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高适送别诗的自我形象

2011-08-15 00:50余治平
长春大学学报 2011年7期
关键词:功名友人诗人

余治平

(复旦大学 中文系,上海 200433)

高适以边塞诗闻名,然其送别诗亦有名作传世,《别董大》自不必云,它如《送别》、《别韦参军》、《宋中别周梁李三子》诸作,媲之边塞诗,亦不减价。据笔者粗略统计,高适的送别诗约有71首,多题为“送”、“别”字,或有“饯”字,如《饯宋八充彭中丞判官之岭外》,个别如《赋得还山吟赠沈四山人》等以“赠”字题诗者亦可看作送别诗,但有些诗很难确定,如《效古赠崔二》、《赠任华》、《赠杜二拾遗》,本文姑系之于送别诗类。然某些赠诗据诗意显非为送别者,则不计入此。另外,有些送别诗亦属边塞诗,如《送浑将军出塞》、《河西送李十七》等,本文悉归之于送别诗。在这些送别诗中,又以未遇时所作为多、为佳。

唐代的送别诗非常繁盛,涌现了一大批名作,具有永恒的魅力,“唐人借送别这一寻常题材不仅写出了美的人情,美的心灵,而且用栩栩如生的手法来表现这一很有价值的审美内容,正如俞陛云《诗境浅说续编》所说:‘唐人送别诗,每情文兼至,凄音动人。’”[1]我们知道,友朋离别,于己于人都是一件伤心事,其送别诗中必定浸润着某种不言而喻的悲哀感,即使强作欢颜,亦难免留下或多或少的离情别绪,那怅怅的思绪,自必从诗思里溢出。而生活在繁荣的唐代社会的诗人,其送别诗的情调并不仅仅是凄凉伤感之情,有些诗里还洋溢着豪放悲壮、劝勉慰藉的情调[2],而且,“从总的方面看,它们大都具有形象丰满、感情真挚而又昂扬向上的共同风格”[3]。当我们诵读高适的送别诗时,便会感到它具有迥异于其他送别诗之处:诗中处处涌动着一个不甘寂寞、渴望用世的自我形象。

(1)诗人在送别诗中,借对朋友的勉旃,寄蕴着自我渴望用世的抱负。如《送桂阳孝廉》[4]①以下凡引高适诗均据[4]。:

桂阳少年西入秦,数经甲科犹白身,即今江海一归客,他日云霄万里人。

此诗或云作于天宝十一载(752)秋高适西游长安之时[5],据孙钦善《高适年谱》,此年高适前半年仍任封丘尉,后经田梁丘引荐,赴哥舒翰幕府任掌书记。“白身”、“江海”,点出对方怀才不遇的遭遇,最后一句“他日云霄万里人”,既是对朋友的勉励,也是抒发自我渴望用世的情怀,在某种程度上表达了即将宦达的自信。

再如《宋中遇刘书记有别》:

何代无秀士,高门生此才,森然睹毛发,若见江山来。几载困常调,一朝时运催,白身谒明主,待诏登云台。相逢梁宋间,与我醉蒿莱,寒楚眇千里,雪天昼不开。末路终别离,不能强悲哀,男儿争富贵,劝尔莫迟回。

乍逢旋别,更是充满一股难以自抑的悲哀感,然而此诗并不见得什么凄凉伤感之情,虽然诗人作此诗时客居宋中,并不得志,但我们仍可以从诗中体味到诗人那种充满勃勃生机的自信雄心。“他的诗篇多在悲慨之中寓有信心和希望,有时是与朋辈同声奋呼,更多的则是借祝愿、鼓励他人的表现。”[6]250诗人与友人感同身受,“几载困常调”,高门秀士何以如此?然友人终于“一朝时运催”,得以“待诏登云台”,正是大显身手之时,应该毫不迟疑地去建立功名,而不应效儿女之状,“争富贵”才是男儿真本色。

“送别诗具有明确的目的和功利主义,诗中除了私情的叙述,也要与政治要求、时代精神合拍。……送别诗从这个意义上说更多地反映了时代的内容,甚至可以借送别表示自己的政治理想。”[7]

这里要特别提到的是,他还有相当数量的送人出塞诗。对于出塞者,他几乎无一例外地激励他们自致功名于塞外,并对他们博取功名表示了充分的信心。在这些诗中,无论穷愁抑或宦达,他都始终不改初志,尽管某些诗中也流露出归隐的念头,但从其一生的追求看,这不过是等待入世的更好机会而故作达观之语罢了。类似的例子有很多,如:

