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衡赋作中的汉代信仰、礼仪民俗

2011-08-15 00:44王渭清
文艺评论 2011年8期
关键词:张衡天子仪式

王渭清

作为东汉中叶一位成就非凡的科学家、思想家、文学家,张衡在汉代乃至整个中国文化史上都具有卓越的地位。其诗文,风骚并举,气韵俱佳,或激扬文字,指点江山;或铺采摛文,彰显才学;或优柔婉丽,情意缠绵,其创作具有鲜明的雅文学特色。然而值得注意的是,在张氏诗文中,风俗文化景观在其创作中时时显露,从而使得他的诗文显示出波澜壮阔、五彩斑斓、雅俗共赏的特有风貌。精心描刻、展示时风时俗是张衡诗文创作中一道亮丽的风景。

一、信仰民俗

1.大傩

以傩仪为核心,以傩舞、傩戏、傩艺、傩俗为主要内容的傩文化,是中国最古老、生命力最顽强、历史积淀最深厚的口头与非物质文化遗产。它起源于远古狩猎时代对付野兽的驱逐法术和巫术,植根于自然崇拜、图腾崇拜、祖灵崇拜、神鬼崇拜和巫术崇拜的沃土,发端于上古的夏商,形成于周而规范于“礼”。其中“大傩”是由方相氏装扮成熊图腾率领百隶在皇宫中“索室殴疫”。高诱在《吕氏春秋·季冬记》注中说:“大傩,逐尽阴气为阳导也”,意在调和阴阳二气,以使来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礼记·月令》载季冬“命有司大傩,旁磔,出土牛,以送寒气”。以“阳畜”的狗牲阻挡和消除阴气,狗牲、土牛皆具有巫术意义。东汉时期,大傩的驱逐队伍和仪式活动进一步扩大。驱逐的对象已由商周时期含混模糊的简单概念“疫”(鬼),扩大到侵害人们生活各个方面的疫疬、凶兽、鬼怪、恶梦和不祥。张衡《东京赋》对大傩之礼的描述可视为东汉早中期的傩制的实录。赋云:

尔乃卒岁大傩,殴除群厉。方相秉钺,巫觋操茢。侲子万童,丹首玄制。桃弧棘矢,所发无臬。飞砾雨散,刚瘅必弊。煌火驰而星流,逐赤疫于四裔。然后凌天池,绝飞梁。

捎魑魅,斫獝狂,斩蜲蛇,脑方良。囚耕父于清泠,溺女魃于神潢。残夔魖与罔像,殪野仲而歼游光。八灵为之震慑,鬾蜮与毕方。

度朔作梗,守以郁垒,神荼副焉,对操索苇。目察区陬,司执遗鬼。京室密清,罔有不韪。

于是阴阳交和,庶物时育……

和秦—西汉傩制相较,张衡时代的傩礼增加了不少细节,不仅复杂了许多,也更具有观赏性和娱乐性。《东京赋》中所描绘的宫廷大傩仪式可分为三段来读①。从第一段描述来看,东汉早中期的宫廷傩仪每年只有一次大傩之礼。仪式开始,方相挥舞着钺斧,率领着身穿红色衣裙,头上包着红色头巾的侲子②和巫觋呐喊驱疬,应当还有惊天动地的鼓声。巫觋拿着桃枝扫帚用力打鬼,侲子们有的用桃弓苇矢射鬼,有的用瓦砾砸鬼,有的用盛满水的盆和装满水的桶泼鬼。接着,大队骑兵举着火把,飞速地将鬼疫赶出宫门外的远方去。最后,还有一个“凌天池,绝飞梁”的细节,意思是把天池上的飞桥拆掉,使鬼疫不能再来。

第二段是“吓鬼词”的内容。首先是对付九种鬼疫的办法:杀山泽之疫“魑魅“;斫凶残、乖张的无头鬼“獝狂”;斩蛇精“蜲蛇”的七寸颈;砍下食人脑之鬼“方良”的脑袋;将旱魔“耕父”、“女魃”分别囚禁浸溺于深渊“清泠”、“神潢”;杀虚耗财物之鬼“夔魖”;杀木石之鬼、水泽之精“罔像”;“野仲”和“游光”③是一个危害人的群体,共有兄弟八鬼,所以要用殪和歼的双重办法来灭掉它。进而是对鬼疫的威胁之词“八灵为之震慑,况鬾蜮与毕方”。意谓连八灵之神也被这驱傩大礼所震慑,更何况你们这些弱小衰老的鬼魅!

