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文选·赋》“物色”类看先唐物色赋的主题演变——《文选·赋》“物色”类研究之三

2011-08-15 00:44钟其鹏
文艺评论 2011年8期
关键词:潘岳疾苦宋玉

钟其鹏

梁代昭明太子萧统编纂的《文选》是中国现存最早的诗文总集,历来被视为文章渊薮。由于《文选》不是一般的选本,其所涉及的时代自周至梁,选录的作家多达130位(不含无名氏)、作品达 39类 762余篇(首)①,故在客观上能够较为粗略地反映文学的历史演变过程;一些选录较多作品的门类,客观上也能够反映出该类文学发展变化的某些规律。《文选·赋》“物色”类就能大体反映出战国至南朝梁代前期物色赋②的发展规律,且此种发展趋势一直延续至隋代(即先唐)。具体而言,以宋玉《风赋》为代表的战国汉魏物色赋大都有着较强的政教功用,多写同情民生疾苦主题;以潘岳《秋兴赋》、谢惠连《雪赋》与谢庄《月赋》等作品为代表的两晋至隋代物色赋,同情民生疾苦主题逐渐暗弱,悲慨个体生命主题得以彰显。以下试作具体论说,不当处,祈方家指正。

一、同情民生疾苦主题

宋玉的《风赋》是《文选·赋》“物色”类中的第一篇。关于《风赋》的主题,余冠曾经指出:“这篇赋显然不是对风作科学的说明,也不是为描写风而描写风。作者只是借此把王公贵族和平民的生活作对比,指出贵贱贫富不齐和苦乐不均的现象。”③的是。《风赋》所称述的“愈病析酲”④、“发明耳目”的清凉雄风与“驱温致湿”、“生病造热”的恶浊雌风,内涵着宋玉对社会动荡、统治者奢侈、平民百姓困苦的隐忧和愤怨,表现出对民生疾苦的深切同情。宋玉虽不似屈原那样执著于政治理想的实现,没有屈原那种峻洁的人格,但从其作品看,他又有着战国士阶层所具有的独特气质——以道自任和较为强烈的忧世情怀。《风赋》所表现的,正是战国士文化中民胞物与的精神与忧患意识。我们认为,宋玉《风赋》对先唐物色赋同情民生疾苦的主题抒写具有导夫先路的意义。

考察汉魏物色赋,其最主要的主题就是同情民生疾苦。《汉书·艺文志》著录《杂山陵水泡云气雨旱赋》16篇,⑤其中“云气雨旱赋”即《文选》所谓物色赋无疑,然具体何指已不得而知。今所见汉魏物色赋共20余篇(含存目与残篇),其中绝大多数作品的主题与宋玉《风赋》相同,均表现同情民生疾苦主题;与宋玉《风赋》不同的是,汉魏物色赋多以对民生有直接影响的暑、旱、雨、晴等天气现象为题材(约占汉魏物色赋的70%)。贾谊《旱云赋》所写的旱灾,龚克昌先生认为“当是写前元九年春旱”,⑥极是。此赋开篇以“惟昊天之大旱兮,失精和之正理”二句点题,悲悯之情喷薄而出。接着作者以生动形象之笔,铺写天空虽有浓云密布却又消散不雨的景象,其中“阴阳分而不相得兮,更惟贪邪而狼戾”二句,将阴阳乖睽不合与在位者贪邪狼戾之政相关联,指出了旱云不雨的原因,焦虑之中饱含着愤慨。继之以下,赋作极写旱情的异常严重与农夫的极度痛苦,哀民生之多艰:

隆盛暑而无聊兮,煎砂石而烂渭。汤风至而含热兮,群生闷满而愁愦。畎亩枯槁而失泽兮,壤石相聚而为害。农夫垂拱而无聊兮,释其鉏耨而下泪。忧疆畔之遇害兮,痛皇天之靡惠。惜稚稼之旱夭兮,离天灾而不遂。

