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利群
上世纪末,葛红兵的关于文学和批评的两篇“悼词”曾在世纪交替的中国文坛引起不少争议和非议,但在带给人们些许震惊和愤慨之后很快就被文坛走向新世纪的振奋所掩盖,对偏激之论的不屑置评其实就表明了一种立场和态度。但到了2006年,德国汉学家顾彬的关于中国当代文学“垃圾”说则不断蔓延为批判与认同的截然对立的争论和热炒,这或许是重新复活了上世纪关于“悼词”的某些记忆,或许是出于民族情绪面对外国人的中国当代文学“妄评”的愤愤不平;或许是点滴积累而逐渐汇合的暗流猛然寻找到了一个发泄口;或许是面临新中国当代文学60年、新时期改革开放30年总结和反思的需求。诸如此类的种种因素都会将文坛集中在“垃圾”说的聚焦点上,并汇拢“文学消亡论”、“文学边缘论”、“重写当代文学史”、“当代无史论”、“经典解构论”、“价值重估论”等种种争议话题,推波助澜将讨论引向高潮和深入。
2010年《文艺报》开辟“中国当代文学价值认知讨论”和“当前文学发展状况论坛”,连续发表陈晓明《中国立场与中国当代文学评价问题》,孟繁华《为中国当代文学辩护》,李建军《当代文学:基本评价与五个面影》,吴义勤《“文学性”的遗忘与当代文学评价问题》,周保欣、荆亚平《论当代中国文学的国家价值观》①等一系列文章,虽然并非正面回应“垃圾说”等各种讨论话题,但更为深入和拓展了关于当代文学价值问题的讨论,无疑将单纯的批判与简单认同的对立争辩引向更高、更深层次。
这也许是文学批评在进入新世纪之后的一次重大行为和作为,从而在确证中国当代文学价值的同时确证批评的存在、在场和作用。无论是对当代文学价值的重估和反思,还是辩护和捍卫;也无论是对当代文学存在问题的批判和清算,还是对其成就的肯定和认同,都表达批评的态度和姿态及其价值所在。事实上,对文学的诟病是与对批评诟病紧密相连的,在说“文学消亡”的同时其实早就有“理论死亡”、“批评死亡”之论;当指责中国当代文学为“垃圾”时无疑也隐含有西方当代批评为“上智”与中国当代批评的“下愚”的潜在语。甚至早在文坛觉察批评滞后于文学、理论滞后于实践的问题时,就已在学界不断提出“失语症”、“断裂论”、“西化症”、“思想贪乏”、“理论空洞”、“批评乏力”的危言和警语,批评价值失落同样受到文坛的质疑。批评价值失落的质疑声不仅来自批评自身内部的反思和警觉,而且来自其评价对象——文学的不满和疑虑,更来自读者及社会的要求。因而有必要在对中国当代文学价值认知的同时也应对批评价值认知,在对文学价值失落的反思的同时也应对批评价值失落进行反思。
对批评的质疑与诟病无疑可以列举出数不胜数的事实和现象,仅从不绝于耳的“疲软”、“乏力”、“滑坡”、“缺席”、“错位”、“失语”、“附庸”、“寄生”、“衰落”、“帮闲”、“点缀”、“抬轿子、戴帽子、吹号子”等对批评不满的评语中就可略见一斑。其实批评存在不足和问题的现象,甚至乱象只是批评问题的表象症候,并非导致批评缺失的根源和根本原因。批评从其产生那天起,就会因各种原因及其局限性而带有这样或那样的不足和问题,历代批评家和研究者也都会在批判文学弊端的同时也批判批评的弊端。如刘勰《文心雕龙·序志》中论证“为文之用心”的一个重要依据是批评存在问题。“……魏文述《典》、陈思序《书》、应玚《文论》、陆机《文赋》、仲洽《流别》、宏范《翰林》,各照隅隙,鲜观衢路。或臧否当时之才,或铨品前修之文,或泛举雅俗之旨,或撮题篇章之意。魏《典》密而不周,陈《书》辩而无当,应《论》华而疏略,陆《赋》巧而碎乱,《流别》精而少巧,《翰林》浅而寡要……”②刘勰文论的批评价值不言而喻,但也并不抹杀和消解被批评者的批评价值,曹丕《典论·论文》、陆机《文赋》等批评价值显而易见。刘勰对批评缺点的批评,旨在强化而不弱化批评价值,并不会影响到批评价值,反而说明批评与反批评是推动批评健康发展的动力。因而,对中国当代批评的反思和评价以及对其不足和问题的批评,不仅应坚持实事求是的原则,而且也应执推动批评的评价机制不断完善和批评价值重建的态度。
