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学,作为一种生活态度

2011-08-15 00:45严春友
关键词:态度理性哲学

严春友

(北京师范大学 价值与文化研究中心, 北京 100875)

哲学,作为一种生活态度

严春友

(北京师范大学 价值与文化研究中心, 北京 100875)

哲学,作为一种生活态度,就是要通过对日常思维的批判,确立一些终极的生活原则,从而达到心灵的宁静,即超然物外,不为名、利、权所动,保持自身的独立与自由。哲学态度的生活就是以出世的态度入世。出世的生活正如入世的生活,两者都了无趣味。纯粹出世的生活心如槁木,缺少生机;而纯粹入世的生活则斤斤计较于眼前的一己所得,形同猪狗。只有以出世的态度入世,生活才具有张力和生机。以哲学的态度生活,即以理性的态度生活,而非以宗教的态度生活,也非以科学的态度生活,非以艺术的态度生活。因为唯有哲学具有自我否定能力,从而能够趋向于无限之野。哲学立足于人,而非神,但又保持着对于神性的敬畏。

哲学;人生意义;人生智慧;人生态度;出世;入世

作为一种生活态度,哲学要确立的是一种终极的原则,这种原则是人生之不可超越的标准,是一切行为的最终根据,是不可逾越的界限。有了这样的原则,人生的航船就平稳地行驶在波浪起伏的大海上,不管遇到什么样的狂风巨浪,都不会偏离航向或迷失方向。就此而言,哲学是确立终极生活原则的活动,是确立人生方向的活动。有了这样一些原则,有了人生的方向,也就确立了人生的基本态度,它决定着人生的成败得失,事关生活的幸福与否;确立了人生的基本态度,就知道哪些是该做的,哪些是不该做的,哪些是有价值的,哪些是有害的。从而使自己成为一个有尊严的人,一个自觉地活着的人。

对日常思维的批判

要确立人生的基本态度,首先必须对人们日常的思维批判。因为,日常的思维中充满了偏见与谬见,日常之眼所发出的不过是鼠目寸光。一个人若是蒙蔽于日常的思维,他便不可能产生提升自己的愿望,而会甘心于沉沦而庸俗的生活。

那么,什么是日常思维呢?日常思维就是现成性的思维。它的一个特点是固守于眼前,不知道有可能性。这样的人看不到事物不会永远处于现在的状态,看不到未来是不确定的,他甚至不知道有未来!当他去看待别人的时候,便以其现在的状态去判断他的价值,他看不起那些不如他的人、那些身处逆境的人,而对于那些有权势的人则行趋炎附势之能事。看不到未来的人,自然也不会有自己的未来,他未来的生活状态就是现在的生活状态,反之亦然。以现成性的态度对待人生,他也就只能具有一个现成性的人生。他不知道,只有那些不确定性的东西才有其未来。

上述表明,日常思维以可见之物为衡量事物价值的根据,因为他看不到他尚未看到的东西。他以为现存的就是一切了,于是就以此作为判断事物和人的价值的根据。

可见的东西只能是物质性的东西,所以他们以物质性事物作为衡量价值的标准。财富、权力、名声,这些都是可见的东西,因而它们也就成为日常思维所关注的核心。也就是说,他们只看到了事情的结果,而没有看到事情的原因。人家为什么会发财?为什么拥有了权力?他们不知道那是因为这些人是有“思想”的人,于是只能归咎于命运。一个没有思想的人怎么可能成功?外在的成功不过是内在思想的物质化;思想在前,物质化在后;思想是因,物质是果。[1]虽然不能说有了丰富的思想就一定有丰富的物质,但没有丰富的思想,便必定没有丰富的物质。

日常思维中的人不知道世界上还有他不知道的东西,不知道有超越人的力量存在,不知道有不确定的东西,于是便自以为把握了这个世界上的一切,不知人应当有所敬畏,而是为所欲为,亵渎那些高贵的、高尚的东西。这种人就是孔子所说的“小人”:“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小人不知天命而不畏也,狎大人,侮圣人之言。”(《论语·李氏》)他们因此而无法无天,肆无忌惮,恣意妄为。

日常思维是一种非主体性思维,这是日常思维之所以为日常思维的根本原因。这种思维没有自己的主见,道听途说,人云亦云,人做亦做,实际上是以别人的脑子为自己的脑子,或者说,日常思维的人是没有脑子的人,只是他们自以为有脑子罢了,于是他们便表现得振振有辞,似乎比谁都聪明,他们的手里好像握有真理,事实上他们不过是日常见识的奴隶。

人们常说的哲学之无用,就是由于人们以日常思维来看待哲学。从日常思维的角度看,哲学的确是无用的,因为哲学不能给人带来可见的、物质上的东西,哲学也不能改变他们的心灵,于是就判定哲学无用。哲学对于他们来说,也的确是无用的,因为哲学的利箭无法穿透他们的愚钝。

