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增亮 张国龙
在中国当代儿童小说作家中,常新港可谓独树一帜。不仅作品众多,而且景观各异。与不少一旦成名便只能复制自己的作家不同,他各个时段的小说创作皆呈现出新质新貌。20世纪80年代初,他以短篇小说《独船》登上文坛。整个20世纪八、九十年代,作品大多烙印着“独船”式的苍凉、悲壮,在缅怀不再的青春时难掩不吐不快的倾诉冲动。20世纪90年代以降,他彻底摆脱了“自传-半自传体”式的写作心理图式,以推己及人的心态书写当下的成长故事,并与时俱进,不断调整写作策略。不管是以动物为主角的成长寓言书写,还是赋有传奇色彩的少男少女的成长历险,他在秉承其深沉的现实主义风格的基础上,又渗透了浓郁的浪漫主义气息,冷幽默自然点染于严肃的笔墨中。不过,笔力犀利、灵动,是其作品一以贯之的诗性特质。本文着重考察常新港的长篇小说创作,从“成长”视阈散点透视其所散发的艺术魅力。
常新港出版了近三十部长篇小说。本文主要管窥《青春的荒草地》、《一只狗和他的城市》、《土鸡的冒险》、《了不起的黄毛虎》和《树叶上的兄弟》的“成长”书写景观。
《青春的荒草地》①是常新港首部获得全国性大奖的长篇小说。他笔下的北大荒荒芜而不失诗意,那里生长着艰辛和困苦,也生长着晶莹剔透的童话和诗句。在中国20世纪60年代的非常年月,成长主人公“我”(大桦)和亲人、伙伴们历经的不仅仅是物质上的饥饿,还有心灵的熬煎、挣扎,人性的扭曲、畸变,灵魂无依无助的哭泣。大桦等成长者们如同被随意丢弃于东北莽莽雪国中的草芥,因为缺少阳光,难以适时茁壮成长。然而,依凭小草般可以掀开巨石的柔韧的生命力,只要获得些微阳光,就能郁郁葱葱。
常新港说:“《青春的荒草地》是我最喜欢的一部书。因为,它不能复制。它倾诉的是我真实的生命和经历。我想把跟今天完全不同的生活说给朋友们。”(见该书封底)从某种意义上说,这部作品可谓作者的自叙传。不少作家通过写自己的故事而进入文坛,因为郁积太多,急需倾诉,那个最熟悉的“自己”顺理成章便成了某一个故事的主角。这也是“成长小说”②大多具有“自传性或半自传性”的原因所在。
常新港本人成长的切肤之痛,使其整个童年/少年时代难以走出阴影。那片青春的荒草地,也是他心灵的沼泽。因为父亲常年战斗在北大荒建设兵团,父亲对于出生在那个产盐的海港城市中的“我”(大桦)来说,在7岁之前不过是一个只有能指而没有所指的符号。当妈妈带着我和弟弟、妹妹们迁居于漫天风雪的北大荒,勤劳、质朴、富有童心的黑脸父亲,深夜会带我去听玉米生长的声音,会赶着牛车带我去野地玩耍。即或我闯了大祸,仍能仁慈地宽容。苍凉的北大荒因为有了父亲的温暖,也就有了幸福的星光。可是,某一天晴天霹雳,父亲变成了人民的罪人。我不忍被打倒的父亲遭人唾骂、毒打,不忍亲密无间的伙伴(柳生等)对我的背叛和凌辱,不忍来往甚密的汪叔叔一家落井下石,不忍父亲向孩子们乞求温暖、怜悯,不忍周遭无端没完没了的冷眼、恶语……总之,大桦和他的弟妹们风声鹤唳的成长语境,令读者欷歔,甚至潸然。然而,常新港的笔墨始终是隐忍的,他总能举重若轻、不动声色地点破人情/人性/人生中的诸多“微妙”之处(这是一个优秀的小说家葆有的天赋)。比如,曾经被我妈妈鄙夷的高龙妈在我家危难之时送来的一筐咸鸭蛋;我妈妈一贯欢迎的汪叔叔对我父亲的倾轧;我心仪的三丫、汪玲玲在我父亲被打倒后的恶语相向等。
《青春的荒草地》的可贵之处还在于作者并未将善/恶、美/丑置于二元对立之境,而是穷尽了现实人生中诸多驳杂、幽微、翻云覆雨、阴差阳错等况味。当你正读得牙根儿发痒时,却发现作者已经释怀。比如,大桦对汪玲玲的原谅,以及大桦妈妈对曾经率领红卫兵抄家的谭要武的宽恕、怜悯等。留给读者的除却沉重的叹息,还有沉思时的艺术感染力。在那片青春的荒草地中,遭到放逐的成长主人公大桦迷茫、愤懑,甚至一度误入歧途。但是,沉潜于基因中的傲气,高龙等真挚的扶助,艰难困苦中不离不弃的亲情,还有北大荒雄性的庄严、肃穆,始终点化着大桦的成长——虽然荒芜,虽然困顿,虽然迷离,但荒原里仍有成长的勃勃生机。大桦在遭遇诸多成长的“切肤之痛”后,在一定程度上拥有了坚强,收获了勇气,懂得了担当!