之后云:“怀怨心而不能已兮,窃讬咎于在位。独不闻唐虞之积烈兮,与三代之风气。时俗殊不还兮,恐功久而坏败。何操行之不得兮,政治失中而违节。”再次从阴阳灾异思想出发,将气象与政治联系在一起,极其深刻地揭示了造成百姓痛苦的根本原因。赋文结尾,作者愁肠如结,痛斥苍天无恩寡德,不仁不信。纵览《旱云赋》全篇,忧时伤政、同情民瘼的主题极其鲜明强烈。汉末著名赋家蔡邕有《霖雨赋》,今仅存六句,其主题已难判定。费振刚认为《霖雨赋》“赋文首二句与《述行赋》序及其正文的始二句皆合……又疑此赋亦作于延熹二年(公元159年)秋。”⑦准此,则《霖雨赋》当以同情民瘼为主题,因为《述行赋》序云:“延熹二年秋,霖雨逾月……人徒冻饿,不得其命者甚众。”汉末王粲、刘桢、曹植等赋家以暑热为题材的同题物色赋,当同作于建安时期。从今存残篇看,这些物色赋的作法与主题均相同无疑,即都先写烈日当空,气热兽喘草枯的暑热景象;再以对比手法,鲜明地表现出上层统治者与平民百姓不同的生活境遇。如曹植《大暑赋》:

炎帝掌节,祝融司方,羲和案辔,南雀舞衡。映扶桑之高炽,燎九日之重光。大暑赫其遂烝,元服革而尚黄。蛇折鳞于灵窟,龙解角于皓苍。遂乃温气赫戏,草木垂干。山溯海沸,少融砾烂。飞鱼跃渚,潜鼋浮岸。鸟张翼而远栖,兽交逝而云散。于时黎庶徏倚,棋布叶分;机女绝综,农夫释耘。背暑者不群而齐迹,向阴者不会而成群。于是大臣迁居宅幽,绥神育灵。云屋重构,闲房肃清。寒泉涌流,玄木奋荣。积素冰于幽馆,气飞结而为霜。奏白雪于琴瑟,朔风感而增凉。

汉魏文士同题共作的物色赋还有王粲《愁霖赋》(存目)与《喜霁赋》(存目)、应玚《愁霖赋》、曹丕《愁霖赋》《喜霁赋》、曹植《愁霖赋》《喜霁赋》、缪袭《喜霁赋》。曹丕《愁霖赋》云:“岂在余之惮劳,哀行旅之艰难。仰皇天而叹息,悲白日之不旸。”作者由自己因霖雨难行,推已及人,想到行旅者的艰辛;缪袭《喜霁赋》所存遗文,一波三折地表现了作者因干旱而忧民生、因霖雨而忧民生、因久雨初霁而为民生欢悦的感情波澜:

嗟四时之平分兮,何阴阳之不均。当夏至之句萌兮,或旱干以历旬。既麰麦之方登兮,洎注潦以成川。忍下民之昏垫兮,弃嘉谷于中田。倬彼昊天兮,旁魄后土。育我黎苗兮,降我伊祜。既垂曜于辰角兮,申劝之以九鳸。何灾沴之无常兮,曾粢盛之弗顾。览唐氏之洪流兮,怅侘傺以长怀。日黄昏而不寐兮,思达曙以独哀。白日时其浩旭兮,云滃勃而交回。雷隐隐而震其响兮,雨霖霖而又隤。察长霤之潺湲兮,若龙门之未开。赖我后之明圣兮,独克躬而罪已。发一言而感灵兮,人靡食其何恃?咨天鉴之遄速兮,犹影响之未彰。屯玄云以东徂兮,扇凯风以南翔。穹苍皎其呈色兮,羲和粲以扬光。农夫欣以敛川,田畯耕于封疆。

