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史记》殷、周、秦起源神话的考量

2011-08-15 00:48
渭南师范学院学报 2011年9期
关键词:始祖先民史记

师 帅

(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西安710062)

对《史记》殷、周、秦起源神话的考量

师 帅

(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西安710062)

神话,是原始先民们留下的宝贵文化遗产。司马迁在《史记》《殷本纪》、《周本纪》、《秦本纪》三篇本纪的开端,分别引用了殷、周、秦起源的神话传说。这些充满神秘色彩的神话,蕴藏着耐人寻味的文化内涵。研究探讨这些神话传说,既可以使我们进一步认识《史记》的伟大价值,又可以挖掘其蕴藏着的文化元素,从而探究原始社会的奥秘。

《史记》;起源神话;解密;文化内涵

神话,是原始先民们对自己思考着的事物、事件的讲解和叙述,是他们对所认识的事物、事件的推想和幻化。从盘古开天辟地到女娲抟土造人,从夸父逐日到精卫填海,我们通过一个个活灵活现的神话踏循着先民们的思维轨迹,跟随他们走入那个神与巫、血与火的时代。通过神话,我们可以跨越千年去感受原始先民的生活。所以说,神话,既是原始社会“万物有灵”的产物,又是认识远古时代,开启那个时代“神秘宝盒”的一把钥匙。

在《史记》的《殷本纪》《周本纪》《秦本纪》三篇本纪开端,司马迁分别引用了三个神话传说,记载殷、周、秦三朝的起源。我们希望通过对这三个异中趋同的神话的考量,挖掘其蕴藏的丰富的文化内涵,从而对当时社会文化进行考察研究。

一、《史记》中三个异曲同工的神话故事

首先来看殷的起源传说。“天命玄鸟,降而生商。”简狄吞燕卵生契的美丽传说,在《诗经·商颂》中悠悠传唱,无不令后世学者着迷神往。一千五百多年后,司马迁在《殷本纪》中更是声情并茂地讲述了这个故事:“殷契,母曰简狄,有娀氏之女,为帝喾次妃。三人行浴,见玄鸟堕其卵,简狄取吞之,因孕生契。”[1]91殷的始祖契,他的母亲叫简狄,是有娀氏的女儿,帝喾的次妃。有一天,简狄和三个姐妹到河里去洗澡,有只玄鸟(即燕子)①关于玄鸟,人们有多种解释:郭沫若先生认为是凤凰;王逸、周振甫先生认为是燕子;郑杰祥先生认为是雄鸡,总之都是吉祥的神鸟。这里采用王逸和周振甫先生的说法。在水边产下一卵,简狄心生喜爱,于是把燕卵取来吃掉,不久就怀孕了,生下了注定不凡的儿子契,日后成为殷的始祖。在这个故事中,“简狄”、“玄鸟”、“卵”、“吞”、“孕”都是值得注意的字眼,也是后代学者考据的焦点。在稍后的《秦本纪》中,有一则相似的故事:“秦之先,帝颛顼之苗裔孙曰女修。女修织,玄鸟陨卵,女修吞之,生子大业。”在这里,“简狄”换成了“女修”,身份也成了“颛顼之苗裔孙”,“洗澡”之事变成了“织布”之时,同样的“玄鸟陨卵”,同样的“吞之而孕”,诞下不平凡之子大业。反观《秦本纪》之前的《周本纪》,则更为诡异。“周后稷,名弃。其母有邰氏女,曰姜原。姜原为帝喾原妃。姜原出野,见巨人迹,心忻然说,欲践之,践之而身动如孕者。居期而生子……”[1]111周的始祖是后稷,名叫弃。他的母亲是有邰氏部族的女儿,叫姜嫄。姜嫄是帝喾的正妃。姜嫄外出到郊野,看见一个巨人脚印,心里欣然爱慕便去踩它,一踩就觉得身子震动像怀了身孕,满十个月生下一个儿子。这篇神话较前二者略有不同,讲的是姜嫄履神人足迹而诞下帝弃。这三则故事分别是殷,秦,周的起源传说,是司马迁采集神话和史料加工而来。

