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 苏
去年年末的国产大片不可谓不多,但真正引起从学界到民间的轩然大波的当属陈凯歌的《赵氏孤儿》。尤其是在对这部影片的讨论中,我们发现,纯属电影艺术和技术层面的内容不算太多,问题大多集中在对传统经典精神内涵的态度上。陈凯歌版的《赵氏孤儿》,已完全超越了对一个文学剧本的故事改编,而完成了对一种历史文化的全面改写。这已不是对一个文本的讨论。而是超越文本之上对文本所体现的价值观,道德观的追问。
改编作为一种习以为常的艺术行为,以中国电影界而论,就有老一代以改编文学文本而著名的谢晋前辈。他的改编原则是在“尊重原著”的基础上,而将其精华发扬光大,所以谢导赢得了被改编者普遍的尊敬。而后又有聪明如张艺谋者,张导最有影响最受好评艺术价值最高的电影作品几乎全部出自对文学文本的改编。他的改编更具“为我所用”的创造性,“攻其一点,不计其余”。小说的一个细节在张导镜头下能演绎成最经典的意象,构成影片的全部核心。《红高粱》里的高粱地,《菊豆》中的染坊,《秋菊打官司》中的一句话,《大红灯笼高高挂》中的红灯笼,《我的父亲母亲》中青年男女的一个眼神,无不如此。文本对张导来说只不过是一块酵母,诱发他电影创作的灵感而已。但以血缘关系而论,你总能找到他的电影剧本和文学文本之间的基因传承。
陈凯歌的《赵氏孤儿》,让我们知道了原来改编还有另一种功能,就是通过对剧本的改编,而完成一次对文化的改写。
郭沫若先生对经典的定义认为它有穿越时空的力量。经典的意义在于不断地对经典有新的阐释,一千个读者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但前提是哈姆雷特依然是哈姆雷特。陈氏的《赵氏孤儿》,却早已不是赵氏孤儿了。
历史上的赵氏孤儿,其实本身就是来自于一个演绎的过程。有关赵氏家族的记载,最早见于《春秋》,只有简洁的几句话:“晋赵盾弑其君夷皋。”“晋杀大夫赵同、赵括。”这是史实。将其过程详细化的是《左传》,先,晋灵公派刺客行刺赵盾,结果赵盾坦荡胸怀感染了刺客,“民之主也”,不忍刺杀。杀赵对不起公理,不杀赵对不起君主,刺客的选择反倒是自己“触槐而死。”这是古人之行为准则。灵公后来多次设法设计谋害赵盾,但赵盾都因有一群捍卫“民之主”的义士的保护得以逃脱。赵盾劫后还朝,立了新君。也为赵家后来的命运埋下隐患。赵氏孤儿的故事有了基本雏形。
真正让这个简单的史实变成动人的故事的,是《史记》。
《史记》在《赵世家》、《晋世家》、《韩世家》等传记中,都涉及到了有关赵氏孤儿的内容。在前人的基础上,司马迁的生花之笔,为这个简略的史实增添了曲折的情节和丰富的细节,并在各个人物的命运纠葛中,发现了最值得肯定和发扬的“义”的内涵,使得这个历史上常见的君臣之间的龃龉具有了除史料价值之外的精神文化价值。“死易生难”的生死观,“舍生取义”的人格典范,都是司马迁在对这个故事演绎中的贡献。
以戏剧形式最早出现的是纪君祥的元杂剧《赵氏孤儿》,它被誉为“中国戏剧中的瑰宝”,剧作家对史实的成功改编获得了王国维的高度赞誉,王国维认为此剧“列于世界大悲剧中,亦无愧色”,纪版的《赵氏孤儿》进一步放大了“义”,它强化了合理的戏剧冲突,将故事中牺牲的婴儿设计成程婴自己的孩子,无论新增的情节还是新增的人物,都是以突现“义”与捍卫“义”为核心。在纪君祥的《赵氏孤儿》中,“义”不单纯指“义气”,实际上它更蕴涵的是对“正义”的维护,赵氏一家遭遇命运的不公,让他们成了“正义”的代表;对屠岸贾肆无忌惮的残酷的抵制,就是为正义讨个说法,为世间寻一个希望。许多剧中人物当面临命运的抉择时,都选择了“舍生而取义者也”。他们用死成就了一个悲剧,来证明着这世间不能容忍为所欲为的狂妄,诗人叶匡政曾指出,《赵氏孤儿》表面上看来是一部复仇之作,其实表现的是正义实施的理性庄严。