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立宪
读迟子建的中篇小说《草原》,十分佩服她对草原风光的精妙的描写。夕阳、草色、羊群、毡房、枣红马、月光……在作家的笔下都是那样的有诗意。作家一定读过屠格涅夫的《白静草原》等小说,一定从中受到了一种神性的启悟,进而找到了一种独特的表达。对草原自然风光细腻而独特的描摹,看出了作家对草原的深情,这深情的后面有太多的人生意味。
小说以“我”,也就是王子和在开会、还钱的路上的所见所闻为线索展开故事。在一家客店王子和遇到了为了儿子的前途而要去卖马的阿尔泰,阿尔泰向他讲述了一家人的命运。阿尔泰的母亲因赶着马群过河掉进冰窟窿而死,绝望中的父亲让马把自己活活拖死,哥哥出家做了喇嘛,阿尔泰娶了一个哑巴姑娘做妻子。可以说,这一家人的命运里有太多的悲苦。迟子建是聪明的,她关注人物命运的悲苦,更为重要的是,她展示了这悲苦之中人性的光芒。阿尔泰为了妻子的病而四处奔波,又为了儿子朵卧能到北京唱歌而要卖马。王子和感动于阿尔泰的讲述,他把单位本该还牧民阿荣吉的买羊的钱借给了阿尔泰,并让他不要卖马。但令人没有想到的是,阿尔泰为了追偷羊的人而死去。朵卧因痛苦而声音嘶哑,他的嗓子废了。但就是在这样的困境中,朵卧遵照父亲生前的嘱托还了王子和三千元钱,还说余下的会慢慢还清。在这里,作家不但描述了人物的苦难命运,而且描述了人物性格的至真至纯。阿尔泰是讲诚信的人,这种诚信的承继性在他儿子朵卧的身上很好地体现出来了。诚信的前提是善良,是对王子和当初借给钱的感恩。但这种诚信只有在时间的进程中才能被人理解,王子和借给阿尔泰钱之后,不是也被阿荣吉怀疑吗?在不断有骗术存在的生活中,阿尔泰秉持着诚信,这是令人感动的。对阿尔泰形象的塑造始终让我们想到与诚信相反的东西。抢羊的人不但用枪打死了阿尔泰那匹富于灵性的马,也使得追赶中的阿尔泰死去了。作家向我们呈现了现实的严峻性,这种严峻性使得诚信成了人们的追问,追问的后面是太多的怀疑和初衷的改变,是太多的欺诈。但诚信是不死的。朵卧没有实现自己唱歌的理想,但他并不把这种不公变成自己对生活的怨气,他看重的是曾经为他的人生理想而帮助过他的人。作家通过朵卧这个人物,寄托了她对生活的希望。
爱是经久不衰的主题,草原上的故事也不例外。
阿尔泰在哥哥的劝说下娶了一个哑巴姑娘为妻,并努力为她治病。但那个唱歌好的姑娘后来成了别人的妻子,她竟然在阿尔泰的婚礼上唱喜歌。在这里,作家并非简单地展示爱,她是在曲折的意义上展示爱的况味,让那种凄凉感动我们。当犹豫因为外力的作用而变成最后的选择,有哑巴姑娘那样的幸运,也有爱唱歌的姑娘那种看似欢喜而实则凄凉的人生况味。这个做不了阿尔泰妻子就做朋友的人,每年夏天都到阿尔泰所在的牧场唱几天歌,直到最后在阿尔泰的坟上唱了一天的哀歌。这也是一种爱,发自生命深处的哀痛像一片片落红覆盖了阿尔泰的墓冢。
这个爱唱歌的人,这个阿荣吉的老婆子,这个一喝多了酒就抱怨一辈子没被人抢婚的人,她和阿荣吉生活了几十年,尽管内心有些不平衡。这就是人的命运的真实。有关“抢婚”的表白其实是在排遣那些爱的不快,想找到心理的平衡。这样的表白不因为时间的推移而有所改变,有的人一生都在设法平衡爱的不平衡,在这样的过程中忧伤产生了,它的感染力也就越发强烈。不能和自己心爱的人走到一起而嫁给了别人,这样的忧伤会伴随人的一生。有时现实的舛错你又不得不接受,这就是无奈。阿荣吉的老婆子经常在放羊的时候在草原上放歌,她的歌唱里一定会有太多爱的忧伤,她的忧伤上抵青云,下至草根。这片天空也是充满忧伤的,不然它为什么下雨?这片草原也是充满忧伤的,不然它为什么有弯曲的河流和忧郁的花朵?大自然对人的安慰,除了它本身神性的美丽和无尽的温情,还有它善于容纳的博大和与我们情绪的对应。这个用歌声释放自己而又安慰自己的人,如果说她用哀歌覆盖了她心爱的阿尔泰的墓冢,那么她在自己的心中也有一个我们看不见的爱的墓冢,而这爱的墓冢也是用她忧伤的歌声覆盖的。无论生活中有怎样的不快,日子总要过下去。阿荣吉的老婆子毕竟和阿荣吉过了几十年,所以也还有些感情。小说中有阿荣吉和他的老婆子互相戏谑的幽默,这也是一种爱的方式,让人感到生活的真实。