两晋时期,物色赋创作极其繁荣,共有五十多篇作品,但在抒写同情民生疾苦的主题上,不仅作品数量极少,而且不如汉魏物色赋鲜明突出。陆云《愁霖赋》与《喜霁赋》是摹拟汉魏文士《愁霖赋》与《喜霁赋》而作的姊妹篇。《喜霁赋》序云:“余既作《愁霖赋》,雨亦霁。昔魏之文士,又作《喜霁赋》,聊厕作者之末,而作是赋”。此二赋是两晋物色赋中写民生疾苦内容最多的作品,《愁霖赋》描写了霖雨给民生所造成的严重灾难:“稼穑沉湮,生民愁瘁”、“天泱漭以怀惨兮,民颦蹙而愁霖”、“遵渚回于淩河兮,黍稷仆于中田”、“外薄郊甸,内荒都城”、“愁音比屋,叹发屡省”;《喜霁赋》则抒发了天空放晴后作者的欣喜之情及对丰年的企盼:“嘉大田之未坠兮,幸神祇之有歆”、“兼明畼而天地爽兮,群生悦而万物齐”、“翼翼黍稷,油油稻粱。望有年于自古兮,希诗人之万箱。原思悦于蓬户兮,孤竹欣于首阳。”然而此二赋最主要的主题并不是同情民生疾苦,而是惜时的悲慨与浓烈的思乡情怀(详后),同情民生疾苦主题让位于悲叹个体生命主题。可见同情民生疾苦主题在两晋物色赋中已呈现出迅速衰落的趋势。

爰及南北朝至隋代,同情民生疾苦主题已经与物色赋渐行渐远。此期物色赋今存30余篇,从遗文看,竟无一篇以同情民瘼为主题,只有个别作品如傅亮《喜雨赋》有一二语及于民生。

二、悲慨个体生命主题

《文选·赋》“物色”类所录潘岳《秋兴赋》、谢惠连《雪赋》与谢庄《月赋》均是表现文人悲慨个体生命主题的作品,向世人昭示着先唐物色赋的主题抒写在晋以后发生了重大的变化。

关于潘岳《秋兴赋》的主题,学界有不同看法,或认为表现了作者厌倦官场,向往隐逸的思想;⑧或认为抒写了作者对个性被束缚的忧患与思考。⑨后说似更合理。由赋序可知,《秋兴赋》作于咸宁四年,此时潘岳32岁,不仅年富力强,而且“才名冠世”,仕进之心极为强烈,故说其时之潘岳厌倦官场与向往隐逸,似有悖于情理。其实《秋兴赋》所悲叹的,正是作者当下“摄官承乏,猥厕朝列,夙兴晏寝,匪遑底宁”,“譬犹池鱼笼鸟”而不得适性自由的悲哀的人生状态;赋序所谓“江湖山薮之思”与赋文结尾遐想自己“反身于绿水”之后“优哉游哉”的隐逸生活,只不过是作者对当下个体生命被束缚的不满的另一种写法。潘岳《秋兴赋》的出现,对中国文学传统“悲秋”主题的最终确立意义重大。“悲秋”主题的出现,缘于先秦时期作家们多次偶然地将“秋天”与个体生命的悲情联系在一起,秋天与悲情并无必然联系,所以蒋寅认为宋玉《九辩》所代表的是先秦偶然的、无意识的感物。⑩此说是有道理的,因为在宋玉《九辩》之后潘岳《秋兴赋》之前,以“悲秋”为主题的物色赋只有曹植《秋思赋》与繁钦《秋思赋》⑪,说明“悲秋”主题其时并没有在文士中形成共识。正是潘岳《秋兴赋》引述宋玉《九辩》悲秋一段文字来悲慨自己的个体生命,才让如履薄冰充满生命悲情的两晋南北朝文士发现,《九辩》不止是一篇宋玉“代屈原设言”⑫的普通作品,其中还有一段描绘秋景的绝好文字——萧索的秋景竟然能够如此圆满准确地传达出个体生命的悲情。文士们因潘岳《秋兴赋》而对“悲秋”主题产生了强烈的共鸣。《秋兴赋》之后,仅赋体文学就涌现出很多以“秋”为题的作品,如曹毗《秋兴赋》、王諐期《怀秋赋》、伏系之《秋怀赋》、徐广《秋赋》、沈勃《秋羁赋》、褚渊《秋伤赋》、萧纲《秋兴赋》《临秋赋》等。这些作品,今所见者全为残篇(有的仅存两句),是否都写“悲秋”主题已不得而知,但肯定有部分作品是通过秋景来悲叹个体生命的,如王諐期《怀秋赋》:“去时来时惨凄,悼秋气之可悲”、伏系之《秋怀赋》:“岂微物之足怀,伤颓龄之告渐”、褚渊《秋伤赋》:“独悲愁而凄惨兮,敛轻裾以归幕”、萧纲《秋兴赋》:“秋何兴而不尽,兴何秋而不伤”,等等。可见,“悲秋”成为中国文学传统的一大主题,潘岳是有贡献的。饶宗颐《选堂赋话》曰:“明汪芝《明西麓堂琴统》云:‘宋玉负才放志,感秋气而有悲哀之叹,后人因被之微轸。’……《自远堂》、《天闻阁》诸谱均有此曲。此后人理《九辩》之秋声,以入琴也。自潘岳《秋兴赋》隐括其语,赋家赓作。”⑬饶氏于此宋潘并举,似乎也肯定了潘岳对“悲秋”主题的贡献。