二、解密

为何这三则神话的内容结构如此相似?它们其中又蕴藏着怎样耐人寻味的文化内涵呢?通过以下分析,我们逐渐将疑问破解。

(一)感生神话

简狄吞燕卵生契,女修吞燕卵生大业,姜嫄履大人迹而生弃,以上这三则神话有相似的结构模式,可归为一类,称为感生神话。“感生神话,是指某女神(通常是处女)由于吞食某物或触摸某物而怀孕生下神或人类祖先的神话。”[2]114进一步考察殷、秦神话,发现二者包含一个共同的意象——“卵”,这难道仅仅是巧合?反观周的起源传说,姜嫄“履大人迹而孕”,似乎与“卵”无关,然而仔细探寻却发现,这的确不是巧合,其中大有文章可做。《周本记》取自《大雅·生民》,在原史料里是这样记载的:“诞弥厥月,先生如达。不坼不副,无菑无害。……鸟乃去矣,后稷呱矣。实覃实訏,厥声载路。”[3]394姜嫄十月怀胎,一朝分娩,生下来的却是个胞衣不破,“不坼不副“的肉球!而且,几经抛弃,都不曾破裂,唯有最后经过大鸟的“覆翼”,一个新生命才向这个世界宣布他的诞生。“肉球”,不就是圆圆的“卵”吗?看来,周神话也包含“卵”意象,只不过与另两者微有不同,但其本质却是相同的。由此可知,《史记》中殷、周、秦这三则起源神话,虽略有不同,但异中趋同,他们同属于感生神话中的“卵生”神话。

要破解感生神话的奥秘,这还要从原始社会的生殖崇拜现象中寻找线索。田雪原在《生育文化研究》中论述道:“由于史前时期人类的生存环境和生活条件极其恶劣,氏族部落的人口繁衍率极低,加之持续不断的部落战争以及各种不可抗御的自然灾害,人员损失很大。只有多产多育部落才能兴旺;反之,将导致族群衰败或灭亡。为保持足够的人力投入生产和战争,就必须不断增值人口。生殖被视为神圣义务……但由于当时的人类还不知道生育到底是怎么回事,往往把生育看做是外力所致,进而便产生了生殖崇拜。”[4]39在这段有关生殖崇拜的叙述中,可以看出原始先民的生育观,也就不难理解原始社会大量出现的感生神话了。“感生神话的出现,是先民们在远未了解生育奥秘的情况下,对生殖现象的思考与期盼的产物。”[4]47生育与生殖现象,在现代文明社会中,对大众来说,已不具有神秘感。只要接受了相关教育,人人都明白其中的道理。而原始人类则不同,他们处在一个尚未开化的蒙昧时代,自然不可能具备什么科学常识。于是,面对新生命的突然降临,他们在惊喜之余难免会产生疑惑。可以猜想,那个时候,先民们已经看到了女性的生育事实,但还不了解男性的生殖作用,于是,他们把生育看作是外力对女性产生作用而导致的现象。这样,一个个美丽的感生神话应运而生。这让我想起一个有趣的现象,在现实生活中,小孩子总是会问父母:“我从哪里来?”并对此问题的猜测和探讨乐此不疲,甚至会编出一个个合情合理的小故事来自圆其说。原始社会的先民们,正如处于蒙昧状态的孩子,他们虽然智商不高,头脑简单,但想象力却异常丰富。今天,这些流传千年的神话故事,就是先民想象力的产物。而感生神话中“卵”意象的大量存在又作何解释?在先民们的头脑中,“卵”与生殖有着非同寻常的关系。我们来看女娲抟土造人这个著名的生殖神话。女娲面对一个孤独冷清的世界,难免感到寂寞难耐,于是她便“抟黄土作人”,后来由于一个个抟弄过于繁忙,于是便用绳锁蘸取泥浆,甩出一个个泥点点……。这个神话中有一点很值得注意,那就是这个“抟”字。《说文解字》注:“抟,以手圜之也。”原来,女娲造人的方法,就是把黄土抟捏成一个个圆圆的泥蛋,而那些泥点点,不就是缩小的泥蛋吗?而不论是泥蛋或是泥点,不也都是圆圆的“卵”吗?我们暂且将目光离开神话,转向当时出土的文物做以考察。整个仰韶文化时代,陶制品空前繁荣。人们生活水平提高的同时,也带来了绘画艺术的发展,陶制品上开始出现大量绘饰,值得注意的是,这时期绘饰的图案,大多不离开三种意象:鱼、蛙、鸟(或是由这三种意象而抽象成的几何图案),而鱼、蛙、鸟这三种动物,恰恰都是繁殖力极强的卵生动物。原来,在原始先民们蒙昧的生育意识里,受鱼子,蝌蚪,蛋生鸡,鸟产卵这些现象的直接启发,人们难免会由此及彼,推及自身,以为人类也是如此“卵生”繁殖呢!可以想象,当他们无意中发现这个“奥秘”,该是多么喜悦!他们创造一个个“卵生”神话,并在目之所及的一切物体上画上鱼、鸟、蛙,画上圈圈点点,寄予多子多孙的渴望。