当代批评存在的不足和问题归结起来,大约主要有五方面:一是批评缺席和失语,尤其是当面对新的文学形态和多元化样式以及各种亚文学时,诸如网络文学、手机文学、消费文学等,往往或束手无策,或不屑一顾;甚至面对文坛弊端和歧途逆流,也无动于衷。二是批评权力的滥用和失范,要么“捧杀”,要么“棒杀”,抓住优点不异抬高上天阶,抓住缺点不异打压入地狱,甚至真伪、善恶、美丑不辨,颠倒黑白,混淆是非,以批评作权力而一味“媚评”、“酷评”、“恶评”。三是批评的盲从和跟风,失却批评主体性和独立性,无论寄生于作家作品也好,还是附庸于政治、经济权力也好;也无论是迎合世俗媚俗也好,还是随大流从众也好;甚至甘作墙头草,风吹两边倒,如无根的浮萍随波逐流,飘浮不定。四是批评的错位与误读,不分语境和时境从而造成批评时间、空间的错位。西方批评理论方法引进不经消化和转化地滥用,空洞的理论与时髦的范畴不仅成为时尚点缀,而且也成为“现代性”包装;传统文论批评的现代转换仅停留在口头上,而未经任何中介环节与现实时代衔接,只为了披上一件具有“特色”的皇帝新衣;批评不读作品或误读作品,泛泛而论或自话自说,使批评不仅远离了文学,而且也远离了批评本位。五是批评疲软和乏力,这既表现为批评自身的内功和底气不足,批评理论建设的滞后及其思想的贫乏,标准的空泛及其观念的陈旧;又表现为理论与实践的脱节,批评与作品的疏离,批评的生气和锐气丧失,批评之所以为批评的“批评性”缺失,不痛不痒的批评与不着边际的批评既影响文学发展,又影响批评发展。诸如此类的批评不足和问题还可以列出许多,但这毕竟是现象,透过现象看本质,旧根结底批评缺失的原因是价值转向和价值冲突中“批评性”价值取向的迷失。
批评的存在、生存和发展是源于文学需要及其人类精神文化发展的需要,批评只有满足需要才具有价值,才能具有存在、生存、发展的必要性和合理性。因而批评的价值失落固然与其不足和缺陷有关,但更与批评所生存的语境和条件有关。也就是说,探讨批评当下出现问题的根本原因是价值失落,因此应该对批评价值失落原因进行更为深入的辨析。
其一,需要对批评价值失落的涵义所指进行辨析。批评价值失落的所指主要有三方面:一方面是指因当下批评的不足和缺陷所造成的价值失落,这是来自内因而造成的批评价值失落;另一方面是指社会对当前批评现状的不满和质疑从而影响对批评价值的评价,甚而影响对批评存在、生存合理性的怀疑导致批评边缘化,这是来自外因而造成的批评价值失落;再一方面是在传统批评向现代批评转型中,批评的传统价值及传统批评价值的失落,在新与旧的对立和冲突中因价值迷失而导致价值失落。当然,这两方面原因是相互联系的,虽然批评在发展中总免不了有不足和缺陷,但并不能指认其价值失落。因此,当下批评所存在的价值失落问题,既应与其不足和缺陷的严重性相关,当然也与当下整个社会语境对批评的影响有关。
其二,辨析批评价值失落究竟是什么价值失落。批评价值与其功用有关,其价值系统和结构是由多元要素构成,诸如批评有文学价值、政治价值、道德价值、文化价值、历史价值、社会价值等等。因此,价值失落是全部价值失落还是某一价值失落,是政治价值失落,还是社会价值失落,是传统价值失落还是现代价值失落,这也需要辨析清楚的。在是非价值判断中对其不足和缺陷的价值失落是容易认清的,但对其在非二元对立的复杂性、矛盾性和交叉性的价值判断则应有辩证合理的态度。
其三,辨析批评价值失落的具体所指。我认为,批评价值失落具体所指是“批评性”价值失落。所谓“批评性”指批评之所以为批评的本质规定性,也就是批评存在、生存、发展的决定性、根本性因素。正如俄国形式主义提出“文学性”来指称文学之所以为文学的根本所在一样,文学语言、结构、形式就成为“文学性”所在。当然这是形式主义对“文学性”的界定,尽管贝尔所言文学是“有意味的形式”,仍免不了有形式主义之嫌。因而“文学性”应指文学的审美意识形态性。“批评性”作为批评的本质规定性必须表达出批评是什么以及批评的功能价值。在批评的阐释、解读、评价、建构等功能中最核心的和总体性的是评价功能,是对文学的审美意识形态的价值评价从而达到实现文学价值及其批评价值的目的。因此,“批评性”既是批评的审美意识形态评价的主要功能,也是批评价值所在。“批评性”的价值失落,是批评面临的根本性问题。