在两晋至隋代的赋作中,不独以“秋”为题材的物色赋多写个体生命之悲情,以时序推迁、季节交替为题材的物色赋亦然。陆机《感时赋》在详细描写了层云、坠雪、寒冰、冽风、枯枝、落叶、空山、涸川、宇宙、鱼兽与猿鸟等种种寒冬的景象之后,云:“矧余情之含瘁,恒睹物而增酸。历四时以迭感,悲此岁之巳寒。抚伤怀以呜咽,望永路而汍澜。”在抒发乡思的悲愁中饱含着对生命的忧叹。陆云《岁暮赋》嗟老叹逝,极写生命之悲。赋序曰:“自去故乡,荏苒六年,惟姑与姊,仍见背弃。衔痛万里,哀思伤毒,而日月逝速,岁聿云暮。感万物之既改,瞻天地而伤怀,乃作赋以言情焉”;赋文在痛悼亲人去逝的同时,强烈地抒发了年华易逝、生命短促的痛苦:

寒与暑其代谢兮,年冉冉其将老。丰颜晔而朝荣兮,玄发粲其夕皓。感芳华之志学兮,悲时暮而难考……悲人生之有终兮,何天造而罔极!仰悲谷之主中兮,顾悬车而日昃。百年迅于分嘘兮,千岁疾于一息。咏大椿之万祀兮,同蟪蛄于未识。岁难停而易逝兮,情艰多而泰寡。

谢灵运《感时赋》(并序)亦云:

夫逝物之感,有生所同,颓年致悲,时惧其速,岂能忘怀,乃作斯赋。

相物类以迨已,闵交臂之匪赊。揆大耋之或遄,指崦嵫于西河。鉴三命于予躬,怛行年之蹉跎,于鹈鴂之先号,挹芬芳而夙过,微灵芝之频秀,迫朝露其如何。虽发叹之早晏,谅大暮之同科。

大谢在时序的流转中之所以对鹈鴂、春花、灵芝、朝露等物候触目惊心,极其敏感,原因在于它们意味着春去暑来,时光匆匆,意味着年华流逝,个体生命行将走到尽头。其后,此类主题得到延续,如萧纲《晚春赋》,亦抒写了同样的生命悲情,其云:“待余春于北阁,藉高宴于南陂。水筛空而照底,风入树而香枝。嗟时序之回斡,叹物候之推移。”

两晋至隋代以气象和天象为题材的物色赋亦多写悲慨个体生命主题(这与汉魏同题材物色赋多写同情民生疾苦主题有着明显的差别),《文选·赋》“物色”类所选录的《雪赋》与《月赋》,就是此类作品的典型代表。谢惠连《雪赋》一则描绘雪之奇丽,二则颂扬“凭云升降,从风飘零。值物赋象,任地班形。素因遇立,污随染成”的雪格,表现出在世事难料的南朝时代,作者持雪“不固其节”之品格以自保生命的抗争与无奈。《月赋》则通过对月升月落清幽景物的描写,表现出谢庄“亲懿莫从,羁孤递进”,生命孤危的忧伤情怀。较为典型的作品还有晋代陆云《愁霖赋》、《喜霁赋》与嵇含《困热赋》。如前所述,《愁霖赋》、《喜霁赋》是陆云摹拟汉魏文士《愁霖赋》与《喜齐赋》而作的物色赋,虽然也有部分内容描写民生疾苦,但惜时的悲慨与浓烈的思乡情怀才是最为重要的主题。其《愁霖赋》云:

永言有怀,感物伤心。结南枝之旧思兮,咏庄舄之遗音。羡弁彼之归飞兮,寄予思乎江阴。渺天末以流目兮,涕潺湲而沾襟。何人生之倏忽,痛存亡之无期?方千岁于天壤兮,吾固已陋夫灵龟。矧百年之促节兮,又莫登乎期颐。哀戚容之易感兮,悲欢颜之难怡。考伤怀于众苦兮,悲此日之屡晏。

其《喜霁赋》亦云:

四时逝而代谢兮,大火忽其西流。年冉冉其易颓兮,时靡靡而难留。嗟沈哀之愁思兮,瞻日月而增忧。感年华之行暮兮,思乘烟而远游。

无论是写羁旅他乡思归的愁苦,还是人生短暂的感慨,都是对个体生命的悲叹。“值得注意的是,《喜霁赋》本来写的是喜悦之情,但作者却不知不觉地由‘喜霁’而滑向了‘愁时’。这种由喜而愁的情绪的自然变化,似乎在不经意间表明了他心中的生命之悲是无法排遣的,也是无所不在的。”⑭的然。嵇含《困热赋》今仅存序文,云:

夫闰于夏则崇暑,在冬则增寒。永熙元年,闰在仲夏,三伏之节始奏,商秋之辰未期。余以下里贫生,居室卑陋,湫巷不来清风,短庑不足增荫,外因流汗,内怀烦暵:叹彼夏屋之士,口厌珍味中,体逸高廊;并天而寒暑殊,同世而忧乐异矣。

序文通过对比手法表现社会不同群体“并天而寒暑殊,同世而忧乐异”的不同际遇,其题材与手法很容易让读者联想到宋玉《风赋》与汉魏时期王粲、刘桢、曹植诸人的《大暑赋》,然而作者所悲叹的只是自己(“余”)的个体生命,并非《风赋》中的“庶人”与《大暑赋》中的“征夫”、“黎庶”、“织女”等下层民众的命运。在主题抒写取向上,晋至隋代物色赋大异于战国汉魏物色赋,于斯亦可见一斑。

其实,随着士人生命意识的觉醒,抒写悲慨个体生命主题的物色赋在汉末建安时期就已经出现,如曹植《秋思赋》云:“居世兮芳景迁,松乔难慕兮谁能仙?长短命也兮独何怨?”其《感节赋》亦云:“惟人生之忽过,若凿石之未燿”、“匪荣德之累身,恐年命之早零。”只是由于建安文士的政治意识过于强烈,所以他们的生命悲慨往往是出于拯时救物、建功立业的理想的不能实现。在建安诗歌中,固然多对个体生命的悲叹,但更多更强烈的是文士忧时伤政的情怀与对功业的渴望。物色赋亦如此。建安物色赋不少,但写同情民瘼主题的作品多(前文已述),悲慨个体生命主题的作品少,较为明显的只有曹植后期所作的《秋思赋》、《感节赋》与繁钦的《秋思赋》。然陈思在此二赋中对个体生命悲慨的底色,分明是其建功立业的壮志;繁钦《秋思赋》写乡关之思与身世之感,但最主要的却是“嗟王事之靡盬,士感时而情悲”的忧世之叹,这是拯时救物、渴望功业、焦虑万分而慷慨悲歌的建安本色的典型展现,与晋至隋代物色赋所抒写的于离乱之中只是悲慨个体生命的情绪有着本质的不同。

