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 亮
(福建师范大学社会历史学院,福州 350007)
《春秋》若干问题试析
时 亮
(福建师范大学社会历史学院,福州 350007)
“春秋”概念内涵的演变是一个逐渐缩小的过程。孔子既没有创作也没有修订《春秋》,只是将其用作教育学生的教材。《春秋》作为一部史书,创立了编年体的史书体例;《春秋》又是一部政治化的著作,叙事讲究“笔法”、“书法”、“义例”,对中国传统史学发展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春秋;孔子;传统史学
《春秋》作为一部史书,在中国文化发展史上具有“元典”的性质,在史学发展史上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和作用。该文拟就《春秋》的三个问题,即“春秋”概念内涵的演变、孔子与《春秋》之间的关系、《春秋》对中国传统史学的影响方面作一些探讨。
“春秋”概念内涵的演变是一个逐渐缩小的过程。其发展演变大致可以分为以下几个阶段。
(一)各国历史典籍的通称
这在《汉书》、《国语》、《墨子》、《隋书》等等典册中都有体现。
《汉书·艺文志》云:“古之王者世有史官,君举必书,所以慎言行,昭法式也。左史记言,右史记事,事为《春秋》,言为《尚书》。”先秦时,王朝及各诸侯国设有史官之职,“春秋”就是史官所记的编年史书,即王朝与各诸侯国各有史官记事,“春秋”自有多部,可见,“春秋”是各国历史典籍的统称。
《国语·楚语》(上)记载,楚庄王就太子的教育问题访问申叔时,申叔时对曰:“教之春秋,而为之耸善而抑恶,以戒劝其心;教之世,而为之晦明德而废幽昏焉,以休惧其动;教之诗,而为之导广显德,以耀其志;教之礼,使知上下则;教之乐,以疏其秽而镇其浮;教之令,使访物官;教之语,使明其德;教之故志,使知废兴者而惧焉;教之训典,使知族类,行比义焉。”在此,申叔时将春秋与世、诗、礼、乐、令、语、故志、训典并列,“楚庄王之世,今传《诗经》尚未编定,‘礼’、‘乐’并非专门的典籍,而是一种规范、修养,‘故志’、‘训典’也是一般典籍的泛称而不是专称。以此类推,申叔时所说的‘春秋’,也应当是某一类书的泛称。”〔1〕15
另外,《墨子·明鬼》(下)记载过4个鬼故事,分别有“著在周之春秋”、“著在燕之春秋”、“著在宋之春秋”、“著在齐之春秋”之说。《隋书·李德林传》云:“史者,编年也,故鲁号《纪年》,墨子又云‘吾见百国春秋’。”由此可推,一则,当时的鲁史或可以以《纪年》称之,又或鲁史为数部,有一以《纪年》称之;另一则,墨子“吾见百国春秋”又可与《墨子·明鬼》(下)记载相印证。
可见,“春秋”原为各国历史典籍统称无疑。
(二)编年史的代名词
关于此说,“当以杜预所说最为合理。他说‘记事者,以事系日,以日系月,以月系时,以时系年,所以记远近,别异同也,故史之所记必表年以为首事。年有四时,故举错以为所记之名也’,这是说这种史册的特点就是在于编年,而古人于一年四季之中,往往‘错举’‘春秋’二季以该其余。盖由于‘春为物之始,而秋为物之终’,举‘春秋’就可以代表一年。”〔2〕8“春秋”也就成为编年史的代称。
刘玉成先生对此也有论述,“中国古代是一个农业社会,一年中收成的好坏主要决定于季节时令的气候条件,而春耕秋收,在季节中尤为重要。用‘秋’代‘年’,‘一日不见,如三秋兮’(《诗·王风·采葛》),已经成为一般人的常识。由此,春秋连用以表示一年的时间,又在时间中装进人的活动,这就是历史记录。年复一年,又成为编年的历史。因此可以推测,在‘史记’(不是司马迁的《史记》,而是他说的‘因史记作《春秋》’的‘史记’)这一概念出现以前,先秦时代的‘春秋’就等于今天所说的‘历史’或‘编年史’。”〔1〕16-17
(三)专指鲁国国史
“春秋”专指鲁国国史,见于历史文献之记载始于孟子。《孟子·离娄》(下)云:“吴之《乘》、楚之《梼杌》、鲁之《春秋》,一也。”这里,《乘》、《梼杌》、《春秋》排比而用,显然是并列的概念,《乘》、《梼杌》即是所谓的“晋之春秋”、“楚之春秋”。在此,“春秋”概念内涵有了变化,“春秋”不再是各国历史典籍的统称,而成为鲁史专名。随着儒学在战国中后期逐渐成为显学,孔子以《春秋》教学生,它就逐渐成为鲁国史的专称。晋人杜预在《春秋左传序》中也说:“《春秋》,鲁史之专名也。”
孔子与《春秋》的关系,自古至今,历来是一个争论不休的话题。其观点主要有以下几种。
(一)《春秋》是孔子的著述
这种观点以孟子和司马迁为代表。《孟子·滕文公》(下)云:“世道衰微,邪说暴行有作。臣弑其君者有之,子弑其父者有之。孔子惧,作《春秋》。”又曰:“孔子成《春秋》而乱臣贼子惧。”《史记·孔子世家》亦有云:“子曰:‘弗乎弗乎,君病没世而名不称焉。吾道不行矣,吾何以自见于后世哉?’乃因史记作《春秋》,上至隐公,下迄哀公十四年,十二公。”由于《孟子》、《史记》都是权威性著作,后人靡然风从,《春秋》由孔子所作的观点几成定论。现代史学家范文澜、白寿彝、卫聚贤等亦持此观点〔3-5〕。
