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国新[云南大学, 昆明 650091]
“按《序志》的说法,从《时序》到《程器》的五篇属批评论。”①这五篇“批评论”即《时序》《物色》(学者对《物色》篇的位置多有讨论,因无定论,故从原章节的安排)《才略》《知音》《程器》。“刘勰有关文学批评的理论,主要集中在《知音》篇。”②足见刘勰《文心雕龙·知音》篇的重要地位。从《文心雕龙》的研究现状看,大部分以《知音》篇为对象,其也最具理论性,提出了“六观”、“妙鉴”、“圆照之象”、“知音难逢”等重要文学理论思想,③而它与其他四篇的关系亦非常紧密,共同支撑着刘勰的杂文学理论思想大厦。
《文心雕龙》“批评论”共五篇。《时序》对各时代文学进行了概述;《物色》主要论述自然景物与文学创作的关系;《才略》主要是评论历代作家的才性;《知音》是文学批评的态度和方法;《程器》是作家的品德论。这五篇是杂论性质,所以从主要内容我们可以知道,五篇之间没有所属关系,即没有任何一篇如《总术》篇是杂论的总结。但“批评论”五篇又不是决然孤立成篇,它们之间还是有千丝万缕的结构体系的。
首先,五篇都是批评观点的集中体现。“他的批评观,除了在《知音》《指瑕》《才略》《程器》中有较集中的表述外,大量的反映在他对历代作家作品的评论中。”④位置尚无定论的《物色》和《知音》篇是刘勰批评观点的核心篇章,而其他篇章都是对历代作家、作品的批评,但这并不意味着其他篇章就没有任何批评观。在《时序》《才略》《程器》篇中都体现出较强的批评色彩,特别是这些篇章在批评诸多作家、作品时都寄托了自己的理论观点。有的指出“质文代变”的时代发展特点,有的指出作家各具不同的天赋和才能——“才难然乎!性各异禀”,而有的对作家提出了“贵器用”的德性要求。这与《文心雕龙》前四十四篇的主旨明显不属同一基调,前四十四篇主要都是为了阐明具体的文体或一定的创作方法,故其立足点不是放在批评理论上的。
其次,五篇“批评论”的理论观点杂多,没有完全统一的标准。文体论二十篇都是以“原始以表末,释名以章义,选文以定篇,敷理以举统”为统一标准进行陈述的。创作论也是“剖情析采,笼圈条贯”。而“批评论”五篇很明显没有一个固定的叙述模式。前已述及各篇的主要内容,在提出各自观点时,我们发现在此五篇中没有一个核心观点。《时序》在评论历代作家作品后,提出“文变染乎世情,兴废系乎时序”、“质文沿时,崇替在选”等的观点;《物色》篇提出“情景关系,心物交融,入兴贵闲,析辞尚简,参伍因革,感兴等等”等的观点;⑤《才略》在评述历代作家的同时提出了“文质相称”、“理赡而辞坚”、“才难然乎!性各异禀”、“偏美”等的观点;《知音》篇是反映刘勰批评观的主要篇章,其提出“六观”、“圆照之象”、“俗鉴与妙鉴”、“知多偏好,人莫圆该”、“披文以入情”等的观点;《程器》是作家德性论,提出“贵器用而兼文采”、“修短殊用,难以求备”等的观点。很明显,这五篇上述理论的提出不是以一个固定的模式提出来的,其理论本身也相去较远,不能把他们归为观点同一的批评理论。所以五篇在陈述上没有如文体论的统一标准,其批评观点也是杂多的。蔡钟翔等的《中国文学理论史》就认为这些篇章是“全书的杂论和余论”。
复次,五篇的理论都属于对文章本身之外因素的论述。文章本身一般应包括《声律》《章句》《丽辞》《事类》《夸饰》《练字》《隐秀》《指瑕》等内容,当然还有结构层次等。“批评论”五篇显然不是其中之属,前述《时序》《物色》《才略》《知音》《程器》五篇是从时代、景物、才气、鉴赏、品德等方面来进行理论的探讨。无论时代因素、作家因素,还是才气因素,这都是文章的外围因素,不是具体作品内容的构成。
从五篇的理论观点来看,《物色》《知音》是最富理论性质的,上述所包括的理论也应是刘勰文学理论体系的主要组成部分。《时序》《才略》《程器》等三篇主要都是以历史为线索对作家、作品进行概述,具有很强的文学史性,虽《程器》不纯是以史为序,但很明显也是对古今“不护细行”的作家进行按序举例述说。《物色》《知音》不是以史为序,而是纯粹地分析心物、情景关系和“音实难知”等理论。毋庸置疑,我们在认识五篇“批评论”中应重点把握这两篇的理论内核。下面我们来看看《物色》《知音》的主要理论思想。
