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诗荷,向 伟
(温州大学人文学院,浙江 温州 325035)
孙诒让 (1848-1908),字仲容,号籀廎,浙江瑞安人。清代著名的训诂学家、经学大师,在古籍整理与研究中,成就卓著。其著作有《周礼正义》、《墨子间诂》、《温州经籍志》、《古籀拾遗》、《契文举例》、《籀廎述林》、《名原》等二十余种。孙诒让每著一书,必多创见。《周礼正义》历时 20年,七易其稿。现代学术大师无不为之折服。章太炎在《孙诒让传》中说:“古今言《周礼》者,莫能先也。”康有为在《谕传习所学生跋》中说:“先生于礼学至博,独步海内,与吾虽有今古文之殊,然不能不叹服之。”梁启超在《清人整理旧学的总成绩》中称赞《周礼正义》的学术成就“光芒万丈”!孙诒让的《契文举例》是甲骨文研究的第一部著作,其开榛辟莽的草创之功,应该永垂史册。郭沫若、罗振玉、王国维等的甲骨文研究,是在他开辟的道路上前进的。另外,孙诒让的《说文古籀补》和《名原》,被顾颉刚称之为“真可以算是划时代的作品”。[1]孙诒让在学术上的成就和影响之大,余杭章炳麟光绪二十四年 (1908年)自日本致书孙诒让说:“自德清(俞樾)、定海 (黄以周)二师下世,灵光岿然,独有先生。”并盛赞其学术成就,以为“治六艺,旁理墨氏,其精专足以摩挃姬汉,三百年绝等双矣!”[2]其享盛名于晚清,可谓光焰万丈,实不愧为乾嘉以后集大成的朴学宗师。
本文拟以《墨子间诂》为例分析孙诒让在古籍整理中的卓越成就和他给当代学人留下的珍贵启迪。他以覃思十年之功,考校文字,征引文献,吸取王念孙、王引之、洪颐煊、俞樾、戴望等人研究墨学的成果,参综考读,写成《墨子间诂》一书, 1895年印成聚珍版,1910年刊印重定本,即今流行之版本。《墨子间诂》是孙诒让的三部力作之一,它基本恢复了《墨子》文本的本来面目,使沉埋千余年的《墨子》有了重见天日的机会,故此书一出,引起千年绝学——“墨学”的伟大复兴。它的丰功伟绩足以彪炳千古,名垂青史。
先秦时期孔、墨同为显学。墨家弟子众多,纵横天下,在百家争鸣中,与儒学平分秋色。秦统一六国,秦始皇以法家治天下,采李斯之言,焚书坑儒,墨家列入被焚之书。汉武帝用董仲舒《天人三策》,“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墨家受到进一步的迫害。孟子曾辱骂墨子“无父无君,是禽兽也”。随着儒家被历代君主的尊崇和神化,《孟子》被列入四书,成为科举入仕的必读书。墨学则变得更加万劫不复,无人问津。所以,清代俞樾才有“墨学尘埋终古”之叹。
司马迁写《史记》,推尊孔子入《世家》,又为仲尼弟子写《列传》。对墨子不给予考述,也不单独列传,只在《孟荀列传》中,附言 24字“盖墨翟,宋之大夫,善守御,为节用。或曰:并孔子时,或曰:在其后。”如此简略,既说明司马迁对墨子的轻视,也说明墨学当时已十分衰弱,无法考述。
在漫长的封建社会的学术史中,很少有人阐述墨家的学术成绩。无所畏惧的王充,在“问孔”、“刺孟”的同时,提出过墨家“薄葬省用”,原为圣贤之务;“儒道传而墨法废者,儒之道义可为,而墨子法义难从也”。[3]
唐代韩愈强调自尧舜到孔孟的一脉相承的道统论,是儒家的代表人物。但他在读《墨子》时,却认为儒墨“同是尧舜,同非桀纣,同修身正心从治天下国家。”[4]以致孙诒让感叹说:“乃唐以来,韩昌黎外无一人能知墨子者”。[5]
清代中期,汪中撰《墨子表微》,在序言中说:“其在九流之中,唯儒足与之相抗,自余诸子皆非其比。”就因为替墨学说了几句好话。就被内阁学士、提督广东、江西、山东三省学政的翁方纲严加斥责,扣上“墨者汪中”的帽子,“欲褫革其生员衣顶。”[6]
以上记述就是几千年漫漫长夜中,墨学偶然闪烁的星光。
