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凡
(武汉纺织大学,湖北 武汉 430073)
决定文化生产的是经济基础,它是生产的前提和先决条件。农业社会和工业社会生产方式的最大区别在于,工业社会除了农业,还有工业、服务业、信息业等产业。产业的分化,导致了生产者和消费者的分化,生产者是少部分人,消费者变成广大城市的居民和农村的农民,这决定了农业社会自给自足的文化形态与分工细化的工业社会的形态差异。
中国正处于农业社会向工业社会转型的阶段,契合传统文明的原生形态的衰落,以及顺应工业文明的蜕变形态的衍生,是民俗随着文化主流的价值调整而呈现出的两种基本态势。这一时期出现了很多新的文化生产与消费现象,这都是值得我们研究和关注的。本文关注的是在经济基础已经发生变化的空间区域内,民俗生产对消费的影响及其原因。
小自然村、村庄、镇,城市古已有之,大都市是工业化时期人口大规模激增的产物,而大都市区、城市带则是后工业化阶段。这些形态可以分为两种基本类型,由小自然村到镇的农村聚落体系和大都市至都市带的城市聚落体系。
农村群落中,人和空间关系的不流动,直接结果就是人和空间的排列,即村和村之间关系上的孤立、隔膜和封闭。传统的文化生产正是在这样的土壤中得到了封存,像化石一样存活着。伴随着中国的改革开放和城市化进程,越来越多的农民进入城市,整个社会封闭的状态被打破。城市聚集了大量不同血缘、系谱和文化的人,加速了群体间分工和交换的发展,人们将注意力集中在更窄的生产领域中,容易产生技术创新,既促进了生产方式的发展,同时也加速了民俗生产的分工。
分工的细化带来的另一个社会问题就是家庭功能的分解。家庭不再像以前那样承担着各种教育培训、宗教和娱乐功能。这些功能都转移到社会,家庭结构越来越向核心家庭发展,三代或更多代生活在一起的家庭已经越来越少。家庭对传统民俗的教育培训功能也已丧失。这时,经济学中的稀缺性规律体现出来。城市生活节奏的加快,物质的极大丰富,对人类产生了巨大的诱惑,人们的时间和精力成为稀缺品,民俗的生产就交由少数人去打理,其余的人消费着他们的“成果”。时间的稀缺性,使得人们的消费也变成了快餐似的过程。而在传统的民俗生产中,物质生产具有稀缺性,所以,人们把大量的时间用于物质财富的创造与享受创造的成果。
农村群落和都市群落是两种不同的生产和生活方式,传统民俗生产中,生产和消费是自然一体的过程。有了需求,生产者根据需求生产出相应的文化产品供自己消费,是一种自给自足的状态。而现代社会分工细化,民俗的生产者和消费者变成了两个不同的阶层,生产者掌握在少数人手中——那些完全听命于资本和市场的所谓“文化经济人”和“经济文化人”,他们以利益为最终的追求目标,控制着消费者的思想,创造着消费的可能。
消费者在文化生产的过程中,是一个被动的角色,成了所谓的“受众”。民俗消费者的角色就像众多文化读物的读者一样,他们去阅读,是因为渴望像大众读物的读者一样通过消费,参与到民俗活动中。这种效应首先在城市发生作用,继而辐射至农村。
物质的生产和消费是一个理性的活动。在当今的经济模式下,民俗的生产和消费活动也同样变成了利益与价值的兑换,以前过节时感受到的温情脉脉离人们越来越远。
许多大众被快速流行的时尚所左右,进而沦为文化消费的奴隶,成为无思想、无主见、无个性的精神盲流,整日沉浸于替代性和虚拟性的满足之中而不能自拔。脱离语境的外来文化,如圣诞节、情人节的引进,纯粹是商家倾力打造的商机,没有人会去关心这些洋节日背后的文化内涵,因为这些内涵离我们的生活太遥远,消费文化成为了一种文化。
