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恩黎
爱尔兰作家弗兰克·奥康纳认为:短篇小说最能处理孤立的个人,尤其是那些位于社会边缘的个人。但是,对宿命般注定必须承担社会性责任的儿童文学、尤其是中国儿童文学来说,“孤独”并不是一种被赞许与鼓励的美学品质。正是在这种文体审美偏向与文学种类社会属性之间的内在对抗中,常新港以他近30年的写作所累积的100多篇儿童短篇小说为中国儿童文学带来一种“异质”的存在,它们不时激荡起理论界讨论与批评的热情。比如,上个世纪80年代引发整个儿童文学理论界争鸣的《独船》。今天,上世纪80年代独特的人文环境已经离我们远去,但是,《独船》却依然保持了某种令人惊讶的新鲜:首先,时间之刀并没有太多侵蚀它的可读性;其次,它所包含的若干命题被作者本人乃至许多中国儿童文学写作者在以后的近30年中不断加以多元化的演绎和表达。
这个事实提醒我们,如果暂时悬置理论对少年小说“美学和伦理标准”的某种天然诉求,常新港小说中的“异质”性可能会带给我们对中国儿童文学更多的思考。
一
无需置疑,儿童文学的终极伦理指向一定是承载了人类对善的理想主义信念。但是,在其走向善的天路历程中,儿童文学能不能够承载恶的重负?如果能够,那么它承载的方式和安全极限又是什么呢?
常新港用他的写作为上述理论议题提供了一份参考答案和分析样本。
众所周知,由于时代文化的剧变,产生于上个世纪80年代的很多“著名”文学作品在今天已失去它的可读性。不过,《独船》显然成功摆脱了这样的命运。其原因之一可能就在于,它的细节充满了一种既日常又惊心动魄的“恶”的冲击力:
晚上,石牙刚走进宿舍门,屋里传出窃窃笑声。石牙听出那个粗嗓门是王猛的:“谁也别说,谁说是小狗!”
石牙一出现在门口,几个同学都愣住了。他们踢完球,正在用一块毛巾轮流擦脚。那毛巾正是石牙洗脸用的,这是一块带着红白方格的毛巾。
石牙的母亲几年前失足溺亡,父亲愤慨于村人没有全力营救而变得孤僻冷漠。于是,世界毫不犹豫地作出了更为冷酷的回报:孩子们并不同情无辜的石牙失去母亲的痛,却记住了他父亲的孤僻带给他们的不快。石牙在学校里被孤立、被为难直至被羞辱。当王猛他们用石牙洗脸毛巾来擦脚时,他们所发出的“窃窃笑声”无疑源自人心的黑暗之处。
事实上,《独船》中的这种细节刻画在常新港小说世界中并不是个案。走进他的文本世界,我们将会遭遇形形色色的人性之恶:
我和明生,一点都不喜欢全子。譬如说,全子的作文总比我的强。要知道,我的作文还是求姐姐写的呢。再譬如说,冬天,轮到明生值日给教室生炉子,但他去晚了。全子便替他生了火。这样,老师就表扬了全子,批评了明生。明生恨死了全子,背后骂全子,还偷偷地在全子的书包里塞了三只冻蛤蟆。老师在班里说,全子读书用功,将来一定能上大学。我和明生都不服……
——《回来吧,伙伴》
小说中的“我”叫自成,从他坦诚的叙述中我们可以看到“嫉妒”这朵“恶之花”正在自成们的心底茁壮生长。随着故事的发展,自成心底的“嫉妒”之花还繁衍出她的姊妹——“自私”:在森林里,为能够独霸榛子,自成缩着脖子不让同伴瞧见他采摘的地方,并时刻想甩了两位同伴;当三个人在森林中迷路后,自成不断寻找理由试图说服全子抛弃被马蜂蛰伤而失明的明生,并终于不顾他们的死活独自逃出森林。
而在《荒火的辉煌》中,我们则看到了一朵叫“冷酷”的“恶之花”,它使那个无名的“六指女孩”几乎失去生存的勇气。
“怎么回事?没听见吗?”体育老师生气了。
“老师,她是六指。”后排队伍里响起一个男生的阴阳怪气的声音。
体育老师愣怔的瞬间,同学们全都哄笑起来……
她有一副清脆的嗓子。全校选三名独唱选手去别的学校演出,有她。当宣布她的名字时。女同学议论开了:“哟!她去?怪吓人的!”