生与死在这里形成了一个悖论的局面,每当有一个人慷慨赴死,就让人感到正义在世间就多了一份生的希望。“救婴”成为《史记·赵世家》或纪版《赵氏孤儿》的核心情节,就因为赵孤实际上被看作是正义留在世间的一个火种,全部故事的最动人之处其实是整个搜孤救孤的过程,至于最后的复仇反倒是其次了。所以有一版京剧直接就以《搜孤救孤》来命名。《赵氏孤儿》也是中国戏剧中最早走向世界的。1755年,伏尔泰根据《赵氏孤儿》改编的《中国孤儿》在巴黎法兰西剧院公演,更为奇异的是这个纯粹的东方故事迷倒了法兰西观众,该戏连演一百九十多场后才停歇。这个奇迹让人难以理解,有人把原因解释为伏尔泰版《赵氏孤儿》暗合了启蒙时代的思想,我以为不免显得牵强。其实,在人的基本品质层面上,人类都是相通的。高尚、正义、牺牲精神等,在任何国度,都是受人尊敬的,它不需要借助任何意识形态的力量。元杂剧之后,在我国,它更是无数次被搬上戏剧舞台,梆子剧、京剧、昆曲、秦腔等,涉及的曲种以及改编的数量之多,还没有另一出戏可比。戏剧的艺术形式可以多种多样,但此剧的核心价值从来没有被动摇,不断地被阐释既是在不断地强化它经久不衰的意义,也是在不断地证明它所具有的经典性,就是可以超越时代,超越社会形态,超越文化差异,形成了人们共同的一个认知,不断地给后来者提供启示和恒定的精神因子,永葆了它的生命力。
值得注意的是,通过以上的回顾我们发现,与某些经典不同的是,《赵氏孤儿》一剧的经典的形成是有着一个历史过程的,它是在不断地被挖掘的同时不断地被完善的。《史记》奠定了此故事成为经典的可能性,后来流传甚广的最经典的话也出自《史记》。后续的历代剧作家的再创作,是用深入人心的方式完成了它的经典化过程。它从“民之意”变成“义气”或“道义”而后又成为“正义”的代表,或者可以说,真正孕育了《赵氏孤儿》的不是他的父亲母亲,而是几千年的中国传统文化。赵氏孤儿从子虚乌有变成了有血有肉感动了一代又一代人的艺术形象,更准确地说,成了承续中国传统文化精神的一个载体。千百年来,《赵氏孤儿》因剧中人在人性与道义的纠结中,最终选择后者,从而感动了无数观众。在精神追求与道德伦理PK时,取胜的肯定是前者。程婴以个人的牺牲,给了世人一个希望。
几千年的根基一瞬间就能被动摇吗?陈凯歌以为可以。他以陈氏版的《赵氏孤儿》试图来证明这一点。但陈版的《赵氏孤儿》除了剧中人物姓名与历史人物姓名相同之外,几乎全面进行了改写,而不是改编。
他的改写体现在几个方面。
人物身份的改写:将公孙杵臼、程婴等主要人物和赵氏家族的关系完全改变了;
人物性格的改写:赵盾、程婴等主要人物性格完全改变了;
人物命运的改写:程婴从一个道义的化身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屠岸贾却从屠夫变成了慈父;
故事情节的改写:程婴的主动担当成了被动负责;公孙杵臼的自我牺牲成了任人宰割······
颠覆的结果是正义的化身变成了刚愎自负欺君罔上的恶臣,残忍的杀戮成为替天行道的善举;
义字当头忍辱负重的门客成了唯诺猥琐误打误撞的民间郎中,一个自觉的高尚行为变成一个愚蠢的将错就错的结果;
幸亏有两个重要的情节因被忽略得以保存:屠岸贾杀了赵家三百余口;屠岸贾以全城一百多婴儿的性命相威胁。
陈导在剧中体现出来的前后矛盾和情节混乱让我们大松一口气:经典,想说动摇你不容易。
陈凯歌重新创作此剧的原因很直截,他坦言不认同原始文本中的主旨,认为程婴用自己的儿子替换赵孤是违背人性,那些义士的举动也多有牵强之处,甚至认为那些“义”字当头的“高调”一直在毒害人。这其实是对经典的误读,他只看到了表面的复仇故事,没有看到真正的内涵价值。所以在剧中,他通过屠岸贾之口质问程婴:“你有什么权利决定你儿子的生死,又有什么权利让这个孩子替你复仇?”很可笑的是,陈导忘了说这话的人自己居然有权力杀了三百多口人。何况如果以生命作为唯一衡量标准的话,可以质疑人类历史上一切为理想而牺牲的人了。生命是等量的,它的意义通常取决于它的附加值。
