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肖楠 施 军[华南理工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 广州 510641]
一种尊严的忧伤挽歌
⊙徐肖楠 施 军[华南理工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 广州 510641]
魏微的叙事风格具有怀旧之风和古典传统,将经典叙事元素尽量吸收到现代叙事中。在时隐时现的小城和乡村生活中,流淌着怀恋和忧伤,温情的挽歌式态度寻求着一种逝去的理想主义精神,而人的纯朴品质伴随着人的尊严感远去。这样的忧伤和失望来自乡土化的古旧情感和纯朴人性,也来自对生命尊严的想象性创造。这种对现实和生命的失望,明显对市场化时代的欲望生存、享乐生活、利己主义表达了质疑,同时,这样的忧伤叙事和挽歌情调以美学方式改变了日常生活的模样。
尊严 忧伤挽歌 日常生活 美学品质
魏微1994年开始写作,其小说曾登上1998年、2001年、2003年、2004年、2006年中国小说排行榜,2003年获《人民文学》奖,2004年获《中国作家》大红鹰文学奖,2004年获鲁迅文学奖。
每个作家都愿意让自己显得更有个性,而很多批评者却愿意把作家们说得更有共性,把作家们归纳为像植物群落样一批批、一片片的。魏微容易被指认为70年代生作家,但她并不具有与大多70年代生作家共同的写作标志。
1990年代以来,由于个人化写作的倜傥风流,由于每个人都要尽力显示自己与众不同,于是都求变、求新、求刺激、求叛逆,但这样一来,个人化写作反而大同小异,失去了个性。与这种大致趋同的写作不太一样,魏微用乡村触动城市的情感,用过去激发现在的心灵,用一种古老、经典的叙事情调给现代生活以久远的怀想。
魏微并不追求颠覆或破坏,而是将经典叙事元素尽量吸收到她的现代叙事中,她作品的风格具有怀旧之风和古典传统,把现代与古典的一些叙事情景在她的作品中进行演化,描述细密,语言简洁,流畅好读,没有繁复的意象和大量的比喻,也没有大段的抒情或心理分析,有一些英国现代小说的简洁冷静,也有一些法国当代小说的抒情性想象,形成了一种节制、简洁、委婉、流畅而又忧伤的风格。
与一些70年代生作家的张扬之风和尖锐风格有所不同,魏微的叙事沉静忧伤,在娓娓诉说中,追求一种沉思平静的叙事感受,表达一种遥远的依恋,时光在其中舒缓地流淌,有种追忆逝水年华的感受。那种带着20世纪前期作家风格的叙事情调,将其主题、内容、语言都融为一种忧伤的回想,在现代与古旧叠合的情韵中进入一种生活。在一种沉静忧伤的情境里,流荡着细密、敏感、丰盈的情致,那些叙事中的明艳和纯净,使忧伤变得空而透明,家乡的种种旧物和情景,让叙事在人们心头颤悠起挽歌情调的回忆。
在时隐时现的小城和乡村生活中,流淌着怀恋和忧伤,过去的时光和生命暧昧不清。这种生活平静日常、波澜不惊、男耕女织,它们是不变的、单纯的、自然的、滞缓的,这种生活中的生命素朴而单纯。微小的变化会给小地方带来兴奋,让一个家庭、一个院落、一块土地、一座小城有了波动,这些新鲜和兴奋与古旧的风俗化生命格格不入,却产生了新奇的生命感受,既改变了一点人们的日常生活,又变成了新的日常生活。生命和历史就在这样几乎不易觉察的变化中发生,而小城和乡村又似乎很不容易改变,那种不易改变的日常生活既依托着古老的纯朴,又依附着守旧的风俗意识。
深入这样的叙事内容、叙事主题和人物品质,使魏微作品的人物在市场化时代不时地突破享乐主义的遮蔽,体现生命的原始本色,用纯朴天真去与欲望利己相对抗。这使她的叙事表现了一种挽歌式感受,这有点像巴尔扎克对贵族道德的挽歌和福克纳对美国南方蓄奴制的挽歌。但巴尔扎克和福克纳的态度具有一种激情性,魏微作品则比较温和,与废名、沈从文和张爱玲那种怀恋古朴生存的中国式哀婉更接近一些。
尽管是一种温情的挽歌式态度,魏微作品还是在忧伤中寻求着一种逝去的理想主义精神,寻求着另一种生活,而另一种生活会引发、造就另一种生命。魏微试图用这样的叙事风格去创造一种生命,以超越自己和生活。在魏微作品中被深入探讨的,常常不是表面的日常生活、不是男女间的事情,而是两种不同的生命品质以及它们相互间的关系。一个生活在市场化时代的人,两种不同的生命在她的同一种生活中相互背离又渴望融合,这是魏微作品中忧伤和失望深处的东西。