“什么吓人?”不知道的人瞪大眼睛问。
“你不知道?告诉你!六指!”
“呀!往台上一站,六个指头在灯光下一晃,还不把前排人吓跑了!不吓跑,也够麻人的了!”……
那天,她走进教室,一下子呆住了;新油漆过的黑板上,清楚地画着一只巨手,六根指头!六根指头!!六根指头!!!
奥古斯丁曾在《忏悔录》中对人性之恶有过这样的描述:“记得我观察过一个小孩,他的一副嫉妒的神气:还没有会说,就面如土色,冷酷地注视他的共同吃奶的兄弟。这是件很普遍的事……当母亲的琼浆,清泉般涌出来的时候,一个小孩竟然不许他的兄弟也分享这惟一的生命之粮:我们怎么能说他天真?”①流转千年的时光,亘古不变的人性。从这个角度而言,常新港的写作确如曹文轩所言:“他关心的不是变化着的东西,而是不变化的东西。”
不过,这并不意味着常新港停止写作的探索与思考。在表现人性的黑暗力量方面,常新港的写作经历了从重彩、铺张的刻画到轻触勾勒,从情绪化的表现到注重对事件冷静的叙述,从把“恶”视为叙事的核心推动力到把它作为“善”的衬托等一系列变化。当然,在这种变化中常新港始终努力保持着小说对人性的敏感度和揭露的力度:
聪明、漂亮的女生陈莹为了表达对老师批评的不满,发动班级同学用口香糖黏住门框使老师无法顺利进入教室。事后,她又串通全班同学诬陷并没有参与此事的男生牟平和刘长风,因为他们老实、木讷、不善于言辞。(《麻雀不唱》)跳高训练中,随着“我”越过的横杆一次次升高,周围男生的脸上都有了说不清的表情,终于在“我”又一次从空中降落时,软垫被人悄悄地抽离了。“我”的背狠狠撞击在坚硬的地面上。(《温柔天才》)边境战事一触即发,平时颇有领导才能与风范的班长刘征、班主任夏柳都逃回了自己的老家。当危机过去,这些逃兵返回学校,慷慨激昂的话语重新从他们的口中滔滔而出:“我们的校园还在,教室还在,只要有……人在,我们校园操场上的旗帜就不会落下……”(《十五岁那年冬天的历史》)小学毕业后,班主任刘楠临时要给兄弟学校老师上公开课,通知全班同学再来趟学校。几乎所有的同学都说:“我已经小学毕业了,还上什么大课。我不去!”(《在拥挤的人群中》)富家子弟德胜、吕地为逃掉一次出租车费而兴高采烈(《长夜难眠》);那个叫“猪”的男生总是毫无愧色地把同学“马”的事迹揽为己有(《羊在想,马在做,猪收获》);女生肖融活活饿死了家里那只叫达达的猫(《我们可能成为某一种老人》);著名作家叶冠群心安理得地拿了鄂温克少年的珍贵礼物却根本没有在意自己许下的承诺(《极地故事》)……
常新港小说所呈现的这一切并不美好的东西证实了我们的一个理论假设:儿童文学绝不是伊甸园,它有足够的容量和力量来探索人性之“恶”。反之,当儿童文学刻意回避世界与人类的恶时,它很有可能也同时丧失了向人类道德最高境界求索的可能性。从世界范围的文学来看,天真与邪恶并存的儿童世界对很多一流作家来说都是一个无法抵御的诱惑和挑战。比如,理查德·休斯的《牙买加飓风》、多莱斯·莱辛的《第五个孩子》、弗兰纳里·奥康纳小说中的孩子们都让我们在震撼中更加真实地洞悉人性和我们自己。
人性需要建立在自由意志上,伊甸园式的天真状态不具有真正善的意义,因为那里的善是没有自由意志的。正是基于对康德哲学观的认同,我们相信,“阅读文学作品能够让我们以一种令人苦恼但却唯一富有创造性的方式,承担起‘独自思考罪恶’的使命。文学文本中的罪恶悖论性的创造力在于,它反过来使文学成为一种体验不确定性和对伦理道德进行思考的最佳空间。”②(《关键词:文学、批评和理论导论》)而这个空间也就此构筑了常新港小说主人公所置身的世界。那些十几岁的孩子们,要如何抵御与征服外部世界与内心的黑暗才能完成生命的“蜕变”呢?
