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益梅[广西财经学院文化与传播系, 南宁 5300038]
美和爱的化身
——婴宁和黛玉形象论
⊙袁益梅[广西财经学院文化与传播系, 南宁 5300038]
婴宁和黛玉是我国古代小说中两个不朽的女性形象,她们都有自然纯真智慧的人性美,主动追求爱情,是美和爱的化身。然而,在残酷的世俗社会的压迫下,她们诗意的理想归入破灭。
婴宁 黛玉 美和爱 世俗
在中国古典小说中,有两部伟大的作品,一是文言短篇小说的顶峰之作《聊斋志异》,一是长篇白话小说的顶峰之作《红楼梦》。人们习惯把它们相提并论:清人张新之在《红楼梦读法》一篇中说:“今日小说,闲人只取其二:一《聊斋志异》,一《红楼梦》,《聊斋》以简见长,《红楼梦》以烦见长。”这两部中国古代经典小说虽长短不一,形式各样,却同是“一把辛酸泪”和“孤愤之作”。清人评论:“蒲聊斋之孤愤,假鬼狐以发之;施耐庵之孤愤,假盗贼以发之;曹雪芹之孤愤,假儿女以发之:同是一把辛酸泪也。”①谈到这两部作品时,我们就会不由自主地想到这两部作品中的典型代表人物,一是天真烂漫言笑由心的婴宁,一是才华横溢泪光点点的林黛玉。虽然她们的生活方式不同,但都是真善美的化身,是爱的化身,她们都曾想诗意地栖息于大地上,然而在残酷的现实面前,她们的心灵受到摧残,理想归入破灭。
纵观古典小说的人物画廊,笑得最美的少女肯定是婴宁。《婴宁》全文四千多字,涉及到“笑”竟然达到四十处之多:“笑容可掬”、“笑语自去”、“含笑拈花而入”、“隐有笑声”、“嗤嗤笑不已”、“笑不可遏”、“忍笑而立”、“复笑,不可仰视”、“狂笑欲堕”、“但闻室中吃吃皆婴宁笑声”、“犹浓笑不顾”、“笑极不能俯仰”……一个短篇,写出如此丰富多彩的笑,确实罕见;且能做到虽多而不雷同,则更是令人拍案叫绝。婴宁的笑,出于自然,是生命的欢歌,自由的乐章,象征着人生无忧无虑、一任性情的天然状态。
“爱花”是婴宁性格的又一个重要方面。但明伦评曰:“此篇以笑字立胎,而以花为眼,处处写笑,即处处以花映带之。”②婴宁的出现总是与鲜花相映红。上元节郊游,王子服第一次见到她时的情形“有女郎携婢,拈梅花一枝,容华绝代,笑容可掬”;王子服来南山巡访再次见到她时,则是:“一女郎由东而西,执杏花一朵,俯首自簪。”她爱花,她生活的环境里也处处是花。她的居所就处在“丛花乱树中”,庭院里“白石砌路,夹道红花”,“豆棚花架满庭”,窗外“海棠花朵,探入室中”。到了王子服家后,依然“爱花成癖”,“窃典金钗,购佳种”,数月后,厕所周围,台阶之上,处处都盛开着美丽的鲜花。花是笑的隐喻,作者描写花也就是描写婴宁爱笑、爱善、爱美的个性。花是自然的,写花就是写婴宁的天然自在。花是纯洁的,写花就是写婴宁的纯真之性。爱花的习性与天真烂漫的笑,共同展示出婴宁自然纯真的性格。
看似憨痴实极为智慧,是婴宁给我们的又一印象。王子服来婴宁家,鬼母向王子服介绍婴宁时说:“年已十六,呆痴如婴儿。”王母对其评价是:“此女亦太憨。”就是这样一个“憨笑,似全无心肝”的女子,却又富有一般女子所没有的智慧和胆识。西邻之子对她心生邪念,她不愠不怒,若无其事,略施小计即使之受到应有惩罚。婴宁心灵手巧,来到王家后“操女红精巧绝伦”。同时又善解人意,“每值母忧怒,女至,一笑即解。”总之,婴宁“摇曳着盎然的生命情致,散发着纯洁的心灵芬芳,而又蕴含着人生最为宝贵的智慧”。③
要说在中国古典小说中哭得最动人的,非林黛玉莫属。林黛玉可谓善哭,小说在第二十六回写她“也不顾苍苔露冷,花径风寒,独立墙角边花阴下,悲悲戚戚呜咽起来”,“不期这一哭,那附近柳枝花朵上的宿鸟栖鸦一闻此声,俱忒楞楞飞起远避,不忍再听”。黛玉这种“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的哭法,固然有酬报神瑛侍者的甘露灌溉之因,同时也是她真性情的一种表现。黛玉始终保持着未受到封建世俗所污染的率真感情。她爱哭就哭,爱恼就爱恼,不怕得罪任何人。所以别人都说黛玉尖酸刻薄、小心眼儿。孰不知,林黛玉之所以为读者所喜爱,很大的一个原因就在于她的“小心眼儿”,而这“小心眼儿”却是人最真实的表现,是人的自然天性。正如薛瑞生所说的:“谁也不会爱林黛玉身上的缺点,但谁也不会因林黛玉身上的缺点而拉开与她的距离。这也正是真的魅力,林黛玉的魅力。”