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中有异 各尽奇妙:《莲香》《嫦娥》篇对比赏析

2011-08-15 00:42李玛丽长沙民政职业技术学院长沙410004
名作欣赏 2011年32期
关键词:李氏聊斋志异嫦娥

⊙李玛丽[长沙民政职业技术学院, 长沙 410004]

“双美图”是《聊斋志异》爱情与婚姻小说中浓墨重彩的一笔,如《莲香》《青凤》《巧娘》《青梅》《嫦娥》《小谢》等。这些小说或“二美一夫”,或家有妻外有室,浓缩地反映了封建社会男性拥有“双美”或“多美”的现实,以及处于落魄处境的穷酸书生对此怀抱的梦想和追求。这些“双美图”自然无法摆脱某些迂腐落后的气息,但蒲松龄以其藐视封建礼教的前瞻性视角和向往自由爱情的萌芽思想给这些小说注入了一股清新可人之风,以离奇曲折的故事情节、生动丰满的艺术形象和难能可贵的排他性爱情吸引、征服着无数的读者。这些作品,一幅有一幅的姿态,一幅有一幅的韵味。如《小梅》的和谐,《小谢》的争宠,《嫦娥》的灵幻,翻空出奇、摇曳多姿。其中《莲香》和《嫦娥》更是同中求异,各尽其妙。下面,就《莲香》和《嫦娥》,从情节结构、人物形象等方面来进行对比赏析。

一、翻空出奇的情节结构

对于短篇小说来说,情节的巧妙设置是非常重要的。蒲松龄在《与诸弟侄书》中阐明了其作文追求:“盖意乘间则巧,笔翻空则奇,局逆振则险,词旁搜曲引则畅。虽古今名作如林,亦断无攻坚摭实,硬铺直写,而得其佳者。”因此,同一题材、两美一夫的《莲香》和《嫦娥》,也铺排安放,决不雷同。

一是缀断性的叙事特点。缀断性叙事,是一种看图说话式的非线性的叙事方式。这种叙述方式鲜明地体现在《莲香》和《嫦娥》篇中。两篇小说都是写两位异类女子与人间书生相遇相恋的故事。《莲香》写书生桑生独居红花埠中,莲香与李氏相继前来相就,并生爱慕之心。李氏来时,莲香便隐;莲香来时,李氏则藏。两幅图景,作者正面只着墨一幅,一续一断,极具有场景化。《嫦娥》写宗子美钟情嫦娥,无奈嫦娥养母欲居为奇货,宗子美难付赎金,只好放弃。却有西邻女颠当对宗子美“送情以目”,并“相燕好”。而此时嫦娥正式露面,并授金与宗生,要其赎己。宗生经颠当同意,娶回嫦娥,而颠当就此绝迹。后来嫦娥被人掳走,颠当始又出现。与《莲香》结构一样,嫦娥出,颠当藏;颠当出,嫦娥藏。一藏一显,一续一断,也是着墨一幅的缀断性的场景化描写,让人出其不意,又悬想连连。

一续一断,一藏一显,场景化的描写却并没有使整体情节陷入割裂,而用勾连和穿插之笔使之渐成明暗两条完整线索。两篇之不同风采也在这种连接场景的手法中凸显出来。《莲香》中,莲香和李氏交错出现在红花埠,虽未曾谋面,但一方与桑生在一起时,一定会涉及另一方,而且其对对方的言论一定会影响下一场对方的出场。如着墨李氏时,李氏问“房中得勿有人乎?”让其知道有莲香;着墨莲香时,莲香惊问“郎何神气萧索?”让其知道有李氏。因此才会有李氏窥莲香知其为狐而妒莲香,莲香窥李氏知其为鬼而恨李氏。下一个场景及其事件内容,早在上一场景通过这种方式钩引出来了,环环相扣,步步勾连,引导故事情节向着高潮不可遏制地发展。《莲香》连缀场景的方式是勾连,勾连的关键点是桑生,那么《嫦娥》连缀场景的方式就显得戏剧化了。当着墨颠当的时候,嫦娥却出其不意地出现;当着墨嫦娥的时候,颠当自觉消失;而又当着墨颠当的时候,颠当却暗引嫦娥出现。嫦娥知有颠当,颠当知有嫦娥。嫦娥藏往往是为了逃离宗生,颠当显则是为了帮宗生找回嫦娥。所以,《嫦娥》篇连缀场景的关键点是两美之一的颠当。如果把两篇的情节结构比喻为缝制衣服,那么《莲香》篇的针眼是两美,走线是桑生;而《嫦娥》篇的针眼是仙女嫦娥,走线则是狐女颠当。可见,一样的缀断性叙事,不一样的勾连穿插之笔,前者细密,后者疏朗。