哲学就是要超出日常思维来进行思维;批判日常思维,是哲学的重要任务。人惯于以感官的感受来看人待物,哲学就是要超越感官的限制,进入事物的深处,达于事物的本质,而本质往往与感官所感受到的现象相悖。常人之所以不能接受哲学的见解,或许是由于这个原因。哲学还要超越执著于眼前现状的现成性思维,着眼于事情的可能性,最大限度地开拓出思维的空间。在哲学的视野中,只有可能性才具有现实性,也只有可能性才能够赋予现实生活以意义。不确定性是可能性的根本特征,反之,假如事情具有了确定性,它就不是可能性了。这正是可能性的魅力。日常思维满足于现成性,既看不到可能性,也没有勇气——不,是根本就没有这个意识——去追求可能性,因为这要冒很多的风险,可能性是不确定的,难以把握。

这种日常思维不见得都属于一般的老百姓,是不能以职位的高低和知识的多少而论的。君不见,多少权高位重的人所拥有的其实是一颗奴隶的心灵,因为他们总是在用主人的口气说话;多少有知识的人是在用一种趋炎附势的眼光看人,因为他们对于普通人总是表现出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又有多少人口出狂言秽语,行为放纵,它们不知道人应当对自己的言行有所反思、有所约束,不知道人应当提升自己,他们宛如一只只失去常性的动物——不是失去人性的人,因为他们从来没有获得过人性,也就谈不到失去。

知识和权力,也包括名声,并不能够说明一个人是否高贵。高贵的是心灵本身,而不是什么财富、职位和荣耀。所以我们也常常看到,即使一个普通人,一个不懂得什么大道理、也不会说大道理的人,却做出了伟大的事情;而有些本该伟大的人却做出了卑鄙的勾当。

哲学不是一种精英意识,而是一种高贵意识,是对人性中高贵的东西的发掘活动。哲学也表现出高傲姿态,但那是在对日常思维说话时,对于类似像狗眼看人这样的思维,踩在脚下都嫌玷污了自己的脚,高贵的意识有权利这样对它说话。

心灵的宁静

自古以来,古今中外的哲学家所追求的最终境界就是心灵的宁静。这种境界是通过对终极之物的寻找而建立起来的。虽然说这个终极之物在每个哲学家那里都是具有确定性的,每个哲学家都坚信自己所找到的是一个终极的东西,但在不同哲学家那里却是不同的。从这个角度说,这个终极也是不确定的,在哲学上永远找不到一个大家公认的终极的东西。但是,一旦某个哲学家确定了自己的终极之物,他的心灵就有了终极的依托,他的精神世界因有了这样一个确定不移的、牢固的基础而井然有序。于是,他的心灵便处变而不惊,在各种诱惑面前不为所动。

哲学要考察:什么才是真正有价值的东西?在我们面前有许许多多有价值的东西,但是,它们的价值并不尽相同,有的只具有短暂的价值,有的则具有较为长久的价值,有的则具有永恒的价值。只有找到了这种具有永久价值的东西,精神的世界才能有一个稳固的基础;否则,人的心灵就难免随着外在事物的变化而摇摆不定。哲学在这里的作用,在于考察日常思维所确定的价值观念,揭示其局限,从而找到那个终极之物。

在日常思维的视野中,最有价值的东西便是下列三种东西:财富、权力和名声。人们以为有了这三种东西,人生就有了意义,生活就会幸福。于是,我们看到许多人为了这三样东西而不择手段,有的人甚至不惜害人性命,或者不惜丢掉自己的生命。这不仅让人疑问:难道这些东西比生命更有价值吗?

无数哲学家早已阐明,财富、权力和名声不一定能够带来幸福,至少它们能否带来幸福是不一定的。

因财富而丧失生命的人是常见的——有的人是由于财富过多而被人伤害,有的人则因财富过少而去伤害别人。人常常能够安于贫困,而不能安于富有。没有钱的时候,家庭和睦,夫妻和谐,亲友相敬;然而,有了钱以后就会出现问题,虽然不是必然如此,但这样的情况并不少见:夫妻反目,亲人翻脸。究其原因,只有一个,就是财富。人穷的时候没有什么可分的东西,大家可以相安无事;可是一旦有了可分的东西,就产生了分配是否公平的问题,于是争吵也就在所难免。财富使人丧失了人性。

权力使人异化,这是权力的本性。权力使人变成非人,权力几乎无一例外地使人丧失人性。每每见到,一个普普通通的人,一旦手中握有了权力,就变得忘乎所以,不知道天高地厚胡作非为起来,忘记了世界上还有需要敬畏的东西,这就是权力的力量。