其四,辨析批评价值失落作为一种判断和评价的相对性。其实,所谓“文学消亡”、“理论死亡”以及边缘化、非经典化、去精英化等所指都是具有相对性的。批评价值失落并非硬要套在“批评消亡”的激进之论中来讨论,而是相对于一定的时空范围限定的某种问题或某种现象状态的具体描述和抽象概括。其实,失落是相对于曾经拥有而言,“失落”既有现实中的若有所失之意,又有精神情绪中的失意表态之意。因此,失落从时间序列中可谓由过去——现在——将来的起伏跌宕过程中的暂时性、相对性低迷状态的指称,时间逻辑、时序变化与通变、因革以及循序渐进、循环往复、曲线起伏密切相关,因而失落在时间的长河中具有相对性和暂时性;从空间序列中也可谓是逻辑结构中的正反要素的辩证关系构成,正与反的相对性及其相互转化性,决定了失落既表明曾经拥有,又可能失而复得,从而使失落为更好拥有开辟道路。也就是,批评不仅是在发扬成绩基础上发展的,而且也是在不断克服缺陷、纠正错误基础上发展的。
辨析批评价值失落的目的当然不是为推卸批评责任作辩护,更不是为其缺陷和不足辩护,当然也不是假以一分为二的辩证法而抹杀是非界线,更不是危言耸听,无端地给当下批评扣上一顶大帽子。其目的还是为了更有利于纠正当下批评存在的缺陷和不足,有利于强化批评的主体性和“批评性”,推动批评价值重建和价值回归以及更加健康有序发展。
批评价值失落有诸多原因,既有内因,又有外因;既有文学的原因,又有社会的原因。从价值失落角度探讨原因,往上追溯自然就会形成价值失落——价值迷失——价值冲突——价值转向的因果逻辑序列;从批评发展及其批评场域角度探讨原因,由内向外构成层叠式的因果逻辑关系序列,批评——文学——社会的批评场系统构成与结构关系。因此,批评价值失落的原因探讨的途径是由价值场与批评场构成,既在价值场中考察批评变化,又要在批评场中考察价值变化,在两者的交叉互动关系中探讨批评价值失落的原因。
其一,批评价值失落的价值转向原因的探讨。马克思主义指出:“人们按照自己的物质生产的发展建立相应的社会关系,正是这些人又按照自己的社会关系创造了相应的原理、观念和范畴”;③“人们的观念、观点和概念,一句话,人们的意识,随着人们的生活条件、人们的社会关系,人们的社会存在的改变而改变,这难道需要经过深思才能了解吗?思想的历史除了证明精神生产随着物质生产的改造而改造,还证明了什么呢?”④这说明物质生产决定精神生产、精神生产随物质生产的发展而发展、变化而变化的道理。因此价值转向是由社会转型所引发的,每一次社会转型就会形成人们思想观念的转型和变化,从而也导致价值观及价值取向的变化,使价值变化及价值观转向。中国新时期以来走向改革开放与市场经济是社会转型的重要标志,由社会转型推动文化转型,乃至文学转型、批评转型,从而推动思想观念的解放及其价值转向。在社会文化转型及文学、批评转型中的价值转向,都是以“破”字当头或先破后立的方式展开,甚而有人标举“反价值”、“价值解构”、“价值革命”、“价值清理”的大旗,认为:“从文学到现实生活的各个方面,旧价值系统所支撑的整个人文大厦会如此急速地倾颓、解体。被动摇摆的坚固支柱中,首当其冲的是伪价值系统的空洞说教,然后是知识精英的主体价值意识,然后是千古不易的伦理道德观念……这些看似不可动摇的价值基础,在社会转型的大变革中一个个土崩瓦解、分崩离折。”⑤显然,在破旧与立新之间、“破旧”与“复古”的争议之间,“先破”而后立。连续之间就会形成断裂或真空地带。因此如何“转向”,转向什么“方向”,转为何种“取向”,也就成了问题,价值困惑、迷惑与矛盾、冲突就在所难免。当我们回过头来看结果时,当然价值转向的所指十分明确。价值取向主要体现在三方面:一方面是传统价值取向向现代价值取向的转向;另一方面是大一统的单一价值取向向多元化价值取向的转向;再一方面是封闭稳定的价值取向向开放灵活的价值取向的转向。但当时价值转向经历的复杂曲折过程和过渡期的艰难并不简单顺捷。因而价值转向既带来积极进步性,推动了社会、经济、文化的转型和发展,又带来转型过渡期的阵痛,从而产生价值混乱、价值迷茫、价值迷失、价值错位等问题。因此,批评价值失落的原因是与社会经济文化转型期的价值转向有着密切关联的,是转型过渡期不可避免的阵痛的一种表征形式。
