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翠
宰相一词最早见于《韩非子·显学》,“明主之吏,宰相必起于州部,猛将必发于卒伍。”①此宰相只是对掌握国家政权大官的泛称。真正把宰相作为国家第一宰辅名称的只有辽朝一代,其他历朝名称各异,秦汉称丞相、相国、二公,魏晋为三省长官,唐宋是中书、门下、尚书二省长官及同平章事,明清则是大学士、军机大臣,这些官员都是没有宰相之名的宰相。
关于唐代宰相群体的研究文章②,在宰相家庭出身问题上意见基本一致,即认为唐代宰相大多出身世家大族,出身寒素者并不多见。确实,虽然关于唐代宰相数量说法不一,但就其比例来看,出身豪门者占据较高比例。关于唐代宰相数量有373人说,381人说和366人说③。不管哪种说法,家庭出身比例差距都不大。傅衣凌先生《唐代宰相地域分布表》认为,关内、河北、河南、河东四道占宰相总数的85.7%。而这些地区正是核心权力集团的所在地。毛汉光先生提炼并拓展陈寅恪“关陇”理论中的核心区与核心集团概念认为,这是关陇势力与其他集团势力相互博弈平衡的结果。毛先生认为,所谓寒素也是相对而言,这些人相对世家大族被称为寒素,却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平民甚至贫民。所以,是否有唐代宰相出自平民或者贫民之家,有待考实。
家庭出身与入仕途径密切相关。按内藤湖南的唐宋变革理论,唐代乃是贵族政治,政治出于贵族集体决议,政出公卿乃是政治的常态,宰相作为公卿首席代表出自各个政治集团是很正常和自然的。汪钱指出,唐高祖偏好任用关陇人士,太宗则提拔山东微族,以图加强对山东的控制④。庄昭认为,唐太宗在确保以关陇集团为核心力量的同时,注意吸收山东、南方的士族地主以及庶族寒门人士,扩大了用人地域范围,加强了统治。⑤
唐人入仕途基本上有四条:举荐、行伍、门荫和科举。举荐这一入仕方式的阶层特征显著,有九品遗风。其结果是唐代三百多位宰相集中分布于98个新旧门阀氏族中,“或父子相继居相位,或累数世而屡显”,有一门出15名宰相者⑥,此时举荐制度与宰相累出世家现象水乳交融,难分因果。军功也是拜相的方式,出将入相是这一时代为官者的理想境界。行伍出身的宰相不在少数,这与宋代迥异。门荫与举荐制度密切相关,有时候甚至难以分清两者的区别。科举被视为打破权力垄断的信号,随着时间的推移非世族出身者有所增加,但这一现象并不是科举兴起这一单纯原因所能解释的。科举制度下似乎所有人拥有平等的竞争机会,但正如毛汉光所说“一般想象科举为寒素开路,这需要政治社会上其他条件配合,单纯制度改变并不能立见功效”,⑦该制度背后所隐藏的经济文化因素的影响姑且不提,只说唐代的状元并不是晋升之重要资本,远不像后来宋代状元那么风光就可见唐代的科举并不是当时的重要入仕途径。因为唐代每年录取的进士人数不多,一般只有二、三十名。据《文献通考》记载,唐代总共录取进士6637名。但是当时全国各级文武官员的人数,在同一年内共有一万三千余人。例如武周时期,宰相73人中进士出身者仅11人,占宰相总数15%强。玄宗时宰相34人只有7人是进士。肃宗时宰相16名,进士出身者只有4人。代宗时期宰相12名,也只有4人是进士⑧。
综上,唐代宰相大部分出身世家大族,入仕方式也以举荐为主,所以累世公卿现象仍连绵不绝。军功也是入仕的重要途径,军功拜相是当时士人的憧憬之一。相对而言,科举在诸多入仕方式之中并没有后世的显赫地位。
据目前研究成果,五代五十四年间共任命宰相54人次,46人⑨。综合考察这46人,其家庭出身与唐代宰相相比,具有多样性特点。
唐代宰相多来自世家大族,而五代宰相出身复杂的多,有行伍、官吏、幕僚、寒门甚至家奴。行伍出身者如韩建、王建立、王峻、赵凤。官吏出身者如张策,杜晓。幕僚出身者如敬翔、姚洎。寒门出身者如郭崇韬、冯道。当然亦有出身世家大族者,如《新五代史·张文蔚传》:
梁太祖立,仍以(张)文蔚为相,梁初制度皆文蔚所裁定。
《新五代史·豆卢革传》:
豆卢革,父攒,唐舒州刺史。豆卢为世名族,唐末天下乱,革避地之中山,唐亡,为王处直掌书记。庄宗在魏,议建唐国,而故唐公卿之族遭乱丧亡且尽,以革名家子,召为行台左承相。庄宗即位,拜同中书门下平章事。
