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者的祛魅
——《沉香屑第二炉香》自我意识解析

2011-08-15 00:42河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河南新乡453007
名作欣赏 2011年12期
关键词:先验国民性罗杰

⊙张 翼[河南师范大学文学院, 河南 新乡 453007]

他者的祛魅
——《沉香屑第二炉香》自我意识解析

⊙张 翼[河南师范大学文学院, 河南 新乡 453007]

《沉香屑 第二炉香》由主题和形式两方面对“五四”国民性叙事进行了戏拟,通过主人公的婚恋悲剧展现了外国人的精神沉疴,消解了国民性叙事中西方、他者的权威色彩,打破了此前自我与他者的简单二元对立,为自我意识的进一步发展提供了契机。

《沉香屑 第二炉香》 他者 自我

伴随着中华民族以弱者身份,由自我中心的传统语境进入“自我—他者”互动、竞争的现代语境,新文学始终存在着以他者为参照的自我认知。由于弱国子民的自卑心理与渴望摆脱民族危亡的迫切心理微妙地交织在一起,“五四”国民性叙事虽有效地打破了传统文化中的自我中心主义,也有意无意地将西方、他者标注成了具有权威意义的唯一标准。①张爱玲的《沉香屑第二炉香》却通过罗杰安白登和愫细密秋儿的婚恋悲剧,从主题和形式两方面共同完成了对“五四”国民性叙事的戏拟、消解,将西方与中国同样的精神困境呈现在读者面前,在剥离了西方他者的权威色彩的基础上,为自我意识的进一步发展提供了新的方向。

“五四”国民性叙事的基本主题就是对国民劣根性的揭露与批判,而阿Q们之所以呈现出劣根性,除了自身的原因之外,还因为始终有一个西方的他者作为话语资源在场。在他者的参照下,阿Q们呈现出了负面性。而《沉香屑

第二炉香》却让英国绅士的罗杰安白登与淑女愫细密秋儿也同样深陷在愚昧、自欺及隔膜的泥沼之中。男主人公罗杰只是一个普通的男性,他的妻子愫细因深受禁欲主义影响而将丈夫的正常欲求视作了变态行为,在新婚之夜狼狈出逃,从而引起了轩然大波。对于女性贞操的极端重视曾经导致了祥林嫂的悲剧,而今这一悲剧在西方男女身上戏剧性地重演了。19世纪中期以来,渴求民族新生的中国知识分子们在批判传统中国的精神沉疴的同时,也树立了这样一个假设:与保守、封建、愚昧的旧中国对比,西方是开放、进步、先进的。然而罗杰的悲剧,却让我们看到了这一普遍真理中的虚妄,原来他者的所谓进步、开放都不过是针对中国而产生的一种先验性的特征,实际上他者也同样背负着难以根除的精神重负,他者同样可能成为愚昧、封建的具体表征。造成罗杰悲剧的,除了愫细近乎可耻的天真以外,还有一群无聊的看客们以及他们所制造的无形的杀人舆论。罗杰与愫细夫妻之间的私生活瞬间就成为了众人的谈资。通过反复的传播,在众人眼里,罗杰俨然已经成了色情狂,“女秘书,女打字员,女学生,教职员的太太们,一个个睁着牛一般的愚笨而温柔的大眼睛望着他,把脸吓得一红一白,怕他的不健康的下意识突然发作,使他做出一些不该做的事来”②。罗杰自己也意识到“如果他在这儿耽得久了,总有一天她们会把他逼成这么样的一个人”③。可是他又能到哪里去呢?最终的结局他开煤气自杀,以死来结束一切。促使罗杰死亡的看客及他们那令人恐怖却又无所不至的无聊与猎奇,也同样被用来制造了阿Q的悲剧。

《沉香屑第二炉香》在讲述主人公婚恋悲剧的时候借助了“五四”国民性叙事的基本故事因素与故事模式,却将故事人物的民族身份进行了彻底的置换,使国民性叙事里隐含着的权威性的西方他者陷入了与阿Q、祥林嫂们一样的悲剧之中,甚至呈现出同样的劣根性,以此来消解他者的先验的权威意义。为了防止读者将他者的悲剧引申为受到中国风气的影响,张爱玲在情节设置中特意强调愫细的姐姐靡丽笙有着与愫细相同的经历,而罗杰的结局则与靡丽笙丈夫的结局一样,通过姐妹故事的互证,作者要将这一悲剧的源头固定在密秋儿家族,以此隐喻危机与悲剧就在他者文化里长久地潜伏着。

