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张衡的心态变化看汉赋观念转型

2011-08-15 00:51高长山
关键词:汉赋张衡经学

李 路, 高长山

(1.东北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吉林长春1300242.东北师范大学 文学院,吉林 长春130024)

从张衡的心态变化看汉赋观念转型

李 路1, 高长山2

(1.东北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吉林长春130024
2.东北师范大学 文学院,吉林 长春130024)

张衡的心态完成了从依附性心态向隐逸心态的转变,他的汉赋观也经历了由汉代主流的政教赋观向自觉赋观的转型。在这种转变的过程中,张衡终结散体大赋,开启抒情小赋,实为汉赋转型过程中终前启后的关键人物,他的心态变化对于汉赋转型的影响应该引起充分重视。

张衡;士人心态;汉赋转型

傅璇琮曾论:“要真正确切地阐述文学思想发展的主要原因,必须研究士人心态的演变轨迹”[1]。盖因文学作为心灵创造的产物,实与创作者的心态密不可分。汉末赋的转型,主要是由散体大赋向抒情小赋的转型。研究这一问题,我们就不得不对张衡作出特别的关注,盖因其上终散体大赋,下启抒情小赋,实为这一转型过程中的关键人物。

两汉时期,尤其是汉武之后,士人阶层的心态体现出较为明显的依附性。汉武后经学官方化,经学亦成为汉代中央政府维护统治的思想武器。这主要表现在:一方面,经学依赖于政权的稳定而生存,大一统政权的稳定有序成为经学存在与发展的前提;另一方面,经学也在极力巩固政权的地位,将儒家学说与封建君主专制制度融合在一起。董仲舒经学中的天人感应、君权神授与大一统思想,就是在成为皇权绝对权威化的理论依据同时,也依赖于皇权对其的认同而生存。同时,经学从诞生起,就具备十分强烈的排他性,极端排斥其他思想流派,意图“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因此,从宏观层面而言,这种政权对学术的压制以及经学的排他性质,使两汉经学时代的士人心态具备了这样两种依附性特征:在政治意识上,他们依附于政权,亲近于政权;在学术思想上,他们又依附于经学,以儒家为正统,法古守成,儒家思想成为士人阶层僵化的思想外壳。

在这种心态背景下,作为根本的思想渊源,“经学深刻地左右着作家的创作观念……两汉文学很少超过经学的藩篱,文学观念在很大程度上就是经学的延伸和具体化”[2],作为一代之文学的赋“是被作为经学的附庸而存在的。”[3]汉代“经夫妇,成孝敬,厚人伦,美教化,移风俗”的诗教观就是对《诗经》功用的阐释[4],这种重视文学政教功用的文学观念,继承了根植于儒家思想的功利主义心态,成为汉代文学观念的代表。汉代主流文学是赋,汉赋与《诗》的关系,前人多论,作为“古诗之流”的赋[5](P235),在创作观念上自然要对诗教观有所继承。从中我们不难看到经学时代士人心态的反映:如“宣上德而尽忠孝”[5](P235)、“美之而作”者[6](P1901-1917),意在宣德颂美,这正是士人阶层对政权的依附关系和亲近心态的体现;而如“抒下情而通风喻”、“疾而刺之”者,则恰为士人阶层重视文学政教功能的儒家功利心态的忠实再现。从这个角度而言,汉代士人心态对汉代赋观的形成有着极为重要的影响作用。

