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楼月》与《龙凤钱》考说

2011-08-15 00:44董晓玲
文艺评论 2011年8期
关键词:素素爱情

董晓玲

朱素臣是明清之际苏州派重要作家,与朱佐朝为兄弟。朱素臣在他的几部剧作中,都写到了青年男女的婚姻爱情,但《翡翠园》、《锦衣归》所写爱情,实际上已完全淹没在善恶的斗争或道义的宣扬等指向中了。只有《秦楼月》、《龙凤钱》,具有纯粹写情意义。

一、《秦楼月》及其本事

《秦楼月》是一部根据真实故事改编的传奇。莱阳书生吕贯偶见姑苏美妓陈素素在贞娘墓上的题诗,慕其才情,痴心找寻。在游民陶吃子、赋闲的镇国将军刘岳帮助下,得以相见。两人情投意合,以心相许。吕贯不顾仆人许秀阻谏,与素素盟订百年。吴兴恶棍王庆、胥大奸潜逃至苏州,劫取素素及其侍女绣烟,同至太湖落草,欲强二女为压寨夫人,二人宁死不从,绣烟被杀,素素以头触石,矢志不渝。仆人许秀为让吕贯进京赴试而谎称素素被拐至京师,贯欲访素素遂至京应试。陶吃子得知素素下落后,报与许秀。秀乔装扮作医人,见素素,素素将青丝一缕、指环一枚请许秀转交吕贯。后辗转被刘将军救出,至吕贯好友、吴兴太守袁皓处安顿。吕贯相思成病,以素素发煎药,服之而愈。后贯中状元,回乡寻访素素,袁、刘二人戏言为他另觅佳人,直至喜筵摆开,贯仍表示非素素不娶,花烛成礼,方知正是素素,才得遂心。朝廷降旨,此一干人或被升官或被旌表。

据王永宽考证:书生原型为姜实节,字学在,明末名臣姜埰次子;吕姓原出姜氏(如姜太公即吕尚)故以吕代姜,实字繁体为“實”,节取部分为“贯”字,因此吕贯即姜实节化名①。

《明史》传曰:“姜埰,字如农,莱阳人,崇祯四年进士……国变后,流寓苏州以卒。且死,语其二子曰:‘吾奉先帝命戍宣州,死必葬我敬亭之麓。’二子如其言。”②但《明史》本传中并未提及其二子名字。

清初人魏禧(魏叔子)撰有《敬亭山房记》、《明遗臣姜公传》、《姜母王少君墓志铭》、《莱阳姜公偕继室傅孺人合葬墓表》、《姜氏乳媪墓铭》等文③,对姜氏家事叙述颇详。其中《明遗臣姜公传》被张潮收入《虞初新志》,改题为《姜贞毅先生传》。由此数篇文章可知有关姜实节生平者如下:

姜实节为姜埰次子,母亲王氏,富家之女,1627年生,15岁(1641年)嫁为姜埰侧室。1646年(顺治三年)姜实节出生。姜实节14岁时,有江上之变。从此随父母流寓吴中。

其中《姜母王少君墓志铭》有姜实节口述其母生平一段:

实节再拜起言曰:先妣以崇祯辛巳归家君,家君适由仪真令升礼部仪制司主事,妣随行,纡道归莱阳至京师。明年(1642年,笔者注),家君考选礼科给事中,冬十月上疏劾宰相下狱。妣禁一室中,家人不相见才两阅月。嫁时资装掠无遗。明年(1643年,笔者注)莱阳城破,先大父光禄公仗节死,先大母至京师。十月,妣奉大母避乱广陵。甲申国变,高兵乱,奔无锡,而家君先以诏免死戍宣州卫,未至遇赦,由无锡挈家居无门,已转徏浙东。明年(1645年,笔者注)居天台,兵奄至,家君独奉大母夜遁,妣与家人不知所向。时城中人尽窜走,妣偕两仆妇赵氏、徐氏夜出觅食,昼伏乱山深草中,凡五日,迁道墟。海潮大作,庭前水顷刻高数丈,几不免。明年(1646年,笔者注)春,觅家君新安。时吴、越间戎马塞途,妣乃呼赵氏为母,徐氏为姊,度二鼓,觅道间行,五鼓辄避匿,辛苦万状,然后达。三月由新安至仪真,五月复由仪真至新安,七月复至仪真,九月生不孝实节。

