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月琴
诗歌的理论研究总是滞后于其他文学体裁,城市诗歌也不例外。当学界对城市诗歌的命名仍存在争议时,小说正以其绝对优势独占鳌头,并高言诗歌的尴尬处境。在呼吸困难的城市诗歌研究中,我们几乎需要艰难地从文学的庞大体系中剥离出一条线索,为失语的城市诗歌研究寻找一种发声的可能。必须承认,诗歌始终是流动着的意象,它以独特的方式切入城市,其隐喻的内在化书写,为城市想象钩织了更广阔的空间。宋琳、张晓波等四人的诗歌合集《城市人》,叶匡政的《城市书》,梁平的《重庆书》,骆英的《都市流浪者》,杨克的《笨拙的拇指》,五部以城市为书写对象的诗歌,相继问世,尽管评论界对这五部著作看法不一,但其尝试性的创作,至少弥合了城市与乡村,城市与城市人之间的文学想象。与之相呼应的是,自1983年北戴河首届城市文学理论笔会提出城市文学这一概念后,1986年上海诗界讨论城市诗的创作问题,随后由太原市文联主办的《城市文学月刊》在全国举行首届城市诗展,以推动城市诗歌的发展。可见,城市诗歌在创作实践与理论研究方面,都在不断地推进,但城市诗歌研究仍有巨大的空缺,笔者通过回溯城市诗歌的历史研究脉络,以阐述其研究的局限性,从而为城市诗歌研究提供更广阔的空间。
紧跟着几部城市诗歌集的问世,新时期以来城市诗歌研究经历了三次较大规模的讨论:即1986年上海诗界讨论城市诗的创作问题、2003年梁平长诗《重庆书》学术讨论会和2005年洪子诚、王光明、周瓒、宋琳在北京大学第六届“未名”诗歌节圆桌论坛。从这三次讨论,以及期间相关论述性文章中,可以见得,对于城市诗歌的界定,由简单的题材划分,逐步明确了城市诗歌的真正内核。
1986年上海诗界讨论城市诗的创作问题,与会者一致认为“城市诗歌的定义,不仅仅是一个题材上的问题,恐怕更重要的是一个人在现代文明中的种种思考和感受,这种思考和感受后写的诗,即使不是城市的题材和内容,也应视为城市诗。”①在会议中,强调了题材并不是为城市诗歌命名的依据,更重要的是在于对现代文明的思考。此次讨论一方面标志着“城市诗歌”命名的确立,另一方面也试图为城市诗歌的内涵寻找依据。尽管“城市诗歌”已随城市文学的发展进入研究者的视线,但对于这一概念本身的存在,以及界定方式仍有质疑。1997年,陈圣生在《城市诗的反思》(《文学评论》,1997年第2期)从文体手法、作者的态度和视角选择方面分析了城市诗歌的特点,并提到“‘现代诗’主要是城市精神所激发和孕育的文学创作体裁(不仅仅指以城市生活为题材的文学样式),因此,称这为城市诗比较恰当”。②从陈圣生的叙述方式,可以见得,尽管大量的讨论性文章在1986年之后频繁地出现,不能掩盖的是学界对于这个概念本身仍心存疑虑。
城市诗歌的命名,带来的困惑,既包括分类的标准,还包括城市中的诗歌与诗歌中的城市之间的区分。较有代表的是,吴思敬在《城市化视野中的当代诗歌》(2004年5月,《河南社会科学》中认为,“我一向不太理会按照题材把诗歌分为城市诗、农村诗、军旅诗等的做法。因为诗就是诗,它强调的是表现诗人的情感世界与对自然、社会与人的思考,至于写作中选用的意象、涉及的背景是城市、农村,还是军营,那与诗人的生活经历与审美习惯相关,是不必强求的。”③他针对城市诗歌这样的命名提出了质疑,一方面认为诗歌不应该以题材分类,另一方面又提出建构城市化视野当中的诗歌,这在研究中无疑模糊了诗歌中的城市与城市中的诗歌之间的界限,事实上,这是关于城市与诗歌研究的两种路径,前者关注的是文本书写中的城市,而后者则指向都市的介入,所引发的诗歌审美方式的转变。