二
常新港的小说世界充满了边缘者的身影:张石牙、六指女孩、烧荒的哑巴老人、等待鸽子的盲童、失去双腿的女孩、患早老病的韦……他们构成了一个沉默但庞大的“孤独的人群”。当作者用文字把他们聚焦于故事的舞台时,他们作为生命体的辽阔和丰富令人印象深刻。
透过他们,我们看到了某种神圣力量的存在:《荒火的辉煌》中,那个烧荒的哑巴老人如天使那样出现在一心求死的女孩身边,用一颗喷香的土豆和一场壮观的荒火让女孩重新燃起生存的勇气;《温柔天才》中,那个得了早老病的男孩韦有着先知般的洞察力,他自己虽然一天天加速度地奔向死亡,却不断治愈周围健康人的心病。在他死亡之后,他那无比温柔的声音成为依旧活着的人们的生命之泉;《阿不传》中的男孩阿不在大人眼中是最笨的孩子,他如精灵般守护着这个城市的流浪狗和小鸟……
透过他们,我们也感受人世间素朴而珍贵的情意:“刘楠感到一只纤细的有湿度的手,越过了充满了凉意和灰尘的街道,很温柔地伸向她的脸颊。”这是《在拥挤的人群中》那个叫陈悦的女孩小学毕业后送给老师的最好礼物;“牟平朝停车场跑去时,刘长风跟在后面说,我也去。牟平说,我一个人行,你还是留下好好玩吧。”“刘长风再也不说话,只是跟着牟平朝山下走去。”这是《麻雀不唱》中两个不善言辞的男生留给我们的最动听的声音……
如果我们细细端详每一个边缘者的面容、倾听他们内心的喃喃细语,会发现常新港对这些边缘者的凝视不仅仅是为了单纯表达一种对善良的信念和期待,他还试图呈现关于“边缘”概念更为深入的探索。本文认为,从广义的范畴来说,未成年人都可以被视为这个社会的“边缘者”。因为他们既不曾获得经济上的独立、社会身份的确认,也不曾形成完整的自我同一性。他们漫长的成长过程在很大程度上就是被成人所主导的社会文化型塑的过程。这个过程对他人导向型人格的孩子来说显得平滑而轻松,他们会顺利从边缘进入主流,成为所谓的“成功者”。而对有些孩子来说,这种型塑会在他们身上遭遇严重的排异反应,从而成为或暂时或永远的“边缘者”。
到了那种年龄的我,简直糟糕透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一走进家门,我的兴趣全被破坏了。
我也闹不明白,老师和同学、爸爸妈妈都不太喜欢我。我也不明白自己身上哪点不让人喜欢。
我愿意自己玩。同学们都不清楚我一天到晚都有些啥怪念头。
——《咬人的夏天》
进入中学以后,牟平改变了自己的生活。他从骨子里拒绝课外活动,比如篮球乒乓球羽毛球冰球桌球等等。另外,奥林匹克数学选拔赛呀作文比赛呀集邮展览呀,很少去过问一下。唱歌诗朗诵之类也不敢去想了,一入梦,肯定折腾出一身汗,让梦境中的观众哄他下台……
成为被人忽视的那种少年。有些像排队列一样,轮到他时,老师会大喊排到后面去站好!他自然成了队列里的省略号了。
——《麻雀不唱》
我的学习成绩一直不好,临近高三的时候,我的学习状态到了最低点。班主任陈老师找我谈过几次话,涨红着脸对我说,陶成,你再这样下去,你就是个废物了!
