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谈汉末社会转型期文学观之演变

2011-08-15 00:42周玲玲运城幼儿师范高等专科学校山西运城044000
名作欣赏 2011年32期
关键词:诗言志陆机言志

⊙周玲玲[运城幼儿师范高等专科学校, 山西 运城 044000]

东汉末年,经学发生蜕变,道家思想抬头,庄子的思想渗入儒学的经解之中,而且愈演愈烈,经学玄学化、神秘化了。影响于文学的便是在创作内容上更多地关注和抒发个人的感情;在文学观方面则是由社会教化转为个人抒情,由外向功能转为内向审美,于是对于文学的认识,便由“诗言志”转向“诗缘情”。“诗缘情”一说虽然是直到西晋时陆机才大胆提出并成为文坛共识的,但是在汉末的文学作品中我们已经可以看到这种思想的端倪,以及诗人们所做出的有益的尝试。

一、“诗言志”

一直以来,人们对诗要不要言志,分歧不大,但在“志”的具体涵义上,却看法不一。其争议的焦点是诗言的“志”到底是诗人表达的某种道德理念以及符合这种理念的志向、抱负、理想,还是诗人抒发自己的独特感触、私情?汉人对“诗言志”含义的理解可从他们用诗、解诗中来看。

1.“断章取义”的用诗

从《左传·襄公二十七年》一文的记载中可以看出,《尚书·尧典》中的“诗言志”到了春秋战国时期,在理解和使用上发生了些许的偏离。《尚书·尧典》中的“诗言志”是就诗本身的表达作用而言,“言”的是诗人之“志”,这个“志”的含义主要指人们内心的志向、意念、思想。但是到了春秋时期的士大夫那里,“诗”仿佛就专门用来指代《诗三百》,而“志”变成了借《诗三百》来说国家政事,达到劝君王的目的。春秋时期的诸子百家争鸣,无疑带来了中国思想界的空前繁荣,他们开始对宇宙和社会做出自己的理性思考,关于这种“用诗”,恐怕与此有很大的关系。李泽厚先生认为:“这种从巫文化中解放出来的理性,认定真理在于其功用、效果。”①

春秋士大夫提出的这种实用理性的用诗被汉人很好地继承了下来。如《汉书·艺文志》记载:“古者诸侯卿大夫交接邻国,以微言相感,当揖让之时,必称《诗》以谕其志,盖以别贤不肖而观盛衰焉”;《汉书·刘向传》记载:“向睹俗弥奢淫而赵卫之属其微贱,逾礼制;向以为王教由内及外,自近者始。故采取《诗》《书》所载贤妃贞妇兴国显家可法则,及孽嬖乱亡者,序次为列女传凡八篇,以戒天子,及采传记行事,著《新序》《说苑》凡五十篇,奏之”;《汉书·武五子传》记载:“长安中扰乱,言太子反,以故众不附。太子兵败,亡,不得。上怒甚,群下忧惧,不知所出。壶关三老茂上书曰:‘臣闻父者犹天,母者犹地,子犹万物也。……《诗》曰:“营营青蝇,止于藩;恺悌君子,无信谗言;谗言罔极,交乱四国。”往者江充谗杀赵太子,天下莫不闻,其罪固宜。陛下不省察,深过太子,发盛怒,举大兵而求之,三公自将,智者不敢言,辩士不敢说,臣窃痛之。臣闻子胥尽忠而忘其号,比干尽仁而遗其身,忠臣竭诚不顾 钺之诛以陈其愚,志在匡君安社稷也。《诗》云:“取彼谮人,投畀豺虎。”唯陛下宽心慰意,少察所亲,毋患太子之非,亟罢甲兵,无令太子久亡。臣不胜 ,出一旦之命,待罪建章阙下。’书奏,天子感寤。”②可见,在汉儒那里,他们对于《诗》的运用其实和春秋时期的士大夫没有很大的区别。“诗”在他们那里,主要指的是《诗三百》,而这前人留下来的诗歌经典也必然有其实用价值,这种实用价值便是传统诗教一直倡导的“美刺”功能。《毛诗序》主张“发乎情,止乎礼义”,《诗三百》变成了最好的谏书。因为为人臣子的职责在于,当人君有违礼法之时要及时的谏阻。《周礼·地官》就有“司谏”之官,郑玄注曰:“谏者,以礼义正之。”③谏阻君王做有背礼义的事是臣子的职责,但是这样的工作无疑带有很大的危险性。萧华荣先生将之称为“以道制势”。④谏官们稍有不慎,触怒君王,轻者贬官流放,重者性命不保,身首异处。在这样的情况下,《诗三百》变成了最合适的进谏之言。一方面由于它是儒家经典,为统治者所推崇;另一方面,《诗三百》是“思无邪”的作品,谏官可以借它来劝导君上遵行诗人之所美,谏阻君上陷入诗人之所刺,以美诗为典范,以刺诗为警戒,君臣之间通过《诗三百》达成了一种默契,从而实现“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戒”的最佳效果。

