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侠义之士的独立意志与悲剧人格

2011-08-15 00:42关秀娇吉林师范大学职业技能教研部吉林四平136000
名作欣赏 2011年32期
关键词:侠义之士游侠

⊙关秀娇[吉林师范大学职业技能教研部, 吉林 四平 136000]

中国古代社会有“士、农、工、商”四民之说,“士”为四民之首,他们多是社会精英,要么拥有知识的宝藏,要么代表道德的典范。自古以来,“士”人既彰显了时代的精神风貌,也推动了社会的发展与进步。一些杀身成仁的志士与舍生取义的侠士不仅载入史册、千古流芳,而且已经成为民族精神的缩影、子孙万代学习的榜样。司马迁的《史记》正是通过对形形色色士人的描写,为后人展示了中国三千年的历史风貌,同时也揭示了人性的光辉、社会的弊端、历史的发展等方方面面,使我们后人不得不展卷长叹、掩卷深思。读《史记》最令人叹服的是司马迁独特的历史视角、独立的是非意识及其大胆的批判精神。“人们所以把《史记》称作‘无韵之《离骚》’,原因之一就在于《史记》有‘怨’也有‘愤’。这是因为司马迁写作《史记》,不仅个人‘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而且更主要的是自身特殊的经历和遭遇使他清醒地看到了历史上的不公、人间的不平,愤世嫉俗,忧思深广,不能不‘微言讥刺,贬损当世’。”①刘熙载认为,“太史公文,悲世之意多,愤世之意少,是以立身常在高处。”(《艺概》)正因为司马迁能“立身”高处,所以他面对历史、面对社会、面对人性表现出了他特有的高度,不以统治阶级是非标准伪饰历史,而是敢于彰显真善美。《刺客列传》与《游侠列传》就是很好的证明。

《刺客列传》与《游侠列传》传写的都是侠肝义胆、急人所难、为知己者死的侠义之士。他们最为可贵的是“其义或成或不成,然其立意较然,不欺其志”(《史记·刺容列传》)。也就是说,这些侠士完全是为着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而奋斗的,不为名利而改变志节,不为权贵而放弃操守,在他们的心目中“义”才是至高无上的。他们本着“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诚,不爱其躯,赴士之厄困,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史记·游侠列传》)的为人准则,从而坚守自己的独立意志,即使以生命为代价也无怨无悔。

《刺客列传》中以荆轲为代表的义士,思想境界虽有高下、阔狭之分,但他们视道义高于生命、“不爱其躯,赴士之困厄”的优秀品质令司马迁浓墨重彩加以讴歌。豫让坚信“士为知己者死”、“忠臣有死名之义”的道德信条,宁可让自己承受涂厕之辱、漆身吞炭之苦,也要采取他认为最正当的方式、不惜牺牲生命为智伯报仇。当襄子已宽赦他时,他仍毅然选择以剑击襄子衣尽为智伯报仇之义,最后伏剑自杀。他选择“残身苦形”的方式,而否定“委质而臣事襄子”的办法,因为豫让认为:“既已委质臣事人,而求杀之,是怀二心以事其君也。且吾所为者极难耳!然所以为此者,将以愧天下后世之为人臣怀二心以事其君者也。”豫让既是“士为知己者死”的典范,又是有所为有所不为的君子。聂政为完成严仲子所托,最后竟“自皮面决眼,自屠出肠,遂以死”。荆轲为捍卫自己的尊严帮助燕太子丹刺杀秦王,而使自己走上了不归路:“‘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复为羽声慷慨,士皆 目,发尽上指冠。”就在刺杀失败即将死亡的那一刻,也依然傲视秦王,“轲自知事不就,倚柱而笑,箕踞以骂曰:‘事所以不成者,以欲生劫之,必得约契以报太子也。’”面对死亡,荆轲放声大笑,在死亡面前用笑声筑成一道捍卫尊严的坚固屏障。荆轲属于“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典型,而且他的选择没有无奈,没有哀怨,有的只是豪壮与慷慨。《游侠列传》中的朱家、郭解等“专趋人之急,甚己之私”、“赴士之厄困”的侠义精神,舍己为人而不图报答的高尚情操,不仅得到了司马迁的热情礼赞,而且与朝廷之儒的无原则、无廉耻、只知争名图利向上爬的卑鄙龌龊形成了鲜明对比。

朱家的侠义表现司马迁只用了几十个字:“终不伐其能,歆其德,诸所尝施,唯恐见之。振人不赡,先从贫贱始。家无余财,衣不完采,食不重味,乘不过 牛。”但他“专趋人之急,甚己之私”的助人为乐精神已淋漓尽致。而郭解,司马迁则不厌其烦地列举了数例。郭解姐姐的儿子被杀害的事例,说明了郭解明善恶、辨是非的正直;邻里傲视他到“肉袒谢罪”的改变,说明了郭解以德服人的豁达;为人调节而不居功的大气;为人排忧解难方能安心吃饭的“趋人之急”;逃难中实名相告的坦荡……郭解“虽为侠而逡逡有退让君子之风”的特点令人敬佩不已。