从墨学书籍的罕见,也可见墨学的极度衰微。《汉书·艺文志》著录孔子推崇的易、书、诗、礼、乐、春秋和论语等儒家著作,计 135家,3855篇;道家 37家,993篇;而墨家只有 6家,86篇。《隋书·经籍志》时,墨家只有 3部,17卷。盛唐时期,文化空前繁荣,而《新唐书·艺文志》著录的依然是“《墨子》15卷,墨翟;《胡非子》1卷;《随巢子》1卷(两书皆墨子弟子撰)。”《宋史·艺文志》只有“《墨子》15卷,”其他两种也已失传。《明史·艺文志》已不再著录墨家之书。墨学的衰弱,已近灭绝。
孙诒让就是在墨学几乎灭绝的情况下,担起了继绝复兴的重任,开始整理尘埋了近两千年的《墨子》,撰成《墨子间诂》一书。
俞樾曾感叹《墨子》没有一个好的文本,无法通读和研究。他说:“乃唐以来……传诵既少,注释亦稀。乐台旧本,旧绝流传,阙文错简,无可校正。古言古字,更不可晓,而墨学尘埋终古矣。”[7]对《墨子》最早进行整理的是明末人傅山,他只是对《墨子·大取篇》进行了注释,开《墨子》整理工作之先河。
在墨学研究史上,全面校勘《墨子》的是清代中期的汪中。他的《校陆隐刋本墨子》,对《墨子》53篇全面校勘与注释,并作《墨子表微》、《墨子序》,大胆地提出孔、墨是对立的平等学派,被后人誉为“石破天惊”之论。可惜他的注本没有流传下来,孙诒让只是见到了他写的《墨子序》和《墨子后序》,并收入了《墨子间诂》的附录中。
汪中之后,系统为《墨子》作注的是《续资治通鉴》的作者毕沅。他以道藏本为底本,参考清代卢文弨、孙星衍等人对《墨子》的研究,“遍览唐宋类书、古今传注所引,正其伪谬,又以知闻疏通其惑。”[8]对《墨子》53篇全面校注,其书历时一年多,完成于 1783年。但是,毕氏当时就有很多篇章没有读明白,他说:“《经》上下、《经说》上下四篇,有似坚白同异之辩,其文脱误难晓。”[9]黄绍箕说:“往读镇洋毕氏读本,申证颇多,而疑滞尚未尽释。”[10]孙以楷说:“毕氏校注,不惟过简,而且颇多误改误释。”[11]王念孙也说:“毕氏重加校订,所证复多于前,然尚未该备,且多误释者。”[12]可见,清代学者对毕沅的注本普遍不满意,认为错讹太多,《墨子》依然难以通读。
毕沅之后,苏学时的《墨子刊误》在整理《墨子》的错简方面做出了一定贡献。其书“证讹误,改错简”,使许多疑滞之处“涣然冰释,怡然理顺。”[13]但《墨子刋误》仍是零零碎碎地校勘《墨子》,错漏讹误仍然极多。尤其是《墨经》部分,文字简约,错讹甚多,难以读懂。就是在墨学极度衰微,《墨子》章句错乱,误校误改极多的情况下,孙诒让担起了撰写《墨子间诂》的重任。
《墨子间诂》刊行之后,立即受到许多学术大师的赞扬。俞樾说:“瑞安孙诒让仲容乃集诸说之大成,著《墨子间诂》。凡诸家之说,是者从之,非者正之,阕略者补之。至《经说》及《备诚门》以下诸篇尤难读,整纷剔蠹,脉摘无遗,旁行之文,尽还旧观,讹夺之处,咸秩无紊。盖自有《墨子》以来未有此书也。”[14]梁启超也推崇备至:“大抵毕注仅据善本雠正,略释古训。苏氏始大胆刊正错简。仲容则诸法并用,识胆两皆绝伦,故能成此不朽之作”。“其附录及后语,考讨流别,精密闳通,尤为向来读子书者所未有。盖自此书出,然后《墨子》人人可读。现代墨学复活,全由此书导之。古今注《墨子》者固莫能过此书,而仲容一生著述亦此书为第一也。”
近年来列入“新世纪万有文库”的朱越利校点本《墨子》,据胡珠生的统计,继承前人的成果为 1949条,孙诒让 1316条,吴毓江 362条,王念孙父子 58条,毕沅 51条,俞樾 22条,四库本等各2条,王鸣盛等各 1条。孙的成果占百分之六十八。“校正形讹之字多达 640余处,而其中有证有据独家发明首创的校正文字即有 60余处。”[15]一百多年过去了,近百种《墨子》整理和研究的著作发表了。但是在统计“发其疑悟,正其训释”时,所有人发掘成果的总和还没有孙氏多,可见其成就之卓著。
《墨子间诂》一出,墨学研究立刻出现了新的繁荣局面:1921年杨嘉的《墨子间诂校勘》、1922年张纯一的《墨子闲诂笺》、李笠的《定本墨子间诂校补》、1925年刘昶的《续墨子间诂》、1926年陈柱的《墨子间诂刋误》等等。这些著作虽然指出了孙诒让的一些缺失,但它们都是在孙氏开榛辟莽之后的沃土上萌生的。它告诉我们由于孙氏“筚路蓝缕,以启山林”之功,在死寂中经过了千年黑夜的墨学,终于迎来了复兴的新曙光。《墨子》整理和研究的新著已如雨后春笋般的出现。