如前述,《物色》主要包括情景关系,心物关系等。心物或情景关系是刘勰文学理论体系的重要内容。心物关系是古代文学理论的一个重要命题,从远古歌谣到近代文学作品都非常强调心与物或情与景的交融。陆机“瞻万物而思纷,悲落叶于劲秋,喜柔条于芳春”(《文赋》)⑥,明代谢榛:“景乃诗之媒,情乃诗之胚。”⑦清王夫之《姜斋诗话》:“情景名为二,而实不可离。神于诗者,妙合无垠,巧者则有情中景,景中情。”⑧王国维“境界说”更是心物交融的理论高峰。刘勰《文心雕龙》不仅在《物色》非常重视心物关系,在其他篇章亦十分强调心物关系,我们在大部分篇章中都可以见到心物交融的理论因素。“人禀七情,应物斯感。”“婉转附物,怊怅切情。”“情必极貌以写物。”(《明诗》)“情感七始,化动八风。”(《乐府》)“睹物兴情。”(《诠赋》)“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神思》)无论是物情关系还是风情关系,还是情山关系,刘勰一直把物或景作为文学创作的素材,而把情感作为文学创作的催化剂。从以上例子就可以看出来,在刘勰的理论体系中,心物关系是被置放到了一个相当重要的地位。而魏晋南北朝是山水题材诗歌兴起的重要时代,“庄老告退,山水方滋。”以谢灵运等为代表的一批诗人把目光转向山水,寄情山水,形成了中国山水诗的第一座高峰。在如此时代文学氛围的影响下,刘勰必然会把山水诗歌的表现特征作为其理论的一个内容。由此,我们才有理由猜测,在文体论和创作论后,刘勰不得不以杂篇的形式提及他的心物关系论:“物色相召,人谁获安?”“情以物迁,辞以情发。”这也就完善了他的理论体系。与钟嵘并世的刘勰在《文心雕龙》中,从杂文学的本体论——“原道说”出发,全面揭示了“人文”之“文”与“物色”、“时运”的关系,在杂文学理论体系中,把物感说发展到较完满的程度。”⑨
在“批评论”各篇中,情感因素也占了很重要比重,这是《物色》《知音》的显现出地趋同的理论观点。前已述及《物色》的心物关系,即情感与景物交融。《文心雕龙·序志》:“崇替于《时序》,褒贬于《才略》,怊怅于《知音》,耿介于《程器》。”“褒贬”、“怊怅”、“耿介”,这是刘勰对《才略》《知音》《程器》的集中评介。这些评介性语词都是带有较浓郁的情感的,也就是说“批评论”各篇都是情感特征非常明显的理论阐述。刘勰在《序志》篇中告诉读者,这些篇章是具有很强的情感因素的。其实《时序》亦如此,“时运交移,质文代变,古今情理,如可言乎?”此句中的“情理”难道是别样一种情吗?!《知音》篇亦有非常浓郁的情感要求:“志在山水,琴表其情。”“缀文者情动而辞发,观文者披文以入情,沿波讨源,虽幽必显。”“文情难鉴,谁曰易分?”知音难逢的原因很大程度上是对作品情感的理解不够,刘勰在此大力强调披文而见情,“沿波讨源”,即缘辞求情,⑩从而与作者之情进行沟通,以形成《知音》所推崇的伯牙摔琴谢知音。其实,伯牙摔琴并非是对琴的仇视,而是因为他的情感得不到尊重,得不到理解,当真正能够理解、读懂他的人离去后,其理所当然会为“情”而绝望。《知音》要求读者进入作者心中去理解的不仅是作品中的情,还要理解作者心中所泄导出来的情感。而这种泄导的情感正是心物交融中的情感,只不过已经形成了具体的作品,但它也是情与景相互作用的产物。所以,《物色》《知音》都是强调情感的,其他“批评论”诸篇亦如此。
和物色关系论一样重要的是《知音》篇中的理论因素。“知音少,弦断有谁听?”这是对文学创作的追问,或是一种绝望的心理展露。刘勰对此进行了深刻地剖析和解释,得出了应该令人满意的答案。从其理论阐述中,刘勰强调了“六观”、“圆照之象”、“妙鉴”、“知多偏好,要莫圆该”等理论。为解决音实难知的困境,刘勰提出了“文情难鉴”的主观因素,在“沿波讨源”、“振叶以寻根”的方法指导下,他接着提出了“六观”,即“一观位体,二观置辞,三观通变,四观奇正,五观事义,六观宫商”。它的提出不仅是对文情难鉴的解释,而且是对刘勰文学理论思想的一个总结。王运熙先生曾说:“位体”是指经营整篇的体制风格。刘勰认为写作时应首先注意“设情以位体”(《 裁》),阅读时也应首先注意它。“置辞”是指运用辞采,包括《丽辞》《比兴》《夸饰》《练字》《隐秀》等篇中所论列的各种用词造句方法,再加上观“事义”(见《事类》)、观“宫商”(见《声律》)。当时写作骈体文字必须注意的辞藻、对偶、用典、声律诸因素,都包括进去了。“奇正”是指作品风格的奇正形势,“通变”是指作品能否折中古今,“斟酌乎质文之间”(《通变》)。刘勰要求作品的体制和语言都能做到“执正以驭奇”(《定势》),要求“望今制奇,参古定法”(《通变》)。这是他全面讨论创作的基本思想,因此在讨论文学批评时也把它作为应当考察的重要方面。⑪