《史记》中的侠义之士是有着真正作为“人”的意义上的独立意志与高尚人格的。《刺客列传》中的义士,所作所为均是为报答知遇之恩。“士为知己者死”是他们最高的道德标准与行为准则。专诸与公子光、豫让与智伯、聂政与严仲子、荆轲与燕太子……他们不是仆与主、臣与君的隶属或等级关系,也不是雇佣或利益交换关系,他们是平等的。专诸、豫让、聂政、荆轲等的壮举不是为了获利,也不是为了谋权,完全是因为他们得到了一份信任、一份赏识、一份重托,就因为这份厚重的情谊,他们愿意赴汤蹈火,甚至他们是明知走上的是条不归路,却无怨无悔,视死如归。《游侠列传》中的游侠,就是在社会底层的平民中敢于坚持自我、敢于对抗强权、敢于对抗卑鄙与丑恶的侠士与义士,因为他们不代表统治者,所以没有名分,故而称作“游侠”。正因为如此,他们的意志不受名分与职责所限,当然也就没有了统治者意志的羁绊;他们的行为不因权势而改变,因为他们既不弄权也不接受权势的约束;他们的操守不因利益的诱惑而改变,因为他们“急人之难,甚己之私”。

侠义之士的人格是独立的、高尚的,在那样特定的历史条件下却因此而注定成为悲剧。

《刺客列传》中的刺客,为报知遇之恩,便心甘情愿地去冒险。专诸受公子光所托要刺杀的是吴王僚。“王僚使兵陈自宫至光之家,门户阶陛左右,皆王僚之亲戚也。夹立侍,皆持长铍。”(《史记·刺客列传》)对于被刺,王僚是有防范的,而且防范非常严密,以至于从宫中到公子光的家,均安排兵士排队保护,所有门户、台阶及王僚的左右都有自己最可靠的亲戚来保护,可以说王僚是被手拿兵刃的护卫簇拥而来的。在这样的环境里,王僚的死是偶然,而专诸的死却是必然。这一点读者能领会到,专诸行动前也是非常清楚的。②因此,专诸的行刺行动是他高尚人格的悲壮表现,从这一点来说,专诸的人格是悲剧人格。豫让、聂政、荆轲的刺杀行动无一不是如此,他们的人生选择又是惊人的相同,原因就在于他们有着相同的人格基础——悲剧人格。

《游侠列传》中的游侠,都是不为统治者服务的“布衣之侠”、“闾巷之侠”、“乡曲之侠”、“匹夫之侠”。他们没有显赫的权势,甚至所为有悖统治者的规矩,但却比为官的儒生们更坦荡磊落、重情重义:“汉兴有朱家、田仲、王公、剧孟、郭解之徒,虽时 当世之文罔,然其私义廉洁退让,有足称者。名不虚立,士不虚附。至如朋党宗强比周,设财役贫,豪暴侵凌孤弱,恣欲自快,游侠亦丑之。”(《史记·游侠列传》)游侠“其行虽不轨于正义”,是与传统的礼法、虚伪的道德相对抗的表现;“义不苟合当世”,是绝不为了官爵俸禄而改变个人的品格、操行的坚守。游侠的“赴士之困厄”、“设取予然诺,千里诵义,为死不顾世”与为谋私利而互相勾结起来的官僚帮派、倚仗自己的富有而奴役穷人的豪族富绅相比,显然是令人赞叹的,令人称颂的。而这样的游侠,其所作所为却偏偏是违犯当时的法律法规的。可见,游侠们高尚的人格、独立的意志却与统治者的专制统治相违背,这也注定了他们的人生悲剧,其人格注定是悲剧人格。郭解为御史大夫公孙弘所害就是一个有力的证明。

陈桐生说:“《游侠列传》是悲愤感激、淋漓尽致的篇章,司马迁深情地呼唤‘赴士之困厄’的侠义精神,热烈礼赞游侠舍己为人而不图报答的高尚情操。但就是这样一批为患难之士所迫切需要的侠士,儒、墨各派都排挤他们,史书也不记载他们的事迹,更有甚者,统治者还往往向他们高举屠刀。为此司马迁悲愤填膺,他要为这些民间英雄鸣不平,他要让这些侠士的光辉永照丹青。《游侠列传》不仅是匹夫之侠的丰碑,也是司马迁伟大人格的真实写照。”③

宗白华说:“在悲剧中我们发现了生命的价值的真实性,因为人类曾愿意牺牲生命、血肉,及幸福,以证明他们的实在。果然,在这种悲剧中,人类自身的价值提高了,在这种悲壮的毁灭中,人生显露出意义了。”④《史记》侠义之士身上凝聚着不同于常人的独特的生命意识与浓烈的独立意志,于是在他死亡的那一刻,往往会爆发出强烈的生命光华与非凡的震撼力,他们以自我的毁灭展示出潜藏于人类自身的生命力量,并以其特有的情绪感染人,教会人们如何面对死亡,如何对待生命,从而认识生命和死亡的真谛,在深感自身渺小无力时能发现自己的伟大崇高。侠义之士的生命终结方式是不幸的,但却是悲壮的、深刻的。侠义之士的人生抉择与处世方式让我们再一次看到了司马迁的人生价值观:以义死难,视死如归。

①宋嗣廉.《史记》艺术美研究[M].长春:东北师范大学出版社,1985:44.

② 关秀娇.论《史记》人物悲剧超越性的艺术之美[J].吉林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9(2).

③韩兆琦.《史记》解读[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8:337.

④ 宗白华.艺境[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7:1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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