(二)《春秋》为孔子根据鲁国国史修订之作
此说当以杜预和陆德明为代表。杜预在《春秋经传集解》(序)中说:“周德既衰,官失其守,上之人不能使《春秋》昭明,赴告策书,诸所记注,多违旧章。仲尼因鲁史策书成文,考其章伪,而志其典礼,上以道周公之遗志,下以明将来之法。”唐人陆德明在其《经典释义》(序录)亦云:“(孔子)因鲁史记而作《春秋》,上尊周公遗制,下明将来之法,褒善黜恶,勒成十二公之经,以授弟子。”这种观点也为众多现代学者所继承,如沈玉成、洪湛侯、戴维〔6-7〕等。
(三)孔子既没有著述《春秋》亦没有修订《春秋》
唐时刘知几已对孔子与《春秋》的关系提出疑问(见《史通·惑经》),北宋王安石更直截了当提出意见,讥《春秋》为“断烂朝报”,认为《春秋》乃鲁国国史或政府公报而简文又脱落错乱,不可卒读,与孔子无关。现代学者也有类似看法,以顾颉刚、钱玄同、杨伯峻、黄永年〔8-11〕等为代表。
比较三种说法,第三种说法更为接近事实。其原因如下所述:第一,孔子“述而不作”。孔子也说自己“述而不作”,即只传述古代文献,而不是著述。所以孔子创作或修订《春秋》不言自破。第二,与其他典籍相印证。《论语》一书是真实记载孔子言行的著作。既然孔子著述或者修订《春秋》,那么,《论语》之中应该有记载,但是事实上却相反;成书于战国初年的《商君书》极力攻击儒家的“诗、书、礼、乐”,却没有攻击《春秋》;孔子作《春秋》之说,最早见于《孟子》,而战国诸子除《孟子》外,没有任何一部书提到《春秋》为孔子所作。若说《春秋》为孔子所作或修订,以上的疑问是难以解释的。第三,《春秋》阙文颇多(周予同先生《群经概论》认为“《春秋》一经,阙文阙义,殊不易研究”)。如果《春秋》为孔子所作或修订,阙文之多该如何解释,这只能说明《春秋》并非一人所作,而出于众手的可能性极大。第四,《春秋》记事书法不一。例如记非鲁国大夫参加会盟,或者书名或者不书;记载弑君事件,庄公及庄公以前的弑君者均不书氏,而闵公以后的弑君者皆书氏;对于楚国君,文公九年以前都称“楚人”,此后则或称“楚子”或称“楚人”,宣公五年以后却都称“楚子”。如果孔子真的创作或是修订过《春秋》,为何不将文风统一起来?其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春秋》经历了众多史家之手,故文风不可能统一。第五,《春秋》有“孔子卒”的记载。《春秋》明确载有“孔子卒”的信息,进一步证明了《春秋》非孔子所作或修订。
据此,我们是否可以否认孔子与《春秋》的关系呢?不可以。大多数学者都承认,孔子用《春秋》作为教材来教育学生。在那礼崩乐坏的时代,孔子身份低微,他只能“接讲《春秋》之义,来向学生灌输自己的主张”〔2〕26。因此,孔子虽然没有著述或修订《春秋》,但他与《春秋》的关系却是相当密切的。可以说,《春秋》之所以能够传世,多赖孔子“圣人”之名。
《春秋》对中国传统史学的影响,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即传统史学的历史观、编纂体例和叙述方法。
(一)《春秋》“大一统”理念与中国传统史学的“正统”观
《公羊传》云:“何言乎王正月?大一统也。”“大一统”由“元年春王正月”一语引发,公羊家以“立元正始”、“以元统六”、“尊王攘夷”来诠释。《春秋》“大一统”理念强调王朝统治开端的纯正,强调王朝政治应具有足够的道德合法性,强调建立齐一的政治制度,整合的文化礼俗和统一的社会局面,其中尤以王朝统治端绪的纯正、政治权威的合法性最为重要。此一观念,发展到后来,就成为“正统”观念。正如欧阳修所说:“‘正统’之说,肇于谁乎?始于《春秋》之作也。”(《附论七首·原正统论》)。此外,《春秋》作为儒家文化的先声,还确立了君臣之道、夷夏之别、上下尊卑及父子、兄弟、夫妇之间的道德规范,为中国两千多年的专制统治树立了政治原则和伦理纲领。
(二)中国传统史学编年史体裁的确立
《春秋》是我国编年体史书的开山之作,《左传》在其基础上形成了编年体史书的典范。《春秋》、《左传》所创立的体裁,其记事之法,通常概括为“以事系日,以日系月,以月系时,以时系年”。由此形成编年体载录丰富、叙事层次分明、纪事状物景象壮阔的优点。刘知几赞曰:“为不刊之言,著将来之法,故能弥历千载,而其书独行。”(《史通·六家》)。
但由于同时发生的事件不止一件,就必须一一叙述,这样,就某一事件发展的连续过程势必分散割裂,某一史事在同一书中呈现支离分散的特点。故《春秋》、《左传》之后,由于纪传体史书的兴起,编年体史书曾一度不被重视。唐以前的编年体史书相对较少,代表作有荀悦的《前汉记》,袁宏的《后汉记》,裴子野的《宋略》,王邵的《齐志》;到宋代,编年体史书因司马光著《资治通鉴》又一次兴盛,它不仅恢复了编年体史书的历史地位,而且促进了编年体史书的多样发展,如李焘的《续资治通鉴长编》,李心传的《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徐梦莘的《三朝北盟汇编》。除此以外,编年体出现了新的样式“纲目体”,代表作为朱熹的《资治通鉴纲目》。《春秋》所创立的编年史体例是我国史书的第一种体例,为后世史书编纂确立了原则、规范。编年体例一度成为我国史学发展史上的主流形式并演化出新的样式,成为我国浩瀚史书的常见和重要形式。可见,《春秋》所创编年史体例对中国传统史学产生了深远影响。