孟德斯鸠早已揭示这种政治定律:“一切有权力的人都容易滥用权力,这是万古不易的一条经验。有权力的人们使用权力,一直到遇有界限的地方才停止。”[2]154于是可以看到,那些握有权力的人在春风得意的时候就是这样地运用着权力,没有人能够阻止他,也没有人敢阻止他;然而最终总有一种力量在冥冥之中限制着他,当他感受到这种限制的时候便为时已晚,事情已经无可挽回了。权力的本性便是主人意识,权力就是居高临下,因此有了权力的人就用主人的口气说话,以至于连人伦之道也不懂了,以至于不会说人话了,更不用说做人事了。有权的人会异化,而那些俯身于权力的人也同样会异化,他们把有权的人认作爹娘——不,实际上比爹娘还要亲百倍!于是他们也变成了非人。那种因有权而说话算数的感觉是幸福的,换句话说,作别人的主人的感觉是幸福的,可是,这样的幸福不可能持久,多少有权的人因权而丧命而失去自由!即使没有这样的遭遇,恐怕也不那么自由,有多少人在暗算着“头儿”的位子,而“头儿”们又在费尽心机地暗算着别人的位子,这样的心灵能够安宁吗?而那些做了有悖良心事情的人,心灵能够安宁吗?——假如他们还有良心的话。

名声诚然能够给人带来无限风光,带来财富和荣耀,但名声之累也无法避免。有几个名人是本真地活着的?他们要迎合自己的崇拜者,要以崇拜者的趣味为趣味;他们要以大众的要求为要求,否则就会遭到谴责,会丧失星之光芒。他们远不如一个普通人更自由。实际上,名人不过是大众的符号,是大众趣味的象征。

上述种种表明,日常思维所认为的最有价值的那些东西与幸福之间并无必然关联,而且总伴随着难以避免的对于人性的伤害。

那么,究竟怎样对待这些东西呢?人生在世,不可能完全放弃这些东西,至少完全离开了物质财富,是无法生存的。这里的问题不在于放弃,而在于把它们放在一个适当的位置上。这就是:财富、权力和名声只能作为手段,而不能作为目的,即只能作为达到幸福的手段。这样,一旦它们危及幸福的时候,就应当毫不犹豫地予以抛弃。不过,当我们意识到危险和威胁的时候,就往往来不及了,这就需要我们确立一个界限,自觉地自己限制自己,把自己对于这些东西的获得和运用限制在一个确定的界限之内。这就需要哲学性的思维来确定人生的一些终极原则,凡是与之相悖的,坚决不做;否则,便祸害无穷。

什么是具有终极价值的东西呢?首先是生命。

生命的价值在于它是无价的,没有什么东西能够与生命相比,也没有什么东西能够用来衡量生命的价值。用别的东西来衡量生命,是对生命的亵渎。生命的价值来自于它的唯一性,不仅我们的生命只有一次,而且每一天、每一时刻我们也都只能拥有一次。如果你还不知道你所追求的东西的价值的话,那么把它们与生命价值进行比较,它们的价值便昭然若揭地呈现出来。

第二是健康的生命。若是没有健康,即便活着,也了无趣味。只有健康的生命才能够焕发出勃勃生机。因此,健康是与生命同等重要的东西。

第三便是充实的生命。这种充实不仅是物质上的,更是精神上的。理想的状态当然是物质与精神都充实,可是现实生活往往不允许我们鱼与熊掌兼得,两者常常要舍其一,那么就应当选择后者——精神的充实。即使物质生活极为充实,但若是没有精神上的丰硕作基础,这种物质充实的生活便与动物没有多少区别,只是一头过着殷实日子的猪而已;再说,这样的物质力量往往是有害的,会由于没有精神的约束而转变为野蛮的暴力。是精神因素决定了人的生活高于动物的生活,把人的生活与动物的生活区分开。

上述三者当中,精神是最为重要的因素。因为,若是没有精神,就不能意识到上述的道理,意识不到生命、健康与精神的终极意义。理想的状态当然是三者共有,但在现实中三者往往不能同时兼有,或者少物质财富,或者少了健康,我们是否能够拥有这两者,并不是完全由我们自己决定的,我们可以奋力追求,但能否得到却由不得我们。在这种情况下,最需要的便是内在的精神;要是没有一种内在的精神做后盾,那么要活下去就很困难,要么因绝望而失去生活的信心,要么因愤愤不平而走上害人害己的道路,或者痛苦地活着。从这个角度说,上述三者中唯有精神才是最根本的,是人立于世间的根据,是人拯救自己的神。