其二,批评价值失落价值冲突原因探讨。王玉樑认为:“价值冲突是由于不同主体或主体不同方面的利益或不同思想文化之间的差异而导致的价值和价值观念上的冲突,包括价值取向、价值标准、价值规范、价值评价等方面的冲突。价值冲突的根源是利益不同和人们的思想文化上的差异,实质是价值多元性。”⑥这说明价值冲突不仅表现为多元化价值取向的差异性和矛盾性所形成的冲突上,而且也表现在价值体构成中的复杂性、多元性和开放性上,即使是对同一价值体的评价上,也会因不同的价值主体与价值客体的多元性的缘故而产生“见仁见智”的评价,从而也会形成价值冲突。这尤其体现在社会文化转型过程中,价值转向、价值解构、价值重构的一系列价值重组重建必然会带来价值矛盾和冲突,从而引发思想观念及其价值观的冲突,具体表现为社会经济、政治、文化、道德、文艺、审美观念及其行为方式、活动方式、目标取向的价值冲突。价值冲突包括一方面新旧观念、传统与现代价值观念的价值冲突;另一方面是社会利益集团之间、利益个体之间、集体利益与个体利益之间的价值冲突;古今中外不同时空语境中的思想体系和观念的价值冲突。这种价值冲突既体现于宏大的社会主体身上,又体现在每一具体个体的主体身上;既有社会矛盾冲突,又有个人内心矛盾冲突。当下价值冲突的一个重要特点是,已超越二元对立的简单性、单向性冲突模式而趋向更为复杂、更为内在、更为多向性选择的价值冲突。价值主体的茫然无措或真伪难辨、别无选择或无从选择、折衷选择或辩证选择、被动选择或主动选择,也会形成各种各样的选择态度、原则和方式,从而又形成价值冲突的表征形式。文学在表现复杂矛盾的社会现实中的人性情感冲突,实质上可还原为价值冲突,再加之作家创作观、审美观以及世界观中也存在一定的价值冲突,其价值取向性及价值选择性也就因之更为复杂和多样,甚至包含有多向度和多层次的价值冲突。文学的多元化发展也使不同作家、作品在表达个性、独创性和多样丰富性的同时,也会形成作家、作品的不同价值取向,甚至会形成一定的价值冲突。对于读者接受而言,阅读语境,接受条件以及作为“仁者”或“智者”的读者也会形成“见仁见智”的阅读接受取向,在多元化价值取向中也难免存在价值冲突。因此,作为价值评价的批评的价值选择和价值定向会增加难度和挑战性,从而也会形成批评的价值冲突,使批评在价值冲突中既面临价值失落的危机和困惑,又面临机遇和挑战。
其三,批评价值失落的价值迷失原因探讨。价值转向所形成的价值冲突,在价值选择中除是非、正误选择之外,还会产生价值迷失问题。价值迷失一方面表现在寻找不到正确的价值坐标,从而迷失价值方向;另一方面也表现在怀疑一切、否定一切的虚无主义和极端个人文化的迷失;再一方面是在价值转向的过渡期处于真空状态时的迷失和在价值冲突中无从选择的迷失。尤其是在社会转型的观念蜕变时,文化转型的传统断裂时,开放引进的各种外来思潮涌入时,所谓的“信仰危机”、“理想危机”、“躲避崇高”、“走下神坛”、“精神困惑”、“人文精神失落”等现象和状态,在一定程度上表现为价值迷失及其价值虚无情绪,这种情绪反映和表现在文学与批评中,最集中表现为“文学性”与“批评性”的迷失,从而导致文学与批评的人文精神价值的失落。尤其是当文学面临各种社会压力和权力所构成的矛盾冲突时,不仅易于迷惑,而且被诱惑,往往以牺牲文学性作为代价而企图在保护和夹缝中生存,甚至不惜迎合世俗、庸俗和权力,从而导致文学价值失落。批评存在的不足和问题也表现在价值迷失上,不仅未能对文学作出正确公正评价,而且也未能对文学价值迷失提出批评和引导,导致批评失职失责及其“批评性”的迷失,从而也导致批评价值失落。
