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丽婉
(莆田学院 外语系,福建 莆田 351100)
新闻客观性是新闻业的核心概念。自19世纪以来,客观性就一直被世界各主流媒体奉为业界的金科玉律,是新闻工作者必须遵循的最基本的行业规范和孜孜以求的价值观。美国媒体一向指责包括中国在内的一些国家的媒体机构是政府和执政党的“喉舌”,标榜自己是恪守新闻“自由、客观和公正”原则的典范,其播报的新闻主导着世界的舆论,左右着人们的判断。其实,新闻报道从来就不是绝对客观公正的,在西方发达的资本主义社会,它受着各种政治集团和权力集团的利益驱动[1]45。美国媒体实际的新闻操作受到多种因素的制约。首先,美国媒体工作者对消息来源有很大的依赖性。为了及时、迅速地获得上层权威的内幕消息,媒体工作者有时只能依赖政府官员或专家。消息来源的偏向性决定了报道不可能是公正、平衡的。其次,美国媒体机构是私有的,股东利益至上。为了追求报纸发行量和获取最大的利润,媒体报道新闻的角度和方式等往往是立足于观众的喜好之上的,新闻的客观真实性难免打了折扣。再者,任何语言运用都具有意识形态意义。新闻语篇中出现的语言结构和语言过程的选择一般会受到社会语境、说话者的立场、观点和交际意图的影响和制约[2]。
因此,Fishman是这样表述新闻的基本原则的:“某件事如此是因为某个人说它如此”[1]46。本文试以语用预设(pragmatic presupposition)理论为切入点,对美国新闻语篇的客观性进行批判分析,以揭开其客观真实外衣下所隐含的主观倾向性。
自德国哲学家Frege[3]于1892年提出预设这一概念以来,预设引起了语言学家的广泛兴趣,很快成为语用学研究的重要内容之一。语用预设是发话人对语境和交际双方共同背景知识作出的一种隐性主观的、未必真实的假设,是一句话或语段得以恰当表达的适宜条件。语用预设是动态的,随语境、交际对象和交际意图的改变而改变。
一个命题往往包括两个部分:预设和断言(assertion)。预设是信息结构的起点,是交际双方交流的基础与前提,是发话人假定的为交际双方所共有的背景信息,是一种潜在的已知信息;而断言是明示的新信息。但在实际言语交际中,发话人有时也会把受话人的未知信息预设为已知信息夹杂在语句中。例如,男子甲为初次见面的女子乙的美貌所倾倒,极力邀请她晚上共进晚餐,乙婉言谢绝:“我先生晚上从北京回来。”乙通过预设含蓄地道出了自己已经结婚的事实。
预设和蕴涵(entailment)都不是语句直接表达的信息,而是依据语句推导出来的隐藏于话语中的意义。但二者又有不同。石安石[4]认为,蕴涵是话语的断言部分表达的意义,属于基本信息;预设是话语的非断言部分表达的意义,属于附带信息,是发话人认为的交际双方的共同背景。预设可以同时从源语句及其否定句式中推出,而蕴涵不能。上例中,女子乙的回答无论是“我先生晚上从北京回来”还是“我先生晚上不从北京回来”都能推断出预设信息“我有先生,我结婚了”,而不能推断出蕴涵信息“我先生今天从外地回来”。
会话含义(conversational implicature)指的是在特定语境中,在句子基本意义的基础上通过遵守或违反合作原则而推导出来的“言外之意”。预设是为交际双方共享的背景知识,或发话人假定为受话人已知的信息。预设一般无需表现在语句的字面上。然而它确实包含在语句的意义之中。预设不仅是理解语句意义的先决条件,更是推断话语会话含义的基本依据[5]。再看上例,根据Grice合作原则中的“关系”准则,女子乙的会话含义是:“我不接受邀请”。然而,这个会话含义之所以能被推导出来,还必须以“我有先生,我结婚了”这一预设作为先决条件。没有这个先决条件,交际双方之间的谈话就无法继续下去,也就谈不上会话含义的推导了。
20世纪70年代以来,新闻语篇成了批评语言学(critical linguistics)最主要的分析对象。批评性语篇分析的方法主要是建立在系统功能语言学的基础上,通过分析语篇中语言的使用特点,结合历史语境、社会语境和文化等语境,从社会学、传播学、语言学和心理学等角度来揭示语言背后的意识形态。正如辛斌[6]指出的,语言不是一种纯粹的信息传递工具,不是一种客观透明的传播媒介,而是一种社会实践,是社会过程的介入力量,其对社会的政治、经济和文化生活的意识形态的干预是不可忽视的。本文将援引美国各大报刊对海湾战争的报道等具体实例,从信念预设、观点预设和事实预设等三个方面挖掘新闻语篇这种体裁所包含的意义潜势。