《旧五代史·卢程传》:
卢程,唐朝右族。祖懿,父蕴,历仕通显。……程褊浅无他才,惟矜恃门地,口多是非,笃厚君子尤薄之。……命为平章事。
与唐代相比,五代宰相的家庭出身变化很大。唐代虽然也有不次升迁至于宰相者,但属凤毛麟角,“369位唐代宰相只是98个士族的后裔”⑩,唐代出身于士族的宰相约占总数的65.8%⑪,相比之下,五代时期46位宰相中,郡望与籍贯吻合的仅14位,约占总数的30.4%,排除出身下层的庶族,更所剩无几。出身于传统士族家庭的宰相,到五代时期已,十分少见。同时一大批来自下层的庶族,则通过各种途径,登上了宰相高位,这一特点与唐代己不可同日而语。
家庭出身与入仕途径密切相关。从进士出身的官员很少⑫,从进士到宰相者更少,大多数人还是依靠其门第获得的才学品德、政治能力、身份地位甚至门第本身而晋升相位。五代46位宰相的入仕途径则相对多样化,有行伍、进士、明经、幕僚等。具体而言:24人出身进士,其比例为55.8%;5人为吏职出身,约占总数的11.6%;4人为幕僚出身,约占9.3%;3人行伍出身,约占7%;1人为五经出身,约占2.3%;门荫2人,约占4.7%;荐举2人,约占4.7%;养子、外戚各1人,均约占2.3%;另三人出身不详。
以当朝君主本人或其先辈的元从、故旧而进位宰相,是这一时代的特点。这为人们提供了新机会。《旧五代史·王建立传》:
王建立……明宗领代州刺史,摧为虞候将。庄宗镇晋阳,以诸陵在代郡,遣女使飨祭,其下有扰于民者,建立必捕而答之。庄宗怒,令收之,为明宗所护而免,由是知名。……拜右仆射兼中书侍郎、平章事、判盐铁户部度支,充集贤殿大学士。
《旧五代史·桑维翰传》:
(后晋)高祖领河阳,辟(桑维翰)为掌书记,历数镇皆从,及建义太原,首预其谋。……及高祖建号,制授翰林学士、礼部侍郎,知枢密院事。寻改中书侍郎平章事、集贤殿大学士,充枢密院使。
进士出身者在整个宰相群体中超过了半数。这说明,五代时期宰相的主要入仕途径发生变化。其背后隐藏的信息是门第衰落导致传统选拔官员方式的没落与新的官员选拔方式的兴起。科举取士开始成为文官入仕的重要途径,这一转变出现在武人称雄的时代可谓有趣。举荐门荫等方式依然存在,但所占比重微乎其微。五代所有宰相之中总仅有豆卢革以门荫为相,任圜、苏逢吉以举荐为相。
出现上述状况的原因在于,五代是乱世,原有秩序被打破,新兴势力在兴起。新势力必然寻求更多的权利。在朝廷,他们要寻求自己的位置,这既是结果又是开始。如果可以按照从前的方式获得官职,那么这种势力就不会通过打破原有秩序的方式,而是会成为既得利益者和拥护传统的人,正是因为从传统中得不到满足所以用新的方式。很多五代的宰相回放到唐代是没有机会取得这个位置的。同时必须承认,传统的力量非常强大,尤其是观念,绝非武力瞬间所能扫清。所以很多事情还是按照原有的方式进行。例如一些具有传统选官途径优势的人,仍然存在。豆卢革与卢程,就是“以其衣冠之绪,霸府元僚,故用之。”只是新政权出于保持政治稳定,树立新朝良好形象以及为“正名”或创设、继承前朝典章制度的需要而寻求前朝官员及民众支持,而以前朝官员或名家大族、官宦之家子弟担任宰相。
以进士进位宰相正从唐代的不普遍而逐渐成为普遍,甚至到五代末年一种新的观念已经形成。《资治通鉴》后周世宗显德六年:
上欲相枢密使魏仁浦,议者以仁浦不由科第,不可为相。上曰:“自古用文武才略为辅佐,岂尽由科第邪?”己丑,加王溥门下侍郎,与范质皆参知枢密院事。……故虽起刀笔吏,致位宰相,时人不以为忝。
虽然议者反对,最终世宗还是以魏仁浦担任宰相,可见,五代时通过科举入第,进而登位宰相乃为当时所公认之标准,非经如此,不有特殊恩典者殊难成功。总之,五代时期的宰相不论是从家庭出身还是入仕途径,与唐代宰相相比都具有多样性的特点,这可以看作是传统势力的衰落与新兴势力的崛起。前朝的传统依然存在而新兴的事物方兴未艾,因此五代作为唐宋变化的过渡时期具有自身多样性的特点。
学界历来对宋代宰相一职的界定争议颇多。本文界定为同平章事与参知政事。对于宋代该群体的家庭出身总体可做如下划分。