——《天堂的卧室也漏雨》
从某种角度而言,这些四肢健全、身体健康的“边缘者”其实比那些身体残缺的“边缘者”更令我们有一种心痛的感觉。因为,他们普遍、普通和日常。在这些描述中,虽然叙事表层没有戏剧性的冲突,但作者对成长艰难时刻的深入体察和同情使另一种更为深刻的冲突成为小说暗涌的潜流。那就是父与子、教育者与被教育者之间的那种“永恒”的冲突。作者在刻画这种冲突时,经常会把笔墨重点落在“视觉”上。
每个同学的两寸照片都贴在那里,一双双复杂的目光瞪着你,警察一样守护着自己的位置。红旗的多少,决定你在班级里的名次,也决定你在班主任心目中的地位。
——《在拥挤的人群中》
相信所有曾在中国学校接受过教育的人对上述描写都不会陌生,但是,很少有人会对此发出质疑。因为,从我们的幼年开始,教室后面的“红旗榜”就伴随着成长的每一天。它所代表的价值观在潜移默化中已经进入我们的文化血液。今天,常新港的小说给予读者一个走出“洞穴”的机会,获得一个从外部审视这种教育机制的合理性和合法性的契机。
凝视(Gaze),意味着权力主体对客体的控制与压抑。存在主义哲学家萨特就曾深刻揭露过孩子在成人所主导的世界中的存在状态:“我的真实、我的性格、我的名字,它们无不操在成年人的手里。我学会了用他们的眼睛来看自己。……他们虽然不在场,但他们却留下了注视,与光线混合在一起的注视。我正是通过这种注视才在那里奔跑、跳跃的。这种注视保持着我的模范外孙的本质,并继续向我提供我的玩偶,赋予我一个世界。”显然,常新港也敏锐地意识到了教育对生命的全面控制、延续和保存。在《蓝雪黑鸟》中,父亲总是喜欢向儿子诉说自己的一个童年故事:他的目光越过老师的头顶,在教室的墙壁上发现一处粉刷过的痕迹,这痕迹极像一只欲飞的鸟。于是,无人的时候他用蘸着墨汁的笔把那只鸟画了出来。第二天,他以为大家会和他一起欣赏这只小鸟。却不曾想,老师当众用戒尺狠狠责打了他,并命他在众目睽睽之下用小刀把那只栩栩如生的黑色小鸟刮掉。这是一个关于“凝视”的意味深长的故事。但是,作为儿子的“我”起先并不曾意识到它对自己的意义,而只专注于自己的“视觉战争”:“全班人差不多所有目光都集中在我脸上。那么多眼光我可回敬不过来,我只有回击郝老师那双眼睛。我心里的仇恨慢慢聚积起来。回到座位上,郝老师还不时地看着我,好像我身上的汗味又飘到她跟前了……以后,郝老师总是用那种把我看透了的目光扫视着我,而且用这种目光还要跟踪我好几年。”
显然,在常新港的小说中,那些被置于主体视觉之下的边缘者并不只是消极承受威权的客体。还未获得话语权力的年轻一代对来自父辈的凝视有着敏感、甚至是过度和扭曲的解读。“爸爸那眼光,你们瞧见我爸爸盯着我时的那种眼光吗?就好像我是一条陌生的狗,突然跑到家里来了。就是这种眼光。”(《咬人的夏天》)“当爸爸坐在我对面,一边吃饭一边打量我,眼光凝聚到我胡须时,那眼光竟有些恶毒了。我用‘恶毒’这个字眼一点不过分,特别是当时,那眼光差点让我跳起来……他经常阴着脸,那双眼睛更有时间在我身上乱扫了……爸爸这次不看清单,只瞪我的脸,那眼光很恶毒。”(《一个普通少年的冬日》)写于2005年的《淑女木乃伊》正是一篇以“凝视”为核心叙事推动力的小说,它可以说是常新港多年来对这个意象或主题进行探索的一次总结。小说中的女孩流流被老师免去了语文课代表一职,这个事件的原因、经过、结果似乎始终与“眼神”有关:
米老师怎么看流流,都觉得流流长着一对狼眼。
流流就用一种眼光看着爸爸……他看见流流的眼神时,就把腰直了起来:“你什么眼神啊?”流流说:“我就是这种眼神啊!”“真让人不舒服。”“我的眼神让人不舒服?”“太不舒服了。”“我过去就是这种眼神,你们怎么不说不舒服啊?”“你眼神变了。”……
流流不说话,还是用那种不变的眼神盯住米老师……流流不想再说一句话,但是,她必须看着米老师,就这么看着,表达自己“弱小国家”的尊严和不屈……米老师突然大声说一句:“不许你用这种眼神看老师!”声音太大,把同学们吓得一激灵。片刻之后,同学们都扭头看流流,想看看流流的眼神是一种什么眼神,结果,发现流流的眼神没有什么特别的,就转向米老师,想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纠缠眼神问题是没用的,那只是个人喜好问题。
两代人之间理解的鸿沟与困难是人类精神领域的一个重要问题,也是古往今来的文学试图呈现的一个永恒主题。常新港小说中那些少年对父亲眼神的“误读”以及父辈对孩子们眼神的“误读”正是对这个主题所做出的别具特色的探索,并引导读者走进那些被凝视的边缘者的世界。