离魂莫惆怅,看取宝刀雄。(《送李侍御赴安西》)长策须当用,男儿莫顾身。(《送董判官》)有才无不适,行矣莫徒劳。(《送柴司户充刘卿判官之岭外》)

高价人争重,行当早着鞭。(《河西送李十七》)

丈夫穷达未可知,看君不合长数奇。(《送田少府贬苍梧》)

(2)诗人在送别诗中直言不讳地抒泄未遇时的穷愁苦闷心态,表现了一个渴望慷慨以用世而不得的自我形象。

和第一点不同的是,在这类送别诗中,诗人没有或很少对朋友的勉励,更多的只是在诉说穷愁苦闷的心态,表达对现实的不满情绪,诗中充满了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慨,但并不低沉,我们仍能从诗中感受到诗人那种特有的自信与达观。如《别韦参军》:

二十解书剑,西游长安城,举头望君门,屈指取公卿。国风冲融迈三五,朝廷欢乐弥寰宇,白璧皆言赐近臣,布衣不得干明主。归来洛阳无负郭,东过梁宋非吾土,兔苑为农岁不登,雁池垂钓心长苦。世人向我同众人,唯君于我最相亲,且喜百年有交态,未尝一日辞家贫,弹棋击筑白日晚,纵酒高歌杨柳春。欢娱未尽分散去,使我惆怅惊心神,丈夫不作儿女别,临歧涕泪沾衣巾。

此诗为未遇时客居梁宋时所作,那时诗人还很年轻,据《旧唐书》本传云:“适少鑊落,不事生业,家贫,客于梁宋,以求丐取给。”诗中刻划了一个因不遇而愤慨政治现实,既而借酒浇愁、蹭蹬岁月的自我形象。“举头望君门,屈指取公卿”,诗人对自身能力充满信心,以为得功名如探囊。从这一心理出发,他自然对“白璧皆言赐近臣,布衣不得干明主”的现实感到愤慨。由长安返回宋中,“岁不登”、“心长苦”,备述归宋州后的悲愁,家无良田,只得于梁园废墟为农,岁恶不入,心长忧苦。所赖韦参军“于我最相亲”,解囊相助,总算告别了那段“以求丐取给”的岁月。自此日日与友人“弹棋击筑”、“纵酒高歌”,表面上过着一种悠闲的生活。“正因为自视非常,所以对于友谊——不以贫富贵贱论交的友谊也就特别重视;只有排除了贫富贵贱的世俗之见,不以‘众人’待我,才是真正认识了自己的价值。强调个人的价值,追求在现实的政治生活和现实的人群交往中去实现它,是这首诗的抽象,也是高适一生的追求。”[6]274既然自己的价值暂时无法在政坛中实现,那就让这种个人价值在与朋友的交往中体现吧。与其说这是一种无可奈何的选择,不如说它更体现了诗人对友谊的重视。在某种意义上而言,友谊是自我理想失落后的寄托,它使诗人重新找到了自信。类似的例子还有《淇上别刘少府子英》:“近来住淇上,萧条惟空林,又非耕种时,闲散多自任。伊君独知我,驱马欲招寻,千里忽携手,十年同此心。求仁见交态,于道喜甘临,逸思乃天纵,微才应陆沉……”按孙钦善《高适年谱》,当作于开元二十年(736),此时诗人寓居淇上别业。去年初他曾自燕赵应征长安,落第后游京都,于此年秋客居淇上。我们在诗中看到一个和前诗类似的诗人自我形象。作者在诗中直言不讳地向友人倾诉自己的苦恼,是把对方当成可以信赖的对象。当这种郁闷心态越积越多时,就非常需要把它发泄出来,心情才会好受一点。诗人的诉苦,有点类似于祥林嫂的“我真傻,真的”,但不同的是,诗人有很多理解、同情他的苦衷并懂得倾听他诉苦的朋友。

又如:

睹君济时略,使我气填膺,长策竟不用,高才徒见称。(《饯宋八充彭中丞判官之岭外》)

知君不得意,汶上掩柴扉……皆言黄绶屈,早向青云飞。(《别崔少府》)

惜君才未遇,爱君才若此……我今行山东,离怀不能已。(《又送族侄式颜》)

诗人既是愤慨亲友的怀才不遇,也对自己穷愁潦倒感到悲哀,他在诗中抒发了自己对现实的不满,但并不低沉,如《饯宋八充彭中丞判官之岭外》便道出了对朋友的激励与期待:“离别胡为者?云霄迟尔升。”“大有催促宋八立即登程的意思,可见这首诗既表达了对友人的同情和勉励,也反映了高适急于用世的志愿”[8]47-48。在上引的各诗中,我们明显可以体味到诗人那颗渴望用世的心。由此可见,高适的送别诗不仅抒发了对友人离别的痛苦而又真挚的感情,也借送别想友人倾诉自己的苦恼,并常常在诗中流露出渴望用世的政治理想。