第三段是傩礼仪式后的设置、傩礼之礼意和傩礼的意义。赋的最后四句,首先是说仪式之后要设置桃梗,让“郁垒”、“神荼”二神严密监视宫廷内外,如有遗漏的恶鬼,要将其捉拿处置。其次,交代了东汉早中期驱傩的宗旨所在,大意是说:经过如此严密繁复的驱疫活动,宫廷里便干净了,再没有不美好的事物了。于是,阴阳调和、风调雨顺,来年必定五谷丰登。

张衡《东京赋》中对傩仪生动而翔实的记载,既是古代城市文化的生动再现,又为研究我国古代的鬼神观念、节日礼俗以及傩戏本身的发展提供了极为珍贵的资料。

2.承露盘与祈寿

乞求长生不老是古代人们内心的渴望,为了实现这一虚幻的梦想,除了寻觅神仙之外,人们往往还要借助一定的物质手段,以期达到延年益寿的目的。这些物质手段除了炼丹服药等之外,古代帝王们还曾以铸造承露盘承接天露的方式来实现长生之梦。承露盘是承接天露的器具,得来的天露用以和药,古人以为服用后可以长生。因此,承露盘实际上寄托着一种祈祷长生的愿望。

关于承露盘的最早记载始于汉武帝时期。汉武帝迷信神仙,热衷长生之术。《史记》卷十二《孝武本纪》曰:“其后则又作柏梁、铜柱、承露仙人掌之属矣。”注引苏林曰:“仙人以手掌擎盘承甘露也。”张衡在《西京赋》中不仅描述了这种器具,并且对仙掌承露的心理内蕴做了详细的铺述。赋云:

立修茎之仙掌,承云表之清露。屑琼蕊以朝飧,必性命之可度。美往昔之松乔,要羡门乎天路。想升龙于鼎湖,岂时俗之足慕。若历世而长存,何遽营乎陵墓!

赋文很明显地透露出承露盘作为一种企图绝地通天的物质手段所具有的神秘色彩,它寄托着汉代人们长生不老的梦想。

3.祓禊

祓禊原本是一种驱凶避邪的风俗,在水滨洗濯,清去宿垢,祛邪祈福。祓,意即祓除,是一种除灾祈福的仪式。此种仪式,起源甚早,至晚在春秋已经有之。《左传·僖公六年》有“昔武王克殷,微子启如是,武王亲释其缚,受其壁而祓之”的记载,其注曰:“祓,除凶之礼”。祓作为驱邪仪式,形式多样,有水祓、火祓、声祓等,其中尤以水祓最为常见。在汉代,祓禊既有暮春之祓,也有秋祓。暮春之祓在三月上巳,不必三月三日,而自魏以后但用三月三日,不必逢巳。④因此,上巳节在汉代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节日。巳,是福的意思。据《韩诗》:“郑国之俗,三月上巳,之溱、洧两水之上,招魂续魄,秉兰草,祓除不祥。”上巳水边招魂祓除,以求福分在汉代颇为流行,三月上巳“官民皆洁于东流水上,曰洗濯祓除去宿垢疢为大洁”⑤。汉代长安的霸水、洛阳的洛水都是当时上巳节祓除修禊的热闹场所,《后汉书·周举传》载:大将军梁商在“三月上巳日,大会宾客,宴于洛水”,《西京杂记》同样有“三月上巳,张乐于流水”的记述。祓禊的巫术意义逐渐融入了较多的出游娱乐因素。原本是“洁于水上”的祛邪仪式,后来逐渐与游宴娱乐结合,演变成“曲水会”、“分流行觞”、歌舞饮宴的娱乐活动。张衡《南都赋》中关于祓禊的一段描述再现了当时载歌载舞的娱乐场面。其赋云:

于是暮春之禊,元巳之辰方轨齐轸,祓于阳滨。朱帷连网,曜野映云。男女姣服,骆驿缤纷。致饰程蛊,偠绍便娟。微眺流睇,蛾眉连卷。

于是齐僮唱兮列赵女,坐南歌兮起郑舞,白鹤飞兮茧曳绪,修袖缭绕而满庭,罗袜蹑蹀而容与。翩绵绵其若绝,眩将坠而复举。翘遥迁延,蹩躠蹁跹。结九秋之增伤,怨西荆之折盘。弹筝吹笙更为新声。寡妇悲吟,鹍鸡哀鸣。坐者悽欷,荡魂伤精。

