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帅敏
中国历朝历代对于修史都十分重视,宋朝也不例外。宋代官方史学发达,设立起居院、日历所、实录院、国史院等专门的修史机构,对前代及当代历史进行编修。于此同时,私家著史也随风而起,出现了像郑樵《通志》这样的大型私家史书。这都反映了右文政策下士大夫文人强烈的忧患意识及社会责任感。这种意识,不仅促进了两宋史学的极大发展,而且对其词学创作也有不小影响。
两宋史家词人乃是指具有史学家和词人双重身份的词作家,具体而言,即同时有史学著作及词作流传于世的词人。两宋时期史学与词学都很发达,史家、词家传于后世者,不知凡几,然史家填词者却十分有限。经梳理,笔者统计出两宋史家词人主要为27家。
经考察可知:其一,多数两宋史家词人存词不多。这与其史家的身份及对词地位的认识有直接关系。历来“治史”被士大夫认为是非常荣耀的一件事,相比之下,“填词”在北宋尤被视为小道。宋初著名诗人钱惟演自称“平生惟好读书,坐则读经史,卧则读小说,上厕则读小辞(词)”①,可谓手不释卷,然而他对待史书与词的态度也是天差地别。这种轻视“小词”的态度在宋代尤其是北宋,非常普遍。由此致使史学家,尤其是史学大家鲜有词作传世。如北宋《旧五代史》撰者薛居正,《资治通鉴》协修者刘攽、刘恕,南宋《续资治通鉴长编》及《建炎以来系年要录》的撰者李焘、李心传父子,《通志》的撰者郑樵等,皆未有词作传世。其他如《新唐书》协修者宋祁、《资治通鉴》撰者司马光等流传下来的词作也非常有限,分别为七首、三首。
其二,存词比较多的史家词人多在南宋,而北宋仅欧阳修一人。说明由北宋到南宋,词的地位,及士大夫对词的看法逐渐改观。特别是苏轼“以诗为词”②,为宋词创作树立了新典范。同时,北宋亡国,词长短不齐的句式,抑扬顿挫的节奏,及与音乐结合的表现力,更利于表现士大夫的满腔悲愤与哀伤。而史家强烈的忧患意识与忧国忧民的品质则进一步驱使他们选择词这种文体来表现自己的心境。
最后,考其史家身份,存词多的除欧阳修、陆游、周密外,其他史家多不从事大型史书的撰写,只是野史杂评式地各抒己见。这一方面说明南宋私史发达,宋人对于国家及社会的责任感普遍增强;另一方面也反映出文学对史学的影响,史学家开始运用大量文学手法,抒发对历史的见解,并寄寓不同情感。这种渗透现象在北宋史家词人身上是难以见到的,即使是欧阳修这样的词学大家,其著史与填词的手法也是基本分开的,仅开始在词中渗透一些士大夫的情志,但仅此一点,于词史而言,亦是难能可贵!
与同时代词人相比,尽管史家词人的词作并不丰富,然而这些词人由于其史家身份、史学涵养的影响及史家创作心态的潜在渗透,其创作呈现出一些新特证,具体如下:
首先,史家词人更重视词的言志之用及实用之功。词为艳科,自温韦以来,多“男子做闺音”③,以代女子言情为正统。士大夫的理想抱负,则主要通过诗文寄托。然考查史家词作,其言志的篇什增加,同时,在一些词家身上,其以词为用的功利目的增强。如欧阳修的大量词作,已经注意塑造自身“挥毫万字,一饮千钟”(欧阳修《朝中措》)的“文章太守”形象,打破了词的代言体制,而直言“劝君满酌君须醉,尽日从容。画鹢牵风。即去朝天沃舜聪”(欧阳修《采桑子》)的士大夫情志,开苏轼风气之先。南宋词人的“言志”之什,更是屡见不鲜,如“谁念迁客归来,老大伤名节。纵使岁寒途远,此志应难夺”(李纲《六幺令》),“华鬓星星,惊壮志成虚,此身如寄”(陆游《双头莲》)等皆如此。