确立了人生终极的价值准则,认识到了人生并不是我们自己完全能够把握的,知道了世间有无可奈何之事,那么心理也就平衡了。应当知道,财富、权力与名声,并不是我们能够拥有的,这意思是说:它们并不是我们想得到就能够得到的。世界上几乎人人都追求它们,可是能够得到的人有多少呢?几乎可以说凤毛麟角。有人说“不想出名”,这说法就如同说“不想富有”一样荒唐,出名是你想出就能出的吗?一个人能否发财、能否有权、能否出名,并不完全决定于自己的努力,而是由许多说不清的因素决定的,或者说是由某种机缘决定的。当年汪国真的诗摆满了大街小巷,那是某种机缘发生作用的结果;到如今则已经几乎没有人还记得他,这是由另一种机缘决定的。到底是什么因素决定了人能否拥有这些东西,没有办法说清楚,也没有办法知道。既然这不是我们能够决定的事情,那么所能够采取的态度也就只有处之泰然了,怨天尤人又有何意义呢?无非是徒增一些烦恼罢了。

而且人的欲望是无止境的,如果不给它一个限度,它就会永远扩张下去。人们对于财富、权力和名声的追求是无限的,并不会因为“多”而满足。实际上,无论拥有了多少财富,多大的权力,多么高的名声,当事人从来都没有觉得它们“多”,而总是觉得依然少,和那些与自己相比“高高在上”的人比起来,甚至少得可怜。很多人现在的状况,在当年他自己的眼中,已经算是巨富了,可是他自己仍然感到穷,因为他的欲望也随之增大了;与这个欲望相比,他的现实总是还缺少什么。因此,如果以财富、权力、名声这三样东西作为人生的目的,那么人就永远在满足欲望的道路上奔驰而疲于奔命,直到遇到界限的时候才会停止。这样的心灵如何会安宁呢?这样的心灵不但不会安宁,甚至会在不知觉的情况下在躁乱中结束。

只有将自己的心灵超然于物之外、超然于物之上的时候,心灵的宁静才能够具有前提条件,人才可能成为财富、权力和名声的主人,人生才能够不做一切“物”的奴隶。当我们不把这些外在的“物”当作目的,而当作手段,将自己的心灵超然于物之上的时候,心灵也就处于一种定如磐石的状态。心灵的坚定是最牢固的,是任何自然力量都不能撼动的,它比泰山还要稳。这样的心灵,不因“得”而喜,亦不因“失”而悲,一切都是浮云,天塌地陷依然故我——这就是心灵的宁静。一个心灵宁静的人是一个具有无穷力量的人,任何艰难困苦都不能奈何他;反之,一个心灵不宁静的人是一个隐藏着危机的人,各种可怕的事情都可能在他身上发生。

心灵的宁静就是幸福。能够使我们立足于世的,不是物质性的东西,而是精神的力量。一个失去了精神的人,他靠什么站稳脚跟呢?

以出世的态度入世

哲学具有出世的倾向,因为如前所述,哲学是形而上学,趋向于那个无形而普遍的世界,以这些终极的道理,从终极的角度,来看待这个世界和我们的人生,它们就显得没有意义,从永恒的角度看,这个世界存在与不存在、我们活着还是死亡,可以说是没有区别的,一切存在都将消失,哪怕它们存在十万年、千万年,与无限相比都不过是一刹那。如果从这个角度来看待我们的生活,便往往感到没有意思。于是,可以看到,很多的智者、贤人抛弃了世俗的生活,甚至有的哲人因厌倦了生命而自杀。

然而这只是从整体、无限、普遍的角度得出的结论。角度不同会导致看法不同,我们的看法被称之为“观点”——看到的是一个“点”,其本意就是看问题的角度或从某个角度看到的东西。任何道理都是有条件的,都只有在一定条件存在的时候才成立。从整体的角度看,上述看法自然是成立的,但那仅仅是一个角度而已,并不能代替其他的角度。世界的存在对于我们的认识来说,是多层次、多角度的。

从个体的角度看,从整体得出的结论是完全错误的,因为任何事物都是以个体的形式存在的,个体的价值和意义只能从个体的角度去确定。我们的意义在于我们是个体性的存在,我们不是整体,不是无限,无限和整体的意义不是我的意义。因此,从这个角度得出的结论完全相反:哪怕活一天,也是有意义的,因为,只要我活着,就能够感受到世界的存在、自我的存在,就能够去看,去听,去尝,去触;而死后则没有任何感受,完全是空无,甚至连空无也没有。