民俗的生产充满着单线、单向运动和多面、多维度的循环交叉运动。在生产的过程中,人被放置在其行动展开的社会结构和心态结构之中,人的社会结构会因为其所处地位的变化带来各种内化和外化的心态结构。这种变化集中体现在从农村出来到城市工作、生存的人群中,他们是研究这种转变的载体。
中秋节作为一种重要的民俗活动是我国传统文化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从清代开始,与春节、清明节、端午节一起成为中国的四大节日,至今它仍然是现代人非常重视的传统节日。本节选取传统节日中的中秋节,从微观的角度入手,来研究我国的城市化进程中,人们从农村到城市因生存环境的变化、身份的变化所产生的对传统民俗的心态转变。
被调查的这户人家,夫妇俩来自安徽省含山县仙踪镇的乡下,在南京生活、居住已有十多年,有一儿一女,尚未成年。笔者通过对传统中秋节的风俗特点和这家人现在中秋节里所进行活动的对比观察,来分析经济环境变化带给中秋节风俗的变迁。
中秋节是中国传统的团圆节,团圆几乎贯穿在中秋各种节物和节俗活动中。传统的农业劳动要求有足够的劳动力,长期以来形成了重团圆聚合、而非离散分别的意识。中秋节正值收获的季节,人们为了加强家族、社会成员之间的联系,相互拜访、馈赠礼品。一般来说,出嫁的妇女在这一天要赶到娘家与父母团聚,当天返回夫家,与夫团聚。
中秋节物中最突出的要数月饼了。吃月饼的习俗相传起源于唐代,明清时期大为盛行。月饼作为团圆的象征与联系亲情、感情的信物相互馈赠。月饼的吃法一般是按人均切若干份,每人一块,如果有亲人外出,留下一份,象征他也参加了家庭团聚,这块月饼留待除夕他回来再品味。
中秋节非常重要的民俗活动是和月亮有关的拜月与赏月。日月在古人的心目中代表了世界的阴阳两极,日月的正常运行是宇宙和谐的保证,所以,古人很注重对日月的祭礼。中秋拜月的礼俗在汉代已有记载。唐宋期间,拜月已非常盛行。到明清时代,人们更关注月神的神性意义,以及现实社会人们之间的伦理关系与经济关系。中秋是丰收的时节,人们利用中秋节俗表达对丰收的庆祝,祭祀月亮时的时令果品,既是对月亮的献祭,更是对劳动果实的享用。
中秋赏桂并不是全国都有,它是一项地域性很强的民俗活动,有桂花开的地方才有此民俗。八月地上桂花遍地开,它与传说中天上的月桂树交相辉映。在传统的中秋节,人们都会去桂花盛开的地方赏花。
2006年 10月 6日是中秋节,早上,被调查的这户人家的男主人照常送两个小孩去上学,和平时一样去做生意。到晚上回来,夫妇俩才开始准备节日的晚餐,他们未联系在同一个城市的其他亲戚。传统重家庭的观念已经受地域和环境而发生改变,由于地域的限制,距离远的亲人不能相见、团圆。但是,他们在同一城市的亲戚,也未联系、聚会。虽然中秋节有加强联系、相互拜访的习俗,但人们已没有时间和精力,如今坐在家中收发短信成了相互联系祝福的最佳选择。
中秋节的团圆饼,也是这家人在超市买的精装月饼,一个精致的盒子中,分装了 6盒月饼。盒子越做越大,一层又一层,而月饼越来越小。家中一人一块,已没有分月饼的习惯了。分月饼习俗的消失,不是简单生活条件的改善所致,这背后隐藏着更深层的原因。
全家吃完饭后,暮色已黑,来到家里的香炉前,供上三株香,用碗盛上清水,放在窗前,让月亮的影子能映射到碗中,放一块月饼在碗前。一家人走到窗前,静静地看看天上和碗中的月亮,默默地许个愿,就这样完成了拜月和赏月的活动。拜月活动的程序非常简单,传统的庆祝丰收的功能也随着生活环境的变化而改变。
桂花在今天的城市已无处可寻,他们家中插的桂花枝,都是花钱在路边小摊购买的。