而以诗词为用的功利做法,早在北宋范祖禹等词人身上就有鲜明体现。范祖禹现存词仅5首,分别为“虞主回京双调”四曲和“虞主袝朝日中吕导引”一曲。从题目看,就不难猜测其词的内容。“虞主”,以虞舜喻神宗。此五首曲子,全是为皇家仪仗或皇家祭祀所作的歌功颂德之词。如其《虞主回京双调四曲·导引一曲》:
思齐文母,盛烈对皇天。演宝祚千年。卿云复旦治功全。厌人世登仙。龙舆忽掩三川。彩仗属车旋。维清象舞告英宣。入诗颂歌弦。
赞扬神宗与太后及皇后一起,治理天下,英明贤圣。其“龙舆忽掩三川”“彩仗属车旋”表现了皇家仪仗的豪华壮阔,歌颂之情溢于言表。另外如曹勋,其存词183首,其中为皇家所作祝寿,咏物及其他歌功颂德之作,占百分之八十左右。陈亮“有长短句四卷,每一章就,辄自叹曰:‘平生经济之怀,略已陈矣。’”④其以词为用之目的彰显无疑。同时,陆游、韩元吉等辛派词人,无论在送别词还是在祝寿词等题材中,都不忘表达其北伐抗战的目的,这同样是以词为用的一种表现。
以词言志,重视词的实用功能,与史学家以史为鉴”,为现实服务的“借鉴”目的是一致的。宋代右文政策及积贫积弱的现状,极大增强了士大夫的忧患意识。正如司马光研究历史是为“监前世之兴衰,考当今之得失”⑤,范祖禹作《唐鉴》、陆游作《南唐书》、洪迈作《史记法语》等,都有其服务现实的目的性。而他们借词表现情志,歌功颂德以实现其现实目的做法则是与此相通的。
其次,就其艺术风格而言,与同时期词作相比,史家词境界更为开阔,风格更加豪迈。如欧阳修词作《采桑子》:“十年前是尊前客,月白风清,忧患凋零。老去光阴速可惊。鬓华虽改心无改,试把金觥。旧曲重听。犹似当年醉里声。”
时光流逝,光阴老去是任何敏感的词人都无法回避的问题,然对此的心态则各有不同。从“老去光阴速可惊”可知,欧阳修同样震惊于光阴的流逝,然同时这种震惊也消解在“鬓华虽改心无改”的执着心态中,这与柳永面对“满目败红衰翠”时“伤怀念远,新愁旧恨相继”《卜算子》(江枫渐老))的哀伤心态不同,与晏殊“无可奈何花落去”“小园香径独徘徊”(《浣溪沙》(一曲新词酒一杯))的无奈心境亦各异。其“月白风清”的景物描写,也以疏淡的自然之景,开阔的视觉效果,一改传统词人“槛菊愁烟兰泣露”(晏殊《蝶恋花》)式的婉约狭隘之貌,使词的境界更为开阔。
再如辛派词人陈亮的《念奴娇·登多景楼》:“危楼还望,叹此意、今古几人曾会。鬼设神施,浑认作、天隔南疆北界。一水横陈,连岗三面,做出争雄势。六朝何事,只成门户私计。因笑王谢诸人,登高怀远,也学英雄涕。凭却长江管不到,河洛腥膻无际。正好长驱,不须反顾,寻取中流誓。小儿破贼,势成宁问强对。”
此词为淳熙十五年(1188年)陈亮到金陵视察形势时所作。其情“正好长驱,不须反顾”表现他抗击外侮,乐观放达的精神,其景“一水横陈,连岗三面,做出争雄势”同样蕴含一种抗争的张力,在吊古怀今中,一展其豪迈放达之胸怀,词风豪放,词境开阔。《词林纪事》引周密论陈亮词云:“龙川好谈天下大略,以气节自居,而词亦疏宕有致。”⑥
在词境、词风的开拓和继承上,史家词人的史学修养,使其具有超出常人的眼界和胸怀,相比之下,个体人生中的不平与苦难,更容易通过对历史的通透认识而消解,从而影响到其词境、词风,为“要眇宜修”⑦的词体不断注入阳刚之气。
综上,史家词人以其史鉴目的和开阔眼界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其词学创作,为其词注入一股阳刚之气和历史的厚重感,使其词呈现出不同于同时代词人的特征。
以上,笔者分析了史家词人的存词情况及创作特征,并挖掘其特征形成的潜在原因。虽然,一个词人或群体,其创作特征绝非一个具体因素就能左右,但其史家身份的潜在作用不可忽视。同样,史家词在整个词学史甚至文学史上也有其突出的地位及影响。