汉代士人的心态也对散体大赋的内容产生了巨大影响,其赋观与内容无不是汉代士人依附性心态的文学再现。汉代散体大赋铺张扬厉,讽诵并重。在赋中,赋家们对都市风貌、君主德行、四方物产等进行了“写物图貌,蔚似雕画”的铺陈宏叙[7]。如司马相如的《子虚赋》、《上林赋》,赋中将天子游猎过程中见到的山川河流、宫廷园林、鸟兽物产、娱乐活动和礼仪威德等内容一概囊举容括,“弥漫着令后人不断回首惊叹的大汉气象”[8]。从中我们不难体味到汉代赋家对于汉室景象繁荣昌盛的洋洋自得之情,这种情感的表达恰是宣德颂美的赋观要求,亦是汉代士人对政权的依附心理和亲近态度的体现。西汉散体大赋往往曲终奏雅、意归讽谏,如司马相如亦于《子虚赋》中隐晦地向君主提出德治礼仪的重要,此又为赋家重视赋政教功用的体现。但是由于散体大赋往往铺陈宏叙,体制宏伟,因此赋家们的讽谏之论往往淹没在雕辞丽句之中,更兼“温柔敦厚”之诗教观影响,因此赋中的讽谏往往显得委婉有余,力度不足,即使批评汉赋“靡丽之赋,劝百而讽一”的扬雄也是如此[6](P1982)。因此到了东汉,赋家开始在赋中减少“侈丽闳衍之词”[6](P1384),更加注重政教观念的表达。东汉京都赋中对洛阳、长安城市风貌的精密雕摹,虽然因袭汉赋铺陈之风,体现出对政权的亲近与依附,但是在东汉文人对东京、西京孰优孰劣的争论中,汉赋对社会政治更加深层次的介入却是十分明显的。东汉大赋对政治的关注肇于光武迁都事件,由权力中心转移所引发的争论逐渐过渡到军事、政治方面的高下之比,其角度在各个历史阶段都是不同的,反映出士人心态变化的曲折历程。同是褒扬西京,杜笃看重的是西京险要地势和丰富物产;马融、王符欣赏武帝的显赫武功;崔寔则怀念宣帝的吏治。而从班固到张衡的京都大赋更是贯穿着一条倡俭抑奢的主线。因其抑奢,所以不再羡慕西京的奢华,而是多有批判;因其尚俭,所以充分肯定东京的辉煌,并且提醒天子不要沉溺与侈糜。东汉大赋较之西汉虽然有所变化,但对政教的关注则是一以贯之,张衡《二京赋》即为此种赋观变化之典型。

按《张衡年表》[9](P397-386),衡共历章、和、殇、安、顺五朝,其社会活动当自和帝永元七年(公元95年)始。在张衡社会活动早期,和帝刘肇治下“天下承平日久”[10](P1281),当为光武中兴的延续。其时虽已处于汉之经学时代末期,今、古文之争日久,但儒学的官方地位仍不可撼动,构成汉代士人依附性心态的政治与思想背景并未动摇。衡“少善属文,游于三辅,因入京师,观太学,遂通五经,贯六艺”[10](P1281),施政为文常引经据典,克己守礼,仕途上“讽议左右”[10](P1293),反宦非谶,政教为用,忠君爱国,显示出较为明显的依附性心态特征。在《二京赋》中,《西京赋》对皇室家族迷信奢侈的生活状态多有讽刺,《东京赋》亦有豪无婉曲的直言讽谏,如:“苟好勦民以偷乐,忘民怨之为仇也,好殚物以穷宠,忽下叛而生忧也。夫水所以载舟,亦所以覆舟”[9](P161-164)。张衡对政教的关注从中显而易见,从其批判的力度来看,亦达到东汉赋家加强汉赋政教功用的极致。聂石樵评《二京赋》:“内容多因袭,少创造,文辞典雅缜密,而气势不壮,追慕前人……只是步其后尘而已”[11],此篇虽饮誉“长篇之极轨”,然其“极轨”之处非在对赋观之发展创新,而在其达到大赋才学之极、铺陈之极、壮丽之极、讽谏之极[12](P298-303),虽然《二京赋》对赋政教功用的重视程度前所未有,但其文体、赋观与心态背景并没有本质变化。再如张衡《南都赋》,此赋铺陈南阳地理环境与物产风俗,意在歌颂光武拨乱反正之功,其儒家赋观与依附心态一目了然。又如《温泉赋》,此赋虽无长篇铺陈,然其序云:“阳春之月,百草萋萋。余在远行,顾望有怀。遂谪骊山,观温泉,浴神井,风中峦,壮厥类之独美,思在化之所原,嘉洪泽之普施”[9](P15),说明此赋仍意在歌功颂德,重视赋之道德教化功用。