一个只能写“自己”的作家,其创作的艺术生涯势必难以长久。一个无法“推己及人”的小说家,其写作资源势必匮乏。常新港在《青春的荒草地》里似乎吐尽了所有“私人化”的情绪,其后的写作呈现出另立山头之态。尽管“成长”仍旧是他小说创作的关键词,尽管隐忍和诗性仍旧是他文字表达的气质,但是,天马行空的想象成为了他上世纪90年代以降长篇小说鹤立鸡群之姿,其以动物形象作为成长叙事主角的“动物小说”——《一只狗和他的城市》、《土鸡的冒险》和《了不起的黄毛虎》,便是明证。在这些动物成长主人公身上,寄寓了作者对于成长的理性思辨——成长艰难,甚至凶险。但,“自古雄才多磨难,从来纨绔少伟男”。
“一只狗对人的世界充满了好奇,他幻想有一天能变成人。经历了种种疑惑、痛苦和磨难,他终于如愿以偿,变成了一名翩翩少年。这只变成了人的狗来到心仪已久的城市,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迎接他的会是一连串意想不到的事情……没有人知道他的秘密,没有人体会他的感受,更没有人能理解他为何能创造奇迹,为何会与众不同……”这便是《一只狗和他的城市》③离奇的故事梗概。生活在下水管道里的狗的世界充满了艰辛、困顿和倾轧,“我”(一只少不更事的狗)厌倦了所存身的世界,向往那座属于人的灯火辉煌的城市。因缘际会,我幻化为人世间一翩翩少年,穿行在那座曾令我憧憬无限的城市。然而,由狗到人的裂变,并没有立即让我顿悟成长的真谛。依旧少不更事的我,并不知晓“自在不成人,成人不自在”的箴言。城市光怪陆离,诸多成人规约令我惶惑。即或未成年人之间,亦充斥着欺凌、妒忌、猜疑、勾心斗角……一句话,不管是狗的世界还是人的世界,皆风狂雨骤。作者以饱蘸诗性的笔墨,以悲天悯人的情怀,纵情叙说成长的艰难、凶险。然而,作者并不悲观、绝望,竭力运用亲情的执著和友情的温暖驱散成长的阴翳,企图以温润的人性照亮阴云密布的成长之宇。所谓“艰难困苦,玉汝于成”,作者对于成长真谛的诠释亦如是。奇异、诡谲的幻想,诗性、灵动的文字,编织出一首跌宕起伏的成长之歌。文本结束之时,成长主人公的成长仍旧在继续。这开放式的结尾,为充满艰险的成长之旅增添了更多的可能性!