三
梅列日科夫斯基在《但丁传》里曾指出:“战争的象征数目是‘二’。两个敌人:两个阶层,富人和穷人;两个民族,自己的和敌对的……处处都是‘二’,一切都处在‘二’之间——战争无休无止。为了让战争结束,需要使‘二’在‘第三’中联合起来:两个阶级在民族之中,两个民族在全世界中……在‘第三’中求得和解,二者已经是‘一’而为‘三’,‘三’而为‘一’。这也就意味着:世界的数学象征就是‘三’这个数目……如果是‘三’,那么世界最终将成为它原初那样——和平”。③
细读常新港的短篇小说,我们发现作者似乎对数字“三”也有着一种无意识偏好:《独船》中的张木头因守着自己的独屋、独船、独子而被称为“三独”,张石牙、黑小三、王猛三个孩子之间的关系成为故事情节的重要推动力;《回来吧,伙伴》讲述了自成、明生和全子三个孩子进山采榛子的遭遇;《十五岁那年冬天的历史》中的“我”、丁维、刘征构成了一种微妙的同学关系;《生命》中的“我”、毛毛、药瓶是三个难兄难弟,时不时地偏离正确的成长轨道;《长夜难眠》中的男孩来可曾经和德胜、吕地俩“朋友”混在一起;《黄金周末》、《涩果绿遍天》中的主要人物均是三个性格各异的女生;《羊在想,马在做,猪收获》讲述了三个男生的故事,寓言似地描述了世界上三类不同质地的人……
这种人物关系设置就像一个隐喻,暗示了小说中那些被排斥、被疏离的边缘者们终将与世界和解的圆满结局。而其各自所经历的艰难过程则再次让我们注意到常新港对儿童小说表现疆界的一种拓展。
我们知道,死亡是生命中一个极为重要的部分,就像史铁生所说的那样:“人生最根本的两种面对,无非生与死。通常所谓的死,不过是指某一生理现象的中断,但其实,宇宙间无限的消息并不因此而有丝毫减损,所以,死,必牵系着对整个宇宙之奥秘的思悟。”④也正因为如此,人类的文学作品从不曾放弃过对死亡这一主题的探索与表达。但是,对中国儿童文学而言,由于传统的“未知生,焉知死”的文化基因,对“死亡”的表达广度与深度依旧存在许多无形的禁忌。于是,如何寻找关于这一主题的有效言说边界成为很多写作者需要不断面对的挑战。
江面上浪花飞溅,金属般光洁的物体在水面上逆水而行,仿佛江水在倒流……
这是大马哈鱼逆水到故乡产卵来了。它们海里生长,江水里死。它们逆水而上的时候,为了游得快,就减轻体重,不觅食,不顾疲劳,游回故乡。待产完卵之后,它们的生命就结束了……鱼卵化成幼鱼后,成群往海上移居,约在海中生活4年。长大之后,它们会记住自己出生的地方,逆水回到故乡。
——《逆行的鱼》
这幅大自然所创造的关于生命与死亡的壮阔图景成为我们理解常新港笔下不断出现死亡意象的一把钥匙。《独船》中的张石牙在救助落水的王猛时死去,他的死亡终于结束了其父亲与世界的对立;《回来吧,伙伴》中的全子宁可自己落入熊掌也要保护受伤的同伴,他的死亡不但换回一个同伴的生命,也使另一个同伴的灵魂获得新生;《生命》中无名女孩向着火车迎面而去的死亡使三个小“混混”终于从生命的迷途中返回;《夏天的危险》中的父亲喝农药自杀……在常新港的笔下,死亡是某种救赎的必经通道。我们不妨认为这种死亡观散发着上世纪80年代特有的道德勇气和激情。进入上世纪90年代以后,作者似乎不再直接或浓墨重彩地突出死亡的意义,而是试着透过死亡来呈现生的勇气和价值。比如,在《荒火的辉煌》、《秋景如水》、《引桥故事》、《逆行的鱼》、《陈一言和谭子的平常夏天》、《乌龟是怎样变成豹子》等作品中,故事的主人公都在经历某种“死亡”的体验后开始鼓起勇气重新面对生活并释怀世界对他们曾经的伤害。而《淑女木乃伊》中那个从烤箱里出来的人形面包、《阿不传》中那个化成某种精灵的男孩都使我们看到了作者对死亡这个沉重意象用更加轻逸的手法来加以表现的努力和所取得的成功。
在常新港的短篇小说中,边缘者或异质者与世界发生联系的另一个重要通道便是“身体”。当代理论认为,身体不仅仅是所见的肉体,它与文化建构、权力、知识形成的体系都存在很密切的关系。换句话说,我们已进入一个“身体社会的崛起”时代,在这个社会里,我们所有重要的政治和精神事宜都要通过身体的渠道来阐述:消费主义把身体看作快乐、欲望和欢娱的载体;人类学和后起的文学表达常常把身体的特征、疾病视为社会文明的一种症候;而后现代的福柯则把身体看作知识和权力的产物……那么,在常新港的笔下,身体又是怎样承担起心灵成长的使命呢?