王子和作为一个草原上行走的人,他感知了阿尔泰对哑巴妻子有缘由的爱和阿荣吉老婆子爱的命运。这样一个爱的听闻者,这样一个爱的体会者和领悟者,这样一个爱的经历者,他对爱的行为就格外引人关注。这样他就不仅是个线索人物,他在一定意义上表达了作家的生活态度和审美理想。王子和在经历了爱的背叛这样的曲折后得到了曲信使。但从前的恋人又来信骚扰,但他能经得住诱惑,他的回答是“我非常爱我的信使妻子,如果说一个人的生命中必得有一盏灯陪伴的话,她就是我的那盏灯。”相对于从前恋人的背叛和她对现在爱人的不满意而生出的“红杏”心理,王子和的回答是坚决的。这个叫曲蔓玲的人真的是一个信使,她在洞房之夜对王子和说:“我是你的一封信,今儿你要给我盖上一个邮戳了。这封信盖了你的戳儿,一辈子只能投你这儿了!”这不是一个简单的爱的信息,这是怎样的坚定不移,它换来的是王子和对妻子深深的爱。“信使”的寓意因此而显得深刻。如果说阿尔泰的儿子朵卧还王子和钱是讲诚信的话,那么王子和与曲蔓玲也是讲诚信。其实,这里有着太多的现实叩问,只不过是作家将它隐在了故事的叙述中。在时代的大背景下,最大的危机是诚信的缺失。讲诚信其实是对生活的感恩,这是感恩的明显特征。小说中朵卧还王子和钱,王子和最后还了阿荣吉的钱,还有阿尔泰非要把他哥哥留下的据说能给人带来吉祥的诵经的法器海螺号送给王子和,都说明了这一点。感恩是一种情感回应,它另一明显的特征是情感的敏感度,这敏感度里有强烈的提醒意识和检点意识,而提醒和检点的结果是一种自觉意识的增强。感恩不仅是对别人,夫妻之间同样要这样。
前面提到了迟子建笔下的草原之美,这美和人心之美是互相映衬的。美从来都不是单纯的,当它们以这样的映衬展现在我们面前时,作家的审美追求就充分体现出来了。迟子建特别注重风景的意义,她独特的展现不但使小说的节奏有一种舒缓感,而且使人物的出现有了景深感。幽远的风景里有幽远的人生,幽远的人生中有幽远的风景。比之于那些不重视风景的小说家,迟子建表现出一贯的审美追求。小说中的画意是作家灵魂中的画意,是承续了那些优秀小说家注重风景的表达而又有自己意蕴的画意。如果说自然之美是作家灵魂里的图画,那么人心之美就是作家的审美理想,二者缺一不可。但现实的草原还存在着危机,沙化严重,在有些地方禁止放牧还是一句空话。小说中阿荣吉唱的“我脚下的土地啊,是我们牛羊的天堂;我头顶的天空啊,就是我们牧人最后的家园”,说明生存环境对于牧民的重要。为什么是“最后的家园”,这里就耐人寻味了,这里并不仅仅是生态的课题,生态的严峻性牵连起的是严峻的社会问题。生态危机的缘由首先是精神危机,这牵涉到有关拯救的话题。
《草原》中的人物命运大多充满忧伤,就连怀孕的曲蔓玲也流产了。看来在生活的草原上,谁都避免不了这样或那样的曲折,这也许是曲蔓玲的“曲”字所隐含的意义吧。但无论如何,我们要珍重生活,就像珍重那片草原,那样的话,我们才有可能不愧对什么。
但我们必须知道,迟子建小说中的草原,既是映照了现实的草原,又是她理想中的草原,是现实眺望和内心观照的融合。如果不这样理解,我们就无法理解“草原啊,你就是我的神甫,当我的心灯因尘世而蒙垢,你总会用清风,拂去尘埃,并用你那碧绿的汁液,为我注满生命的灯油”这样的歌词。迟子建笔下的草原是一个她所向往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有淳朴和诚信,有深深的爱,这是一个给予她生存力量的世界。诗人里尔克在《论“山水”》一文中说:“最深的虔心像是一种雨:它从地上升发,又总是落在地上,是田地的福祉。”从小说中我们看到了作家对生活的虔敬的态度,她关注生活,又从生活中升华情感,而又用这种情感观照生活。这样的生活态度决定了她精神建构中的美好质地,决定了她对人生命运的深切关注,也决定了小说会带给我们悠长的回味。“草原”的意蕴就这样扩大了,现实的草原和理想中的草原的融合,使得小说的表达一往情深。
不管是草原之美与人心之美的映衬,还是现实的草原和理想中的草原的融合,都可看出迟子建的小说是有意味的小说。克莱夫·贝尔在《艺术》一书中说:“艺术品中必定存在着某种特性:离开它,艺术品就不能作为艺术品而存在……这是一种什么性质呢?……可做解释的回答只有一个,那就是‘有意味的形式’。”
有着歌唱梦想的朵卧没能实现自己的梦想,但他还会拉琴,他把王子和即兴写下的诗交给了他的一个看几遍歌词就能歌唱的婶婶——阿荣吉老婆子。迟子建小说以阿荣吉老婆子的歌唱结尾,实现了王子和、朵卧等与阿荣吉老婆子命运的某种融合,显现出他们情感上的一致性,其歌声容纳下夕阳、草色、羊群、毡房、枣红马、月光,更有那景色背后的人世沧桑,其对草原的深情歌唱也是作家迟子建对草原的深情歌唱,是作家的情感诉求和内心的一种满足。那是充盈着诗意的深远的歌唱,让我们也变成了倾听的青云,让我们也变成了记忆的草根。这样的感染力让我们不得不佩服这样一位以诗意见长的小说家,她的内心里有如此大的草原,她有自己的气息和辽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