批评存在不足与缺陷及其问题的深层原因和根本原因确实应该从更为深广的社会文化根源中寻找,但更应该立足批评自身内部来寻找。恩格斯在《评亚历山大·荣克的“德国现代文学讲义”》一文中对批评弊端进行尖锐的批评:“这种永无止境的恭维奉承,这种调和主义的妄图,以及扮演文学上的淫媒和掮客的热情,是令人无法容忍的。某个作家有一点点天才,有时写点微末的东西,但如果他毫无用处,他的整个倾向、他的文学面貌、他的全部创作都一文不值,那末这和文学又有什么相干呢?”⑦这种批评的弊端难道在今天还少见吗?难道不值得我们认真反思和警醒吗?难道这种顽疾不正是不仅在转型中而且在人性自身中的劣根暴露从而愈演愈烈吗?批评在社会转型中所带来的价值转向、价值冲突、价值迷失固然对批评价值失落产生重要作用和影响,但当代批评还应反思和反省在其现代化进程中的自身传统的断裂和现代性的先天不足与后天缺失,批评主体性与自觉性的不足以及程度上的差距,批评家素质和能力是否提升以及理论知识结构是否欠缺,批评理论建设与队伍建设的滞后,批评观念和方法的陈旧和保守,批评生产力和创新力的不足,等等问题。
批评存在缺陷与不足早已是学界共识,不仅深恶痛绝地予以严厉的批判,而且也提出过不少的治弊良方。但问题是未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的方式固然可谓具有针对性和实用性,但往往头痛医好,脚痛又犯,如此循环不已。万金油的泛泛而治,虽可暂解一时病痛,却无法阻止病情扩展;狠下猛针烈药企图斩草除根,殊不知又扩大范围,殃及无辜,反倒造成新的病痛。如何不再重复批评存在的恶评、滥评、酷评、媚评、泛评的弊端其实对于批评研究的学术评价而言同样也是警示。如何对批评现状作出更为理性的分析和对于批评弊端及原因作出更为深入的剖析,从而在对症下药、辩证治疗的同时建立起预防警戒的制度化建设长效机制;如何强化批评主体意识与批评自觉性,提高批评家素质和能力,提升批评水平和质量,提振批评在文学活动及其发展中的价值和地位,发挥评价机制的推动和促进作用,这显然应是着力思考和解决的主要问题。
针对批评弊端,无论是追根溯源寻找顽疾形成原因也好,还是纲举目张抓住主要矛盾和根本问题也好,其实都能发现批评在社会、文化、文学转型期的价值转向、价值冲突、价值迷失、价值解构、价值重构中的价值失落原因。这说明,造成批评弊端不仅有其深刻的社会历史原因,而且也说明批评弊端并非仅仅是批评存在的问题,其实也是社会各方面存在的问题,从而进一步说明批评弊端与转型期的制度性弊端的紧密联系。托托西在《文学研究的合法化》一书开篇就提出这个问题:“为什么有必要考虑从事文学研究的合法化?毫不讳言地说,是由于人文学科在整体性地经历着严重的令其目见衰落的制度化危机,并且由于文学研究自身的问题,在总体社会话语中越来越边缘化。”⑧批评其实也是文学研究的一种类型,文学研究合法化危机其实也是文学批评合法化危机,批评的价值作用及其地位影响受到质疑,实则批评存在的合理性、合法性也受到质疑,因此批评价值失落也就不足为奇,由此而产生出批评缺陷和弊端以及问题也毫无疑问。为此,文学研究批评合法化问题讨论是有必要的,也是解决批评存在问题和克服批评弊端的前提和根据。批评如何在危机中抓住机遇,如何在困境中回应挑战,如何在迷失中辨清方向,如何在失落中回归自信,如何在解构中走向重构和建构,我认为主要有三条途径。
其一,加强批评制度建设,改革制度性缺陷和弊端,强化批评的评价机制的作用。中国长期以来所形成的文学制度、批评制度与社会制度,包括政治制度、法律制度、文化制度、教育制度等制度形式,既是历史的产物,又是时代的产物。任何制度都具有保障和规范双重功能,也具有制度性的正面作用与反面作用。因而在社会转型时期也就会有新旧制度的交替和转化,改革制度缺陷和弊端也就不言而喻。在改革开放30年中,中国全方位推进政治制度、经济制度、文化制度的改革,其中自然也会包括文学制度、批评制度的改革,因而引发观念冲突和价值冲突就不可避免。在矛盾冲突中出现价值解构、价值虚无和价值迷失、价值失落的问题也在所难免。