首先,对词史而言,史家词促进了豪放词的发展,为“柔美”的词作注入了一股阳刚之气,加快了词体“诗化”进程。
北宋苏轼“以诗为词”,开始大量创作放达之篇,为词注入一股新的生机。然苏轼的豪放词却受到同时代词人及后人的猛烈抨击,被李清照称为“句读不葺之诗”⑧,秦观、周邦彦、李清照等都没能沿着苏轼的路子继续开拓,而是返回到了词先前的“正统”中去。直到辛弃疾出现,才迎来了豪放词创作的又一高峰。然从上面列表可以看出,史家词人却连接着苏辛两家,不断地壮大着词史上的豪放力量。李纲、陈东、洪皓、曹勋等都是南北宋之交的词人,宋亡的特殊经历,使他们在词风上继承苏轼,抒发国破家亡的哀伤,洪皓、曹勋更因其使金的特殊经历创作“使金词”,丰富了词的题材。如洪皓的《木兰花慢·重阳》:
对金商暮节,此时客、意难忘。正卉木凋零,蛩螿韵切,宾雁南翔。东篱有黄蕊绽,是幽人、最爱折浮觞。须信凌霜可赏,任他落帽清狂。茫茫。去国三年,行万里、过重阳。奈眷恋庭闱,矜怜幼稚,堕泪回肠。凭栏处空引领,望江南、不见转凄凉。羁旅登高易感,况于留滞殊方。
这是洪皓出使金国,被金人扣押,滞留异域三年后的重阳思家之作。此时他离家万里,虽有东篱黄菊,但面对“蛩螿韵切,宾雁南翔”,词人心中还是一片凄凉,加之感怀朝廷恩典,思念家中幼童,更是不觉“堕泪回肠”。该词虽然在整体词风上哀多于豪,但依然是其爱国情怀的突出表现。韩元吉、陆游、陈亮等则是辛派词人的前期代表,刘辰翁为辛派词人的后期代表,他们或用词抒发北伐之志,抗敌之心,或表其亡国之痛,都是对豪放词风的继承与发扬,对词诗化、雅化做出了突出贡献。
其次,史家词同样潜在影响了其史学著作及其他文学著作,词人的文学修养渗透入历史著作中,加强了史著的文学色彩;词的音乐性及善于歌诵的特点,也为史评、史话的发展提供了借鉴。
在两位南宋遗民词人刘辰翁、周密身上,这种影响尤为显著。刘辰翁《班马异同评》是一部史学著作,然在这部书中他很少去辩证史事史料的真伪、考察撰史的体例及品评其史学思想等,而是从文学的角度加以评判。如卷九《魏豹彭越传》,刘辰翁批云:“此赞曲折,语意甚奇,能言豪杰中事,取于众人所不取,亦其所遇素意如此。⑨表现了其对历史著作文学性的重视。周密在创作《武林旧事》等杂史著作中插入了不少诗词,如卷三之九“西湖游幸”就插入词《风入松》一首:
一春长费买花钱,日日醉湖边。玉骢惯识西泠路,骄嘶过,沽酒楼前。红杏香中歌舞,绿杨影里秋千,东风十里丽人天,花压鬓云偏。画船载取春归去,余情在,湖水湖烟。明日再携残酒,来寻陌上花钿。
又言“上笑曰:‘此词甚好,但末句未免儒酸。’因为改定云:‘明日重扶残醉’,则迥不同矣。即日命解褐云。”⑩在表现帝王雅致同时,增加这部史著的真实性与表现力,表达了宋亡以后作者对于前朝故国的无限怀念之情。另外,元代发展起来的讲史平话,其实就是融合史学与说唱文学双重艺术而发展起来的新文体。它与咏史词作有着异曲同工之妙,是词学与史学互相借鉴的成果。
当然,任何事物的发展都有两面性,史家词同样对词史产生了一些不利影响。如其歌功颂德的功利化,为现实服务的实用化倾向,皆有悖于词含蓄典雅的艺术诉求。一些词人为战争奔走呼号,为达到其目的,词作质木无文,显得粗豪有余却典雅不足。如张祥龄就评陈亮《水调歌头》(尧之都)、《念奴娇》(因笑王谢诸人)等篇为“以叫嚣粗觕为雅正,未之闻也”⑪。毫无疑问,过于质朴粗率的风格对词典雅含蓄的艺术性是有害的。
总之,史家词作为一特殊群体的创作,无论在词学史还是在文学史上都有着不可磨灭的影响,研究史家词对于词学的整体研究和把握有重要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