但是,也不能因此就完全入世,完全地入世与彻底地出世,都会使人生不完整。一个完全出世的人,心如死灰,生活少了些生机,少了些趣味。用死的目光看世界,世界便是死的。人作为一个个体,其存在的意义不仅仅在形而上的、无限的层面——这是最高的精神境界,更有形而下的需求——这是肉体的和有限的层面上的,人毕竟是以肉体的形式存在的有限体。另一方面,完全入世与彻底弃世一样无聊。一个完全入世的人,固然得到了世俗的快乐,但那是一种没有思想的快乐,一种猪得到泔水时的快乐。这样的快乐是肤浅的。这样的人会斤斤计较于一己所得,喜形于一点点蝇头小利,患得患失。这样的生活与动物的生活相去不远,他如同动物般地俯伏在大地之上,根本不知道头顶上还有广袤的星空。这等人也就是具有日常思维的人。这样活着,形同猪狗,有什么意思?除非自愿地作一头猪,当一只狗。

理想的状态是一种居中态度,或者说中庸之道,即以出世的态度入世,以入世的态度出世。唯有如此,我们的生活才富有生机,焕发出灿烂的光华。

以出世的态度入世,才能够清醒地活在世界上,才能够认清世俗生活的意义,知道追求世俗之物的界限,这样才能够不至于陷入世俗的泥潭而不能自拔;以入世的态度出世,出世才具有根基,才富有生命力。在这样的一种态度中,形而上以形而下为依托,形而下以形而上为根据,在出世与入世之间保持一种张力,人的心灵在两个层面上都可以得到满足。

走向任何一个极端都不是人的生活。完全出世,那就已经不是人了,要么是“神”,要么是“动物”。可是,人不可能成为“神”,也不可能成为“动物”。完全入世,也不是人,因为人的根本规定就是精神,没有精神的生活不是人的生活。

人是一个由多层次、多方面构成的存在,他有多层次的需要,都应兼顾,而不能禁绝某些层次。多层次的需要都得到满足,才是全面发展的人。若是禁绝某些层次,人就会畸形发展,成为被扭曲了的人。有些宗教主张禁欲主义,把人的感性欲望归结为兽性,因而应当予以消除。这种观点忽视了人的整体性,要把人的这一部分去掉,使人成为具有神性的人;然而事实上却适得其反,在这种极端的要求下,人不仅没有成为神,反而成了兽,没有成为兽的也处于痛苦之中。其所以如此,是因为欲望本是人的本质构成部分,去掉了这一部分,人将不人;人的那高贵的部分——精神,在感性欲望的基础上才能够正常存在。对他来说,感性的必须是精神的,精神的必须是感性的,两者不能相互分开。另一方面,纵欲主义则走向了另一个极端,把人变成了欲望的奴隶,人在这种状态中诚然可以得到一时的快乐,但这是一种肤浅而短暂的快乐,快乐之前与快乐之后将是空虚。脱离了感性的精神是枯萎的,脱离了精神的感性是空洞的。

哲学指向“无”,只有达于无之境界,才可以有,只有超越于有的无,才可以拥有有。达到无的目的是为了能够“有”。就此而言,空无的心灵最丰富,它能够涵盖万物而不失自身。背靠着无,才能够有;仅仅执著于有,而看不到无,不能达到无的境界,最终会把这有限的有还给世界。

以出世的态度入世,人生便会呈现出一种张力,从而使人生闪现出勃勃生机。这样的人,是一个自觉的人,他知道自己存在的限度,自己限制自己,能够从有中看到无,从无中看到有。

以哲学的态度生活

我主张以哲学的态度生活,而不是以宗教的、科学的和艺术的态度生活,因为在各种生活态度中,唯有哲学的态度能够进行自我否定,能够突破自身的限制,趋向于自由之境;也唯有哲学的态度最接近人类的本质。

所谓哲学的态度,就是怀疑、批判的态度,其目的是达到创造和自由,最终确立个体性的独立思维。哲学的道理是以理解为前提的,凡是不理解的东西,一概不予承认。

当然,哲学也承认有不可理解的东西,存在着理解所不能及的地方,即无限世界或整体世界的神秘性,对于这个领域是不可知的。但是,这个“承认”也是建筑在理解之上的,也就是说,是在理解了它不可理解之后才予以承认的。

从这个角度说,哲学的态度也就是理性的态度,因为理解的基础必定是理性,没有理性,就谈不到理解。因此,没有任何一种哲学是非理性的哲学。人们常把哲学分为理性主义和非理性主义,说传统西方哲学是理性主义的,现代西方哲学则是非理性主义的,或者说这是它们主要的不同特征。仔细考察一下便可以发现,这种区别其实只是表明了不同形态的哲学对于理性和非理性的态度,而不能证明某种哲学是非理性的。在传统西方哲学中,非理性的确处于被贬抑的状态,而在现代西方哲学中,非理性得到了空前的张扬。但是,那些张扬非理性的哲学家们,比如叔本华、尼采、克尔凯郭尔、梅洛 -庞蒂、加缪、福科、德里达,他们哪一个不是有理性的人呢?假如他们失去了理性,失去了正常的思维状态,就不可能有哲学上的创造。再看他们的哲学,虽然弘扬非理性的价值和意义,但无一不是有条理的,无一不是经过了精心的论证,无一不是理性思考的产物。