也许由于忧伤,魏微作品的主人公常常夹在意识与生活中而迷惘,她们最具有强烈意识的,甚至最刻骨铭心的,是对乡土、土地、自然的记忆,常常意识到纯朴、忠诚、尊严这样一些与生命本质休戚相关的品质正在从自己身上流失、从人们的日常生活中崩溃,由此对现有生命失望而忧伤。这样,人物并不满足于人们通常的幸福感,而魏微自己也不能像大多70年代生作家那样享有当代欢乐和幸福,不能像他们那样在时尚和城市中升腾,而是像湖水一样沉落在生活的偏僻地方。
痛苦与幸福在这个时代已经模糊。当魏微像别人一样幸福时,她的作品便不会有忧伤和怀旧感。她的人物所怀恋的尊严和忠诚被破坏,使她作品中的人物有别样的幸福感,这种幸福感中含有痛苦,而尊严与忠诚来源于纯朴和贫穷,不来源于优越和富有。这样的意识使魏微作品对现实中的优越感和富有感产生怀疑,不断地将现在和过去、城市和乡村、贫穷与富裕相比较。她的作品永远不离开保存于被破坏的过去的那一部分生命和生活,她的人物也永远不能像别人一样幸福。
在魏微忧伤的庭院深处掩映的,是尊严。魏微作品的所有忧伤中都潜存着一个主题:人的尊严,怀旧、忧伤与尊严融合在一起。尊严是比纯朴更为深入的主题。魏微作品在不同情况下都提到了家族的尊贵和自我的尊严,作品为生命的尊严而忧伤,忧伤来自对寻找尊严的渴望,也来自对失去尊严的失望。魏微作品中的人物实际上在市场化时代和城市生活中没有精神依傍,于是她们起身向乡村、小城和过去走去,试图在回想中净化片刻,让自己在精神上有片刻的休息。这种精神依傍已谈不上精神信仰,但具有一个精神核心:尊严。
魏微作品中多次提到“尊贵”这个字眼,这个字眼在魏微作品中与土地、乡村、贫穷等血缘相连。土地和贫穷是纯朴的,也是尊严的,被功利主义、享乐主义和富有所改变的生命,失去了纯朴,也失去了尊严。“表哥”以及其他一些类似的贫穷人物,代表一种深藏于乡土的一种纯朴,而纯朴的就是尊严的,因为生命的尊贵是与乡土的天然和纯朴血缘相连的。魏微作品中城市人与乡村人终生难越的河流是不同生命品质的界限,乡土因代表着纯朴品质而富于意义。
在魏微作品中,人的纯朴品质伴随着人的尊严感而远去。人格和身份都与尊严相关,某种身份或人格,与包含的尊严成分相关。尊严感在城市喧嚣和欲望生活中已消失,要找回做人的尊严,就要改变自己的时尚身份:或者尝试着变成另一个身份,或者返回童年时代。在魏微的叙事中,尊严与纯朴相连,而纯朴与人的贫穷和过去相关,贫穷和过去代表着纯朴和尊严。在市场化现实中要保持纯朴和尊严是相当困难的,她不得不变换身份,变成一个贫穷的人或者过去的人,才能去与人的纯朴和尊严亲近。
魏微作品的另一个与尊严相关的主题是失望。作品为人物失去尊严和保持尊严而忧伤,也为失去尊严和保持尊严而失望。那些人物常有一种理想主义的渴望,更多的,却隐藏着对现实和自我的失望。这样的忧伤和失望,来自乡土化的古旧情感和纯朴人性,也来自对生命的想象性创造。这种对现实和生命的失望,明显对市场化时代的欲望生存、享乐生活表达了质疑,但魏微作品中人物缺乏理性沉思和理性信念,她们的失望主要是情感的和想象的现实态度,失望之后仍然空茫和怅惘,找不到一个确定清晰的精神方向和生命意识。
进一步深思,这种对尊严的忧伤和对尊严的失望,可能还包含着对现实的批判。当一种文学叙事以忧伤的挽歌情调出现时,其中的现实批判程度即使很轻微,也不可能不引人注意。农耕式自然生活或古旧式市井生活无可挽救地在市场化中没落,却表达了一种对想象中的高贵、尊严、忠诚、单纯的挽歌,在魏微作品中,这些生存品质与那些衰落生活本来是一体化的。
在这样的叙事中,能感受到人物的单纯、天真、忠诚和尊严,也能感受到他们的固执、麻木、呆滞、守旧,从中可以体味出作品对两种人物、两种生活的矛盾态度。作者无法断然舍弃一端而选取另一端,在这样的双重态度中、在别无选择的夹缝中,作品表达出一种挽歌式忧伤。而在叙事中闪出的各种光泽伴随着忧伤,在作者的回忆和触摸中被突出了。
挽歌的回忆语调对魏微作品很重要,对往事展开回顾往往与依恋和忧伤连在一起。魏微作品中常常用沉思语调和回忆视角展开叙事,沉思与回忆在魏微作品中不可分离,没有那些回忆,便不可能有那种沉思,反之亦然。