这一方面说明批评制度还存在某些不合理因素及制度性弊端,由之也会带来批评的某些不足和问题,必须进一步深化改革以不断完善制度和创新制度,以改革为动力解决制度缺陷和弊端的问题;另一方面也说明建立制度化建设的长效机制的重要性与合理性,以保障和规范批评行为和批评活动的合理性与合法性,在解构——重构中建构批评价值体系,从根本上解决在价值冲突中的价值迷失和价值失落问题;再一方面说明批评强化和转换评价机制的必要性和重要性,评价不仅对保障和规范文学健康有序发展有重要价值作用,而且作为文学活动的驱动机制和运作机制具有推动和促进文学发展的重要价值作用。因此,只有强化批评的评价机制才足以确立其在文学中的地位;只有转换批评机制,使之与时俱进,符合现代社会及现代文学发展趋势,才能重建批评地位和重构批评价值。
其二,确立批评的核心价值取向及其构建核心价值体系。毛崇杰认为:“文学批评与价值的关系,即从价值理论或价值学层面来看文学批评,有两个角度,一是文学批评自身的价值,也就是从批评主体方面来看其价值;再就是从一般的‘价值体系’,也就是把文学批评放在更宏大的精神价值网(主要是真善美)中来看这种关系,当然这两者相互之间是紧密地联系着的。”⑨因而,批评价值与社会价值体系密切相关,也可谓是社会价值体系中的一个必要组成部分;同时,批评价值实现也应构建批评核心价值体系,从而确立批评的核心价值取向,使批评价值实现的同时也使其社会价值得以实现。因而在当下多元化价值取向共生关系与价值矛盾冲突的碰撞关系内产生的价值迷失、价值失落困境中确立批评核心价值体系是必要的。价值多元化的社会必然带来文学价值多元化,从而带来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繁荣局面,过去那种一花独放、一家独鸣的现象并不利于文艺繁荣和发展;但多元化、多样化并不意味着你打你的锣,我敲我的鼓,互不搭界,互不关涉,文艺只有在交流对话的互动和比较中才能进步,也只有在殊途同归由“个体认同”到“普遍认同”的价值共同体中才能更好实现文学价值。因而批评的职责在于构建科学、公正的评价科学共同体,其评价不仅以独创性、个性和特点的多样化评价文学,而且以优劣、真伪、善恶、美丑、是非及其不同等级、程度的评价取向以表明批评立场、原则和价值作用。当然那种非此即彼的二元对立判断的思维和方法是应该摒弃的,而应该是辩证的与历史的评价方法,从而在二元对立统一的价值关系中寻找文学与批评的生长点和突破口。因此,批评应该确立评价核心价值取向及构建核心价值体系,在多元化价值取向中以及价值冲突和价值共生的价值世界中才不至于迷失和失落批评价值。批评核心价值体系建立在社会核心价值体系基础上,其实在价值世界中多元化、多样化的价值取向也有其共同价值取向和核心价值取向,以保证价值生成和价值评价目标的最佳实现和价值需求满足度、价值生产力度、产品价值度的不断提高。批评评价的目标设置也在于以核心价值体系为基础,以核心价值取向为立足点,通过择优的评价方式推动文学生产力、创造力、传播力的提升和优化。同时,也在于能有效克服批评的不足和缺陷,解决价值多元与价值冲突中出现的价值混乱、价值迷失、价值失落的问题。无论从理论上和实践上都应该承认,在价值多元化、多样化中不仅要承认价值个性、差异性和相对性,而且也应该承认价值共性、普遍性与绝对性,因而任何价值选择和评价都是基于一定的价值取向和评价取向的,或者说都应有主导的核心价值取向。在文学批评的核心价值体系构成中,以坚持马克思主义的指导思想地位来强化批评的思想性,从而确立文学评价的先进思想价值取向性;以坚持社会主义的共同理想来强化批评的理想性,从而确立文学评价的人文精神理想追求的价值取向;坚持爱国主义为核心的民族精神和以改革创新为核心的时代精神来强化批评的民族性和时代性,从而确立文学评价的民族性与时代性、传统性与现代性统一价值取向;以坚持社会主义“八荣八耻”的荣辱观来强化批评伦理的基本原则和批评标准,确立文学评价标准的真、善、美价值取向。总之,文学批评的核心价值取向应具备人民性、先进性、进步性的鲜明主导性和导向性特征。