任何哲学都是用命题和概念来说明世界的,这其实就意味着它们是理性思维的产物。如果没有理性思维,怎么可能有概念和命题?所有现代哲学都是某种理性的体系。因而可以说,只有关于非理性的哲学,而没有非理性哲学。现代哲学只是对于非理性态度的转变,而关于这一转变的哲学却依然是理性的。理性,就是哲学所追求的立场。

当然,我们也可以说,哲学本身也不是纯粹理性的,不过这是另一个层面上的问题了。理性与非理性并无严格的界限,在现实上无法区分清楚,它们是相互渗透的,也是互为前提的。理性里有非理性,非理性里有理性,没有理性的非理性不是非理性,例如我们就不能说动物是非理性的,因为它们本来就没有理性;理性的终结处便是非理性,反之亦然。传统西方哲学以理性为皈依,但极端的理性往往导致非理性,而且理性的前提也常常是非理性的。例如黑格尔的体系,可以说是传统哲学的集大成者,淋漓尽致地展现了理性的魅力,同时也展示了理性的缺陷,这样一个庞大的理性主义体系,其前提却是一个无法说清楚的“绝对精神”,它实际上是某种非理性的东西。这表明,理性主义的哲学体系是以非理性的东西为前提的。同样的,现代的所谓非理性哲学,却是以理性为前提条件的,一方面是哲学家自身的理性,他们的哲学不过是他们的理性思维活动的外在表达;另一方面,哲学自身如果是非理性的,那么就只能是胡言乱语。可是,像福柯和德里达这样主张思维只有碎片,根本没有体系的哲学家,他们所写的哲学著作依然是有线索可寻的,他们仍然有着系统的观点,这就是说,他们的思想还是有体系的,与传统体系不同的地方,仅仅在于表达方式和对待体系的态度不同。传统哲学是理性下的碎片,现代哲学则是碎片下的理性。

哲学的理性态度,承认非理性的价值,也承认理性自身的缺陷,但理性是占主导地位的,这应当是毫无疑问的。非理性的确是更本源性的,是进行创造的时候经常出现的状态,甚至连哲学本身的创造也是如此。可是,当我们要把这非理性的创造活动表达出来的时候,必然要借助于理性,也必定要表现为理性。即使是科学上的发现,也常常借助于非理性,但它们表达出来的时候却是冷冰冰的理性。

哲学是人的本质的集中表现,而人的本质就是理性。人具有理性和非理性,但理性是人的本质性规定,如果没有理性,人就无法成为人,人的那些非理性的创造,都是在人有理性的前提下才产生的。

一个完全失去了理性的人,不可能有任何创造,正如没有理性的动物也不能具有人的非理性创造一样。

宗教更多地诉诸非理性。与宗教相比,哲学的思路是:由理解而信仰,或先理解后信仰;宗教的思路正相反:由信仰而理解,或先信仰后理解。

我主张以哲学的态度生活,而不是以宗教的态度生活,根本原因就是因为宗教的道路与哲学的道路相反,与人的本质相悖。哲学承认宗教的合理性:宗教是以世界的神秘性为皈依,并为信仰者提供一个终极的信念,从而使其获得心灵的安宁。这是宗教存在数千年而不衰弱绝灭的原因,也是其存在的意义之所在。

但是,我认为,宗教有悖于人的本质规定——理性。理性的功用不在于“信”,而在于“理解”。而宗教完全颠倒了这一程序,视信仰高于理性,把人的精神世界完全系于信仰之上,使人丧失了其主体性和个体性,个体匍匐在整体的神秘力量面前,成为一个客体,个体宛如一滴水被消融在无限的海洋里。人之所以为人,就在于他是一个主体,具有自我决定的能力。这种主体性固然有其限度,但若取消了它,人的规定性就随之也被取消了。承认人的主体性就是承认人的个体性,只有作为个体,人才是一个主体,意识总是个体的意识。宗教的功用之一在于取消这种主体性,将个体泯没于整体之中。个体诚然是整体的一种存在形式,然而个体不是整体,不能将其归结于整体,个体的意义和价值是整体不能取代的。

哲学的态度是:唯有理解才能够信仰;宗教的态度则是:唯有信仰才能够理解。哲学的功用之一是确立信仰,但它确立信仰的方式是理解,哲学的信仰是理解了的信仰。哲学也承认世界的神秘性、不可理解性,但那是在理解了之后的“不可理解”,就是说,这个“不可理解”也是理解的产物。宗教的过程正相反,是以不理解为理解的。

