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郑振铎古代小说研究的主要思想和方法

2011-08-15 00:45
关键词:郑振铎文学小说

江 曙

(南京大学 文学院, 江苏 南京 210093)

论郑振铎古代小说研究的主要思想和方法

江 曙

(南京大学 文学院, 江苏 南京 210093)

郑振铎认为世界文学应以文学为单位,不应以国别或以时代为单位,古代小说的比较研究分为影响研究和平行研究,将古代小说纳入世界文学的版图中研究。郑振铎坚持文学进化论观,主要体现在小说流变研究上。然而他的研究也存在缺陷,如重视白话小说,轻视文言小说,夸大印度文学的影响等。

郑振铎;世界文学思想;比较研究;文学进化论观;历史考证法

一、世界文学思想和比较研究

郑振铎从 1920年为耿济之等译的《俄罗斯名家短篇小说集》写序时就开始了比较文学研究,通过比较中俄两国文学的特色,提出新文学的建设要向俄罗斯文学学习。他认为中国文学想要取得长足的发展需要从两个方面加以努力:第一,引进外国的文学作品与理论,吸收外国文学的精华;第二,要整理中国旧文学。他的比较文学思想受莫尔顿的影响最大。莫尔顿的《世界文学》与《文学的近代研究》两本著作为他提供理论指导,然而他的比较文学理论与莫尔顿的又有所不同,莫尔顿强调以一个定点或国家文学作观照,而郑振铎更加注重从世界文学整体加以研究。1922年 8月他发表《文学的统一观》,提出“以文学为一个整体,为一个独立的研究的对象,通时与地与人与种类一以贯之,而作彻底的全部的研究的”。在《整理中国文学的提议》中,他直接指出:“所谓文学的统一观,便是承认文学是一个统一体,与一切科学、哲学是一样的,不能分国单独研究,或分时代单独研究。因为古代的文学与近代的文学是有密切的关系的,这一国的文学与那一国的文学也是有密切的关系的。我们的研究‘文学’应以文学为单位,不应该以‘国’或以‘时代’为单位。”

《文学大纲》正是世界文学思想的产物。他将中国文学纳入到世界文学的版图中加以叙述。在世界文学的坐标系中,郑振铎通过中外小说的比较来确定中国小说的坐标,如“《水浒》在中国小说史上是一个划时代的著作,其人物刻画,生动活泼。十四世纪在世界各国还都在写故事的时候,我们的祖先就能创作出这样不朽的作品,实在是我国的光荣与骄傲”[1]195。

郑振铎的中国古代小说比较研究,可以分为影响研究和平行研究,影响研究又可以分为流传学和渊源学研究。流传学是中国古代小说的流传和影响研究。最典型的两个例子:一是对中国中篇小说翻译到外国的研究。他提出:“关于中篇像《玉娇梨》、《平山冷燕》、《好逑传》等,在国外都已有了不止一种的译本,且都曾受过欢迎;像这样的迂腐的不足代表中国小说的东西,居然至今还被认为中国小说的代表,当然西方是永远不大会明白东方的了。”[1]261他还指出这些著作的国外得名远过于《水浒传》和《西游记》,但它们却不能代表中国小说的水平。而且他提到 Giles曾翻译《聊斋志异》为英文,所以这本书在国外殊为出名。小说的翻译是小说得以在他国流传的主要途径。另一例则是关于《游仙窟》的传入日本,他曾撰文,分析它在日本流传中国失传的原因,并且考证出作者的生平、著作以及它的文学史意义,并且还认为《游仙窟》是中国小说开始的标志。这些都是中国小说的域外流传研究。