张衡寓意明确之讽诵赋当有《二京赋》、《南都赋》、《羽猎赋》、《温泉赋》四篇,其中唯《温泉赋》非散体大赋,另《羽猎赋》已轶,只余残篇。按《张衡年表》[9](P397-386),四篇中《羽猎赋》作年不可考,《温泉赋》作于和帝永元七年,时衡十八;二京赋草于和帝永元八年,成于安帝永初元年,时衡三十;《南都赋》当作于安帝永初四年,时衡三十三。可知张衡之讽诵赋创作基本集中于其社会活动前期,此种创作情况大体与此时张衡在政通人和的政治背景与经学主流的思想背景影响下形成的依附性心态相吻合,亦即早期之张衡更加重视赋的社会政治与道德教化功用,然随政治环境与学术思潮的变化,其心态与赋观亦要随之而变。

东汉中后期,自和帝崩后,邓后临朝,汉末政归外戚、权任宦官的混乱政局正式开启,士人之政治理想与现实社会开始产生激烈冲突,因而他们逐渐失去了对大一统政权的认同感,开始摆脱对政权之依附,此种转变主要表现为反抗心态与隐逸心态。前者之代表为党锢君子,其时“主荒政缪,国命委于阉寺,士子羞与为伍,故匹夫抗愤,处士横议,遂乃激扬名声,互相题拂,品核公卿,裁量执政”[10](P1476)。士人的家国责任感空前壮大,以陈蕃、李膺为代表的士人阶层“激素行以耻威权,立廉尚以振贵势,使天下之士奋迅感慨,波荡而从之”[10](P1491)。然而,士人的个体力量在为外戚、宦官所把持的国家公器面前是如此弱小,党人几被屠戮殆尽,为君尽忠竟致忠而见疑,士人之失望彷徨可想而知。士人所依附的政权开始与士人为敌,这使士人对于政权的依附性心态失去了现实基础。后者之代表则为张衡、蔡邕、仲长统等人之肇自道庄隐逸心态。时世道崩坏,士人“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13]。如仲长统论人生之理想境界:“消遥一世之上,睥睨天地之间。不受当时之贵,永保性命之期。如是则可以凌霄汉,出宇宙之外矣。岂羡夫入帝王之门哉”[10](P1109)。

此种隐逸心态有着特殊的思想背景。两汉思想界始终处于学术流派纷争之中,其矛盾主要有三:一为经学内部今、古文之争。因今文经之神学倾向,后大兴谶纬之风,其穿凿附会之能事,令部分士人十分不满,他们“反对以谶解‘经’,主张清除经学中的宗教迷信”[14],而要以训诂、实证的方法解古文经。今、古文之争贯穿两汉,至东汉郑玄方止。郑玄打通了今、古文的界限,他“兼通今古文,沟合为一,于是经生皆从郑氏,不必更求各家。郑学之盛在此,汉学之衰亦在此”[15],郑学之盛恰为今文经之衰。二为经学与无神论之争。无神论思想于汉代渊源较长,其朴素唯物主义的宇宙论和本体论所指向的斗争对象恰为今文经“天人感应”的理论核心,尤以王充、王符、仲长统的物质之天观与张衡的天文学研究和非谶思想为代表。无神论思想的发展打破了经学的神秘主义天道观,否定了君权神授的理论,建立了“人事为本,天道为末”的新型天人关系,消解了经学的理论根基。三为儒道之争。道家思想在汉代向与儒家并行不悖,汉初即盛黄老,后刘向又编《淮南子》,影响亦隆。儒家之盛在政通人和的清平盛世尚可延续,而在汉末士人阶层政治理想破灭后,对儒家理念之坚守就与社会现实产生了尖锐矛盾,从而“章句渐疏,而多以浮华相尚,儒者之风盖衰矣”[10](P1718),重精神、尚无为、偏隐逸之道庄思想遂居上风。要之,东汉中后期之学术思想,以经学衰微、道庄成风为重要特征,秉承道庄意旨之隐逸心态影响日广,此即意味着士人与经学的疏离,而向个性之道庄之靠近。