与《一只狗和他的城市》中的成长主人公“狗”异曲同工的是,《土鸡的冒险》④中的成长主角是另一种动物——中国土鸡。和那只狗一样,这只中国土鸡的成长之旅亦充满了传奇色彩。他被误认为是一只小母鸡而侥幸逃脱了人生初程的风暴;他天赋异禀,懂得人类的语言;他会像人那样忧伤、落泪;他勇敢、智慧,但他不愿遵循雄性土鸡世界弱肉强食、唯我独尊的生存法则;作为雄性土鸡的血性促使他与仇敌厮杀,但骨子里流淌着的友善和悲悯,使其葆有别具一格的宽宏大度之气。他一心与任人宰杀的不公命运抗争,不顾身家性命,锐意带领土鸡家族逃离。虽然不知逃亡后将面临何种生存困厄,但逃离是其百折不挠的信念。作者饱含深情,以“悲天悯鸡”的情怀,以众生平等的菩萨心肠,谱写了一曲土鸡传奇而悲壮的成长歌谣。
“我是土鸡家族中的另类,我的出生,就是让我品尝内心的痛苦、伤心、忧郁和快乐。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有生命的地方,就有这些东西存在着。我不知道,我的孩子们应不应该有眼泪。有了泪腺,有了眼泪,我们的生活就多了味道,我们的生活就不平庸了。但是,心累了……”这是土鸡的告白,也是作者对生命的深度体验和纵情吟咏。常新港说,“当我写出《土鸡的冒险》的前十章时,我的思维让自己不安起来。因为我把土鸡这个种族当作人来描述了。越来越觉得土鸡的命运很像是人的命运,当我们说起人生命运时,这本书讲述的就是‘鸡生命运’了。有一点我想说的是,我没有要把人的不幸强加在土鸡的身上。因为我发现了这两个同样生活在一个自然环境中的种类,有他们相同的不幸和宿命。我在讲述土鸡的不幸时,人的不幸也会汹涌而来,让我的思维显得沉和血泪滂沱。我必须承认,在那些令我激情荡漾的写作日子里,我一直沉浸在人和土鸡命运的模糊边缘中徘徊。我把阳光玉米给了土鸡,土鸡把命运和宿命送给了我。”(见作者与笔者交谈录)正是有了这种对土鸡掏心掏肺的理解和同情,在这部小说的结尾“谁敲响了我的门”,以温润的笔墨和温暖的情怀,抒写人和鸡冥冥之中的邂逅、交流。虽濡染了瑰丽、奇特的童话色彩,却令人备感生命灵犀互动的真实,跨物种心性相通的玄妙。
此外,《了不起的黄毛虎》⑤书写了一个“丑小鸭”式的成长寓言——一只叫“黄毛”的老虎的成长赞歌。黄毛虎在一场森林大火中被烧伤,与妈妈和哥哥们失散。他被人当作小狗捡走,豢养在狗肉店里。膘肥体壮后,将被宰杀出售“狗”肉。被当作肉狗饲养的黄毛虎差不多忘记了自己是谁,但他作为老虎的高贵和尊严在“导师”雀鹰的导引下得以一点点复苏。拒绝成为“狗”的黄毛虎在极度饥饿之时学会了妥协、忍耐,吃猪食以积蓄力量,“蓄芳待来年”。当导师雀鹰无法为其面授机宜,日渐长大的黄毛虎毅然做出决定,并付诸实践:于风雪之夜拯救了狗肉店里所有被当作盘中餐饲养的动物。在拯救他人的过程中,黄毛虎收获了自信、力量和勇气,从而完成了自我救赎。受挫是成长的必经历程,黄毛虎成长的隐寓性在于:成长者在成长之旅中固然需要“他救”,但至关重要的在于实现“自救”。二者适时、有机结合,成长者便获得了长大成人的契机。这是常新港对成长真谛的又一种诠释。
在以成人为主宰的伦理社会中,未成年人的成长自然会遭遇各种成人规约的束缚。各种光怪陆离的成人生存法则自然会辐射到未成年人世界的角角落落,因此,受挫乃未成年人成长的必经历程。理想与现实的巨大落差所生成的困厄,乃未成年人成长遇挫的重要表征。大多数未成年人在叛逆中学会了顺应,在坚持中学会了妥协,在迷茫中实现了顿悟。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样的成长仍属常态下的成长。如同种子在经历了寒冬之后必然会萌芽吐绿,常态下的成长者长大成人的终局成年人尽收眼底,不用过多焦虑、揪心。事实上,真正让成年人揪心的,是那些处于非常态下成长语境中的未成年人。常新港的心灵成长小说系列,便在此维度上书写更为复杂更为棘手更为特殊的成长景观。《树叶上的兄弟》⑥即是。