由于《墨子》已经可以通读,在墨学研究方面出现了三种新的成就。创造这种新局面的为首者,就是对《墨子间诂》大加赞扬的梁启超。他与方授楚等人,对墨子代表“农与工肆之人”的平民学说给以新的阐释。第二是由邹伯奇首创,对《墨子》中自然科学成就的进一步发掘。第三是胡适在《中国哲学史大纲》中对墨学逻辑内容的新发现。如果说自然科学发掘了光学、力学、数学的科学知识,那么逻辑学则是对科学精神与科学方法的发现。梁启超、方授楚都是因为站在了孙诒让的肩膀上,才看得更远,有了新的发现。当然,上述三大成果与五四以后马克思主义传入和国情变化有直接关系。但孙氏的铺路作用也是不可忽视的基因之一。
30至 40年代有大批墨子整理与研究的成果问世。如 1930年孙人和的《墨子举正》、1938年于省吾的《墨子新证》、1944年吴毓江的《墨子校注》等。曾繁仁在总结墨学研究成果时说:“吴著尤被称许为孙诒让以后,最完备的《墨子》注本。”[16]。50至 60年代又有一大批关于《墨辩》研究的成果,如 1956年詹剑峰的《墨家的形式逻辑》、1957年栾调甫的《墨子研究论文集》、1958谭戒甫的《墨辩发微》、1961年的汪奠基的《墨辩的逻辑科学思想分析》等,正是由于孙诒让将《大取》、《小取》和《经》上下、《经说》上下的残缺讹误作了全面的补正确释,才使上述《墨辩》研究的著作得以顺利诞生。
所以当代学者在总结《墨辩》研究成果时仍说:“谭戒甫的《墨辩发微》甚受学术界重视;而高亨先生的《墨经校诠》在专家看来,则是近几十年来研究墨经最有成就的书,是孙诒让之后的第二个集大成者。”[17]
一百多年过去,学者们在整理《墨子》和研究墨学时,总是以孙诒让的《墨子间诂》为标杆,与它来对照比较,这不正说明它的影响是何等深远啊!《墨子间诂》出版后,墨学出现了伟大的复兴和前所未有的繁荣,当我们面对墨学研究的累累硕果时,是不应该忘记伟大先贤的草创之功的!
[1]顾颉刚.当代中国史学[M].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8.
[2]章炳麟.孙诒让传[A].章氏丛书 (文录二)[M].杭州:浙江图书馆木刻本,1924.
[3]王充.论衡[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4.
[4]韩愈.读墨子[A].韩昌黎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
[5]孙诒让.墨子间诂·自序 [M].北京:中华书局, 2001.
[6]翁方纲.复初斋文集[M].嘉业堂丛书本.1919.
[7][14]俞樾.墨子间诂·俞序 [M].北京:中华书局,2001.
[8]毕沅.墨子注·叙[A].丛书集成初编本[M].上海:商务印书馆,1935.
[9]毕沅.墨子注·后叙[A].丛书集成初编本[M].上海:商务印书馆,1935.
[10黄绍箕.墨子跋 [A].墨子间诂[M].北京:中华书局,2001.
[11]孙以楷.墨子间诂·前言[M].北京:中华书局, 1986.
[12]王念孙.墨子杂志叙[A].读书杂志[M].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2000.
[13]陈澧.墨子刋误·跋[A].丛书集成初编本[M].上海:商务印书馆,1935.
[15]祝鸿喜.墨子间诂校字述例[A].孙诒让纪念论文集[C].温州师范学院学报增刊[J].1988.
[16][17]曾繁仁.千年绝学的伟大复兴[J].文史哲, 1999,(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