④黛玉的自然纯真体现在“她有气便生,有话便说,有泪便掉,从不圆滑处世,从不迁就‘体察’。”⑤譬如袭人与宝玉的暧昧关系,大家都心领神会而不明于言,但只有林黛玉,才会当面对袭人说:“你说你是丫头,我只拿你当嫂子待。”黛玉的话无疑会让袭人无地自容,袭人由此不喜欢黛玉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黛玉和婴宁一样,不仅自然纯真,而且也非常聪明智慧,富有才华。如果要在大观园众女儿群中推选一位才女佼佼者,当然的人选非林黛玉莫属。她是才女的典范。她以诗人的目光,观察生活,渴望创造诗意的生存环境和生存方式。她的代表作《葬花吟》《桃花行》《秋窗风雨夕》等令人赞不绝口。林黛玉不仅满腹才华,而且还善于展示自己的才华。她认为自己有才华,就应该展现出来,让别人重视你,赏识你。这种追求自我价值实现的思想在当时是超前的进步的。《红楼梦》第十八回元妃命诸姊妹就大观园建筑即兴写诗:“黛玉安心今夜大展奇才,将众人压倒,不想元妃只命一匾一咏,倒不好违谕多做,只胡乱做了一首五言应命便罢了。”元春最后评定的时候说,还是薛林二妹妹最好。但是我们都看得很清楚,薛不如林。宝钗的那首诗,是典型的应制诗,没有诗味,而且基本上句句都是歌颂。林黛玉的诗非常有气魄,“借得山川秀”,气魄多宏大。林黛玉不仅迅速完成了自己的任务,还积极帮助贾宝玉。在此,我们看到,林黛玉有强烈的展才欲望。
通过以上对婴宁和黛玉性格的分析,我们可以看出她们都具有自然纯真智慧的人性美,而这种人性之美,又映照出作者蒲松龄和曹雪芹尚自然、贵纯真、重智慧的审美倾向。
婴宁和黛玉不仅是美的化身,同时也是爱的化身。她们都是爱情的勇敢追求者,只是追求方式不同,一个黠慧率真,一个隐约婉曲。中国传统讲究“男女授受不亲”,陌生异性之间几乎没有相见交往的机会。男女要结婚,必须经“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是天经地义的。传统社会禁止男女自由恋爱,这就形成了中国古人羞于谈情、怯于说爱的特性。然而,也有特立独行者,如婴宁和黛玉,她们都具有独立的人格,认为爱情是生命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重视爱情也就是重视自己的生命,所以她们敢于主动追求属于自己的爱情,从而成为古代爱情文学中的经典形象。
《婴宁》从表面上看是凤求凰,是王子服费尽周折追求婴宁,细细揣摩,实则为凰求凤,是婴宁略施小计钓牢了王子服。二人第一次相见,若无“有女郎携婢,拈梅花一枝,容华绝代,笑容可掬”,就不会有“生注目不移,竟忘顾忌”;若无“女过去数武,顾婢曰:‘个儿郎目灼灼似贼!’”的莺声细语与“遗花地上,笑语自去”的凌波微步,就不会有“生拾花怅然,神魂丧失”。遗花给王子服,说明婴宁对王子服有情,只是这情是通过“道是无情”的方式表现出来的,王子服心甘情愿吞下了甜蜜的鱼饵。第二次相见,若无“一女郎由东而西,执杏花一朵,俯首自簪;举头见生,遂不复簪,含笑拈花而入”,就不会有生执著地“坐卧徘徊,自朝至于日昃”;若无“时见女子露半面来窥,似讶其不去者”,就不会有老媪出而相邀;若无老媪出而相邀,就不会有那一段我们闻所未闻的“园中共话”。“园中共话”生动地刻画了男女主人公的形象。王子服是情痴,性格直率;婴宁貌似“呆痴”,实为“谐黠”。她的一个个问句,诱导王生彻底倾泻出他的满腔爱情;婴宁在爱情到来时,充分享受其甜蜜。就这样,婴宁凭借自己的智慧,收获美满的爱情。
刘鹗在《老残游记》的序中曾说,一切优秀的文学作品都在哭泣,浸渍着作家的眼泪,而“灵性生感情,感情生哭泣”,“其感情愈深者,其哭泣愈痛”。⑥海涅诗曰:“从我的泪珠里,长出娇花朵朵。”海涅本人的许多名篇都是“哭”出来的。“《离骚》为屈大夫之哭泣,《庄子》为蒙叟之哭泣,《史记》为太史公之哭泣,《草堂诗集》为杜工部之哭泣;李后主以词哭,八大山人以画哭,王实甫寄哭泣于《西厢》,曹雪芹寄哭泣于《红楼梦》……”⑦曹雪芹既然是寄哭泣于《红楼梦》,那么林黛玉就是作者精心安排的哭的施行者。