这些刻在壁画、陶器上的鱼、鸟、蛙,在先民眼中是神圣的事物,它们不断被膜拜,地位越来越高,后来发展成为某些部落的图腾。“图腾,原是美洲印第安人的方言,意味‘他的亲族’,即指认某一种动物、植物甚至一般的自然物与自己的氏族有血缘关系,以这种生物作为自己氏族的来源,并以此来命名。”[5]20图腾,是人类诸多生活群体分别寻找自己共同根源的结果,是人向自然界生物“攀亲”、“认祖”。先民们为了使本族人丁兴旺,以鱼、鸟、蛙这些生殖力强的生物中的某一种为始祖,不断膜拜,从而产生了母系社会的一个常见现象——图腾崇拜。

综上,对于“卵”、图腾与生殖的关系,我们可以这样归纳:生殖崇拜是原始社会普遍存在的文化现象,在还没有了解生殖奥秘之前,先民们多是将某些具有超强繁殖力的自然界卵生生物作为始祖来虔诚膜拜,而这种膜拜达到的最高境界,便出现了图腾及图腾崇拜。而图腾现象与“卵”意象又包含了先民对人类生育的朴素认识。

《史记》中记载殷、周、秦起源神话,皆是“卵生”神话,其中就含有明显的图腾崇拜意象。古史传说中,商族就是以玄鸟为图腾的。在远古时期,以鸟为图腾的部族远不只有商一族。范文澜在《中国通史》中认为,“卵生的神话,在东方诸侯中分布甚广,如秦祖先女修吞燕卵生子大业。”[6]37由此可见,浓郁的巫史文化与图腾崇拜之风在原始社会广泛盛行。

(二)母系社会

探讨了原始社会的生殖现象和图腾崇拜,再来考察当时的母系社会就容易多了。既然图腾是人对自然界生物而非某个“男性”的“认祖”,那么可以理解,这个时代的人们,还不了解男性的生殖作用。图腾现象的存在土壤,只能是那个“只知其母,不知其父”的母系氏族社会。于是,这一时期,人们对女性及女性生殖的崇拜达到了高峰。你看那一个个感生神话,都以女性为主角,都是女神与神秘力量的结合;而考古发现中,此例证则更多:在此阶段出土的文化古迹,大凡是人面雕像,几乎全部是女性,既有年轻的女子,也有处于育龄阶段的少妇,但更多的,是怀有身孕的少妇雕像。“位于我国东北部红山文化遗址中的女神像和裸体孕妇像,则是以完整而夸张的人体雕塑,更加直白也更臻于极致地表现了生殖崇拜的意味。”[5]25“这一时期的女子,特别是怀有身孕的女子,就是人们心目中最美的偶像。”[5]26

我们不论原始先民认识能力的有限,单就他们对女性和母亲的礼赞来说,就有十分进步的意义。母系社会对女性和母亲的崇敬,与今天社会中的“女士优先”、“母亲节”,“歌唱母亲”等文化现象一脉相承,可以看出,几万年前的原始人类,已经有了优待女士和礼赞母亲的思想和意识!诚然,随着历史的发展,社会的进步,男性生殖奥秘被发现,男性占据了社会的主流,女性的地位一落千丈,然而,就是母系社会在中国历史上那短暂的一瞬间,也谱写下崇敬女性的最初的赞歌。

回观《史记》,长篇巨制一百三十篇,洋洋洒洒五十余万字,在它所涉及的一千多个人物中,男性占绝对的优势。古往今来,研究者也多把眼光投向男性,而《史记》中的女性,大多时候则被学者置于遗忘的角落。必须承认,在男尊女卑的封建社会,男性的确承担了更多的社会角色,参与更广泛的社会活动,因而司马迁以“男性”为创作主体也无可非议。但是,我们应该看到,《史记》中为数不多的女性形象仍然是各具特色,大放异彩的:如阴险狡诈的女野心家吕后;舍身救父的小女侠缇萦;冒死认弟的女中豪杰聂嫈;为追求幸福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的卓文君等等。就这三篇本纪来说,简狄、女修、姜嫄,作为殷、周、秦三朝的开国之母,“被司马迁怀着虔诚与庄重的敬畏之心载入史册”[7],就已经是一个伟大的开创。司马迁借这三位女性的离奇遭遇,“给遥远的历史一个交代”[7],还原历史的本来面貌。在神秘离奇的氛围中,带我们走入原始社会那个万物有灵的时代。可以设想,简狄、女修、姜嫄这三个女性,在当时百姓的心中,是何等的崇高、伟大,她们的地位,堪比西方那位诞下圣人耶稣的圣母玛利亚!