汉代士人对政权与经学的依附性心态逐渐消亡,赋观亦随之产生变化,汉末之讽诵赋创作彻底消沉,而抒情赋创作遂成巍然大观。此种心态与赋观之变尤以张衡为代表。

张衡的时代外戚宦官之乱已成,故可视为党锢之祸的酝酿期。儒家重视君权正统,因此面对皇权旁落的现实,张衡产生了鲜明的反宦思想。如其在《上陈事疏》中婉谏顺帝限制宦权,云:“愿陛下思惟所以稽古率旧,勿令刑德八柄,不由天子。若恩从上下,事依礼制,礼制修则奢僭息,事令宜则无凶咎”[9](P352)。衡因反宦,与宦官集团爆发数次激烈冲突,这使张衡的心态与文学观念都逐渐产生了变化。如安帝建光元年(公元121年)宦官迫害邓氏事件,时衡任太史令,因特进邓骘于衡有知遇之恩,故上《与特进书》,却遭牵连去官。因无罪而罚至愤懑,故作《应间》一文以“露余诚”[9](P273)。这说明此时张衡之文学观由个人际遇原因已产生变化,文学并非仅仅用来宣扬道德教化,还可以用之表明心迹。

顺帝阳嘉四年(公元135年),时张衡任侍中,为天子臂膀。史载:“帝……尝问天下所疾恶者。宦官惧其毁己,皆共目之。衡乃诡对而出。阉竖恐终为其患,遂共谗之”[10](P1293)。此当为衡政治生涯之重大挫折,“从容淡静,不好结交俗人”的张衡面对阉竖当道的现实[10](P1281),表现出自身的软弱性[12](P151),更兼时代思潮之影响,开始产生明哲保身的隐逸心态。此种心态造就了张衡在赋观上发生重大转变的《思玄赋》,其序云:“衡常思图身之事,以为吉凶倚伏,幽微难明,乃作思玄赋,以宣寄情志”[9](P195)。又《文选》《思玄赋》题下云:“顺和二帝之时,国政稍微,专恣内竖。平子欲言政事,又为奄竖所谗蔽,意不得志,欲游六合之外,势既不能,义又不可,但思其玄远之道而赋之,以申其志耳”[16]。这说明张衡之赋观已不再着眼于讽谏,而在抒发个人情感。文中道庄思想的影响较为显然,对之论述已颇多不赘,仅浅析文中所云之人生观,当可管窥。其云:“苟中情之端直兮,莫吾知而不恧。墨无为以凝志兮,与仁义乎消摇。不出户而知天下兮,何必历远以劬劳”[9](P237)。“无为”当源自《老子》三十八章“上德无为而无以为”[17](P93);“消摇”当同于“逍遥”,取庄周逍遥之意;“不出户而知天下”当源自《老子》第四十七章“不出户,知天下;不窥牖,见天道”[17](P115)。其肇自道庄之法外逍遥旨趣宣然,纯然为一己情思,与张衡平生实践之儒家理念已有显然不同。虽因张衡之儒道兼修思想特征,赋中亦有较为鲜明之儒家精神,然其无奈落寞之情亦不难体会,与其讽诵赋创作中洋洋自得、挥斥方遒之意已相去甚远。更可言者,《思玄赋》中儒家精神之表达,其意绝非政教之用,而在宣扬一己之理想品格,其后之《归田赋》亦如是。此即张衡赋观之变,摆脱了赋的社会政治与道德教化目的,而向表达自我之赋转型。