1.出身官宦家庭:具体又可分为中央官员后裔与地方官员后裔。出身于中央官员家庭者如薛居正、李昉、吕端、寇准、冯拯、吕余庆、王旦、杜衍、梁适、王安石、吴充、司马光、吕大防、陈执中、韩忠彦、王贻永等。这些人中既有出身前朝中央官员家庭者又有出身本朝中央官吏家庭的;既有一般中央官员之家又有宰辅世家。共同之处是均有直系父辈亲属在朝廷担任中央官员。出身于地方官员家庭者如王溥、李沆、向敏中、李穆、辛仲甫等,其直系父辈有的是前朝地方官员,有的则是本朝地方官员。
2.普通富裕之家:如郭逵,蒋之奇,张逊,刘沆等。史载刘沆之父“父素,不仕,以财雄里中,喜宾客”。
3.出身贫寒之家:如魏仁浦、李崇矩、石载熙、张齐贤、沈义伦、范仲淹、任布、欧阳修等。这些人是出自真正的贫寒之家,很多人年少时候甚至温饱难继。如魏仁浦“幼孤贫,母为假黄缣制暑服”⑬。
综合可见,出身官宦家庭者仍然占据该群体的相对多数。但同时要注意到出身真正意义上的平民甚至贫民者能够依靠个人的力量与机遇从社会的最底层进入最核心的权力集团,担任宰相,这在唐代不可能出现。所以,与唐代相比,宋代宰相群体成员出身变化较大,虽然很多人出身于中央官员家庭,甚至是宰辅世家,却再也没有唐代累世公卿的景象。同时相当多人出身于在唐朝被视为寒素之家的地方官员家庭甚至是不入流的毫无背景的贫寒之家。但是与五代相比,官员出身似乎则相对范围更窄了,其多样性有所收缩,最大变化在于几乎没有行伍出身者荣登相位,这是宋代诸多政策共同作用的后果。
宋代士大夫入仕的途径很多,诸如科举、资荫、摄官、特奏名、骨吏、纳栗以及从军补授,外戚推荐等。但其中最为重要的是科举。宋代科举主要有进士、诸科两大形式。由进士科出身而位至宰辅者大大多于诸科出身。一般而言,进士录取名额较少,但大多为才智卓异之士,所以说“宋之得才,多由进士”⑭。欧阳修谓:“自太宗崇奖儒学,骤耀高科至辅弼者多矣。盖太平兴国二年(977年)至天圣八年(1030年)二十三榜,由吕文穆公而下,大用二十七(一作五)人。”⑮魏泰称:“本朝状元及第,不五年即为两制,亦有十年至宰相者。”⑯所以由进士出身,是士大夫摧升为宰相的一条主要途径。据统计,北宋从太祖建隆元年(960年)开始至钦宗靖康元年(1126年)凡1.67年有宰相72人,南宋从高宗建炎元年(1127年)开始至赵凤祥兴二年(1279年)凡153年,有宰相63人。其中进士出身的,北宋有63人,占总数87%强,南宋有48人,占总数76%强。可见宋代宰相以进士出身为最多⑰。
关于宋代宰辅多出身于科举,金奋飞《北宋宰辅的家庭出身及入仕途径分析》一文认为原因是重文轻武政策和科举制的完善⑱。本文号称对北宋宰辅进行考察,但实际文中大多为北宋前期人物,后期寥寥。此外对于产生该现象的原因阐释过于表面化,未能发现其深刻的历史原因和文化融合等因素。
除进士科之外的诸科也有出宰辅的现象。如仁宗时的富弼于天圣七年(1029年)举茂材异等科。南宋时由词科出身而登宰相的,如秦桧,政和五年(1115年)举词学兼茂科。洪适,绍兴十二年(1142年)举博学宏词科。汤思退,绍兴十五年(1145年)举博学宏词科。周必大,绍兴二十七年(1157年)举博学宏词科。其中有的是中进士后再应博学宏词科的。如秦桧就是登进士第后,继中词学兼茂科的。但诸科为相的比例远不如进士科高。
荫补入仕亦有为相者,如李昉、吕端、吕余庆和后来的陈执中与贾似道。但为数极少,且多在北宋初。这与北宋初年的特殊环境有关。其他特殊方式为相者亦大多出在北宋初年,如赵普出身小吏,太祖受禅,普有佐命之功,后升为宰相。沈义伦初也在太祖幕府,后被荐举累迁至宰相。这都是由于当时特殊环境造成的,甚至可以说这是五代之遗风。此后,随着时间的推移,入仕渠道逐渐规范化,类似现象便逐渐减少乃至消失了。
总体说来,宋代宰辅的家庭出身比较多样化,几乎包括了所有的社会阶层,在这一点上,既不同于唐代的多出于公卿之家也不同于五代时期的“底层革命”。入仕途径呈现为多样化与单一化并存,所谓多样化即官员的入仕途径多样,但是如果想位登宰相,则几乎必须出身科举。此即为宋代宰相家庭出身与入仕途径之特点。