2005年,洪子诚、王光明、周瓒、宋琳在北京大学第六届“未名”诗歌节圆桌论坛中以骆英的《都市流浪集》为讨论对象,这次讨论再次澄清了城市诗歌的界定标准以及书写内容。其中,提到“谈论‘城市与诗’绝非为了一种狭隘的基于题材的命名和确认(譬如‘城市诗’)。尽管城市的确赋予了诗歌写作某种全新的视野、题材、意象乃至境界,但这只是问题的一个方面。另一方面,文化(文明)意义上的城市、作为人的生存境遇的城市,对于诗歌究竟意味着什么?有目共睹的是,随着城市化进展的持续加速,在给人类生存不断带来新的机遇和挑战的同时,也使得诗歌写作不断遭遇新的课题。”孙文波在这次讨论中,也提出,“一首诗若能被称为‘城市诗’则必须符合我们称之为现代文明进程中所包含的很多东西,比如都市化色彩,现代工业发展后人对自己面临的生存处境的种种理念及种种困惑。如果没有包含这些东西,就纳不进‘城市诗’的范畴。”,他说“无论是城市诗还是乡村诗或者是古体诗,这本身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诗中是否包含了当代意识,你所处理的经验是不是被称作当代经验的经验。”④可见,在这讨论中,才真正明确城市诗歌,以及都市影响下的诗歌之间的区别,从而提出了城市诗歌的真正界定标准。
通过以上的梳理,能够清晰地看到,关于城市诗歌的界定,其重要因素不在于乡村或者城市的生活背景,而在于城市意识的出现。所谓城市意识,是与城市心态的产生相关联的,这意味着都市人的精神生活状态的呈现,而诗人以其独特的书写方式去介入这种都市关怀,营造一道城市的诗意空间。以此为界定城市诗歌的分水岭,我们会发现,一方面,书写城市的外部特征,并不能统一命名为城市诗歌;另一方面,大量的诗歌文本,尽管不是以表达城市内涵为旨归,但其呈现出来明显的城市意识,也应该被认为是城市诗歌。
伴随着城市诗歌的不断涌现,为城市诗歌研究打开了新局面,如何呈现城市与诗歌的关系,并且凸显城市诗歌的历史和美学价值,成为研究者关注的核心问题。学界将视线从历史脉络以及空间视域上的拓展,进而不断地挖掘城市诗歌的审美价值以及城市诗歌本身的独特性。通过研究材料的分析,笔者认为,城市诗歌研究的梳理,可以从宏观和微观两个方面展开。
第一、宏观上的城市诗歌研究。从1986年讨论至今,不难看出,城市诗歌的研究存在三种路径,分别引致不同的研究方向。其一,即城市诗歌脉络上的梳理,目前正在逐步的完善,比如卢桢的《古代城市诗歌综论》,以及他的博士论文《现代中国诗歌的城市书写》,姜超的《1990年以来城市诗的三个新质》,另外,还有研究艾青、公刘、郭沫若的单篇论文,比如孙玉石的《论郭沫若的城市意识与城市诗》(《荆州师范学院学报》,2002年第3期),以填补城市诗歌在历史线索上的空白,从而在纵向上拓展城市诗歌的研究范围,而王光明的《香港的城市诗歌》(龙岩师专学报(社会科学版),1998年9月)也在地域空间上拓展了城市诗歌的研究范围。其二,即关于城市的介入对诗歌审美影响的研究,现代诗歌方面有论文和专著论及,比如,鲍国昌的《都市文化语境中的现代诗歌反思》(《湛江师范学院学报》,2004年第1期),张林杰的专著《都市环境与20世纪30年代诗歌》,以及他的论文《现代都市环境与现代诗歌》(《江汉大学学报(人文科学版)》,2006年2月),而当代部分涉及的论文还较少,或者说不成系统,目前的资料有卢桢的《都市文化视角下的新时期诗歌析论》(《天津社会科学》,2008年第6期)。其三,也就是关于城市心态的研究。尽管学界已经注意到城市心态是城市诗研究的本质,但呼吁的声音高于研究的现实,研究本身也无法跳出历史局限,将关注的视野更多停留在众所周知的时代背景中,无法真正从细节上透视诗歌当中所真正彰显的城市心态。