二是虚幻性情节的设置。《莲香》与《嫦娥》,前者是一狐一鬼与书生,后者是一仙一狐与书生,都是异类与人相爱的故事,故现实性情节之中常穿插虚幻之笔。两者共同之点是两美都来去自由,能上天入地,是牵引故事不断发展的主导者。而虚幻性情节的不同设置,又使两者各显风姿。《莲香》中有两个主要的虚幻性情节,一是鬼女李氏借尸还魂,化身燕儿终嫁桑生;二是莲香死后投生韦姓而嫁桑生。这两个虚幻性情节使一狐一鬼均得以为人,共事桑生。化异物为人类,可见爱情的力量。《嫦娥》篇虚幻性情节的设置,是嫦娥欲脱离情欲,幻化匪人入室打劫并掠走自己,以断宗生之想念,灵幻色彩极浓。这与莲香和李氏切望为人的倾向截然相反,而是想方设法脱离人间,摆脱情欲。但感宗生赤诚遂留人间,亦是爱情的力量。同样体现爱情的力量,前者积极追求为人,后者是强留人间。相似的主题,相似的情感,却是不一样的做法。

二、异彩纷呈的人物形象

情节是为塑造形象服务的,不同的情节设置自然会塑造出多彩的人物形象。《聊斋志异》中的女性形象,千变万化,令人目不暇接。《莲香》中的莲香、李氏,《嫦娥》中的嫦娥、颠当,她们在貌美、善良、专情的共同点之外,是花开灿烂,各有其色。

一是性格特点上。四位女性均为异类,其中莲香与颠当是狐精,李氏为鬼,嫦娥为仙,她们兼具人与异类的特点。莲香冷静、细心、大度、有主见,察见桑生日益羸弱,验之,“脉拆拆如乱丝,鬼症也”。不但为桑生找出病症,而且在桑生奄奄一息时以一丸相救,并与李氏前嫌尽释,有大家风范。李氏温柔、敏感、脆弱,当桑生评价她和莲香说“可称两绝,但莲卿肌肤温和”时,李氏含酸嗔怪,惹人怜爱。《嫦娥》篇中的嫦娥先妖媚善谑后沉稳机智,变化多端;颠当则聪明美丽、古灵精怪。都是活色生香、魅力非凡的女子,却表现得如此多样化。即使同为狐精的莲香和颠当,一沉稳一妖媚,决不可复制。

此外,同一篇中的女性形象却又有着相似的基调,从而使两篇文章的风格也截然不同。莲香的冷静沉着和李氏的温柔敏感,使《莲香》篇读来细密、柔婉、平正,如平静深沉的大海,静默深情;嫦娥的妖媚善谑和颠当的古灵精怪,使《嫦娥》篇读来绮丽、繁丰、诙谐,如神秘的京剧变脸,变化莫测。