最重要的是对中国小说的渊源学研究。郑振铎曾在《研究中国文学的新途径》中,重点强调“中国文学的外来影响考”的研究。所研究的就是中国文学在历代受到的外来的影响有多少,或其影响是什么样子。而这包括两个方面的影响研究:一是印度文学及佛教影响研究,二是西欧的影响研究。郑振铎在评价 Giles的《中国文学史》时就特别赞扬他“能注意及佛教对于中国文学的影响。”郑振铎把中世纪文学称为是印度文学与中国文学的结婚时代,“因为受了印度文学的影响,我们乃于单纯的诗歌和散文之外,产生出许多伟大的新文体,像变文,像诸宫调等等出来。在思想方面,在题材方面,我们也受到了不少从印度来的思想。”[2]181并认为没有印度文学和佛教的影响,中世纪文学应该为另外一个面貌。而佛教对于中国文学的影响,大概有三个阶段:“第一阶段,是佛教的宣传者,采取了印度的因果报应的传说来宣讲;第二阶段,宣传者创造了许多中国的因果报应的故事,或将印度原来的许多故事,换了中国的地名人名而将他们变做了中国的故事;第三阶段,是文人学士采用了这些佛教的故事,而铲去了宗教的色彩,纯然的作为他们自己的著作的资料。或尚留着些外国的痕迹,或竟将这些痕迹完全泯灭了”[1]234。第一阶段输入的印度故事,大抵都是本来面目,没有加以改编。如干宝《搜神记》中的天竺巫人“有巫术,能断舌复续,吐火”事,还有梁吴均《续齐谐记》中“鹅笼书生”的故事。第二阶段,已把外来的故事改穿上了中国衣服,当作我们自己的东西了。魏晋时期,佛教在中国大为盛行,因果报应之说便深入民间,代替了本地的定命论的人生观,故志怪之书也印上因果报应及经佛救人的事情。如宋刘义庆《宣验记》、隋颜之推的《集灵记》、《冤魂志》等。第三阶段,唐代的传奇文也受到印度文学的影响,在《补江总白猿传》中“(欧阳)纥妻被夺事,大类印度最流行的《拉马耶那》的传说,而若飞的神猿又是这个传说中之所有的。或者,中土的讲谈者,把魔王的拉瓦那和救人的神猿竟缠合为一了罢”[2]402。《柳毅传》的龙女故事也都是佛教故事宣传的结果。印度故事集的体裁也影响着中国小说。印度的《故事海》、《十王子冒险记》影响着《豆棚闲话》的体裁,全书以豆棚之下的谈话为线索,一气贯穿下去,是从前任何话本集不曾出现的。中国古代小说的内容、体裁与主题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白话小说的起源也受印度文学的影响,“小说起源于唐朝和尚庙里讲唱的变文”[1]234。变文是随着佛教文学的翻译而输入的,重要的佛经经典,往往是韵文散文组合起来的。变文是仿照佛经翻译的文体,以边唱边讲的结构来讲述一个故事,变文直接导致话本的产生。他在《插图本中国文学史》和《中国俗文学史》中单列一章重点论述变文。最典型的例子要数《西游记》中对孙悟空原型的研究。郑振铎同意胡适的看法,认为孙悟空的本身似是印度猴中之强的哈奴曼的化身,并且从隋唐无名氏的《补江总白猿传》到宋人话本《陈从善梅岭失妻》止,白猿总是反串魔王拉瓦那的,并且认为闹天宫来源于华光天王的故事,二郎神的故事、鬼子母揭钵的故事,大约都是有所取材的。

另一影响则为西欧的影响。“西欧的影响,以较印度影响更为雄大的气势,排闼直入,给中国小说以一种新的不可抵御的推动力,而使之向另一个方向走去。”[1]241他只提出这个命题,未作详细的论述。