林黛玉哭泣的原因有许多,但我认为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她那难诉的“心事”即和贾宝玉的爱情。黛玉在主动追求和维护自己的爱情时,往往是欲盖弥彰,欲言又止,明似吵架,暗递心曲,历经波折。第三十四回“情中情因情感妹妹”,宝玉挨了父亲的毒打,黛玉去探望,宝玉看见她“两个眼睛肿的桃儿一般,满面泪光”,忙安慰她,黛玉“心中虽然有万句言词,只是不能说得,半日,方抽抽噎噎地说道:‘你从此可都改了罢!’”宝玉听懂了她的意思,说:“你放心,别说这样话。就便为这些人死了,也是情愿的!”两个人的心意完全融通了。之后,宝玉送给黛玉旧帕子,黛玉接受了他的定情之物。黛玉在泪光点点中收获了爱情。
婴宁生活在“乱山合沓,空翠爽肌,寂无人行,止有鸟道”的“桃花源”式的环境,没有沾染丁点礼法的气息,她是大自然的女儿,“从容于礼法之外”,因此,她在追求爱情时,充满笑声,表现为爽朗自然。而林黛玉是大家闺秀,生活在封建大家族内,四周的礼俗势必对她有潜移默化的熏染影响,因此,她在追求爱情时,总是伴随着泪光,表现为隐约曲折。
婴宁和黛玉是美和爱的化身,她们都曾想自由率真地栖息在大地上,然而这种诗意的理想在世俗社会面前被击得粉碎。
婴宁从“乱山合沓”、万花掩映的谷底茅舍走了出来,她与王子服结了婚、生了孩子,进入了公婆、亲朋的人际交往之中,她走出山谷而踏进了社会。这样婴宁就由一个自然人变成了一个社会人。做社会人就不能任由自然天性的自由泛滥,就必须受到世俗礼教道德规范的制约。本来婴宁的个性与这些规范格格不入,所以她受到鬼母的反复呵斥。当她与王子服结婚后,特别是在她惩罚了西邻子而全家几乎被诉讼公堂之后,“绝顶”聪慧的婴宁不能不感到问题的严重性,于是就只好向世俗社会妥协,“矢不复笑”,甚至一夕“零涕”“哽咽”,对王生哭泣,说出要迁亡母之坟与亡父合葬的请求。此番举动,说明婴宁已知道了人伦物理,标志着她已经由一个无忧无虑的“婴儿”长大成熟起来。婴宁“反笑为哭”,融入世俗社会,这是以牺牲美好的人性为代价的,其实质是一种悲剧。蒲松龄清醒地认识到婴宁性格的转变是必然的,但他又非常喜爱婴宁那天真烂漫、爽朗自然的个性,所以在篇中他亲切地称呼婴宁为“我婴宁”,而且篇末安排“不复笑”的婴宁生一子,“见人辄笑”,大有母风,是希望挽回、延续婴宁天真烂漫的自然本性,表达作者对本真自然这一理想的追求。
林黛玉和贾宝玉由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变成心心相印的恋人。他们的爱是自然本真的相互吸引,表现在志同道合,情趣相投。然而,贾家的封建家长们在为宝玉选择媳妇时,他们绝不会考虑到宝黛之间的情感,他们关心的只是家族的兴旺、香火的延续,在这方面,出身富商之家的薛宝钗更占优势。于是,世俗的“金玉姻缘”战胜了纯情的“木石姻缘”。林黛玉面对现实的无情,她流了一生的眼泪流干了,此时却“反哭为笑”。第九十六回“泄机关颦儿迷本性”,林黛玉神情恍惚地走到贾母门口,心里稍微清醒点,她对搀扶她的紫鹃“笑”。看见袭人,黛玉“笑”着问话;见到已经生病疯傻的宝玉,两个人互相对着“傻笑”……后来,黛玉梵稿断痴情,魂归离恨天,上演一曲震撼人心的悲剧。
婴宁和黛玉面对世俗社会的压迫,一个柔弱顺从,一个刚强不屈。婴宁“反笑为哭”,融入现实世俗社会;黛玉“反哭为笑”,保持着人性之美。婴宁的悲剧主要是指美好的人性被摧残、被腐蚀,她的灵性、个性和光彩从此丧失殆尽了;黛玉的悲剧则更加明显、深刻,是人生中一切美好的青春、才华、爱情和生命都被彻底地摧毁了。
① 朱一玄.聊斋志异资料汇编[M].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2002:501.
② 任笃行.全校全注集评聊斋志异(上)[M].济南:齐鲁书社,2000:229.
③张念,王中敏.《聊斋志异》美感探源[J].山东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2(2).
④薛瑞生.捧心西子玉为魂——林黛玉论[J].红楼梦学刊,1993(3):72.
⑤韶华.谈薛宝钗和林黛玉的个性——评俞平伯“双美合一”论的错误观点[M].红楼梦问题讨论集,1955:298.
⑥ 刘鹗.老残游记·序[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3.
⑦ 曲沐.论葬花词之哭泣[J].红楼梦学刊,1987(2):172.
作 者:袁益梅,文学硕士,广西财经学院文传系讲师。
编 辑:赵红玉 E-mail: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