二是在双美关系上。《聊斋志异》中的双美关系,大致可分为三种:一种是相互争宠,如《莲香》《小谢》,一种是和睦相处,如《小梅》《青凤》,还有一种是相互谦让,如《嫦娥》。《莲香》中莲香和李氏先后与桑生相识相爱,桑生欣然接纳,并都不相瞒。莲香和李氏虽未谋面,但都从桑生口中知道了对方的存在,于是,李氏妒莲香之美,莲香讽李氏之妒,大有“醋娘子要食杨梅酸”的味道,这种爱情的排他性是《聊斋志异》双美篇中最耀眼的光芒。而《嫦娥》则恰恰相反,两美不但不相妒忌,反而相互退让。宗生与邻家少女颠当(实为狐女)日久生情,相互来往,不久宗生再遇年少时钟情的嫦娥。颠当不但欣然同意嫦娥进门,并且愿意在嫦娥之下。嫦娥一进门,颠当干脆消失;后来嫦娥却想脱离人间,借匪人劫走自己好让宗生死心,宗生日益憔悴,颠当却及时出现,帮其找回嫦娥后又杳然不知去向。嫦娥“恨”颠当“出卖”自己,说:“推入坑中,而欲脱身天外乎?”于是用仙力召回颠当,共事宗生。颠当工媚,嫦娥乐于独宿。这种双美关系与《莲香》的排他性完全相悖,前者相互排斥,后者相互谦让。可以说,《莲香》双美是独立的个体,《嫦娥》双美则是一个灵魂的两个方面:情感与欲望,正如但明伦所评:“非颠当乌得嫦娥,背嫦娥乌得颠当!”《嫦娥》比起《莲香》,更有哲学的意味。

三是在同性情感上。《莲香》中的莲香和李氏,《嫦娥》中的嫦娥和颠当,都有同性之恋的倾向,这是两篇的共同之处。但尽管都是写同性之恋,这恋的态度和内涵却全然不同。莲香与李氏先是相互吃醋,后来为救桑生首次相见并尽释前嫌,莲香怜惜李氏的柔弱,“窈娜如此,妾见犹怜,何况男子”。李氏则感恩莲香的大度,“给奉殷勤,事莲犹姐”。李氏借尸还魂成为燕儿,莲香死后投生韦姓亦复嫁桑生后,两女相对,更是太息不已。李氏深情款款地说:“妾与莲姐,两世情好,不忍相离,宜令白骨同穴。”今世情缘,来时再续,这现实中多少痴男痴女的梦想,却在莲香与李氏身上得到实现。而《嫦娥》中颠当对嫦娥,却更明显地体现着对肉体的欲念。“嫦娥解颐,坐而蹴之。颠当仰首,口衔凤钩,微触以齿。嫦娥方嬉笑间,忽觉媚情一缕,自足趾而上,直达心舍,意荡思淫……”短短一段文字则涉及到了肉体的欲念,并且刻画得丝丝入扣。这种对同性之恋的描写充满妖媚、诡异的美感,与纯洁的精神相恋相比,又自有一番情趣。

综上所述,《莲香》与《嫦娥》其共同之处显而易见:主题是两美共事一夫,两美均为异类;情节上都采取缀断式结构和虚幻性情节的设置;女性形象均美丽、多情、善良,两美都有同性之恋的倾向。而作者同中求异,使花开两朵,各表一枝:缀断式结构,前者细密,后者疏朗;虚幻性情节,前者着力表现两美向往人间和对爱情的执著,后者恰恰相反,全力烘托两美脱离人间、向往自在的价值追求;女性形象上,性格各个不同,两美共处的态度相反,同性之恋的内涵相异。这些,可以说集中体现了《聊斋志异》在艺术上的追求和特色,即“同种有异,犯中见避”。不仅做到情节上的“犯避”,也做到人物上的“犯避”,使即使同类题材的小说也能相得益彰、各臻其妙,达到变化多端、引人入胜的境界。

[1]蒲松龄著、张式铭标点:《聊斋志异》,岳麓书社2001年版。

[2]张稔穰:《聊斋志异艺术研究》,山东教育出版社1995年版。

[3]袁行霈:《中国文学史》(第四卷),高等教育出版社2009年版。

[4]孙巍巍:《在情和欲之间飞舞——〈聊斋·嫦娥〉赏析》,《蒲松龄研究》2007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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