平行研究则有“主题学”、“题材史”、“类型学”、“文体学”等方面。他比较中西小说内容上的差异,《西游补》也大似威尔士的小说《时间车》。如《老虎婆婆》一文,比较中国式与欧洲式故事的相同和差别。对于晚清的谴责小说,“很像契诃夫的《樱桃园》,作者虽然很留恋封建社会,但事实上,封建社会的死亡已是不可避免的了”[1]241。“《封神传》若甚似荷马的《伊里亚特》及印度大史诗《马哈勃拉太》,则产生于万历时代的《三宝太监西洋记》,大似荷马的《奥德赛》与印度的史诗《拉马耶那》。”[2]1062又有对小说艺术的比较研究。对《三国演义》英雄的研究:“那些英雄们实在是传说中的英雄们,有如荷马的 Achilles,Odysseus,《圣经》中的圣乔治,英国传说里的Round Table上的英雄们似的带着充分的神秘性,充分的超人的气氛。”[3]224而《三宝太监西洋记》:“此事并没有什么神奇幻怪的影子,然一入罗氏的笔端,却成了一部较《亚特赛》为尤怪诞,视《拉马耶那》不相上下的一部叙录神奇的历险与战争之作了。”[2]1063通过中外文学的比较来显现中国文学的特质。郑振铎将中国文学放在世界文学的范围里考察其地位:“《红楼梦》是非常重要的一部作品,它产生于十八世纪,这时西欧的作家如萨克莱、菲尔丁等刚刚开始写长篇故事小说,而中国就产生了这样伟大的作品,它不仅在中国小说史上很重要,就是在世界上也是非常有价值的。”[1]199在《文学大纲》这部世界文学史中,郑振铎对唐人传奇作如下的评价:“后来的诗人、戏曲家也都取他们所写的事实为其作品的题材;所以唐人传奇在中国文学史上便成了文坛的最初资料之一种,便有了与荷马史诗、《亚述王故事》以及《尼拔龙琪故事》在欧洲文学上的同样位置了”[4]115。通过中外小说的比较研究,更能够总结出中国古代小说的某些特质,同时也开阔了研究的视野,从更宽广的角度把握中国古代小说的发展脉络。

郑振铎探讨印度文学和佛教对中国古代小说的影响,系统而且深入。他认为“我们不应讳言那些外来的影响,当然也不应该过分夸大或过分强调那些影响”[1]90,然而他又承认在“论述印度文学对于中国文学的影响时,也有过分夸大之病。”[1]85当探讨西欧对中国小说的影响和中外文学的平行研究时,更加凸显了他的世界文学眼光,将中国古代小说纳入世界文学系统之中加以评价。

二、文学进化论观和历史考证法

达尔文进化论观渐由自然科学进入人文科学领域,产生了巨大的影响。中国近代知识分子也从严复译的《天演论》等著作接受这种观点。郑振铎在《中国文学研究》的序中说:“三十多年来,我写了不少有关中国文学的论文,尤以有关小说、戏曲研究的为多……且受了从西方输入的‘进化论’的影响,也想在文学研究方面运用这样的‘进化论’的观念。”郑振铎的文学进化论观点,受莫尔顿的《文学的近代研究》影响较大。他强调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文学,一个时期有一个时期的文学,“‘进化’二字并不是作‘后者必胜于前’的解释。不过说明某事物一时期一时期的有机的演进或蜕变而已。”[1]9“所谓‘进化’者,本不完全是多进化而益上的意思。他乃是把事物的真相显示出来,使人有了时代的正确观念,使人明白每件东西都是随了环境之变异而在变动,有时是‘进化’,有时也许是在‘退化’。文学与别的东西也是一样,自有他的进化的曲线,有时而高,有时而低,不过在大体上看来,总是向高处趋走。”[5]294

文学进化论对郑振铎研究中国古代小说产生了重大的影响。首先,他找到了小说史发展的内在动力和规律,不是一部部作品简单地按时代排列,而是像有机生命体一样有发展变化的生命过程,有萌芽期、生长期、茂盛期、衰退期。这主要体现在他对中国小说史的分期上。他在《中国小说的分类及其演化的趋势》中,将中国小说史分为五个时期:第一时期是从原始的古代到唐开元、天宝时代,称为古代小说的胚胎期。第二时期是从开元天宝到北宋的灭亡,称为小说的发育期。第三时期是从南宋到明弘治,为中国小说的成长期。第四时期是从明嘉靖到清朝的乾隆、嘉庆时代,是中国小说的全盛时代。第五时期是从清乾嘉后到现代,是小说的衰落期。中国小说的发展从胚胎期、发育期、成长期、全盛期到衰落期,与动物或植物的生长模式一样,是由生到死的一个发展过程,这明显地受到进化论的影响。