又顺帝永和元年(公元136年),张衡“出为河间相”[10](P1311),远离权力中心,可知此时张衡已成为与宦官集团斗争之失败者。张衡从忠而见疑到疑而被黜,灰心丧志之下其隐逸心态愈发强烈,从而对内心世界的表达更加关注。受此心态影响,张衡任河间相期间的汉赋创作,美刺讽诵观念彻底消沉,抒己之志的道庄心态始踞主流。如于顺帝永和二年(公元137年)所作之《髑髅赋》即化用“庄子之楚”典故,宣扬庄周生死论,表达了顺应自然、无为逍遥的志趣。而其隐逸心态之极致,则为顺帝永和三年(公元138年)所作之《归田赋》。政治理想与现实的反差使他嗟叹“无明略以佐时”[9](P242),隐逸心态又使他意图“超尘埃以遐逝,与世事乎长辞”[9](P242),继而产生了对田园隐逸生活的向往。他构建了一个生机盎然的田园世界:“于是仲春令月,时和气清;原隰鬱茂,百草滋荣。王雎鼓翼,仓庚哀鸣;交颈颉颃,关关嘤嘤。于焉逍遥,聊以娱情。尔乃龙吟方泽,虎啸山丘。仰飞纤缴,俯钓长流。触矢而毙,贪饵吞钩。落云间之逸禽,悬渊沉之魦鰡”[9](P243-244)。于此田园之中,当“感老氏之遗戒,将迥驾乎蓬庐……苟纵心于物外,安知荣辱之所如”[9](P245)。其超然物外、淡然平泊之趣,极具道家特色。如果说《思玄赋》中之儒家精神尚可与道家争辉,那么《髑髅赋》、《归田赋》中老庄则彻底占据主体,这说明张衡此时之心态已全然摆脱对儒家之依附,开始于现实之外构建理想生活图景,其赋观亦已完全转向对内心情感的表达,完成了由依附向自觉的转型。

由是,张衡之心态完成了由依附性心态向隐逸心态的变化,赋观亦随之由汉代主流之政教赋观转型为自觉赋观。张衡之心态与赋观转型,实于赋史中具极特殊之意义。

汉末赋转型之焦点在赋的自觉,如有魏晋说,此说以对曹丕《典论·论文》的文学史意义探讨为核心。如鲁迅于《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与酒之关系》中说:“曹丕的一个时代可以说是‘文学自觉的时代’,或如近代所说是为艺术而艺术的一派。”[18]又如蔡镇楚论曹丕文论:“提高了文学的地位,是文学作为一种独立的学科,走向自觉的前奏。”[19]然此说之弊在仅以文论谈文学思潮。文论确乎能代表时代文学思潮之特点,是对文学思潮特征之理论总结。然一种文学思潮之形成需有大量文学实践支撑,其成型有时间层累因素,仅以文论谈文学思潮忽视了文学思潮产生之时间度量,更忽视了文学实践之根本作用。文学自觉的根本在文学作品本身体现出的自觉特质,脱离文学实践而谈文学自觉,无异于空中楼阁。曹丕之论与其说是文学自觉之肇,莫不如说是汉末魏晋文学自觉思潮之阶段总结。如若上溯至东汉张衡、蔡邕之创作及汉末文人诗,其非魏晋时文,然皆体现出文学自觉特质,故可知汉末文学自觉非独于魏晋,魏晋说之断代当有所滞后。

亦有学者将赋之自觉提前到散体大赋,其代表当为龚克昌《汉赋——文学自觉时代的起点》一文。文中从汉代散体大赋具备突出的文学意识和系统的文艺理论两个方面进行论述,认为从宋玉、司马相如始,赋之自觉即开始发生。此论可商榷处在就文学谈文学。汉代文学从来不是孤立的,其对经学之依附性今人已论述颇详,于汉代就文学谈文学实为脱离时代背景之考量。文学作为心灵创造的产物,往往与作者心态密不可分,因此文学的变化往往从人的变化开始。参照李泽厚的说法:“从东汉末到魏晋,这种意识形态领域内的新思潮即所谓新的世界观人生观,和反应在文艺——美学上的同一思潮的基本特征……就是人的觉醒”[20]。这表明,文学的自觉是从人的自觉开始的,人的自觉是文学自觉的前提。汉代中后期士人心态开始发生巨变,这种变化与以往心态之最大不同,就在于“人”作为主体开始摆脱对政权与经学的依附关系,开始关注内心自由的精神世界,这就是“人”的自觉开始。这是一种与以往从来不同的新的人生态度,其反映到具体文学创作中就要求形成与之相适应的新的文学观念,文学开始表达这种自觉了的自我意识,也就呈现出文学开始走向自觉的新风貌。而汉代士人的依附性心态忠实地反应在司马相如、扬雄、班固等的散体大赋创作中,实不足以形成人之自觉的事实,从其赋观而论,亦为典型附庸于经学之观念,亦不构成文学之自觉。