这方面的论文以周佩红的《城市诗发展走向漫议》(《文学自由谈》,1987年6月),倪友葵的《城市诗与城市心态》(《北方工业大学学报》,1990年第4期)以及常立霓的《现当代城市诗的人性探求》(《西北师大学报(社会科学版),2002年第1期》)为代表。周佩红在《城市诗发展走向漫议》(《文学自由谈》,1987年6月)中,提到“城市诗的起缘及其创作实绩表明,城市诗的本质,乃是物我关系变化中城市人心态的外射。”⑤他认为研究城市诗歌应该抓住其本质,即城市心态的问题。倪友葵在《城市诗与城市心态》中认为,“不可否认,城市的外在风貌,诸如楼房、街道、警察、学校、医院、商店等等都是城市的客观标志。但作为表示人们心灵的文学作品来说,只停留在这个层次上来审视城市显然是不够的。人们生活在城市之中,利用着城市的各种建筑和设施、规章和制度,在这种相互的交涉过程之中,城市人形成了许多与乡下村民不同的心理感受,这才是城市诗着重表现的内容。”⑥可见,他们认为,城市心态是城市诗歌研究的实质,彰显城市人的精神状态,才是城市诗歌的的根本。
第二、微观的城市诗歌研究,则主要集中于两个方面的研究,注重个案研究的同时,又挖掘新的研究视角。一方面,以作家城市诗歌为论题的研究,包括罗振亚的《都市放歌——评徐迟20世纪30年代的诗》(2001年第1期,《北方论丛》);孙玉石的《郭沫若的城市意识与城市诗》(2002年第2期,《荆州师范学院学报》);汪亚明的《论艾青的都市诗及文化成因》(2002年第5期,《文艺理论与批评》);另有,陈超的《城市中的心灵之书——叶匡政的城市诗写作》(2006年2月,《江汉大学学报》),以叶匡政的诗歌为论述焦点,凸显了城市是一种心灵状态的主题;黄灿然在《城市作为自然》中,对凌越城市诗歌阐释评论,认为大多数是人将城市作为一种机器,非人性的地域来诅咒,而凌越却将城市作为自然,认为城市是世界的一部分,是生命的一部分,城市的美和城市的苦难都应该是世界和生命的组成。除此之外,这方面的研究,还包括关于作品的书评和研讨会,比如李劼对《城市人》诗集的评论《城市诗人与城市诗?——读〈城市人〉》(《诗刊》,1989年第1期),2003年10月23日,由中国作家协会诗刊社和四川省作家协会联合主办的《重庆书》学术研讨会在北京举行;2005年5月4日北京大学第六届“未名”诗歌节圆桌论坛实录关于骆英的《都市流浪集》的讨论等等。另一方面,则是从诗歌当中的意象着手来分析文本背后的文化历史内涵。其中包括张柠的《诗歌迷宫与城市生理学》(《山花》,2000年第6期),以杨克的诗歌为例,提出了“城市生理学”的研究视角;再有,杨克的《对城市符码的解读与命名——关于〈电话及其它〉》(桂林:漓江出版社,2004年5月);蔡涛的《浅析城市诗歌中的“都市外乡人”形象》(《湖北经济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07年10月);卢桢的《论都市视野中的女性诗歌》(《文艺争鸣》,2007年12月);范晓梅的《汽车,作为城市诗歌的意象之一》(《安徽文学》,2009年第2期);宋宝伟的《祛魅之后:新世纪诗歌中广场意象的书写意义》(《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学报》,2010年10月)。这些文章以文本中所呈现的城市符号或者审美形象为例,挖掘城市诗歌文本所蕴涵的审美价值,从而打开了研究视野。