2.“牵强附会”的解诗

与汉儒的用诗相对应的是汉儒的解诗。既然诗是可以用来作为谏刺君王的工具,那么《诗三百》的每一首诗都不是虚有的。“在汉儒的心目中,《诗》既成为‘经’,便必定隐含着某种政教风化的重大主题。”⑤这样的一种思想,在《毛诗序》中有突出的表现。“故正得失,动天地,感鬼神,莫近于诗”,“先王以是经夫妇,成孝敬,厚人伦,美教化,移风俗。”⑥这些《毛诗序》中的基本主张,将原本只是“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的诗歌提升到了政治高度,夸大了诗的政教功能。在此,《毛诗序》将诗与政治直接联系起来,诗歌具有极为浓厚的政治色彩,诗的作用被过分地夸大,诗的美感作用也被过分地夸大。

《毛诗序》的解诗原则,基本上是站在儒家的视角,主要重视的是诗歌的政教功用,即诗的社会作用。所谓的“经夫妇,成孝敬,厚人伦”,指的正是诗歌所具有的一种自上而下的教化作用。这种教化作用的提倡,使得原来朴素的民歌,逐渐沦落为政治统治的工具。序文所集中表现的就是这种教化作用与个体情感之间的关系,所以说“风以动之,教以化之”。但是,在这样的解读中,诗歌的情感作用(如“动天地感鬼神”云云)与社会作用无疑都被夸大了。由于诗歌已经变成一种教化的工具,在《毛诗序》中,《诗经》中的每篇作品自然都被视作某种教化观念的隐喻,牵强附会的说明,如以“后妃之德”解《关雎》,就显得不伦不类。同时,序文认为政治与诗歌既然是分不开的,那么诗歌发展对时代政治之盛衰自然产生极大影响,因而提出了“变风变雅”之说,这就更加让人感到啼笑皆非。甚至后来刘勰在《文心雕龙·时序》篇中有:“时运交移,质文代变”⑦的说法,其实质与序文的观点也是相通的。《毛诗序》中提出了“主文而谲谏”的主张,要求诗歌以较为委婉含蓄的方式来达到讽谏君王的目的。其实,这仍然是儒家的“温柔敦厚”诗教观的另一种表述。以《毛诗》《郑笺》为代表的对《诗》的牵强附会的解释,如《国风·召南·何彼矣》,这首诗中“平王”本来指的是周平王,但是由于《召南》被定为“正风”,周平王的时代已经是周室衰微时期。因此《毛传》“传”“、笺”都硬是将“平”释为“正”“,正王”,即周文王。又如《国风·周南·螽斯》,就内容和意象而言,这首诗说飞蝗产卵孵化的幼虫极多,年生两代或三代,真可谓是宜子的动物。《毛诗序》云:“《螽斯》,后妃子孙众多也,言若螽斯。不妒忌,则子孙众多也。”《毛诗》的这种牵强附会的解诗真是让人啼笑皆非。

3.“诗言志”的诗学观

由汉儒的这种解诗和用诗我们看到:无论怎样,汉儒的诗都是具有实用价值的一种外在的媒介,即使是用诗来“言志”,这种“志”,实际上也只是“道”的代名词而已。这种所谓的“志”其实是一种社会普遍承认和遵循的伦理道德,而并不是个体意义上的情感表达。汉代的这种诗学观念,从根本上剥夺了诗人作为创作主体的主观情感意志的表达,“诗”在汉人那里变成了谏书,变成了工具。《毛诗序》的“诗言志”把诗人作为诗歌的创作主体,阐述了诗歌创作的心理发生过程,第一次明确地将诗歌言志与表情联系在一起,以为志中含情,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认识到表情这一诗歌特征是对诗本质的发展。《毛诗序》的“诗言志”肯定了“志”在诗歌创作中的重要地位,第一次将情和志结合在了一起,但却割裂了二者的关系,它认同《乐记》的“反情以合乎志”,以志统情,认为情作为个体之情与群体之情相矛盾,并不能经常统一融合在一起,特别在礼崩乐坏的时期,人们力求使自己的情感从理性之志中解放出来,于是言志与表情发生了对立,变风、变雅由此而生。为了使变风、变雅不至于失控,保持表情与言志的统一,又提出了“发乎情,止乎礼义”,其结果是使个体情感转化为普通的道德情感。

二、“诗缘情”