由于这个原因,一旦信仰某种宗教就不免于“迷”。宗教一般把自己与迷信区别开来,认为自己不是迷信,迷信是低级的东西。然而,宗教的本质中就具有“迷”的成分,因为它是以“信”为根本的,不信便不能理解,信到深处,就难免“迷”,不迷则不信。事实是,不迷不信,不信不迷;迷而信之,信而迷之。在现实生活中总有一些信徒给人以走火入魔的印象,就是这个原因:信到极端,便超出了常人的界限。这也是为什么有些信徒容易走极端的原因。走了极端,就会伤人。

哲学的态度就是以真理为信仰的目标:凡是经过我的思考,被确认为真理的,就相信。这样的态度,超越了门户之见。不管是谁说的,不管是哪个学派,哪个宗教,哪个主义,只要是真理,就相信;同样的,不管是谁说的,只要是错误的,就批判,就否定。

从一个角度来看,可以说哲学是没有信仰的,因为它并不信仰任何一家学说,任何一种宗教,任何一种固定的教条。信仰某种宗教或某种主义,其实质就是放弃自己的思维,是以他人的思想为思想,在这样的信仰中,思想被对象化、非我化了,我头脑中的思想不是我自己的思想,而是他人的思想。这正是宗教信仰的荒谬之处:宗教信仰的实质就是放弃自己的判断,而以别人的判断为判断,因为任何一种宗教信仰本来就是别人的思想。哲学则相反,是以个体的自主性和主体性为前提和皈依的,其根本目的就是激发出这种主体性。在哲学的这种看似无信仰的批判活动中,又有着坚定的信仰,因为凡是真、善、美的东西,都被哲学确认为信仰的对象。

哲学所要批判的恰恰是那种门户之见、独断性思维、教条化的学说。人的思维一旦陷入这些谬误之地,人就会成为思想的奴隶,甚至是思维的奴隶,人的心灵就会受束缚,人也就不能够自由发展。在丧失了主体性之后,人会成为所信仰的理论的工具,这样的工具是可怕的。入了迷的心灵,什么样的事情都能够做得出来,他所做的事情他都认为是坚持真理。如此这般地坚持真理必定是丧失人性的,甚至是会吃人的。门户之见一定是偏见,哲学就是要揭示和摒弃这些偏见,趋向于更广阔的视域。一种学说或主义,无论多么“完善”,外表看来显得多么“美丽”,本来都不过是一种个人的见解,因而都不能避免视域的局限,而当我们以其为自己的视域的时候,就更是局限的局限了。我们有什么必要以别人的眼睛去看世界呢?

人就是人,不是神。哲学以人性为皈依,而不是像宗教那样以神性为皈依。哲学也承认人是有神性的,但神性不是人的本质,而只是人的一个目标,在奔向这个目标的过程中,人性是基础,不仅不能放弃,相反,要全面实现之。宗教则要否定人性,要人变成神,由此必定导致人性的丧失。

人的规定就是人,把人提高到神,与把人降低为兽,前者虽然看起来高尚,但实际效果是一样的,都是对人性的伤害。哲学把人放到一个恰当的位置上,这就是:人是高于兽而低于神的一种存在。从这个意义上说,哲学是一种人道主义,是关于人应当怎样生活于世间的理论态度。而宗教是一种神道主义,是人怎样变成神的学说。

当然,哲学并不满足于人的位置,而是立足于人,同时又趋向于神性。哲学所理解的神性,并不是宗教意义上的,它的含义是超越人的力量、因素或阶段。人,绝不可能是宇宙演化的终点,因为宇宙是无限的,无限的宇宙必定具有无限的可能。一切事物都是向着更高阶段的过渡,人也不例外,他一定也是向着更高阶段演化的一个阶段,正如比我们低级的动物是向更高阶段演化的一个阶梯一样。仅仅停留于人的阶段,人将无出路;人超越自己,使自己向上提升,人才可以活得高贵,活得有价值。但哲学并不否定人性,而是守住人性,提升人性中的神性。这或许就是海德格尔所说的诗意,生活于大地之上的人类,昂首朝天地活着,才是诗意地栖居;否则,只是匍匐在大地上,则与动物无异。与宗教不同的是,哲学并不将人性泯没于神性之中,而是将人置于人性与神性之间,在这种张力中使人生显出活力和生机。

总体上,哲学对自己所确认的真理,是信而不迷。

哲学的态度也不同于科学的态度。科学所确认的真理是可操控的,在某种意义上是可见的,因而只是物质性的真理。它所解决的问题是物质的问题,心理性的问题它不能解决。它确定的是界限,是局部的真理。科学容易陷入只见树木、不见森林的境地。哲学不同,着眼于整体,超越各种界限的限制,故而能够克服科学的不足。一个人若是完全以科学的态度生活,必会陷于机械主义,人将成为机器。