实节年十四为己亥(1659年,笔者注),家君往吴门,适有江上之变。

由此段中纪年来年,姜实节应生于1646年(丙戌),即顺治三年(1646年)。

《全清词》中收姜词二首,并介绍说:“姜实节,字学在,号鹤涧,原籍山东莱州,后寄居于吴。埰子,生于顺治四年(1647年),工诗善画,为时所重。有《焚余草》”④。此处所言姜实节生年与《姜母王少君墓志铭》所记不符。

清代浙派诗人厉鄂亦有诗《题姜学在画松为鲍西冈运判作》云:“莱阳姜仲子,矫矫清节后。独特桑海身,画松只画瘦”。清人董兆熊注:《国朝诗别裁集》:姜实节,字学在,山东莱阳人,流寓吴中。学在为贞毅先生仲子,好古畏荣,布衣终老”⑤。

《秦楼月》第二出吕贯独白:“小生吕贯,字仪生,莱阳人也。先君官拜黄门。直谏争传鸣凤。……只因兵乱齐封,遂尔家留吴郡。”从这几句话来看,与历史上的姜实节身世至少有三点颇可吻合:一,莱阳人;二,父为谏官,且直谏传名;三,因战乱流寓吴中。

姜实节与陈素素情事所见记载不多。

据徐轨《词苑丛谈》卷八“吴寿潜醉春风”条记载:“莱阳姜仲子,嬖所欢广陵妓陈素素,号二分明月女子。后为豪家携归广陵,姜为之废饮食。遣人密致书,通终身之订。陈对使悲痛,断所带金指环寄姜,以示必还之意。姜得之,感泣不胜,出索其友吴彤本题词,吴为赋醉春风一阙”⑥。但是这“必还”可能最终也只是一场梦寐,吴绮在《秦楼月》序中说:“黄鹄晨鸣欲飞焉而且止,紫骝远去既行矣而安从?少妇空叹于倚楼,王孙亦悲于破镜。似蚕丝而不尽,但有缠绵,望乌角以何期,惟存宛转。”⑦从这段话里也可以看出,姜与陈因故分离,不能相从,唯有相思而已。

“又据《国朝画识》卷一七,姜陈相爱事在康熙五至八年间。《多罗艳屑》亦云:‘宣德窑脂粉箱……本宫中物,莱阳姜学在费重赀以购,贻其姬孙素素。素素江都人,美而艳,能画,又善度曲,自名二分明月女子,好事者谱为《秦楼月》传奇’”⑧。

吴绮亦有《姜仲子宣窑脂粉箱题词》,收入《林蕙堂全集》,可证姜实节买此箱为实。但此题词中并未提及陈素素事。《林蕙堂全集》中还收入了吴绮为陈素素《二分明月集》所作的序,其中亦未曾提及姜实节。不过从《二分明月集序》及《秦楼月序》都可看出吴绮对陈素素悲苦身世的了解与同情,如他在《二分明月集序》中说:

“极艳原生于极淡,多情遂至于多愁。笋茁湘山,已是泪盈之竹;桃开露井,生成命薄之花。红粉凄凉,哀吟昔昔;朱颜飘泊,长恨年年。月下匀笺,洒啼痕以染墨;灯边织锦,裁愁绪以抽丝……一双红豆,春风自种相思;十斛真珠,夜雨徒闻独叹。是以言多扼腕,集号断肠。洛下才人感触难归之日,江东词客悲生不嫁之年。岂独蛾眉写怨,洒玉筯以成痕,鸾髻含啼,对金缸而顾影也哉”。

二、《二分明月集》与陈素素其人

陈素素原型为扬州名妓,自号二分明月女子,有《二分明月集》⑨,收入她的诗作52首(其中《拟子夜四时歌》4首),另附有天水(即姜生)赠诗5首。《秦楼月》(第四出)中吕贯见素素在真娘墓上的题诗后曾说:“观其词意,大都少年名妓所作,命意最苦,措句偏工”,用来概括此集,应为一种的评。吴绮亦在《二分明月集序》中称赞说:“泣类穷图,究是闺房之阮籍;吊怀知己,可称巾帼之虞翻。”集中有《月华》一诗云:

“半夜广寒宫,光华迥不同。天围五色处,人在二分中”。

似为其号“二分明月女子”之用意与来历。

集后附有诸多题诗,其中有前面提到的吴绮弟妇小畹夫人题诗二首。与《词苑丛谈》所载略有不同。《词苑丛谈》云:“……吴园次(吴绮)以二分明月女子集、鹃红夫人集寄弟玉川。乞其妇小畹夫人题跋,夫人有绝句云:邮筒才到一缄开,明月鹃红寄集来。闺阁文人应下拜,吴兴太守总怜才。又:朝来窗阁晓妆迟,小婢研朱滴露时。歌吹竹西明月满,清辉多半在君诗”。《二分明月集》后的题诗无“吴兴太守总怜才”句,而是“更谁能及颖川才”。

从集中52首诗的题材来看,可大致分为四种:一为感怀身世,如《述怀》、《忆亲》等;二为与天水(《秦楼月》中吕贯上场诗中亦自称“天水佳儿”云云)赠答,如《凤仙花呈天水》、《抵维扬寄天水》等;三为思怨(多写苦病相思),如《病起》、《病中闻雁》等;四为杂诗(多感于人物古迹、四时风景),如《清明》、《二十四桥》等。

在感怀身世的诗作中,有三首尤需注意:

其一:

妾本贫家女,少小在芜城。十三学刺绣,十五学弹筝。乱离不自持,非意失吾贞。百年一遭玷,谁复怜我诚。伤哉何所道,弃掷鸿毛轻!

(《述怀》)

其二:

烟水茫茫思不穷,白头何处更飘蓬。谁怜失路伶仃女,犹在高堂夜梦中。

(《觅二亲踪跡不可得感伤而作》)

可见素素是在与亲人失散后沦落风尘的,情非得已、心有不甘,空怀一片痴情却无人能予以珍视。她为此哀伤失落,抑郁不平。

其三:

年年浪迹为蛾眉,略记生辰在此时。苦恨一身难自主,空怜百事总成悲。慈鸟有梦归偏远。文凤无缘意独痴。只喜阳春好时节,梅花心事岁寒知。

(《二十初度写恨》)

“苦恨一生难自主,空怜百事总成悲”句写出了素素渴求主宰命运而不能的刻骨悲愁与深切遗憾。“慈鸟有梦归偏远。文凤无缘意独痴”句则可看作她劳燕分飞之爱情结局的比喻象征。

在与天水生赠答的诗中,有如下几点应注意:其一,如果《二分明月集》中的赠答诗是以时间先后来排列次序的,则可以看出两人之距离为先厮守而后远别、情感为先风流缠绵而渐至愁怨相思。如第一首《和天水生见赠韵》:

临卭曾爱酒家图,得见相如果甚都。岂惜琴心通一笑,不知曾聘茂陵无。

猛听鹦哥唤客声,褰簾一笑已含情。玉郎可奈清狂甚,夜合花前问小名。

赠答诗第七首《接天水书感赋》:

一雁西来送远音,字痕遥共泪痕深。为怜司马殷勤意,不在当时绿绮琴。

最后的赠答诗《端阳前三日接天水书以衣见寄病中作答口占二绝用读永怀》:

榴蹙红巾吐绛脂,一函遥寄泪痕滋。从今白紵当风处,尽是春蚕茧上丝。

蛱蝶金泥香渐消,感郎深意梦魂遥。殷勤为指庭前柳,不是当时抱里腰。

其二,《秦楼月》与《词苑丛谈》中所记素素以指环相赠事应为实有,素素有诗《剪指环寄天水》:

佩带金环记有年,一朝传语寄郎前。团圆不是艰难事,只要郎心金样坚。

天水生亦曾在写给素素的诗中言及金环之约:

病骨逢春不易支,如何青鸟信偏迟?却叫转忆金环约,蟋蟀灯前夜雨时。

这与《长恨歌》中“但令心似金钿坚,天上人间会相见”之句颇有相似,可见二人对其爱情之坚贞不渝及美好向往。

在杂律诗中,除在吟咏历史人物与事件中显现出的空灵与睿智而外,极为重要的一点则是素素对古来痴情女子之爱情悲剧与命运悲剧的深切理解与无限感伤,由此表现出以古讽己、借他人酒杯浇心头块磊的苦寂情怀。比如在《秦楼月》中被原文引用的《真娘墓》:

香红歇,青山一闭无年月,无年月,松枯栢老、同心难结。

天公不管花如雪,消磨莺燕凭谁说,凭谁说,秋烟秋雨,几堆黄叶。

美丽的真娘以生命为代价,证明了自己的贞节,但是岁月悠悠,陪伴她的只有沉静的墓穴与无尽的寂寞,在风雨飘摇黄叶凋零的秋色里,素素所吟咏的不仅是墓中的真娘,也是风尘中的自己。

再如《七夕戏为织女催妆》:

见说双星会,欢娱在此宵。文鸾初待驾,灵鹊已成桥,掩扇人疑笑,支机路不遥。相逢漫相别,莫似我无聊。

牛郎织女虽然一年只有一度相逢,但在素素看来,已是一种不可企及因而也格外值得珍惜的人生美景。这自然是由于她与天水生天各一方的切身处境而使然的,于最后一句点睛之笔可以见出。

由《二分明月集》的艺术来看,有如《述怀》那样用古诗出以苍凉之感者,亦有用小令、律绝、感情凄婉缠绵、用事新巧精致者。比如:

池水深不极,池边芳草乱。我欲觅鱼肠,割得闲愁断。

(《剑池》)

综上,由此诗集可知且有助于读解《秦楼月》者大概有三:一,素素可能由于某种变故而与亲人离散,被迫落入风尘,她对于此种境遇深感悲哀,而又万般无奈;二,素素先与天水赠答,后为寄和,后竟病至心灰意懒,自焚诗稿,可见二人劳燕分飞的悲剧结局;三,以其诗作来看,的确是锦心绣口,才情两善。

三、朱素臣爱情观念的保守与亮色

(一)素素形象的塑造与妓女人格的涅槃

有学者说:“苏州派在爱情问题上的基本主张是‘发乎情,止乎礼义’;以理节情,情理折衷。最能体现这种创作原则的,要算是朱素臣的《秦楼月》”,又说:“这样一个朴素的爱情故事,经过朱素臣的改编,布满了浓厚的说教气氛,爱情与纲常被勉强撮合在一起”⑩。这一结论自然是有确凿根据的,不过,在“说教”背后,还有一层怨恨、悲哀、苦楚与不平透发出来。

素素对“理”的靠拢由两个重要的情节体现出来:一是吊真娘墓。“红颜同调谁怜汝,青塚知心更数谁?”这是她凭吊真娘时的独白。青楼小名录》记载:“真娘,吴国之佳人也。时人比于钱塘苏小小。死葬吴宫之侧,墓多花草。风雨之夕,时闻弦歌之音。行客慕其华丽,题诗墓树。举子谭铢书绝句于其处曰:虎丘山下冡累累,松柏萧萧尽可悲。何事世人偏重色,真娘墓上独题诗?”⑪曹林娣在《吴地记》“虎丘”条注释中说:“真娘,唐时吴之名妓。传云本姓胡,父母双亡,堕入青楼,擅歌舞书画,守身如玉。后因反抗鸨母压迫,投环自尽。此墓为青年王荫祥所建。”⑫可见真娘其人,做为一个妓女,除了美艳才华而外,令人瞩目感怀者乃其守身如玉之一种坚贞。剧作家让人物出场就去吊真娘,其贞节之人格则一笔即已定下基调。当然,素素凭吊真娘,有两种感情存焉。一是钦敬,一是同情。这种钦敬就是奠定素素贞节之志的心理基础。

另一个重要情节自然是“贞拒”,匪贼劫掠素素后,欲强迫成婚,并以为她女妓而已,会自然顺从,所以对她的拒绝很不以为然:

净:陈素素,你不过烟花女子,今日偏这等撇清么?

旦:奴家虽本烟花,此身已有所属。今日到此,惟有青萍甘蹈,断断白璧难污。(《秦楼月》第十五折)

王、胥二盗杀侍女绣烟后又威胁素素,素素即触石求死。这样,身为妓女的素素在为爱情而舍弃生命的烈举中完成了她的人格涅槃。而这种涅槃对素素来说实为必须。因为她与吕生定情之后就面对一种对其身份、人格、情感的怀疑。先是吕生之仆许秀的劝谏:

浪掷金钱,这也还是小事,相公你试想着,我们何等人家,相公何等身躯,清清白白,讨个青楼进门,难道不要被人嘲笑的?(第十一折)

然后是吕贯的动摇:

“我且权向家中,勉强再住几日,打听素素病体全愈。看他如何相待,再作商量便了。”