注重个体生命和人性,是现代人的一个思想标志。现代人更看重的是如何活。但曾经有过的一个时代,更注重的是如何死。他们把生命的附加值看得比生命本身更重要,生命是至高无上的,但不是抽象的。发生赵氏孤儿故事的时代,是二千五百多年前的春秋时代,也是中国历史上最特殊的时代。那是一个纯真和无所顾忌、想象力勃发的时代,也是对中华民族文化精神形成起了重要作用的时代。怀想那之前和那之后人们的许多行为,作家张承志充满了向往和赞扬,因此诞生他的散文代表作《清洁的精神》,他在文章的开篇,就断言“这不是一个很多人都可能体验的世界。”因为在那些时代里出现了许多名垂千古的死士,如专诸、豫让、荆柯等,在他们身上,也发生了许多让今人不可思议的某些行为。在对历史的重温过程中,作家发现了古人的对名誉的重视,“士为知已者死”的人生选择,历史对失败者精神的肯定,他因此得出了自己对历史的认知:“不用说,在那个大时代中,除了耻的观念外,豪迈的义与信等传统也一并奠基。一诺千金,以命承诺,舍生取义,义不容辞——这些中国文明中的有力的格言,都是经过了志士的鲜血浇灌以后,才如同淬火之后的铁,如同沉水之后的石一样,铸入了中国的精神”。
努力寻求和维护正义道义的信念,是那个时代的“洁”的精神的体现。这是司马迁笔下的公孙杵臼和程婴行为的意义,也是被元杂剧和许多艺术形式所认同和不断地发扬光大的意义。而《赵氏孤儿》在陈导的努力下,变成了一场阴差阳错的游戏。在整部电影中,我们再也看不到正义,勇气,最感动我们的信仰,忠贞,道义,高尚,牺牲都没有了。历史在导演的随意摆布下变成滑稽搞笑的一场闹剧。对精神价值可以不认同,但必须尊重。否则只会对人带来情感的伤害。因为改编的不是一个剧本,而是维系一个民族几千年的文化。赵孤不属于一个家族,而是属于一个民族。陈凯歌通过对人物、情节等的改编,完成了对文化传统的改写。一个站在新世纪制高点上的人似乎拥有无上的优越感,所谓的现代意识就有了臧否历史的权力。每一个民族每一种文化都会有经历漫长的历史时期而形成的主流价值观和占据主导地位的意识形态,它意味着这个民族或这个文化圈的所有成员,在一个特定的时段内,从日常生活到所有精神与物质的活动层面,对一些基本行为操守的高度认同。这正是维系这个民族得以繁衍和发展的根本命脉。它也许会随着历史的变迁而改变,但它对历史的贡献不容否认。
陈凯歌的颠覆性其实正是反映了对待历史对待传统的一个态度问题,如果人们都可以对曾经的文明进行这样的否认,我们还能剩下什么?没有了过去的我们,也就没有了未来。所以现在的大学课堂上会出现让老师尴尬的情景,当多媒体放映出莎士比亚的经典作品《哈姆雷特》时,会引得学生哄堂大笑。无论哈姆雷特的形象,还是哈姆雷特的思考,都成为“90后”的笑柄。在我们的教育中,始终缺少对历史的尊重,理解更无从谈起,比陈导更简单的,他们用笑声就完成了对经典的颠覆。
美国著名作家福克纳曾表明过他对经典的理解,那就是对人类亘古至今的美好品德的歌颂,包括对“荣誉、同情、自豪、怜悯之心和牺牲精神”的赞美。这正是传统的赵氏孤儿的故事让我们领略到的东西。我们相信陈版的《赵氏孤儿》只能是昙花一现。他表现的也正是福克纳所批评的那类作品:“他所写的失败里,谁也没有失去任何有价值的东西;他所写的胜利里没有希望,而最糟糕的还是没有怜悯和同情。他的悲伤并不带普遍性,留不下任何伤痕。”
文化根基上面可以盖各种各样形态的大厦,但不能动摇的是根基。对经典动刀要慎重,就像一些古董,擦去上面的岁月之锈,就不值钱了。正像所谓修复后的历史街区,已经不伦不类了。不是历史出了问题,而是我们自己出了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