哲学的态度也与艺术不同。艺术的创造,总体上是人在内在理性的基础上进行的,艺术家都各自具有自己的理性倾向,但具体的艺术创造活动和艺术创作的结果,却不是理性能够控制的。艺术的本性是诗性,就此而言,哲学与之有相通之处。不过,诗性固然美,却不免空灵,且常易导致非理性状态。现实生活的恒常状态不是诗性的,甚至可以说是缺少诗性的。这样,以诗性的态度生活,恐怕多是失望。艺术的非理性特征宛如冲出山谷的洪流,不那么循规蹈矩,这样的人生活于世界上,会到处碰壁。

如果说每个人人生的这条船需要航舵,那么,唯有哲学可以担当得起航舵的功用,宗教不行,科学和艺术更不行。

在诸思维形态中,唯哲学具有彻底的超越性。

首先,哲学超越其他思维形态。这种超越不是简单的否定,而是了解和理解基础上的超越。对于宗教、艺术、科学等等,它深入于它们的领域,了解它们的道理,承认它们存在的价值,但它了解的目的在于超越它们,而不是停留于其中。没有了解,也就没有超越,没有了解的超越只能是生硬的否定,这样的否定不具有任何力量,因为它没有包含他者于自身之内。哲学的超越是理解并限制,将被理解者限制在其合理的界限内,然后超越它。比如宗教,以哲学的眼光看,宗教有其存在的合理性,但哲学不主张停留于宗教之中,理由是宗教虽然引导人走向神性和信仰,达到心灵的“宁静”,但前提是压抑和否定人的本性。但是,哲学必须首先深入宗教,对它的性质有深刻的了解,然后才可以批判并超越它。在某种意义上,首先必须是一个信徒才可以真正了解宗教;然而,纯粹的信徒不能真正了解宗教的意义,因为他迷失于宗教的丛林之中;正如无神论者不能真正了解宗教的意义一样,因为他没有深入于这一丛林,不具有评判宗教的资格。哲学的态度,就是能够进得去,也能够出得来,能够进入具体的思维形态,也能够不同于它们和超越它们。

其次,哲学还具有自我批判性。“哲学思维是一种批判性思维,而且是彻底性的,这种彻底性表现为它不仅批判他者,且批判自身,进行自我否定,这是其他思维形态所不具备的。”[3]哲学所具有的自我批判性,是由哲学的反思特性决定的,这是哲学的彻底性的一种表现。这种自我否定的勇气,在其他学科、思维形态中,是很少见的,它们大多缺少这种自我批判性,有的甚至根本就没有这种自我批判的向度,闭守于狭隘的视野之中。哲学的这种自我批判的能力使哲学不断地超越自身,展示出无限的多样性,趋向于无限之野,焕发出勃勃生机。这或许就是哲学为什么难以被人把握的一个重要原因,让人觉得,当我们说哲学是什么的时候,仿佛它就已经不是什么了。哲学所追求的与其说是“是”,不如说是“不是”。

以这样的一种哲学态度生活,就是不要执著于眼前,执著于某物,不断地超越,超越它物,超越自身。哲学,意味着处于途中。唯有这样一种态度,才具有开放的心态,豁达的胸怀。

[1] 严春友.人的本质、人的世界与哲学的力量[J].太原师范学院学报 (社会科学版),2011(1).

[2] 孟德斯鸠.论法的精神[M].张雁深,译.北京:商务印书馆, 1994.

[3] 严春友.论人类思维的五种基本形态 [J].太原师范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11(2).

【责任编辑 张进峰】

Philosophy,as an Attitude of L ife

YAN Chun-you
(Values and Culture Research Center,Beijing Nor m al University,Beijing100875,China)

Philosophy as an attitude of life,is to establish firmly some ultimate principles of life by criticizing the everyday thinking to arrive at the tranquility of mind,or to go beyond the external world,not moved by power, fame and wealth,to keep the independence and freedom of oneself.The life with philosophic attitude is to live a worldly life with a detached attitude.The worldly life and the life detached from worldly life are both without any interest.The life purely detached from worldly life is lifeless with the heart like withered wood;while the pure worldly life is like an animal focusing on every gain for oneself.Only by living a worldly life with a detached attitude,can life be lively and fullof force.Livingwith philosophic attitude is livingwith rational attitude instead of livingwith religious attitude,norwith scientific attitude,nor artistic attitude.Only philosophy possesses the power of self denial,life thus tends to limitlessness.Philosophy is based on man instead of deity,but it also cherishes the awe for divinity.

philosophy;meaning of life;wisdom of life;attitude of life;life detached from worldly life;worldly life

2011-01-10

严春友 (1959-),男,山东莒县人,北京师范大学价值与文化研究中心教授,博士生导师。

1672-2035(2011)03-0001-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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