民俗变迁直接受到经济因素的影响,如前文所述,中国正向城市化发展,城市是高度分工的中心,“城市为劳动分工提供了越来越多决定性的条件,它提供了一个区域,在这个区域里能够吸纳不同的服务种类。同时,人员的密集和对顾客的争夺使人们在功能上专门化,这样他们不容易被别人取代。”
月饼的制作在今天已经不是简单的食品加工行业了,传统的中秋节,农村吃的月饼都是各家各户自己做或者集镇上买的,制作简单、品种也比较单一,这些都是农业社会自给自足、分工尚未细化的生产方式下出现的习俗。在城市,商人们雇用大批熟练工人批量生产月饼,生产出各种不同地域口味的月饼,京式、苏式、广式、滇式,逐一满足不同人群的口味。分工的细化不仅使月饼的种类丰富多彩,而且使月饼的包装和购物环境的设计成为一种职业。人们在享受美味食物之前,首先要感受的是购物的环境设计,商家为消费者营造出一种节日的氛围,通过精美的包装设计,衬托出月饼的高档。也就是说,通过包装来激起人们的购买欲望,人们所购买的不仅是简单的几个月饼,而是在消费着购物环境和具有“美学”意义的包装。
从中秋节物月饼,可以看出工业文明与农业文明的不同,这种差异是生产方式所造成的,传统农业是“手工文化”,而现代工业文明用“机器”否定了“手”的文化产生方式。月饼的生产被机械化文明所代替,月饼连同其包装被大规模的生产取代了传统的手工制作,以前十分珍贵的中秋月饼变成了今天随时能买到的消费品。
经济学中最基本的规律就是稀缺性规律。相对于人类社会的无穷欲望而言,经济物品或生产这些物品所需要的资源总是不足的,这种资源的相对有限性就是稀缺性。工业化生产以及分工的细化使效率大大提高,以前缓慢的生活节奏异常加快,时间成为效率,成为人们奋力争夺的稀缺品。生产效率的提高,使得物质极大丰富,人类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受到物质的巨大诱惑。物品充斥着人类的世界,消耗着人们的时间和精力,选择成为一种灾难,它无情地占用着人们的宝贵时间,人类成为消费的奴隶,时间成为稀缺品。
技术的革新使网络风行于世,互联网无限拓展了消费者的视野,人们不再只是与相同地域的人或者事物接触,通过网络人们接触到更多的生产者和他们的产品。表面上看,消费这些民俗产品节约了时间成本。实际上,现在的网络交易还没有成熟到完全依赖网络进行交易的程度,人们往往是在网上了解或者看中某种商品,再去完成传统的交易方式。面对更加便捷的贸易方式,人们可供选择的产品愈发丰富,受到的诱惑更多,所花费的时间无形上增加很多。
时间的稀缺性,改变了人们的消费方式,传统的民俗节日变成了快餐似的过程。而传统的民俗生产中,由于生产方式的局限,物质生产具有稀缺性,所以,人们把大量的时间用于物质财富的创造与享受创造的成果。
民俗传统节日——中秋节,在唐代就已成型,千年来一直沿袭。虽然古代也有发达的城市文化,但毕竟城市和农村过节没有像今天差距如此之大。个案中生产者从农民转变为城市居民,身份的转变使得生产者的心态以及客观环境发生了改变。
个案中夫妇俩在农村从事的是第一产业,以前是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生活被隔离,保持着孤立的生活圈,来到城市后,像大多数城市居民一样,从事非第一产业。以前给别人打工,现在自己做生意。一家人生活在血缘、地缘、文化传统上大相径庭的各色陌生人聚合的场所。西美尔曾经对城市和农村进行过系统的研究,他认为,城市和农村不同点在于,传统农村人口密度低,人与人熟知,人们生活在一个由血缘、亲缘、族缘、地缘的环境和关系中,社会变化缓慢,生活节奏与感性精神形象长期以来不曾改变。而城市生活像一个巨大的万花筒,不断地以声音、景象、气味等刺激人们的神经。在这一场所中,各色陌生人可以方便地从事着前所未有的交换和交流。这种大范围的拥有不同的血缘、谱系和文化的人们之间的交融,无疑改变了人类的物种特征,同样也改变了生活在城市中的个体特征。