陈新仁[7]把广告用语中从根本上动摇消费者信念或看法的策略称为信念预设。这种做法也常出现在美国新闻语篇中。由于世界观、文化背景的不同,不同的人对事物的看法也各异。美国媒体在报道世界各地新闻时,常常为读者预设了框架,引导读者在他们设定的信念框架下理解和判断所发生的事件。其中屡见不鲜的一种作法就是把现实中错综复杂的国与国之间的冲突简化为黑白分明的善恶对立:美国俨然是正义的化身,惩恶扬善的天使,而与其对立的一方则代表邪恶的势力。例如,在海湾战争中,美国主流媒体把伊拉克总统萨达姆描述成“a beast”(华盛顿邮报,1990-08-07),“a bloodthirsty megalomaniac”(纽约邮报,1990-08-07),“an evil dreamer of death”(纽约时报,1990 -08-09);而美国总统布什是“a man of decisive action”(纽约时报,1990-08-07)and“the leader of all countries”(纽约时报,1990-08-12)[8]。对交战双方领导人截然不同的描述预设了这样一个信念:美伊之间的战争是正义与邪恶的较量。这些爱憎分明的称谓清楚地表明了美国各大报纸在海湾战争中所持的态度和立场,体现了美国作为世界强国的意识形态。在预设的信念框架中报道海湾战争进展的做法,显然有悖于他们所宣称的客观至上的原则,偏袒了自己的国家。美国干扰他国内政却被美化为“救世主”,这样的信念预设容易影响和制约读者的独立思考能力,让读者在浑然不觉中接受了美国的思想立场。
观点预设指的是报道者在新闻语篇中不着痕迹地表露个人观点,把带有主观倾向的个人看法预设为客观中立。个人观点“专家化”或“平民化”是其中最常采用的一种策略,即在行文中直接引用或转述权威人士或草根的言论,旨在增强文章的客观性和可信度,使读者确信语篇中并未掺杂个人的观点。这种做法看似就事论事,其实是“借他人之口表一己之见”。在新闻的制作过程中,无论是事实或观点的挑选,都是报道者一手掌握的,报道者个人的倾向性实际上以各种方式有意或无意地介入语篇。
行文中,情态系统的使用也不失为实现观点预设的一种行之有效的策略。情态表达发话人对某命题的看法、判断、评价、态度和情感等各种人际意义,从可能性或经常性等角度来判断信息的可靠性。根据Halliday,情态意义的表达方式可分为主观取向和客观取向。即情态成分既可以体现发话人的主观态度或意愿,也可以表现某种客观存在的可能性或必然性[9]354。媒体工作者常常交叉使用这两种不同的情态取向以使新闻语篇中所呈现的观点权威客观化。主观取向的情态成分用在直接引语中,可以增加专家和官方言论的权威性。客观取向的情态成分则可以为个人观点的表述披上客观的外衣。例如:
The prohibition on distribution means that the New China News Agency itself intends to act as the sales agent for foreign news providers that want to sell information or services to Chinese clients,likely taking a big cut of the revenue.(纽约时报,2006-09-11)
当中国对境外新闻媒体在中国境内报道发布新的管制措施后,《纽约时报》对此事作出了如上的结论。国外媒体作为私有化的商业机构,追逐利润是他们一贯的目标,报道者从西方媒体的角度出发,以表示客观取向的情态成分“likely”引出自己对中国新的举措的看法。“管制的目的是为了赚取更大的新闻业利润”这个观点无疑是个人的、主观的揣测,但作者以客观的形式表达了主观的判断,“likely”把带有主观色彩的观点预设为客观的看法,巧妙地隐去了情态来源,使读者不知不觉中接受了其观点。这与美国著名的福克斯新闻网所标榜的“我们报告事实,你们决定观点”的新闻播报原则是相违背的。
事实预设指的是报道者把某个有争议的命题作为已然事实呈现给读者,并使读者相信该报道的内容是真实的。新闻体裁中实现事实预设的一种常用的特殊的语言表达形式是名词化(nominalization)。Halliday认为,名词化是创造语法隐喻的最主要方式,“是用名词来体现本来要用动词或形容词所体现的‘过程’或‘特征’”[9]352。名词化不仅对语篇的衔接和连贯起着重要的作用,而且可以作为语用预设触发语。程晓堂[10]指出,名词化将“物”和“过程”合并成另外一个新的“物”,使动态过程静态化,同时改变语篇结构中的主位结构和信息分布,使非已知、非公有的信息在形式上变成已知或公有的信息,从而达到用隐蔽的方式夹带信息的目的。例如:
Widespread bribery and corruption are formidable challenges for companies doing business here.(《纽约时报》在线,2010-04-12).
