为,这种悲剧存在着一种必然性,小说中的人物选择进入破译密码这一行业通常会承受内心和外界的双重压力,他们的选择具有一定的偶然性,甚至有一些天才是被迫受命。但这个机构存在本身即是对人性的压迫。保密局里每个效力于它的人都是秘密,而他们本身也不容许有秘密。可以说,小说中的主人公付出的代价是惨重的,他们在工作中,在实现天才价值的道路上迷失了自我,失去了享受情感的权利,即使他们最终得到了“拯救国家于危亡,挽救民族于水火”式的巨大的国家利益,但他们这种“非人”的职业和天才式的才能注定了悲剧命运的发生。这种悲剧命运集中体现在英雄与日常生活的矛盾上,在他看来,天赋异禀的人容易被日常消磨,死于日常。天才就是命运多舛,因为他们做了常人的“敌人”。生活是要我们变成常人,而一个非常之人在平常生活中必然会有很多磕磕绊绊,悲剧就是这么发生的,这些卓越的天才,他们竟然是日常生活中的失败者。他们有能力暗算与国家安全、民族利益相关的异国异军的密码情报,却在自己的日常生活被别人暗算,直至付出生命代价。瞎子阿炳不堪忍受妻子出轨而自杀;容金珍、陈二湖他们能破译神秘玄奥的密码,却无法解读平常的生活,这就回到了一个哲学命题:天才往往得于斯,毁于斯。当然,我们也可以把日常世俗生活对人物的毁灭看作是作者有意的安排,麦家把上世纪80年代后的“私语化写作”中一些执着于黑暗叙事、阴沟写作、欲望化写作、下半身写作的现象称为“精神肌无力”,并认为“小说被日益简化为欲望的旗帜、缩小为一己之私之恋,它的直接代价是把人格的光辉抹平,人生开始匍匐在地面上,逐渐失去了站立起来的精神脊梁。”基于此,麦家选择在国家叙事的背景下为我们展示一个个鲜活的英雄形象,以此来呼唤崇高的人格。他对于“日常”彻底的摒弃正是在追求塑造他眼中人物的“雄浑的人生”。
我们还注意到作者喜欢“风”,他的两部作品均以“风”(《风声》、《风语》)命名,此处的“风”并不仅仅代表了密码破译的偶然性,还代表了英雄命运的偶然性和人生的不可预见性。比如《暗算》中普通士兵韦夫,死后变成了军官向美国传递假情报的工具;一向机智的地下党林英,因为怀孕期间的梦呓而暴露身份等等。他们的命运就像风一样,无拘无束,飘忽不定,无法掌控。在《暗算》中,金深水与鸽子的故事让我们不能忘怀,在充满黑暗、残酷和血腥的时期,地下工作者的工作既危险又残酷。鸽子的怀孕让金深水倍感温情与矛盾,作者本性的善使他作出留下孩子的决定,而正是这个决定葬送了鸽子的生命,因为她在梦中喊出了孩子的真实父亲即另一名地下党的名字,而暴露了身份。正是由于麦家作品中人物命运的荒诞和偶然性使这些英雄的结局大多数都不完满,折射出一种悲观主义的气息,主人公们往往以一种近乎惨烈并且奇特的方式死去,前一秒还活跃的生命,后一秒就踏入了死亡的深渊。关于梦的描述在他的作品中也频繁出现。《解密》由圆梦术开始,到容金珍学习解梦的方法,梦在作品中被作者看作是与密码破译联系紧密的存在,容金珍和陈二湖都在梦中找到了破译密码的灵感。梦具有不确定性和偶然性,这种不确定性更加深了读者对于英雄天赋的崇拜和悲剧命运的同情。
《风声》的封面上,有这样一行字:“当代中国谁还相信英雄、理想和天才?”[3]作者的殷殷慨叹,是对当今社会的质疑,“这是个消解崇高和英雄的年代,但同时我们又无比需要他们。”[4]笔者认为,大量谍战剧和军事题材作品的流行,正间接地反映了大众对英雄人格和崇高人生的渴望。麦家用他精确的智性写作精心设置情节,给读者耳目一新的感觉,他所描写的战争已不再是烽火连天、硝烟四起,而是平静下的波涛,暗流涌动、危机四伏。更重要的是,麦家塑造的一批英雄形象已深入人心。《暗算》中的瞎子阿炳,有问题的天使黄依依;《风声》中的李宁玉;《风语》中的陈家鹄就是最好的例子。“在这个没有英雄的平庸年代,麦家小说中的英雄人物应运而生,有力地复活了人们心底挥之不去的英雄记忆,人们因此回报麦家以掌声和鲜花。”[5]
[1]麦家.解密[M].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2004.
[2]麦家.风语[M].北京:金城出版社,2010.
[3]吴凡.麦家论:以《暗算》、《解密》、《风声》为例[J].文艺争鸣,2009(12).
[4]麦家.风声[M].海口:南海出版公司,2007:封面.
[5]麦家:阅读让内心柔软[EB/OL].(2009-02-21).http://hsb.hsw.cn/2009 -02/21/content_7241243.ht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