于是群士放逐,驰乎沙场。騄骥齐镳,黄间机张。足逸惊飙,镞析毫芒。俯贯鲂鱮,仰落双鸧。鱼不及窜,鸟不暇翔。

尔乃抚轻舟兮浮清池,乱北渚兮揭南涯。汰兮船容裔,阳侯浇兮掩凫鷖。追水豹兮鞭蝄蜽,惮夔龙兮怖蛟螭。

于是日将逮昏,乐者未荒。收驩命驾,分背回塘。车雷震而风厉,马鹿超而龙骧。夕暮言归,其乐难忘。

在暖风融融的暮春时节,人们相约走到流水旁,祓除秽气,这是一个热闹欢娱的节日,人们轻歌曼舞,长袖飘飘,伴随着翩跹舞姿的是凄婉动人的音乐。除了歌舞表演之外,岸边还有人比赛马术和箭术,快马飞驰,弯弓射箭,使得鸟不及翔,鱼不及窜。水中则有飞舟竞渡,搏击中流,使得夔龙惊怖,蛟螭胆寒。从早到晚,人们都沉浸在无比的欢快之中,快乐的狂欢一直持续到黄昏,大家才依依不舍地离去。从赋文所描绘的热闹场景不难看出,祓禊在汉代已由单纯的礼俗活动延展为一种大众性的文化活动,其具体内容显然已超越了祓禊本身,除了驱邪迎祥之外,其娱乐与交际的功能更为明显。

二、礼仪民俗

1.籍田之礼

藉田,亦称籍田,是指古代帝王在春耕之前亲耕农田,以奉祀宗庙,而且寓有劝农之意。藉田之礼起源甚早,在《诗经》之中即有关于藉田的内容。《诗·周颂·载芟序》:“载芟,春藉田而祈社稷也。”《传》:“藉田,甸师氏所掌,王载耒耜所耕之田,天子千亩,诸侯百亩。藉之言借也,借民之力,故谓之藉田”。又《汉书》卷四《文帝纪》:“春正月丁亥,诏曰:‘夫农,天下之本也,其开藉田,朕亲率耕,以给宗庙粢盛’。”张衡《东京赋》记录了天子藉田之礼。赋云:

及至农祥晨正,土膏脉起,乘銮辂而驾苍龙,介驭间以剡耜。躬三推于天田,修帝籍之千亩。供禘郊之粢盛,必致思乎勤己。兆民劝于疆场,感懋力以耘耔。

赋中描述了天子藉田的具体仪式,所谓三推”之礼,意谓推耜三下。天子的动作仅仅是象征性的,其意旨在于以亲历亲为的仪式来劝农稼穑。并以此来弘扬农为邦本的重农传统,通过劝农稼穑来使百姓丰衣足食、安居乐业,从而获得国泰民安的天下大治。

2.郊祀之礼

郊祀之礼是指祭祀天地、山川诸神。这一古老的祭祀活动在汉代得到了重视和发扬。汉初自高祖刘邦始,便十分重视郊祀祭仪。刘邦重祀诏》云:“吾甚重祠而敬祭,今上帝之祭及山川诸神当祠者,各以其时礼祠之如故”,而且刘邦还让唐山夫人制作“祀神之乐”和“祀祖庙乐章”。到了武帝时代,一方面武帝“初即位,尤敬鬼神之祀”⑥,另一方面,“其春(元鼎六年,公元前111年),既灭南越,嬖臣李延年以好音见。上善之,下公卿议,曰:‘古之祠天地皆有乐,而神祗可得而礼。’……于是塞南越,祷祠泰一、后土,始用乐舞”⑦。从而定郊祀之礼。降及东汉,光武帝刘秀仍十分重视郊祀祭。《后汉书·祭礼志上》曾记有“建武元年,光武即位于鄗,为坛营于鄗之阳。祭告天地,采用元始中郊祭故事”。所谓“元始中郊祭故事”,正是西汉末哀帝罢“郑、卫之乐”而存“郊祭乐”的时候。所以,东汉实际上仍承继武帝时乐府所规定的郊祀祭祀旧规,祭礼必以歌舞相伴。《后汉书·祭祀志上》云:“陇、蜀平后,乃增广郊祀。……凡乐奏《青阳》、《朱明》、《西皓》、《玄冥》,及《云翘》、《育命》舞。”又范书《祭礼志中》:“立春之日,迎春于东郊,祭青帝句茫。车旗服饰皆青。歌《青阳》,八佾舞《云翘》之舞”。张衡在《东京赋》中记述了东汉时期的郊祭之礼。赋云:

尔乃孤竹之管,云和之瑟,雷鼓鼝鼝,六变既毕,冠华秉翟,列舞八佾。元祀惟称,群望咸秩。扬槱燎之炎炀,致高烟乎太一。神歆馨而顾德,祚灵主以元吉。

伴随着祭礼的是隆隆的鼓声和动听的丝竹之乐以及整齐的八佾之舞:舞者头带建华冠,手持野鸡尾,列成八行方队,表演天子之舞迎接群神。用槱燎⑧祭祀完天神太一,又遍祭山川诸神,神灵在一片欢娱中安享祭祀,降下福分。由此可见,郊祀祭仪式的整个过程载歌载舞,场面宏大,当中包含了极为浓郁的娱乐气息。