不仅在主题上,《沉香屑第二炉香》有意识地对“五四”国民性叙事进行了戏拟,在形式上,文本也利用“戏中戏”的结构将变国民性叙事中的“西方讲中国故事”为“中国讲西方故事”,把西方他者从审视者、裁判者的位置上拉了下来。罗杰的主体故事被嵌套在两个女孩的对话中。从她们的对话中,读者可以明显地感知到两个人对于罗杰故事的不同态度。爱尔兰女孩克荔门婷“兴奋地”、“假装不介意的样子,用说笑话的口气”④向中国身份的“我”讲述罗杰的故事,并且以非常猥琐、隐秘的口气谈到了“性”。而“我做出漠然的样子说:‘我很奇怪,你知道得这么晚!’……我又说:‘多数的中国女孩子们很早就晓得了,也就无所谓神秘。我们的小说书比你们的直爽,我们看这一类书的机会也比你们多些。’”⑤在克荔门婷与“我”的微妙关系中,以往他者与自我之间审视者与被审视者的角色已然不动声色地发生了调换,而那些先验的附着在他者形象上的“先进”、“开明”等等权威价值也随之崩坍。格外应引起注意的是,《沉香屑第二炉香》通过“戏中戏”的结构方式不仅颠倒了国民性叙事中西方与中国,审视者与被审视者的地位,也相当有效地改变了国民性叙事的基本叙事立场。文中的叙事者没有占据任何一个理论观念构筑的高点,以俯视的态度对西方、他者进行审判,而是采取旁观、平行的姿态,在不露声色地揭除了他者神圣的权威外衣的同时,也对他者的困境表现出了理解与悲悯。例如对于罗杰生活状况、精神状态的陈述,叙述者首先破除了这个教授“科学”的“英国人”的先验色彩,让读者看到了他者同样是那样的疲乏、倦怠。“十五年来,他没有换过他的讲义;物理化学的研究是日新月异地在那里进步着,但是他从来不看新出的科学书籍和杂志;连以前读过的也忘了一大半。”⑥然而叙事者并没有对此进行形而上的批判或者指责,而是很快以理解的姿态与罗杰达成了和解,“好也罢,坏也罢,他照那个方式活了十五年了,他并没有碍着谁,他只是一个安分守己的人……”⑦通过旁观、平行的叙事立场,《沉香屑第二炉香》将先验的、权威的西方、他者还原成了普通的、庸常的人,这实际上进一步加强了对他者权威地位的消解,也有效地缓解了自我与他者之间那种紧张的对立关系。假如文本以俯视的立场,对这些表现出负面性格的他者进行鞭辟入里的指责与批判,即会陷入到鲁迅在《外国也有》中所讽刺的那种因“外国也有”就连中国都没有了也不在乎的自欺之中。⑧

《沉香屑第二炉香》剥离了他者的权威色彩,但张爱玲并没有因此成为一个复古主义者,她对于民族自我缺陷的把握丝毫不逊色于她的“五四”前辈们。正如张爱玲曾说过的,“我们不幸生活于中国人之间,比不得华侨,可以一辈子安全地隔着适当的距离崇拜着神圣的祖国,那么,索性看个仔细罢!”⑨对于本国文化的熟稔,使她清醒地认识到自我所存在的种种弊端。而“至于外国,像我们都是在英美的思想空气里面长大的,有很多的机会看出他们的破绽”⑩。对于他者文化的浸淫,使她也难以将西方经验当作一剂包治百病的万能药方。对两种文化的深刻了解与体验,使张爱玲在《沉香屑第二炉香》将他者与民族自我同样放置在“人”的标准之上,以同样的、“人”的标准来取代自我与他者之间简单的二元对立关系,使两者的真正、平等交汇成为可能。而这种新型的“自我—他者”关系的建立,也许恰恰可能成为自我进一步发展的契机。

①刘禾:《国民性理论质疑》,《语际书写——现代思想史写作批判纲要》,上海三联书店1999年版,第65-104页。

②③④⑤⑥⑦ 张爱玲:《沉香屑 第二炉香》,《张爱玲文集》(第1卷),安徽文艺出版社1992年版,第39页,第39页,第13页,第13-14页,第37页,第37页。

⑧ 鲁迅:《外国也有》,《鲁迅文集》(第15卷),黑龙江出版社2004年版,第168-170页。

⑨ 张爱玲:《洋人看京戏及其他》,《张爱玲文集》(第4卷),安徽文艺出版社1992年版,第21页。

⑩ 张爱玲:《双声》,《张爱玲文集》(第4卷),安徽文艺出版社1992年版,第221页。

本文系河南省教育厅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项目:现代文学民族形象(2010-ZX-108)成果;河南师范大学青年基金项目:现代文学民族形象(2010-QK-34)成果

作 者:张 翼,河南师范大学文学院讲师,文学博士,主要从事现当代小说研究。

编 辑:魏思思 E-mail:sxmzxs3@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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