两个看似智障的男孩子糖和森成了好朋友。一枚用黄树叶做成的书签“树兄弟”成了两人的最爱。但是,森因为不能治愈的病离开了糖。糖在生活中品尝了孤独和歧视。在他最痛苦的时候,一个叫木的男孩子出现在糖的生活中。木的生活习惯和爱好都跟森很像,更奇怪的是,木也像森一样懂得糖。新结识的朋友让糖的日子变得明亮而又愉快起来。终于有一天,木被糖认出来了,木就是森的魂灵。结果,被识破的属于另一个世界魂灵的森只能在人世间跟糖生活短短的一日。那是快乐无比的一日。在这一日里,他们玩遍了一个童年孩子该玩的所有东西。森到了再一次离开糖的时候了,糖不想让森离开他。但是,这一切都无法改变。糖看见木盒子中的“树兄弟”只剩下了一个,森永远不在了。糖算了一下,森从天堂来到自己身边,整整一百日。(见该书内容提要)
从心理学层面考察,糖是一个典型的患有“自闭症”的孩子。包括爸爸妈妈老师在内的成年人,不能打开他紧闭的心锁,除了森之外的同龄人也无法让他敞开心扉。把自己封闭起来的理由多多,其中,最关键的便是“知音难觅”,没有人能理解糖心灵的潮落潮涨。如同真理往前走一步便是谬误一样,看上去“有病”的糖实际上是一个早熟早慧的男孩,以至于与同龄的孩子大相径庭。这个老师和同学心目中的“傻子”,他的内心世界之细腻、丰富,远远超乎常人之想象,颇有“天才寂寞,知音难求”的况味。只有森,另一个早熟早慧的男孩(仍旧是大众眼中的傻子),能够走进糖的内心世界。两个男孩之间的灵犀,让他们携手相伴穿过铜墙铁壁般的现实森林,这惺惺相惜的知己情怀,不能不说清晰地写着“悲壮”二字。常新港没有将“友谊”作脸谱化处理,而是以诗性的笔墨,将其作为一个意象,竭尽烘托、点染、对比、虚拟、升华之能事,颇有中国古典诗词里惯常书写的“金兰之交”的意味。在这个物欲横流的时代,有几人还相信“友谊地久天长”?有几人还能拥有“相见亦无事,别来常思君”的知己?常新港以诡异的幻想,让森的灵魂转世,依然陪伴在急需陪伴的糖的左右,慰藉他的孤独,抚慰他的无助,给予他成长的力量、勇气和信心。这旷世的生死情谊,无疑弹奏出了一曲新“高山流水”,唯愿这不是绝响!
而在更深层的意蕴上,与其说是友谊拯救了糖,不如说是糖实现了自我拯救。从某种意义上说,森是糖的另一个“自我”,另一个“我”游弋在别处,糖便失魂落魄,难以在常态下茁壮成长。当森走进他的心灵,他便找到了丢失的自我,灵肉统一,就能自由翱翔。事实上,当森的魂灵不得不再度离开,而糖已经战胜了心魔,敞开了心扉。当他答应向老师和同学们讲述他和森的故事,便意味着他已走出了心灵的泥淖。这样的成长书写无疑具有了隐喻性,与同类的少年小说中的成长书写相比,无疑更深刻更厚重!
常新港说,“我们眼前的中国孩子的生活,就像一场无休止的马拉松比赛,无法停下奔跑、疲劳的脚步。人类中无比美好的幻想之窗,被一只只无形的手关闭了。我想推开头顶上的那扇窗户,让风吹进来,飘进几片不一样颜色的自由的云。”这便是他近年来多以“幻想小说”形式书写成长的初衷!
总之,作为一个形成了自己鲜明创作风格的儿童小说家,常新港笔下的男孩、女孩形象大多丰满、鲜活,个性突出。情节跌宕,可读性强。其叙说笔调沉稳而不失活泼,冷峻而不失幽默,严肃而不失优雅。他坚执地关怀成长,潜心书写成长的风风雨雨,不避讳成长之旅中的浊流、暗礁,但决不让成长者因绝望而彻底沉沦,作品中始终激荡着力量、勇气和信念。当然,他的个别作品(比如《女生苏丹》⑦)对于成长的书写,或多或少有“脸谱化”、“经验化”之弊。
①中国少年儿童出版社,2010。
②成长小说是一种着力表现稚嫩的年轻主人公,历经各种挫折、磨难的心路历程的一种小说样式。成长主人公或受到导引,得以顿悟,如期长大成人;或若有所悟,有长大成人的可能性;或迷茫依旧,拒绝成长,成长夭折。其美学特征可概略如下:⒈成长主人公通常是不成熟的“年轻人”(主要是13-20岁这一年龄段的成长者),个别成长者的成长可能提前或延后;⒉叙说的事件大多具有一定的亲历性;⒊大致遵循“天真→受挫→迷惘→顿悟→长大成人”的叙述结构。
③接力出版社,2002。
④春风文艺出版社,2005。
⑤春风文艺出版社,2010。
⑥湖北少年儿童出版社,2010。
⑦安徽少年儿童出版社,2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