综合前文所述,唐代宰相大多出自累世公卿之家,虽然也有出自所谓寒素之家者,但是否属于真正意义的平民家庭有待商榷。举荐是该群体进入仕途的最普遍方式。门荫与军功亦是相对常见的方式,所以有出将入相的政治理想。相对而言,科举反而不是普遍的入仕方式。个中原因,即陈寅恪先生所说之关陇集团与其他地方势力集团之联合,多种势力的博弈平衡,各自有自己的代言人,具体化为每个地区的豪门望族,然后再从世家大族中产生具体的个人来担任宰相一职。故此种情况下豪门之外的势力很少机会参与其中,但亦逐步出现了改变的迹象。
五代宰相则出身多样,从豪门之后、军人、官吏幕僚到寒门之士,甚至家奴均能拜相。入仕途径也相应的多样化,值得注意的是,正是在这个武力横行的时代科举出身的宰相逐渐增多,所占比例超过唐代,甚至拜相者应该出身科举在五代晚期成为一种观念之标准。混乱无序是产生所有现象的根本原因,传统被颠覆所以可以发生根本的变化,但是长时间的无序之后自然需要一种新的方式和秩序,科举正是其选择,这是日后宋代科举盛行之滥觞亦有出自真正的贫民家庭者,这在唐代无有可能。宋代宰辅没有出自累世公卿之家者是当时环境使然,因为经过五代的涤荡,门阀士族已经彻底瓦解。
宋代的宰相出身与唐代相比是多样化的,不过与五代相比,宰相出身的多样性又有所淡化,因为此时较之五代已经是有序社会。五代的多样化是无序而随机的,宋代的多样化则相对有秩序,是规范化和程序化基础上的多样性。应该说宋代入仕途径的多样性是在五代的基础上建立起来的,五代的入仕途径被宋代扬弃,更加趋于合理。科举成为入仕方式的最主要途径。在宋代,拜相的先决条件之一是出身科举之进士科,这与唐和五代完全不同。
①《韩非子》,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第159页。
②薛贻康《唐朝宰相的地位和职权》,《文史哲》,1983年第4期;刘希为《宰相制度初探》,《中国史研究》1985年第3期;杨际平《隋唐宰相制度的几个问题》,《浙江学刊》1989年第3期;薛贻康《略论唐朝宰相的设选》,《山东师范大学学报》1990年第3期;程宗才:《唐代的翰林学士与宰相》,《史学月刊》1992年第5期。
③陈国生《论我国古代宰相籍贯分布规律及其形成原因》,《内江师范学院学报》,2004年第4期;薛贻康《略论唐代宰相的设选》,《山东师大学报》,1990年第3期;傅衣凌《唐代宰相地域分布与进士制之关系研究》,《社会科学》,1945年第4期。
④汪钱《唐太宗之拔推山东微族与各集团人士之并进》,《汪篯隋唐史论稿》,社会科学出版社,1981年版。
⑤庄昭《唐太宗朝宰相考述》,《史学月刊》。1983年第5期。
⑥张邦炜《宋代政治文化史论》,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402页。
⑦毛汉光《中国中古社会史论》,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02年版,第364页。
⑧⑫乌廷玉《唐朝多数官员不是进士出身》,《社会科学战线》,1978年第4期;周腊生《唐代的状元并不受重视》,《南通纺织职业技术学院学报》,2003年第2期。
⑨⑪谢南燕《五代宰相使相群体及宰相制度研究》,2003年陕西师范大学硕士研究生论文。
⑩包弼德《斯文》,刘宁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41页。
⑬⑭《宋史》,中华书局 1977 年版,第 8802、3645 页。
⑮欧阳修《归田录》卷一,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17页。
⑯魏泰《东轩笔录》卷六,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67页。
⑰倪士毅《宋代宰相出身和任期的研究》,《杭州大学学报》1986年第4期。
⑱金奋飞《北宋宰辅的家庭出身及入仕途径分析》,《中州学刊》2002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