(三)《春秋》笔法对史学的“褒贬”、“义例”即史学批评样式的示范作用
《春秋》是一部政治化的著作,故叙事特别讲究“笔法”、“书法”、“义例”。《春秋》文字简约,往往通过叙述或不叙述的选择,乃至用词、语气的微妙差别,曲折地透露作者的是非爱憎。这种以“微言”寄“大义”,即《春秋》笔法。比如,在记载战争时,《春秋》往往根据战争的性质,选用伐、侵、袭、入、克、灭、取、战、围、歼、追等不同的词汇。这不仅表示出作者对事件的评价,而且也给读者以准确的概念。
《春秋》笔法、义例对中国传统史学的影响,涂文学、周德钧先生有精辟的论述:“一方面,它使中国传统史学较早的具备自主的历史意识,史学家高度重视史学的资鉴作用、惩戒作用、教化作用从而使史学的社会功能得到最大限度地发挥。另一方面,由于《春秋》过份强调笔法、义例,强调史学鲜明的政治倾向,从而又使中国传统史学在某种程度上偏离据实载录的客观精神,史学在某种程度上丧失了独立性,成为政治的婢女,正统观念的注脚,封建皇帝的御用工具。”〔12〕
综合全文,《春秋》在中国史学上的地位与价值跃然纸上。《春秋》不仅开创了中国编年体史书的先河,而且它所创“笔法”、“义例”又为后世所继承,使中国传统史学形成“正统”的价值取向。研究《春秋》,探索《春秋》,思考历史,具有不可估量的现实意义。
〔1〕沈玉成,刘宁.春秋左传学史稿〔M〕.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2000.
〔2〕赵伯雄.春秋学史〔M〕.济南:山东教育出版社,2004.
〔3〕范文澜.中国通史〔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4〕白寿彝.中国史学史〔M〕.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
〔5〕卫聚贤.古史研究〔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8.
〔6〕洪湛侯.中国文献学新编〔M〕.杭州:杭州大学出版社,1994.
〔7〕戴维.春秋学史〔M〕.长沙:湖南教育出版社,2004.
〔8〕顾颉刚.春秋三传及国语之综合研究〔M〕.成都:巴蜀书社,1988.
〔9〕钱玄同.钱玄同文集:第5卷〔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9.
〔10〕杨伯峻.春秋左传注:前言〔M〕.北京:中华书局,1981.
〔11〕黄永年.古文献学四讲〔M〕.厦门:鹭江出版社,2003.
〔12〕周德钧,涂文学.诸经总龟:《春秋》与中国文化〔M〕.开封:河南大学出版社,1998:257-258.
(责任编辑 党红梅)
A Brief Analysis of Several Issues in The Spring and Autumn Annals
SHILiang
(School of Social History,Fujian Normal University,Fuzhou 350007,China)
The evolution of the concept of"Spring and Autumn"was a process of diminishing.Confucius neither created nor modifiedTheSpringandAutumnAnnals,but he used it as a textbook for teaching.TheSpringandAutumnAnnalsinitiated the historical style of chronology as a history book.It was also a politicized work,and its narrative focused on"technique of writing","calligraphy"and"authentic examples",which imposed profound influence on the developmentof Chinese traditional historiography.
TheSpringandAutumnAnnals;Confucius;traditional historiography
I206.2
A
1672-2345(2011)01-0047-03
2010-11-08
时亮,硕士研究生,主要从事史学理论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