对唐前小说的研究和论述也体现了郑振铎的文学进化论观点。他在 1925年发表《中国小说的第一期》,文中对唐前小说的叙述全依鲁迅的《中国小说史略》。文后的参考书目提到“《中国小说史略》……叙中国小说的发达史的,此书为第一本,论叙甚审慎可据,本章多所取资。”[4]254随后他主编《中国短篇小说集》,选录的也只是唐到清末的短篇小说,唐前的小说根本没有提及。到他写《论唐代的短篇小说》时,对唐前的小说有提及,却是将《世界大纲》中的这部分叙述加以概括化,得出的结论是:“他们的数量不少,所涉及的范围也很广泛,但都是相当简短、质直的记载,只是瘦骨嶙峋的故事和传说,还不能构成有血有肉、有声有色的短篇小说。”在《中国小说的分类及其演化的趋势》中,他认为唐前的小说之所以被称为胚胎期是因为小说体裁还不曾成立,只能算是笔记小说的时代。他所列的那些作品“至多不过是小说的资料;或邻近于小说是什么区域的东西而已。”随后的《插图本中国文学史》认为:“在唐以前,我们可以说是没有小说。汉以前的所谓‘小说’,几乎全部都已亡佚,遗文极少,看不出其性质何若。汉以后的所谓‘小说’,却只是宇宙间异物奇事的断片的记载和短篇的浑朴少趣的故事的传录而已。”[2]240在《中国古典文学中的小说传统》中,只有“汉魏六朝的故事”这一部分提到,没有新的研究成果。在《中国小说八讲》中,论述中国的神话故事与传说,以及汉魏六朝的故事集,但这些还是沿袭鲁迅的研究成果。所以说,郑振铎对唐前的小说没有单篇论文,未有深入的个案研究,只是一一袭用鲁迅的研究结论,以后也没有什么深入的研究,因为他认为唐前的小说称不上是小说,只是小说的研究资料,而真正的小说始于唐传奇。不注意小说的发展初始形态的研究,这是文学进化论在小说史研究上的表现。

对小说个案的关注,他则强调小说的流变研究,主要着重于一个故事题材或主题在各个时期的表达,逐渐细化、层累,由民间故事或短篇小帙发展到鸿篇巨著,艺术上也有提升和升华,这在《研究中国文学的新途径》中有详细的描述:“最初,在《搜神记》、《世说新语》诸书中,原有不少的小说材料,然而其叙述是如何的简单!到了唐时,却有唐人传奇继之而起,已渐渐有了描写,有了更婉曲的情绪了。到了宋人的平话,其描写却更细腻了。明人的小说较之更进一步,宋元人二卷四卷的小说,他们都演化之而为百回、百二十回。在结构上,在描写的技术上,都有了显著的进化。”[5]294

胡适的历史考证法对郑振铎的小说研究影响很大,胡适在《三侠五义序》中详细地阐述了他的“滚雪球”理论:“传说的生长,就同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最初只有一个简单的故事作个中心的‘母题’,你添一枝,他添一叶,便像个样子了。后来经过众口的传说,经过了平话家的敷演,经过戏曲家的剪裁结构,经过小说家的修饰,这个故事便一天一天的改变面目;内容更丰富了,情节更精细圆满了,曲折更多了,人物更有生气了。”郑振铎主编《小说月报》时,发表了多篇顾颉刚的读书杂记,继承了顾氏的“孟姜女研究”的历史层累法的思路。在他们的间接或直接的影响下,郑振铎重视小说故事的源流与发展研究,运用历史演变法写了多篇论文。

对唐宋传奇等文言小说的流变研究,早在编《中国短篇小说集》时就反复提到。他编选的原则,其中第三条就是“在许多中国的短篇故事,是后来著名的剧本、小说以及民间故事的渊源”[1]704。“白行简的《李娃传》,是元人杂剧《曲江池》的题材的渊源,也是明人传奇《绣襦记》及无数的民间小说、唱本、剧本中的李亚仙、郑元和的故事的渊源。陈鸿的《长恨歌传》,是白朴的《梧桐雨》、洪昇的《长生殿》的渊源。李朝威的《柳毅传》是尚仲贤的《柳毅传书》、李渔的《蜃中楼》的渊源。”[1]705在第二册下集的序言中,选录宋至明末的短篇故事时,有些作品的文艺价值不够。但是,“第一,是后来的传奇杂剧或小说的题材的来源;第二,对后来的作家曾给与不少的影响与暗示。”[1]717他在编辑《世界文库》时,也持此观点。如编选《玄怪录》,在所作的序言中提到:“在《玄怪录》里有好几篇的故事,都已成为后人戏曲、小说的题材”[6]4322。在《集异记》的序中提到:“《集异记》所录仅十六则,但象《集翠裘》、《王维》、《王涣之》诸文,尤为后来作家所取资。狄仁杰事,清人裘琏曾作杂剧《集翠裘》。王维事,明王衡曾作杂剧《郁轮袍》。而以旗亭画壁事为题材的戏曲尤多。”[6]1340在《剪灯新话余话跋》中他指出:“他们同时还是明代戏曲家们取材的渊薮之一;《金凤钗记》、《野猿记》等等都是竞为戏曲家们所取用的。在这里他们便和唐人传奇文有同样的重要了。研究中国文学的人如果不熟悉那些故事,是很难明了明代的文学的因缘的。”[6]3385这些论述在《插图本中国文学史》第二十九章中更为详尽。