“六观”说从六个方面对刘勰前四十四篇的观点进行了概述,涉及到了《 裁》《丽辞》《比兴》《夸饰》《练字》《隐秀》《定势》《事类》《声律》《定势》《通变》等篇的主要观点。“六观”说是浓缩了刘勰文学理论思想的一个概念,它不仅是解读知音之难时对文情难鉴的回答,又是一种理论的全景式俯瞰,在批评论中突显出来,成为“批评论”中的一个主要观点。除物色与知音篇外,其他篇都是按照历史发展的顺序进行评说与论述。《物色》《知音》都是从文始就开始进行理论的探讨,区别于“批评论”其他篇:从具体的作家、作品进行评论。《物色》从开始就围绕“心物”关系进行解说,提出了“诗人感物,联类不穷”、“文贵形似”、“体物为妙,功在密附”、“入兴贵闲”等主要观点;而《知音》也就是作者开头就提出“音实难知,知实难逢”,继而进行客观与主观的回答。处处都是在进行理论的探讨与思考。所以《物色》《知音》在“批评论”中是理论性非常强的两篇,其理论特色如上述具有很强的支柱作用,它们共同支持着刘勰的文学理论思想体系。
罗宗强在谈到刘勰的“批评观”时认为:“我们可以根据《知音》篇提供的线索,结合他对作家作品的具体批评,和他在《文心》各篇中零散的理论表述,来勾画出他的批评观的大致面貌。”⑫他不经意道出了《知音》与“批评论”其他诸篇的第一层关系,即其他诸篇的阐述为《知音》的理论提出奠定了一定的材料基础。除《物色》篇外,《时序》《才略》《程器》各篇主要是对作家作品的品评。正是有这些品评,结合前人提出的一些相关观点如“文人相轻”等,刘勰才得以在批评众多作家、作品后,发现了“批评论”中的一个现实——“知音难逢”。
其次,《知音》篇理论上与其他篇有思想的共同点。前已述及的“情感”为共同理论思想此不再复述。在解释“音实难知”时,刘勰从客观的角度做了回答:“知多偏好,人莫圆该。”也就是说作家作品存在着不同的风格追求,体现出不同的风格美。而读者亦是具有不同的知识背景和审美情趣,他们在阅读作品时总是带有不同的“期待视野”。当作品与读者相逢时,由于不同的期待视野和作品的风格的差异,不可避免地造成了作品与读者的阻碍,由此就必会有“知音难寻”的悲叹。刘勰在《时序》中提出了“蔚映十代,辞采九变”、“文变染乎世情”的观点,这就是由于“偏美”造成的,“质文代变”,不同的时代具有不同的审美追求:建安时代,“雅好慷慨”;“应傅三张之徒,孙挚成公之属,并结藻清英,流韵绮靡”;“简文勃兴,渊乎清峻,微言精理,函满玄席”。在《才略》篇中评论孔融和祢衡时亦称“有偏美焉”,认为;王朗“亦致美于序铭”,其他作家大都如此,都具有不同的“偏好”。《程器》篇“盖人禀五材,修短殊用,自非上哲,难以求备”,更是直接阐述了作家“偏美”的现实。
① 陆侃如、牟世金:《文心雕龙译注》,齐鲁书社1995年版,第82页。学界对此有许多看法,以牟世金、郭绍虞为代表的观点认为是批评论,以周振甫为代表的观点认为是鉴赏论,以蔡仲翔等为代表的观点认为既是批评论又是鉴赏论。此姑且用牟世金先生的观点。
② 陆侃如、牟世金:《文心雕龙译注》,齐鲁书社1995年版,第84页。
③ 本文所有《文心雕龙》例文均选自周振甫:《文心雕龙译注》,江苏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
④ 罗宗强:《魏晋南北朝文学思想史》,中华书局1996年版,第284页。
⑤ 崔丽:《刘勰〈文心雕龙·物色〉篇札记》,《前沿》2005年第9期,第260页。
⑥郭绍虞主编:《中国历代文论选》(卷一),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107页。
⑦丁福保辑:《历代诗话续编·四溟诗话》(下册),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1180。
⑧黄霖、蒋凡主编,邬国平编著:《中国历代文论选新编》(明清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7年版,第267页。
⑨蔡钟翔、黄保真、成复旺:《中国文学理论史》(卷一),北京出版社1987年版,第298页。
⑩郭绍虞主编:《中国历代文论选》(卷一),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306页。
⑪王运熙:《文心雕龙探索》,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23页。
⑫罗宗强:《魏晋南北朝文学思想史》,中华书局1996年版,第28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