汉赋之自觉表现当为抒情赋勃兴,故而亦有学者认为抒情即赋之自觉开始。如“士不遇”主题赋,董仲舒仕途不第,内心苦闷,故作《士不遇赋》,以抒怀才不遇之情,司马迁、班固等皆有类似作品。再如东汉中前期纪行赋,如班彪《北征赋》、班超《东征赋》等,其基本特征是咏物抒怀,借自身经历发感叹。这些赋都在一定程度上具备了文学抒情化的特质,然若详加分辨,其依附性心态背景则昭然。这些情理赋的感情模式往往带有肇自屈原的骚怨之情,其思想背景仍然与社会政治、伦理道德相关,其心态背景亦并未体现出人的自觉特征。由是而论,虽然这些赋带有一些抒情述志成分,然亦并非自觉之赋,至多可称为汉赋自觉之前奏。

汉代士人逐渐开始摆脱依附性心态与赋观则当从张衡之隐逸心态生发与抒情赋创作始论,盖张衡之时代为汉末动乱开启、经学衰微之时代,张衡之心态变化为东汉中后期士人摆脱依附性心态潮流之典型,张衡之抒情赋创作始具备真正意义之汉赋自觉特征。张衡《归田赋》当为抒情小赋之权舆,此等开创意义今人多有论,如游国恩、张震泽、马积高等学者多发此说,亦如许结论:“汉末魏晋时抒情小赋的勃兴……正以《归田》为转扭”[12](P305)。又如阮忠论:“张衡之后东汉不再有赋的大家,为赋者浅唱低吟,迎来新的时代”[21]。此皆从赋体流变角度对张衡赋史地位之肯定。再者,张衡认为,自己正因为身处太平盛世,反而使施展才能、发挥作用的机会更少。如他在《应间》中说:“溽暑至而鹑火棲,寒冰沍而鼋鼍蛰。今也皇泽宣洽,海外混同,万方亿丑,并质共剂。若脩成之不暇,尚何功之可立?”[9](P288)张衡以季节交替为喻,说明太平盛世对于士人来说,并不能提供进身的机会,反而迫使他们远离权力中心,在边缘地带栖息。这种不同于流俗的人生观和价值观,意味着张衡对士人进退两难的尴尬处境与心态变化的清醒认识,在汉赋转型的研究中应当引起充分重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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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Change of Zhang Heng’s Psychology and the Transition of Han Fu’s Creative Concept

LI Lu1, GAO Chang-shan2
(1.School of History and Culture,Northeast Normal University,Changchun 130024,China;
2.School of Literature,Northeast Normal University,Changchun 130024,China)

Zhang Heng’s psychology has changed from the dependent mentality to the mentality of hermit;his literary concept of Han Fu has also changed from the concept of politics and moral enlightenment which is the mainstream in Han dynasty to the concept of self-conscious ness.In this transition process,as the finisher of Han Da-Fu and the creator of lyrical and small Fu,in fact,Zhang Heng is the key person of the transition process,his creation of the lyrical Fu was the beginning of Han Fu’s self-conscious ness.

Zhang Heng;psychology of the scholars;Han Fu’s transition

I206.2

A

1008-407X(2011)04-0064-05

2011-08-10;

2011-10-20

东北师范大学研究生创新基金项目(09SSXT013)

李路(1985-),男,吉林长春人,东北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博士研究生,主要从事历史文献学研究;高长山(1963-),男,黑龙江东宁人,教授,主要从事中国古代文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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