纵观城市诗歌的研究现状,不难发现,城市诗歌目前的研究现状,在时间段上以20世纪20、30年代和20世纪80年代以来为主,研究方向主要集中在三个方面,即在时间和空间上拓展城市诗歌研究的内容;研究都市语境当中的诗歌状态;分析文本中所凸显的城市心态。就其研究特征而言,一方面,随着学术研究团队的年轻化,以及城市文学研究的渐趋成熟,新的研究视角不断地被引入城市诗歌的研究中,使得城市诗歌研究呈现出多元化的态势,拓宽了城市诗歌的美学价值。另一方面,城市人在类型上不断增长,为城市诗歌创作提供了更多的城市意象,包括打工者在内的都市异乡人,成为城市诗歌的新成员。在此基础上,又为城市诗歌研究提供了更多样的研究思路,新世纪以来,出现了“打工诗歌”研究的新风貌。如武善增的《论“打工文学”创作的若干问题》(《文艺争鸣》,2009年第8期),江腊生的《原生态的经验书写与代言式的群体情绪——当下“打工诗歌”的美学向度探求》(《文艺理论与批评》,2010年第 2期),其中就何为“打工诗歌”,打工者与城市的生产力以及生产关系之间存在的种种冲突与矛盾进行了阐述。可见,城市诗歌的发展,迎来的是学界在研究思路上的探索与创新,在百态横生的研究脉络中,尽可能地构建城市诗歌的理论框架。
然而,不能否认的是,尽管城市诗歌研究有其自身的特点,但由于研究时限的限制,以及城市诗歌自身存在的问题,城市诗歌研究仍存在着局限性。就目前的研究现状而言,其局限性主要体现在五个方面。首先,关于城市中的诗歌与诗歌中的城市,作为两种研究路径,常常被研究者混为一谈,在这个层面上,应该透彻地洞悉两者的区别,在断裂的基础上形成两种路径的内在相关性。其次,都市语境下的诗歌研究,仅停留在现代诗歌的研究上,对于都市环境对当代诗歌的影响,仍存在空缺,这既是诗歌本身所面临的尴尬处境所至,也因为当下学者对于诗歌现实的乏力。第三,城市诗歌的研究,尤其是城市心态的研究,较多集中于个案研究,不能从宏观上给予较全面的把握。就这一点而言,尽管城市心态是一种渗透式的研究思路,从文本中寻找依据颇为重要,但勾勒整体性的城市心态图景,也应该被纳入研究视域。第四,宏观上的城市诗歌研究在视角的选择上,仍存在局限性,应该打破时空界限,从交叉与比较的视域中思考城市诗歌所面临的问题以及发展方向。第五,地域性的城市诗歌创作已经展开,但相关的研究性文章还相对较少,因此,注重城市诗歌研究的地域性也应该成为城市诗歌研究的新景观。
孙琴安在《诗歌的尴尬——从城市文化环境下诗歌与小说的比较谈起》(《社会观察》,2008年5月)中认为,诗歌作为一种古老的文学体裁,一方面缺乏与城市的历史联系,另一方面,因为其自身无法在情节铺排、人物形象塑造以及文化产业的生产上获得优势,使得诗歌在当下的城市环境中面临尴尬的处境。的确,诗歌本应该是城市中最敏锐的神经,即使理论研究远远滞后于其他体裁,加之诗歌的边缘化处境最终将其推向了最底层,但诗人们仍以其最感性化的方式介入城市,而城市诗歌研究也像一股潜流,正汹涌地去迎接城市语境的各种挑战。针对目前的研究现状,城市诗歌研究在理论框架的搭建上,仍存在较大的空白点,这就为未来的城市诗歌研究提出了新的要求。笔者期冀,城市诗歌的研究能够在渐趋完善的基础上,推动城市诗歌的发展,从而在城市的失声处,为其开拓出一线发声的新视域。
①金谷《上海诗界探讨城市诗创作问题》,《诗刊》,[J],1986,(7)。
②陈圣生《城市诗的反思》,《文学评论》,[J],1997,(2)。
③吴思敬《城市化视野中的当代诗歌》,[J],河南社会科学,2004,(5)。
④洪子诚等《城市与诗——北京大学第六届“未名”诗歌节圆桌论坛实录》,《江汉大学学报(人文科学版)》,[J],2006,(2)。
⑤周佩红《城市诗发展走向漫议》,[J],《文学自由谈》,1987,(6)。
⑥倪友葵《城市诗与城市心态》,[J],《北方工业大学学报》,199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