比起“诗言志”的诗教,“诗缘情”的主张则是对诗歌认识的一种根本的突破。这种主张出自西晋陆机的《文赋》,可以说是从艺术的角度对诗歌本质的一次发现。陆机认为,“诗缘情而绮靡,赋体物而浏亮”⑧。意思是,诗歌产生的根源是情感的触发,所以在文体风格上表现的文词华美;赋则更加重在对于客观事物的铺写和陈述,所以文体风格要求清楚明确。这是中国文论史上首次明确将诗歌的根本特点定性为主情。正如裴斐先生在《诗缘情辨》中解释所言:“缘情,即源于情。”⑨不论从诗歌的抒情性来看,还是从诗歌产生的来源看,这种解释都是最为合理的。其实,早在屈原生活的时代,诗歌的“抒情”特性早已为文人所认识。如屈原在《楚辞·惜颂》中说:“惜诵以致愍兮,发愤以抒情。”⑩这可以说是中国文学史上最早提及诗歌“发愤抒情”的艺术功能,同时也是最早对传统的“诗言志”诗教的一次突破。然而,屈原虽生活在“七雄纷争”的战国后期的楚国,身处“百家争鸣”的学术氛围中,但“抒情”说难以取得“独尊”地位,并没有发展为文人的共识。等到汉代董仲舒提出“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文化政策后,“抒情”说更因受到政教文化的打压而变得毫无立足之地。汉初文坛虽然盛行拟骚的风气,屈原作品也似乎迎来崭露头角的机会,但很快就遭到史学家班固的斥责,谓之“露才扬己”而“忿怼沉江”,“抒情”之说的幼苗,随即便被汉儒扼杀在摇篮之中。

诗歌发展到汉末,人的意识开始全面觉醒,随着士人们对于自身存在的思考,个性的力量开始张扬,“人的觉醒”带来了“文的自觉”。虽然等到西晋的陆机才终于大胆否定了汉儒关于诗歌观念中的理念化倾向,首次提出“诗缘情”之说,并逐渐成为文坛共识,对传统的诗“言志”、“美刺”的儒家文学观产生了巨大的冲击。但是,在汉末的文学作品中我们已经可以看到这种思想的端倪和诗人们所做出的积极有益的尝试。

如果说赵壹的《刺世疾邪诗》还多少带有讽刺社会、抒发不平之鸣的性质的话,那张衡的《四愁诗》实际已经在抒发自己的一己愁怨了。

从张衡的《四愁诗》可看到,汉末的诗作中,已经不再单纯是对于社会政治的关注。不管是对社会的不满也好,愤慨也罢,最重要的是在汉末的诗歌中出现了士人的真性情,这种真性情不再是为“道”所遮蔽的社会道德观念,而是变成了士人对于社会的确实的情感体验。诗人们的这种积极的尝试,实际上就是个性张扬后在文学思想上的一种体现,他们实际上已经尝试着将文学从经学附庸的地位中摆脱出来,为后来魏文帝曹丕首先提出“文气”说,冲破“诗言志”的伦理规范的束缚,强调文学应当抒发人的个性、情感,更关注个体的内心世界做好了准备。之后,陆机在比较各种文体特点时所提出的“诗缘情而绮靡”说在古典诗学理论史上具有特殊的意义。“诗缘情”即诗源于情感的抒发,直而言之,就是指诗歌是言情的、抒情的。“诗缘情”的提出,首次揭示了情感在诗歌创作中的重要作用,肯定了“情”是诗歌生命力的美感表现,把抒情作为诗歌的本质特点。

刘勰《文心雕龙·情采》曰:“昔诗人什篇,为情而造文。”又曰:“盖《风》《雅》之兴,志思蓄愤,而吟咏情性情,以讽其上:此为情而造文也。”⑪“志思蓄愤”指内心的情感、思想和怨愤之情;“为情而造文”指内心积蓄的感情用诗来抒发,也就是说,“情”在“诗”之前,诗是用来抒发心中感情的形式,此为“诗缘情”。由此可见,“诗言志”与“诗缘情”的说法既有同又有异。

朱自清先生《诗言志辨》就指出陆机的“缘情”说是对当时五言诗发达的一个概括:“‘缘情’的五言诗发达了,‘言志’之外迫切的需要一个新标目,于是陆机《文赋》第一次铸成‘诗缘情而绮靡’这个新语。‘缘情’这词组将‘吟咏情性’一语简单化、普遍化,并概括了《韩诗》和《班志》的话,扼要指明了当时五言诗的趋向。”⑫

① 李泽厚:《中国古代思想史论》,三联书店2008年版,第107页。

② (汉)班固:《汉书》,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1713页,第1013页,第829页。

③ (清)孙诒让:《周礼正义》,中华书局1987年版。

④⑤ 萧华荣:《中国诗学思想史》,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32页,第41页。

⑥ (汉)毛公傅,郑玄笺,(唐)孔颖达疏:《毛诗正义》,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第5页。

⑦ (南朝齐)刘勰著,范文澜注:《文心雕龙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年版,第672页。

⑧ (晋)陆机著,张少康集释:《文赋集释》,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71页。

⑨ 裴斐:《诗缘情辨》,四川文艺出版社1986年版,第37页。

⑩ (宋)朱熹集注:《楚辞集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156页。

⑪ (齐)刘勰著,范文澜注:《文心雕龙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年版,第537页。

⑫ 朱自清:《诗言志辨》,古籍出版社1956年版,第4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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