“他(许秀)道烟花中人,情谊最少,少甚么,遇客倾心,逢人说嫁,那眉眼叮咛,都是假。”“小生也不敢尽信,却便想着婚姻二字,原自草草不得。终身事相关大,怎敢是处巫山便当家。”“怎么说个恩断义绝,只此素心相对,诗酒可以共娱,何必论姻娅,情粘齿牙,侭和你共整旗枪且斗茶。”

婚姻与情爱,二者本应统一,但在此时的吕贯心中却不乏矛盾之处:情爱可以任性,婚姻却难违理。因此跨越了礼教樊篱的女性,可能会获得男人的一段爱情,却常常失去与此男人一生的婚姻,《莺莺传》的故事即属此种,所以吕贯此刻的踌躇与疏远也是不足为奇的。

但在此过程中,素素的几句宾白和唱词却很有份量,也颇可寻味,不妨视为理解作家思想观念的一扇明窗:

[旦微笑介]:妙哉纪纲也。风絮浪萍,青楼本色。吕郎有此诤仆(指许秀),是严师,亦是益友。使妾闻之,不觉卓然起敬。

[山麻楷]只一句锥心话,令十万青楼一齐声哑。

此处的“微笑”颇有意义⑬,此时此景,素素微笑着说出这样的话来,对许秀是真“敬”吗?对所谓“纪纲”、“青楼本色”真是欣然认同吗?这里面实有一种怨恨,一种悲哀。和前面《述怀》诗中“百年一遭玷,谁复怜我诚。伤哉何所道,弃掷鸿毛轻”对看,其中所含的苦楚不平清晰可见。

而“十万青楼一齐声哑”更从一种普遍的意义上对整个妓女阶层予以了关怀、理解和深切同情。这便是朱素臣的积极价值所在。虽然他也让女性回归理的规范之中,但与其说是以此证明理学之合理,宣扬礼教之神圣,不如说是以此证明女性命运之可悲、揭示礼教因袭之沉重。因为他清楚地看到,如果不通过“理”的烈火的焚烧,女性,特别是妓女,就不能实现人格的涅槃,就不能获得爱情的新生。用理来洗涤自己,这是他为妓女寻找的一条无奈之路。因此我们才看到了“贞拒”这一出戏。

(二)许秀形象的局限与超越

这种对出路的找寻与剧中对陈、吕真挚爱情的传神描写交织在一起,使朱素臣的作品虽然不反礼教,却能于道学之外透出一种温情。这一点可从剧中某些其他人物身上的找到更多表现。

先以许秀为例。许秀一般是被做为忠谏诤言型的义仆形象来看待的⑭。这是从主仆关系中他所秉持的处事原则得出的印象。若从他对陈、吕爱情的具体态度来说,这个人物更有可看之点。

吕贯初与素素交往时,许秀便极力反对,先后拿出祖宗、功名等进行劝诅,在劝阻方式上也巧妙执著,能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吕贯对素素的疏远和动摇就是他苦谏的结果。但是得知素素被劫至匪寨以后,他却竭尽全力去营救。先是找刘将军求助,继而自己乔装打扮,深入虎穴,见到素素以后也忍不住落下泪来,临行前一再问素素可有什么话要带与吕贯,又跋涉赴京,去给吕贯送信。他的言谈,的确时时不忘礼法、功名,但是他的行为,却将那些道学气一步步、一层层地冲淡了。他不能象茗烟之于宝玉那样参透主人种种“荒唐可笑”的心思并代而言之或代而行之或怂恿相随,这或许可视为他的局限之一,于生死之间能赴汤蹈火之原动力是为了主仆之义或许也可视为他的局限之一,然而他毕竟没有任素素在盗匪之处自生自灭,而是多方斡旋以求其生路,这种难得的超越,将传统之“义”涂上了一抹新鲜色调。

另,剧中吕贯之友吴兴太守袁皓、镇国将军刘岳等不仅自始至终都不曾对陈、吕这份感情置一别辞,甚而鼓舞有加、拔刀相助;吕贯本人也虽有动摇却终是一念不移。这些,都使《秦楼月》在整体上形成宽松人道的氛围,让读者对陈、吕的爱情充满期待、充满信心。