城市的交融和多样性使得生活在城市的人们,由于各种需要接触很多人。这户人家以前居住的农村,村子人数不多,而且大多是自己的亲戚,邻里乡亲都认识。到了城市,由于生意需要,要和各种各样的人接触,到了过节,发个短信互相问候一下,成为一种时尚。传统面对面的交流问候,已经演变成一短文字,由于时间的稀缺,通常这段文字不是自己写的,专门的短信生产者生产出堆积如山的祝福短信,等待着人们去下载、去转发。
城市人的交往大多是职业需要,职业交往使得人们对交往作出的反应只是针对职业或者客户而不是针对个人,现代都市的“非个人化的、专门的、没有情感牵连的”交往形式孕育而生,这种交往不要求个人的情感投入,交往所要求的情感投入也随之减少。个人与他人的交往关系,大部分是对象化的职业角色,在这样一个庞大的非人性化的城市中,人丧失了。以前熟悉的乡村温情,在这里已被冷酷的、充满竞争的空间所取代,就连对待自己的亲戚也不由自主地用一种功利的眼光去衡量来往的价值。冷漠的城市,使得亲情、传统都变得毫无价值。
随着物质生活的改善,月饼不再稀有,吃月饼时也不像以前一块月饼分成若干块,大家一起来吃,而是一人一块吃自己的。吃月饼方式的改变,并不能简单地认为是物质生活的提高,月饼的多少与吃法没有直接联系,月饼多了也可以分着吃,这反映了亲情的冷漠、人与人的陌生。
传统的乡村文化中,家庭除了生育子女的功能外,人们还总结了一些功能:一是经济功能。家庭就是一个自给自足的单位,不需要工厂、商店和银行。二是教育功能。教育是全方位的,包括职业培训、家庭生活、学识教授、身体训练等。三是宗教和娱乐功能。四是情感功能。传统乡村的家庭功能到了城市,由于社会生产节奏的加快,时间的稀缺,很多功能已经转移到其他社会领域去了。现代城市家庭只承担社会化、情感支持和彼此陪伴、性规则等少数几项功能。
个案中,传统拜月的礼俗已经被简化为一个程序、一种象征。家庭已经不像以前有祠堂供奉自己的祖先,有佛堂去满足自己的信仰需求。学校的教育又仅仅限于知识和技能的传授,传统文化的精髓早已在学校教育中失传,家庭功能的分化,使得像这样一个从农村到城市的家庭中对于月神的崇拜已非常淡化。
在城市,由于树少人多,无法实现中秋赏桂的风俗,金钱在这里起到了中介作用,人们买桂花在家欣赏,传统的风俗通过这种方式沿袭着。
民间文化是从下面长出来、自发的,土生土长、根据自己需要创造出来的,而今天说的传统节日,是商人雇佣技术人员创造的,大众所谓的参与其实仅限于买与不买之间的选择。更令人堪忧的是,商人这种利益的追求直接影响到了大众传媒,直接作用于老百姓的思想意识之中。
总之,民俗文化满足了大众文化传播求新求异的特征。给消费者怎样的一个环境去理解传统的民俗,完全掌控于文化生产者手中,传统成为一个可以信手拈来的资源,加什么佐料、配什么菜都是大众传媒说了算。特别是对于那些从农村来到城市的大众来说,媒体是绝对的权威力量。
民俗的生产和消费随着经济基础的改变而变化,这是一个必然的过程。在这个变化的过程中,到底如何改变,是更真实地延续传统的精神,还是创造新的面目全非的文化,权力掌握在少数生产者手中。有学者认为,这是现代文化缺乏思考的悲剧症结。从经济学的角度来看,正是时间的稀缺性导致的悲剧后果,而悲剧的结果可能会最终使文化丧失其自省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