“我走了过去,迎着刘征走过去,在他脸上的笑意还来不及收回去时,我狠狠地打出了一拳。我看见自己的面前,一个白胖子像雪人一样倒塌下去,同一张桌子一起畏缩在地上。我觉得,我这一拳,决不单单是因为自己曾受到了羞辱。”(《十五岁那年冬天的历史》)通过对“伪善者”身体的打击,一个少年就这样表达了他的愤怒和对正义的诉求;“你如果稍微为别人想想,你就有充足的理由去上吊自杀!说完,打了来可一耳光。来可没躲,只是闭了一下眼睛,说,打得好。来可爸爸心里压抑的火终于呼呼地蹿出来了,又啪啪连打了来可几个耳光。来可的脸马上红起来了。”这是《长夜难眠》中一个令人印象深刻的场景。少年来可虽然经历了家庭的变故但依旧混沌不思进取,直到有一天他得知开出租车父亲遭遇的事情后才幡然醒悟。承受父亲的痛打对愧疚不已的来可来说其实就是一种赎罪,身体的痛感正在唤醒他沉睡的自我良知;《乌龟是怎样变成豹子的》则呈现了另一种惊心动魄的身体叙事:“马后生用爸爸刮胡子使用的犀牛牌锋利刀片,在胳膊上划了一下,然后,如同小时候看动画片一样,看着自己鲜红的血像奔流的小溪,顺着胳膊流到地上。他的表情是笑。”这是一个被整个群体抛弃的极其孤独的边缘者释放内心巨大压力的方式……《白山林》中少年人手握斧头与挥舞着鞭子的车老板的对峙、《苏丹快跑》中的男生毕世强的那次“自卫战”、《哑炮》中的陈风在公交车上抡起书包砸小偷后脑勺的场景、还有《涩果绿遍天》中女生方宝宝那一记响亮的耳光……这些关乎身体的动作场面不但刻画了人物所经历的人生重要时刻,而且还使小说呈现一种令人愉悦的流动性。
可以这么认为,身体叙事是常新港短篇小说一个令人印象深刻的特征。透过它,小说中的边缘者找到了一个与世界和解的途径;透过它,作者生动演绎了少年人动荡不安的内心;透过它,读者感受着人类精神世界的多元与辽阔。
有人说,写作或许就是进入一个黑暗地带,并把其中的一些东西带回亮处。从这个意义上说,常新港的短篇小说就是呈现了一个我们曾经在那里现在又愈行愈远的世界。它既熟悉又陌生、既重要又边缘,它充满了与主流社会格格不入的异质感,但又不断在寻求进入成人世界的途径。对中国儿童文学来说,常新港的这种“异质”写作注定不会带来一种标准,但一定会带来对其表现力度的加强和疆界的拓展。
①圣·奥古斯丁《忏悔录》,时代文艺出版社,2000年版,第8页。
②安德鲁·本尼特、尼古拉·罗伊尔《关键词:文学、批评与理论导论》,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159页。
③梅列日科夫斯基《但丁传》,辽宁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9页。
④林恩·德斯佩尔德,艾伯特·斯特里克兰《最后的舞蹈:关于死亡》,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33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