(三)“不凡之子,必异其生”的传统文化

韩兆琦《史记笺证》云:“古代初民往往将其祖先的产生归于某种灵异,中国境内各族如此,其他国家的古代历史亦是如此。”[8]129所以,在中国人的思维中,很早就存在“不凡之子,必异其生”的思想。从盘古“感天地而生”到“鲧复生禹”,再到启“裂石而出”,在人们的思维中,大凡神人,能人,与普通人出生就注定不同,这当然带有浓厚的迷信色彩,但在当时那个“万物有灵”的社会中,我们又怎能指望原始先民们有什么科学常识呢!他们把自己的始祖,当然是看做“神”一样膜拜,自然也充分发挥其想象,为始祖的出生增添许多神话色彩。就《史记》中那三篇本纪所引的神话故事来看,就可窥见一斑。

那么,《史记》中殷朝始祖契、周始祖弃(即后稷)、秦朝始祖大业,他们“不凡而生”的意义何在?第一,这三个神话传说为帝王始祖蒙上一层神秘的面纱。上古时期,宗教、神话、历史传说三位一体,传说时代的人物大多都被蒙上了一层神秘,帝王和开国始祖更是如此。第二,为始祖们日后建立丰功伟业埋下伏笔。出身不凡,所作所为自然不凡。三位开国始祖在任期间都有不同凡响的作为:契为商地百姓谋利益,功业昭著;弃被舜命为“后稷”,教百姓耕种各种农作物,成为历史上的百谷之神;大业作为后来统一天下的秦的始祖,虽只有寥寥数笔记载,但可推想他亦是一位非常有作为的人物。第三,这些浓郁的神话色彩使历史记载更能引人入胜,使《史记》这部史书具有浓厚的文学色彩,可读性大大增强。司马迁擅于运用各种手段增强历史事件的感染力,引入神话传说就是其中之一,使读者更感兴趣。在《史记》中,还有众多“不凡之子,必异其生”的例子。如黄帝“生而神灵,弱而能言”[1]1;帝喾“生而灵,自言其名”[1]13;刘邦说成是“蛟龙之子”;孔子长九尺有六寸,人皆谓之“长人”而异之;《晋世家》中有关虞的传说:其母梦见上天赐子名虞,等到儿子出生,掌心果有“虞”字;《郑世家》中郑穆公兰的出生,上天托梦给其母,赠其兰作为其子,于是兰草脱胎为穆公。这些记载,神奇委婉,摇曳多姿,引人入胜,韵味无穷。

[1][汉]司马迁.史记[M].北京:中华书局,1982.

[2]姜彬.中国民间文学大辞典[K].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2.

[3]周振甫.诗经译注[M].北京:中华书局,2002.

[4]田雪原.生育文化研究[M].北京:中国财政经济出版社,2006.

[5]廖群.中国审美文化史[M].济南:山东画报出版社,2007.

[6]范文澜,蔡美彪,等.中国通史[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8.

[7]王晓红.简论史记中的女性人物[J].渭南师范学院学报,2005,(3):9-13.

[8]韩兆琦.史记笺注[M].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2004.

Research on the Original Myths of Yin,Zhou and Qin Dynasties in Historical Records

SHI Shuai
(College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Shaanxi Normal University,Xi’an 710062,China)

Myth is a valuable cultural heritage from primitive people.In Historical Records,Sima Qian respectively chose three original myths in Yin,Zhou and Qin Dynasties.Those miraculous myths contain intriguing cultural connotations.Researches on those myths,not only can we recognize Historical Records’great value,but also help us explore the mysteries of primitive society.

Historical Records;original myths;decryption;cultural connotations

I206

A

1009—5128(2011)09—0033—03

2011—04—18

师帅(1987—),女,陕西大荔人,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2009级研究生。

【责任编辑 詹歆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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