这种忧伤的回忆是天真与成熟、理想与现实、过去与现在的混合物,既是主题又是内容。这种叙述方式有点像20世纪二三十年代的乡土叙事,也有点像张爱玲小说中对旧式家庭的人性沉思。苏童曾经把这种追忆和依恋改写成逃亡和返回的意象,魏微作品则归依和延续着乡土叙事和张爱玲小说的风格,使之有与其相似的语言和文体,也有相似的情怀和意绪。
这种回忆的语调,对中国那些20世纪初期怀恋的、乡土的叙事内容和主题进行了改写,却模仿延续了那些语言和格调,它特别适合怀旧情绪和忧伤感受。挽歌的回忆既是叙事风格,也是叙事意蕴。即使在魏微一些与现实贴得很近的作品中,回忆也占了很大成分,而回忆的语调和感觉则似乎贯穿于作品中,丝丝渗出,不绝如缕。回忆是过去,沉思是现在,过去与现在,即两种不同的现实和两种不同的生命,既分离又融合着。
魏微作品以第一人称回想儿时经验时,成人的回想与孩子的诉说交叠在一起,虽然整个叙事都是孩子的活动,却像是一个成人返老还童,天真而令人感动,又像是一个孩子少年老成,奇怪而深沉。哪个孩子能像一个文学家那样端然看着自己的生活说话呢?孩子的活动中渗透了回忆者所赋予的色彩、语调、情感、思绪,叙事本身的构思、主题、语言都笼罩在这种双重视角而又叠合为一的沉思和回忆中,由于忧伤的沉思语调,你能接受一个孩子清晰而成熟的成长意识。
由于人物幼小,不可能像在叙事中那样成熟而有理性,实际上产生了叙述者的现在和过去两种生命,天真与成熟相互分离又重合,叙述者观察自己幼时生活或青春生活时,实际上是在反思自己的现在,这使儿时或青春重合有了深刻含意。阅读这样的叙事时,虽然明确意识到那是一种过去的孩子或少女的生活,却也意识到一个成人的思绪已丝丝飘入到那种生活,我们正处于她忧伤的沉思中,而不真正处于她的过去生活中,这样就有了双重阅读时间和阅读感受。
两种不同的生命情景错落相叠,产生了忧伤的思绪,作为一种主要的叙述情调,这种忧伤有时沉重、有时轻缱;有时浓烈、有时轻淡。《姐姐和弟弟》中莫名的惊恐、《乡村、穷亲戚和爱情》中人间的疏远、《化妆》中情感的轻贱、《薛家巷》中家族关系的冷淡,都令人沉重。然而,同是这样一些作品中,也流淌着对理解和真情的渴望,不断怀恋着人的单纯和天真,具有一种温情的感受。甚至《十月五日夜风雨大作》这样有两种信仰对峙和斗争的作品,也被写得温情而忧伤,有一种恍然回首、沉思不语的感觉。
叙事者沉静地看着的,是过去的另一个自己,那个自己本色而单纯,叙述者将自己推得很远,推进了过去的年代,那种生活也质朴而缓慢。叙述者冷静、克制地叙述着以往的生活,观察、思考、怀恋地观察着另一个自己和另一种生活,由于对现实的失望,由于远离或逃离现在的隐隐慰藉,这种叙事格调始终带着一种忧伤。
忧伤是一种美学品质,它拒绝市场化年代简单的轻松和快乐,愿意让灵魂有所承担、让生命有点沉重感。当魏微无法面对历史而怀有宏大的忧伤感时,她面对自己的生命有了弱小的忧伤感,并以这种忧伤去关怀生活和文学。文学叙事中的日常生活是另一种生活,魏微作品对日常生活描写的独特,就在于从与人们习惯的快乐立场、相反的忧伤立场去体味日常生活,把过去与现在、乡村与城市两种日常生活同时在叙事中加以比照和描述,把实际的日常生活转换为回忆生活、风俗生活或沉思生活,从中发现日常生活更潜在的内涵,因而产生一种忧伤的思绪。
在一些70年代生作家的作品中,日常生活就等同于现实生活,在魏微作品中,它们并不等同。在实际上,魏微的忧伤叙事以美学方式改变了日常生活的模样。
从一种忧伤的挽歌角度看市场化时代的生活,忧伤的挽歌情怀就把零碎的日常生活集中起来,过去的一切就全都回来了,回到了生命简单的本原。于是过去的虽然过去了,一种生存精神却在人物的现实中复活。
作 者:徐肖楠,华南理工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教授;施 军,华南理工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副教授。
编 辑:吕晓东 E-mail:lvxiaodong818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