其次,郑振铎十分强调平话派作品的流变。在《日本新近发见之中国小说》中他指出:“由这部《三国志平话》,可以知道今本《三国志演义》乃是经过如何重大的修改与增饰而成的。《武王伐纣书》大约是《封神传》之所本,惜未见全书,不敢臆断。”[1]264在《明清二代平话集》中提到《清平山堂所刻话本》:“此书中的几篇,又曾成了后来话本拟作者的蓝本。例如,《柳耆卿诗酒玩江楼记》似即为《古今小说》的《众名妓春风吊柳七》的底子,《合同文字记》似即为《拍案惊奇》的《张员外义抚螟蛉子包龙图智赚合同文》的蓝本。”[3]349其他平话集中的故事源流也有详述,恕不一一列举。最详备的研究见于《明清二代的平话集》。

在郑振铎关于小说流变的文章中,最著名的要数《水浒传的演化》、《三国志演义的演化》与《西游记的演化》等三篇。在《水浒传的演化》中,郑振铎仔细地分析了水浒故事及其版本的演变。“经过了好几个时代的演化、增加、润饰,最后乃成了中国小说中的最伟大的作品之一。”最早宋江等三十六人的遗闻轶事南宋时期在民间大量传播,而说书先生和好事文人,将它们编成话本,《水浒传》的雏形在此时形成。水浒故事源于民间传说和故事,《宣和遗事》可能是这个传说或传奇的一个极简概述,或说话人作为底本用的一个提纲。南宋末年,龚圣与作《三十六人赞》,三十六人与《宣和遗事》中的人物有所不同了。元陆友仁《题三十六人画赞》,元初,宋江故事有征方腊的事了。到了元曲发达时期,便有了七种水浒剧本,其中有关黑旋风李逵的最多。嘉靖郭勋本则于招安之后,征方腊之前,插增一段征辽的故事进去,并将全书定位百回,将罗本重加润饰改编,大异原来面目,成为最完备的一个本子,也是一切繁本的祖本。余象斗取罗氏原书刊行,加入郭氏的征辽一节,又插增征田虎王庆二节。“水浒故事”的演变至此宣告完成,为第一个全本。后有杨定见一百二十回本,为编定最完备的《水浒》全本。而后有李卓吾评本、五湖老人刊本,大都是简本,与余象斗本大抵相同,清代金圣叹腰斩《水浒》为七十回本,影响较大。水浒故事就是从简单到完备,从粗略到后来的精心刻画,成为名著。“其故事跟了时代而逐渐放大,其描写技术也跟了时代而逐渐完美。”[1]139在《三国志演义的演化》中,作者追溯到北宋说话本《新编三国志平话》,元至治间新安虞氏所刊《三国志平话》,是民间传说中《三国志》小说的一个写本。又有罗贯中作《三国志通俗演义》,余象乌批评本,明刊的李卓吾批评本数种,到清初毛宗岗重加修订,毛氏本通行。又有李渔本,最后作出演化进程图表。在《西游记的演化》中,先确定祖本是《永乐大典》中残存的“魏徵斩泾河龙”这一条文。而后通过对吴承恩本、朱鼎臣本和杨致和本内容的对比来确定它们的版本承袭关系。朱本与杨本通过回目的对照,杨本较朱本整齐,并有大量抄袭朱本删节之文的痕迹。而又通过陈光蕊故事的插入,证明《西游记证道书》与《新说西游记》是承朱本的。这些可谓研究版本与故事流变最典型的文章,材料可靠,论证严密,自成一套论证体系。又有《伍子胥与伍云召》、《岳传的演化》、《万花楼》等文章,分别叙述了伍子胥、伍云召、岳飞和狄青故事的演变,兼论及戏剧。