换一角度言之,如果朱素臣真是道学家,为什么要写吕贯中了状元又一定要寻娶素素,为什么不实话实说地将本事的结局写入戏里?为什么不让吕贯将素素作为尤物来抛弃呢?这种迥异于唐传奇小说《莺莺传》的故事结局,让我们看到了剧作家的笔经过了时代与历史的冲刷后,某种程度上摆脱了礼法的因袭重负,从而以日渐纯净的色调,为被侮辱被损害的女性以及其爱情勾勒着宽容的空间,也反映出作家本人对男性、对爱情的新鲜的价值期待。

(三)《龙凤钱》及离魂的价值

在朱素臣的爱情剧中,能感到作家对有情人的深深同情,对有情人的深深理解。他总是想找一个出路,让他们既不受理或礼的指责,又能获得感情的归宿,《龙凤钱》也是一例。

《龙凤钱》是以两枚金钱来经纬情节的。剧中写唐明皇游月宫,并在月宫中投下龙、凤钱各一枚,发愿说拾得龙凤钱者,男为翰林,女为次妃。官宦小姐周琴心与书生崔白分别拾得。两人在进宫路上相遇,互生爱慕。但这份爱情遇到了巨大的阻碍:琴心被安置在长信宫等待册封,崔白请旨漫游,两人即便相见也难得机会。正如剧中崔白之仆墨宾所说:“你道皇帝家里的人可是想得来的?”(第十出)于是琴心在宫中抑郁成病,崔白也辗转不能释怀。

这时,作家为主人公想出了一个办法,通明法师先指出这龙凤钱的功用:

“前以广大法力契引吾主游览月宫,掷去龙凤金钱二枚,无非为崔生周氏二人的姻缘张本”。(第九出)

继而崔白向法师求得灵符,摄至琴心魂魄。两人的爱情在半实半虚间开始了。此后又经历了种种波折,才得有情人终成眷属。

在这部戏中,没有出现礼之限制或理之责难,但主人公所面对者乃是至高无尚之皇权、逾越无计之等级。要何种偶然与侥幸才能突出重围呢?作家选择了“离魂”。

事实上,自《倩女离魂》写出男女相爱一件奇闻始,至《牡丹亭》借离魂故事写出杜丽娘之一种至情,离魂已成爱情境界中最为幻美之一种。因为离魂之事必定出于极端痴情之人,离魂之事也必定迫于极端无奈之境。而从这种对真情呼唤的最强音,实际上也可听出剧作家对现实超越的最无力。因为,离魂一方面意味着人物要与相爱之人生死相随,意味着爱情的真挚与坚定;同时也意味着这种相随在现世界中不具可行性,意味着爱情的无望与逃亡。

当然,从戏曲艺术的接受角度考虑,离魂故事中包含着某种程度的世俗倾向;从离魂的思想根源及文化背景考虑,其中显示出神不灭论等民间宗教或信仰倾向。然而,从作家对爱情婚姻的观念而言,又无疑蕴含着作家对人性的理解尊重,对真情的热切呼唤。

结语

在这两部爱情剧中,朱素臣的一个不寻常之处是他对男主人公真情的描绘。在他们心上,爱情不是风流韵事,而是一片赤诚;爱情不因时空阻隔,不因贵贱别移,也不因礼法泯灭。

但朱素臣也有局限之处,即在处理爱情戏的矛盾冲突时,还存在着对理的崇尚与对神道的依赖。朱素臣的这种局限是与明清时期戏曲的整体倾向一致的。周育德曾指出:“明清戏曲家的言情说是在儒释道三教合流的思想土壤上产生的,言情说的倡导者们都无法彻底摆脱传统思想因袭的重负。所以,他们的言情理论和实践都存在着不可避免的缺陷。”⑮还进一步说明,这种局限表现在三个方面:理论上的混乱,向礼的退却,向宗教的退却。

朱素臣的这两个爱情故事,《秦楼月》无疑是表明了作家向礼的回归,而《龙凤钱》则是向宗教的回归。但是,就在这种种回归之中,我们仍可看到作品的本质,都是在写情。礼或者宗教,都只是通向情的一条可行之路,而不是情的归宿或目的。就是说,作品是情本位的,而不是“道”本位;是颂情,而非传道。这对于情与理、情与现实的讨论,仍具有一种新鲜的意义。

从苏州派作家群体的角度考虑,则应看到,虽然我们可以认为,苏州派作家的思想在整体倾向上是趋于传统的,但是这并不妨碍我们在对每一个作家、每一部作品的体味中寻取那些更具体而微的富有个性的甚至具有积极意义的某些独特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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