(3)诗人虽言隐居不仕,但那颗汲汲于政治的心仍难以平息,这不过是他功名未遂时强作达观之语罢了。

在他的某些送别诗中曾屡屡道及归隐的念头,如《送杨山人归嵩阳》:

不到嵩阳动十年,旧时心事已徒然,……凿井耕田不我招,知君从此忘帝力。山人好去嵩阳路,惟余眷眷长相忆。

“旧时心事”即谓欲隐居嵩阳,与故人把酒言欢,然转眼间十年过去了,那时的心事已成奢愿。诗人在诗中似乎流露出对友人的羡慕,但我们不能把他一时的想法当作理想失落后自暴自弃的结果。据刘开扬《高适诗集编年笺注》,当作于天宝三年(744),应该是他在不得意情况下的苦闷之作。

又如《送虞城刘明府谒魏郡苗太守》:

……君当挹高论,定是问渔樵,今日逢明圣,吾为陶隐居。

此诗同作于天宝三年夏,诗意已很明显,但“吾为陶隐居”,虽云若陶弘景隐居山上,然“山中宰相”亦难摆脱世事纷扰,其汲汲于功名之心则明矣。

其实,他在其他诗中也屡屡提到志在隐居的愿望,如《同群公秋登琴台》:“物性各自得,我心在渔樵,兀然还复醉,尚握樽中瓢。”《奉酬睢阳李太守》:“未能方管乐,翻欲慕巢由。……寸心仍有适,江海一扁舟。”《封丘县》:“乍可狂歌草泽中,宁堪作吏风尘下?……乃知梅福徒为尔,转忆陶潜归去来。”《淇上酬薛三据兼寄郭少府微》:“不然买山田,一身与耕凿。且欲同鹪鹩,焉能志鸿鹄。”但综观高适的一生,是不断追求功名的一生。《新唐书》本传云:“适尚节义,语王霸衮衮不厌。遭时多难,以功名自许,而言过其术,不为缙绅所推。”客居梁宋,“实际上是等待出仕的机会;几次出游,是在寻找入仕的门路;辞去封丘尉,主要是为了进蹑更高的官位。”[8]100由前面所引诗可知,他常以功名自许或以功名激励朋友。《田家春望》:“可叹无知己,高阳一酒徒。”感叹自己有郦生之才志而佐君无由也,其求功名之心昭昭若揭矣。《涟上别王秀才》:“赠言岂终极,慎勿滞沧洲。”此为劝友人早日入世。既想归隐,又放不下那颗进取功名的心,这便构成了诗人的矛盾心情,但他的所谓归隐,只能看作是他的一时想法,是在现实无法满足他的期望值的情况下产生的。

综上所述,高适的送别诗里处处涌动着一个不甘寂寞、渴望用世的自我形象。在某种意义上,它和盛唐精神有关,也与诗人的个性气质有关。他的送别诗,在一定程度上是盛唐精神的体现,即昂扬向上的精神内涵。诗人未遇时屡屡向友朋诉说怀才不遇的穷愁郁闷,既有对自我才能的肯定,也有对友朋怀才握瑾、自致功名的期许。无论穷愁抑或宦达,在他的送别诗中,总是难免会或多或少流露出对功名的渴慕,表现在诗歌中便是:或借对友人的激励,寄托着自我渴望用世的抱负;或在诗中直言不讳地倾诉不得志的苦恼,表现了一个渴望慷慨以用世而不得的自我形象;有时虽自言欲隐不仕,但也不过是故作达观之语而已。在高适的心中,始终是无法忘怀功名的。

[1] 张明非.论唐人送别诗的审美意象[M]∥张明非.唐音论薮.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93:233.

[2] 张明非.论唐人送别诗的人情美[M]∥张明非.唐音论薮.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93:249.

[3] 孟玲.丰满、真挚、向上的艺术特色:唐代送别诗管窥[J].名作欣赏,1994(6):113.

[4] 刘开扬.高适诗集编年笺注[M].北京:中华书局,1981.

[5] 孙钦善.高适集校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

[6] 罗宗强,郝世峰.隋唐五代文学史:上[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1993.

[7] 戴伟华.唐代方镇使府与文人送别诗[J].扬州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1998(2):25.

[8] 左云霖.高适传论[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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