郑振铎的小说流变研究在其小说史研究中占有重要地位。但是他的文学进化论思想也有其弊端。他承认小说史发展的有机过程,但把文学现象太过于简单化、规律化,没有考虑小说史发展中的特殊现象,忽视偶然性的因素而导致的小说史的反复与变异。如清代应为长篇白话小说发展的高峰时期,文言小说自宋以来逐渐地弱化,至清应为末势。但是也有特别的例子,那就是《聊斋志异》的出现,它作为文言小说最杰出的代表,不是出现在宋前而是清代,这在他的文学进化论的理论叙述体系中无法得到合理的解释,也未作出任何的解释。而且,他的文学进化论思想使他注重研究小说进化后的历史,对小说进化前的历史不加考察或者是较少探讨,即郑振铎对唐前小说研究的缺失。而小说的历史演变法的研究,很容易落入一个窠臼,那就是小说的研究只是故事演变或故事内容的研究,而忽视了小说编写者或作者的主体作用,也忽视了小说研究中其他应有的研究。总之,文学进化论建立了探究小说史的新思维和方法,但不是最科学的方法。

他接受文学进化论的观点,小说研究也出现偏颇:轻唐前小说,重唐后小说;轻文言小说,重白话小说。当然这也与时代背景和他的文学观息息相关。

胡适提出了“双线文学观念”,他认为中国文学史是:“一个由民间兴起的生动的活文学,和一个僵化了的死文学,双线平行发展,这一在文学史上有其革命性的理论实是我首先倡导的,也是我个人的新贡献。”[7]253在这里胡适充分地肯定白话文学的价值,更重要的是他宣告了文言文的死亡,这就预示着白话文学将成为文学主流。在《白话文学史》中,胡适确定了白话文学的范围,系统地勾勒了白话文学的发展脉络,这一实践有着重要的学术价值。郑振铎深受胡适这个观念的影响,更加深入地提出俗文学这个概念,突出白话文学的“俗”,即通俗性和平民性。他指出“‘俗文学’就是通俗的文学,就是民间的文学,也就是大众的文学。”[8]1而且他认为俗文学的范围非常广泛,应该包括除诗歌和散文之外的所有的文学样式,他还归纳了俗文学的六个特质:大众的、无名的集体创作、口传的、新鲜而粗鄙的、丰富的想象和勇于引进新的东西。作为俗文学中的小说,是以白话写成的,而传奇、笔记小说等均不在内,白话小说分为短篇、中篇和长篇,其中列举的小说都是他研究的重点。

这点他在《中国文学史的分期问题》一文中借对胡适的批判而对自己的研究有间接的反省。“乃舍文学的本质上发展,而追逐于文学所使用的语言的那个狭窄异常的一方面的发展之后,以为中国文学的发展,只是‘白话文学’的发展。执持着这样的‘魔障’,难怪他不得不舍弃了许多不是用白话写的伟大作品,而只是在‘发掘’着许多不太重要的古典著作。”[1]84

[1] 郑振铎.郑振铎全集(第 6卷)[M].石家庄:花山文艺出版社, 1998.

[2] 郑振铎.插图本中国文学史[M].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05.

[3] 郑振铎.郑振铎全集(第 4卷)[M].石家庄:花山文艺出版社, 1998.

[4] 郑振铎.郑振铎全集(第11卷)[M].石家庄:花山文艺出版社, 1998.

[5] 郑振铎.郑振铎全集(第 5卷)[M].石家庄:花山文艺出版社, 1998.

[6] 郑振铎.世界文库 (第 11卷)[M].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 1991.

[7] 胡适(口述),唐德刚(译注).胡适口述自传[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

[8] 郑振铎.郑振铎全集(第 7卷)[M].石家庄:花山文艺出版社, 1998.

【责任编辑 张 琴】

2011-02-23

江 曙 (1985-),男,安徽桐城人,南京大学文学院在读博士。

1672-2035(2011)03-0073-04

I20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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