以上例句摘自《纽约时报》一篇关于中国的商业与经济的报道中。在这个小句中,名词“bribery”和“corruption”分别由动词“bribe”和“corrupt”转化而来,隐去了动作的执行者,把动作过程物化为抽象概念;另一方面,用“widespread”对“bribery”和“corruption”名词化成分进一步修饰,预设内容是“贿赂和贪污在中国是广泛存在的客观事实”。从主位结构和信息中心理论看,置于句首的名词化成分是小句的主位,传达的是已知信息,作者用“障眼法”把读者的注意力转移到新信息和述位结构上,使读者把非已知、非共有的信息接受为共有的背景信息。即使把该小句转为否定形式,其预设内容仍然不变。名词化隐喻让无法接近事实真相的读者在不易察觉的情况下接受了可能不真实的预设。对中国投资环境的如此描述无疑会让有意前往中国大陆投资的美国商人裹足不前。再如:
The failure of the government to provide decent health care for peasants has reinforced the idea of China as two separate nations:one urban and increasingly comfortable,the other rural and increasingly miserable.(《纽约时报》在线,2006-01-14)
以上句子选自《纽约时报》一篇关于中国农村医疗保健的报道,名词化的使用有同样的效果。名词failure由动词fail转化而来,动态过程静态化,其预设内容是“中国存在政府未能为农民提供像样的卫生保健的事实”。
除了上面提到的三种常用的预设策略外,报道者还可能把同一性质的事件安排在不同的版面,通过版面分布的不同来预设新闻重要性的不同,头版新闻自然会引起读者更多的关注,从而以看似客观的报道来操控社会舆论。
语用预设视角下美国新闻语篇的分析揭开了美国新闻报道所谓的客观的面纱,其新闻报道的主观倾向性也暴露无遗。需要指出的是,语篇中的意识形态意义并不一定全部是发话人有意识要表达的,相当一部分源于语篇体裁或语篇类型的意义潜势,这种意识形态意义往往是由于说话人的文化背景、所受的教育、所处的社会阶层或地位、所从事的职业和所代表的利益等因素所不由自主地或无意识地表达出来的[1]46。这也恰好反映了新闻客观性只能是一种理想,是难以企及的一种价值观。
[1] 辛斌.批评语言学与英语新闻语篇的批评性分析[J].外语教学,2000(4).
[2] 辛斌.英语语篇的批评性分析刍议[J].四川外语学院学报,1997(4):43-49.
[3] Frege G.On Sense and Reference[M].Oxford:Blackwell,1952.
[4] 石安石.语义研究[M].北京:语文出版社,1994:169.
[5] 俞如珍.语义预设、语用预设和会话含义[J].四川外语学院学报,1996(1):66 -70.
[6] 辛斌.语言、权力与意识形态:批评语言学[J].现代外语,1996(1):21-26.
[7] 陈新仁.论广告用语中的语用预设[J].外国语,1998(5):54-57.
[8] 林心愉.“以反修辞之名行修辞之实”:对美国新闻报道的客观性的解剖[D].福州:福建师范大学,2006.
[9] Halliday M A K.An Introduction to Functional Grammar[M].2nd ed.Beijing:Foreign Language Teaching and Research Press,2000.
[10] 程晓堂.名词化与语用预设[J].外语研究,2003(3):19-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