3.大射之礼

射礼是中国古代重要的礼俗,分为大射礼和乡射礼。大射之礼在周代属嘉礼,后属军礼。起源于上古氏族社会的军事教育。即天子率诸侯、卿、大夫、士进行的射礼,常在祭祖、祭神前进行,并以射选定贡士,其规模在诸射礼中最为盛大,后世帝王举行,表示重视武备。大射礼仪还伴随有钟鼓乐舞,气氛热闹欢快。《东京赋》详细地描述了东汉时期的大射礼仪。赋云:

春日载阳,合射辟雍。设业设虡,宫悬金镛。鼖鼓路鼗,树羽幢幢。于是备物,物有其容。伯夷起而相仪,后夔坐而为工。张大侯,制五正,设三乏,厞司旌。并夹既设,储乎广庭。于是皇舆夙驾,于东阶以须。消启明,埽朝霞,登天光于扶桑。天子乃抚玉辂,时乘六龙。发鲸鱼,铿华钟。大丙弭节,风后陪乘。摄提运衡,徐至于射宫。礼事展,乐物具。《王夏》阕,《驺虞》奏。决拾既次,雕弓斯彀。达余萌于暮春,昭诚心以远喻。进明德而崇业,涤饕餮之贪欲。

在温暖的三月天里,天子与诸侯在辟雍宫举行大射礼。摆上钟磬架,四面悬挂大钟。只是鼓就有大鼓、小鼓、四面鼓,鼓架上还装饰着羽毛,各种礼物都已准备好,样样物品都有装饰。有人扮演伯夷站立作为司仪,有人扮演舜时的乐官后夔坐着当乐工。张起大箭靶,围绕靶心画上五色彩环,陈设三个皮制的屏障,遮避报靶人的身体。夹箭器已经备好,储放在广大的庭院当中。皇帝的车乘清晨起驾,车驾正停候在东阶,等待启明星消失,朝霞散去,太阳从东方升起。于是,天子登上玉辂,驾着六匹骏马。操起鲸鱼形的钟槌,敲响刻着篆文的大钟。大丙驾车缓缓行进,风后陪伴君王随行⑨。车上装饰着摄提星随着斗柄运转,车驾徐徐行至举行射礼的辟雍宫。礼仪开始,乐器俱备。先奏《王夏》曲,后奏《驺虞》乐,决拾⑩已经戴好,雕弓已经拉满。在射礼中选拔贤能之士,皇帝的仁德广布四海。

4.养老之礼

孝道是中国古代社会的基本道德规范,孝的观念源远流长,甲骨文中就出现了“孝”字。《诗经》中则有“哀哀父母,生我劬劳”、“哀哀父母,生我劳瘁”的咏叹。而关于敬老、养老的专门史料记载可以追溯到两千多年前。《礼记·王制篇》说:“周人养国老于东胶,养庶老于虞庠。”又说:“凡养老,有虞氏以燕礼,夏后氏以飨礼,殷人以食礼,周人修而兼用之。五十养于乡,六十养于国,七十养于学,达于诸侯。”此所谓“国老”,就是卿大夫一级年老致仕的封建贵族;所谓“庶老”,就是庶民百姓中德高望重的长者。周代的学校就是官学,把“国老”、“庶老”们安排在官学养老,让他们兼任学校的老师,传播知识,推广教化。元代马端临在《文献通考·学校考》中也说:“古者天子之视学,多为养老设也,虽东汉之时犹然。自汉以后,养老之礼浸废,而人主之幸学者,或以讲经、或从释奠,盖自为一事矣。”由此可见,东汉时养老之礼犹存。

张衡《东京赋》这样描绘当时的养老之礼。赋云:

日月会于龙狵,恤民事之劳疚。因休力以息勤,政欢忻于春酒。执銮刀以袒割,奉觞豆于国叟。降至尊以训恭,送迎拜乎三寿。敬慎威仪,示民不偷。我有嘉宾,其乐愉愉。声教布濩,盈溢天区。

在畅饮春酒以尽欢乐之情之后,天子举行养老之礼。从“日月会于龙狵”一句来看,养老之礼应在夏历十月,此时正值日月会合于龙狵星座。养老的仪式是这样的:天子手执柄上有铃的銮刀,袒露右臂宰割牲畜,并亲捧酒杯肉碗献给三老五更,天子走下宝座,态度恭顺,屈身拜迎拜送乡间的三老,以此昭示天下敬养老人。整个仪式严肃而慎重,显示出庄重的威仪。

三、余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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