三、结语

综上所述,《文选·赋》“物色”类所录作品能够大体反映出先唐物色赋主题发展演变的基本规律——由对群体生命的关注转向对个体生命的悲叹,即以宋玉《风赋》为代表的战国汉魏物色赋大都有着较强的政教功用,多写同情民生疾苦主题;以潘岳《秋兴赋》、谢惠连《雪赋》与谢庄《月赋》等作品为代表的两晋至隋代物色赋,同情民生疾苦主题逐渐暗弱,悲慨个体生命主题得以彰显。之所以如此,原因在于此二期文士不同的思想意识与赋学观念。就思想意识而言,战国汉魏文士大都有着强烈的参政意识与担当天下的精神,而民生问题则是政治的重要内容,是文士表现其担当天下情怀的重要方面;两晋至隋代,伴随着儒学的衰落与玄风的盛炽,身处战乱频仍、政权迭变、危机四伏、动辄得咎环境中的赋家如陆机、陆云、潘岳、谢惠连、谢庄诸人,其社会责任感几乎到了荡然无存的程度,既无贾谊敢于担当道义的悲天悯人的情怀,亦无建安文士拯时救物、忧时伤政的慷慨胸襟,甚至没有宋玉曲谏君王的勇气,他们的生活与下层民众渐行渐远,所看到的只是个体生命朝不保夕如履薄冰的艰险。就赋学观念而言,汉魏主流的赋学观都认为赋体文学与政治有关系,班固将赋看作“或以抒下情而通讽谕,或以宣上德而尽忠孝”的讽谏与颂美工具,曹丕认为包括诗赋在内的文章是“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在提高文学地位的同时也强调了文学具有治理国家的政治效用。专事赋学研究的冷卫国先生认为,强调“情”是两晋的一种赋学观念⑮,的是。南朝赋作亦主“情”,刘熙载云:“齐、梁小赋……虽小却好,盖所谓‘儿女情多,风云气少’也。”⑯要之,主张赋体文学写“情”是晋至隋代的一种赋学观念应该是没有问题的。通过以上分析,可知晋至隋代物色赋多写对个体生命的关注也就在情理之中了。总之,从《文选·赋》“物色”类所录作品可以发现先唐物色赋主题发展演变的基本过程;先唐物色赋的主题演变,与不同时代的不同士风、不同赋学观念有着密切的关系。

①据《文选》(胡克家刻李善注本)统计。

②《文选·赋》“物色”类之“物色”,其内涵当指“在时间流逝中变幻的自然物象”,其外延应包括风雨雷电等天气现象、春夏秋冬之四季变幻景物与日月星辰等天文现象(详拙文《南朝“物色”考辨》,刊于《广西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1年第1期)。萧统所谓物色赋,即指以气象、时序、天象为题名赋的作品。今检严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费振刚《全汉赋校注》、虞世南《北堂书钞》与徐坚《初学记》等典籍,得先唐物色赋110余篇(含存目与残篇)。

③余冠英《〈风赋〉介绍》,《文学知识》,1959年第12期。

④出自萧统《文选》(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下文所引先唐物色赋除《文选·赋》“物色”类四作引自《文选》(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外,其余均引自严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商务印书馆1999年版)与费振刚《全汉赋校注》(广东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二书,不复注。

⑤班固撰,颜师古注《汉书》,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1752页。

⑥龚克昌《贾谊赋论》,《中州学刊》,1985年第4期。

⑦费振刚《全汉赋校注》(下),广东教育出版社2005版,第943页。

⑧王琳《潘岳赋论》,《山东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93年第5期,第96-97页。

⑨王德华《论潘岳〈秋兴〉、〈闲居〉二赋的创作心态》,《浙江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93年第6期。

⑩蒋寅《古典诗学的现代诠释》,中华书局2003版,第204页。

⑪繁钦《秋思赋》,《初学记》作《秋思赋》,严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商务印书馆1999年版)与费振刚《全汉赋校注》(广东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均作《愁思赋》。

⑫《九辩》是宋玉“代屈原设言”的作品,王逸《九辩序》云:“宋玉者,屈原弟子也。闵其师,忠而放逐,故作《九辩》以述其志”(洪兴祖《楚辞补注》,中华书局1983年版)。对此问题,力之《从〈楚辞〉成书之体例看其各非屈原作品之旨》(收入力之《〈楚辞〉与中古文献考说》,巴蜀书社2005年版)等论文辨之甚精,可参。

⑬何沛雄《赋话六种》(增订本),三联书店1982版,第112页。

⑭郭建勋,玄桂芬《论陆云的辞赋》,《中国文学研究》,1999年第4期。

⑮详冷卫国《陆机陆云的赋学批评》(刊于《齐鲁学刊》2005年第5期)、《东晋赋学批评的分期及时代特征》(刊于《北方论丛》2005年第5期)诸文。

⑯刘熙载《艺概》,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12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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