其三,批评的“批评性”价值精神构建。首先,提出“批评性”既是对批评性质和内涵的规定,是批评成之为批评的基本要求和基础条件,同时又是对批评理想追求、批评精神弘扬的最高要求。“批评性”既体现在批评的现实价值上,又体现于批评的理想价值上。当然批评的现实价值与理想价值是辩证统一的整体,其现实性与理想性体现于批评活动和发展过程中不断积累和构建的批评精神上。其次,提出批评价值精神不仅旨在表明批评价值本质上是精神价值并非是物质价值和实用价值,而且旨在表明批评对价值的追求本质上是对文学精神与批评精神的追求,文学和批评其实质都是人类进步思想文化及其人文精神的表征方式。再次,提出“构建”与皮亚杰的“建构”范畴及其建构主义理论方法相关,旨在表明“批评性”是在历史发展与现代发展过程中不断积淀、生成和建构的,同时也是其传统性与现代性、民族性与人类性、科学性与人文性关系的有机构成和系统构成,其开放性、结构性、系统性的价值构成也是一个不断吐故纳新的运动、变化和发展的有机体,具有生气、活力与生命力、创造力,但万变不离其宗,多元而不离其本,核心的主导的基本元素和价值取向是其根、本、魂所在。最后,构成“批评性”的基本元素究竟是什么应在批评构成元素中寻找答案。批评主体是“批评性”的构成元素,主体的“批评性”无疑是对批评家的要求,其主体素质和能力以及文化心理结构、主体的思想品质及其道德修养,主体的态度、原则和方法,主体的创造力和生产力等主体性和自觉性,应是“批评性”价值精神构成的重要元素。作为批评客体的评价对象的文学当然应具有“文学性”,批评既以对文学性价值评价为己任,又使其在评价中达到价值实现目标,因而“文学性”在批评价值关系中也成为“批评性”构成元素。批评主客体所构成的价值关系中的“批评性”元素,既表现为批评关系的缔结,又表现为批评活动和过程的科学精神与人文精神的统一。批评结果及其文本的“批评性”表现为文学价值与批评价值的实现以及批评价值精神的体现,批评地位的确立标志着评价的作用价值和意义。为此,“批评性”不仅是区隔批评与伪批评的标识,而且也是有效克服批评缺陷和弊端的有力武器,使批评真正成为批评,批评回归本位和本体的正确途径,如此使我们真正进入韦勒克所说的“批评的时代”,⑩即文学批评自觉的时代。
①参与讨论文章的观点可参见《文艺报》2010年3月—8月的专栏讨论论文。
②刘勰《文心雕龙·序志》,陆侃如、牟世金《文心雕龙译注》,齐鲁书社,1995年,第606页。
③马克思《哲学的贫困》,《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1965年,第6页。
④马克思、恩格斯《共产党宣言》,《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第270页。
⑤周伦佑《反价值时代——对当代文学观念的价值解构·自序》,四川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1页。
⑥王玉樑《论价值多元性与价值一元性》,王玉樑等主编《中国价值哲学新论》,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1994年,第269-270页。
⑦ [加]托托西《文学研究的合法化》,北京大学出版社,1991年,第1页。
⑧恩格斯《评亚西山大·荣克的“德国现代文学讲义”》,《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65年,第523页。
⑨毛崇杰《颠覆与重建——后批评中的价值体系》,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2年,第6页。
⑩[美]雷内·韦勒克《20世纪文学批评的主要趋势》,《批评的概念》,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1999年,第32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