灾难下的城市地图与苦难里的人世芳华
——评迟子建长篇新作《白雪乌鸦》

2011-08-15 00:44毕文君
文艺评论 2011年5期
关键词:迟子建小标题鼠疫

○毕文君

灾难下的城市地图与苦难里的人世芳华
——评迟子建长篇新作《白雪乌鸦》

○毕文君

我们如何叙述灾难、面对苦难,这在当下的文学创作中似乎越来越成为被作家们看好的讲故事路数,的确,一场天灾或者人祸,一位小人物的命运挣扎或某一弱势群体的不平之声,很能够唤起作家们的内心情感,并让他们有充分的理由在世道人心的感召下为此泼墨立传。但除了被评论界们一再推崇却也争议颇多的“底层写作”、“打工文学”外,目下的长篇小说创作领域,在现实生活问题而外,作家们大多放弃了一种借由小说写作而进入历史时空的基本方式,即:在其长篇小说创作中对真实发生过的历史事件进行一种“深描”的可能,并在可能性的探寻中,仍以历史事件的真实性为出发点,而有意将小说文体的虚构特点加以限制的书写方式。很显然,对现在的长篇小说而言,虚构也好、篇幅也好、历史叙事也好甚至人物语言也好,都再也无法成为一个艺术表现问题或形式上的悬念,很多作家大概早已有如下的认识,这也就是:如果小说本身即为虚构而生,那么长篇小说无疑是虚构中的虚构。尤其是对我们这样一个时代和民族而言,现实生活抑或丰富而斑驳的历史积淀,都成为作家们一再挖掘其小说虚构能力并因此乐而忘忧的文学创作资源。然而,也正是因为这样的丰富和看似无限的虚构才华,我们似乎再也找不到能够在虚构中寻找节制、在想象中寻找真实的长篇写作了,因为这样的写作是难以写出研究者们所谓历史的花样翻新和现实的力透纸背以及形式的狂欢复调来的。可是迟子建的长篇新作《白雪乌鸦》却有意反其道而行之。作家一方面明确表示自己是用一种吞吃历史素材进而将她为写作准备的城市地图标入小说叙事流程中的写作方式;另一方面却仍然试图在此“深描”的城市空间中,以特定的大历史和鼠疫灾难为舞台布景,将诸多人物在其间的各色遭际予以人性化描摹,也正是后者的存在使得灾难下的这张“城市地图”重新获得了人世间的生死悲苦滋味和尘俗芳华气息。

对虚构权力的有意警惕:“城市地图式”的灾难叙述

正如作家本人在小说后记《珍珠》中所言:“有了写作《伪满洲国》和《额尔古纳河右岸》的经验,我在筹备《白雪乌鸦》时,尽可能大量地吞吃素材……把能搜集到的一九一○年哈尔滨大鼠疫的资料,悉数收归囊中,做了满满一本笔记,慢慢消化。黑龙江图书馆所存的四维胶片的《远东报》,几乎被我逐页翻过。那个时期的商品广告、马车价格、米市行情、自然灾害、街市布局、民风民俗,就这么一点点地进入我的视野,悄然为我搭建起小说的舞台。”①可以说作家如此这般的写作准备不仅为整部小说的写作奠定了扎实的历史事件真实感,而且也为这部小说的写作提供了一种类似观察者的立场。毕竟,对1910年秋天哈尔滨的那场鼠疫的书写,如果仅仅满足于字面意义上的虚构本事,那么,只能写出小说意义上的小说,而无法经小说而通向灾难深处的生命远景。而如果说迟子建先前的长篇小说《伪满洲国》和《额尔古纳河右岸》仍是以探寻历史的神秘和消失为写作出发点,那么《白雪乌鸦》中则是将自己对历史事件的感受和揣摩一再让位于哈尔滨这座“龙兴”之城的客观存在。当然,这样的让位很可能会让小说阅读和研究者感到“遗憾”,因为他们会觉得难道一定要用这样的写法才能表现作者对灾难的思考和叙述吗?可是对一场真实发生过的鼠疫之灾来说,任何虚构都必须通达艺术真实和心理真实,否则即使再多的悲悯和同情、再多的人性批判和道德诉求或形而上意义的生态反思,也只能是停留在对灾难本身的隔岸观火上。因此,也正是在该部小说里,迟子建通过对小说写作者文学虚构权力的有意警惕,而使小说中的灾难叙述格外具备了叙事内在的节制感以及小说形式因事件本身的自然推进而产生的节奏感。

“霜降在节气中,无疑是唱悲角的。它一出场,傅家甸的街市,有如一条活蹦乱跳的鱼离了水,有点放挺儿的意思,不那么活色生香了。”②这是小说第一章“出青”的开头,也是整部小说的开端。迟子建在这里仍然是让节气唱了小说叙述的主角,它的出场引出了小说主要的城市空间“傅家甸”的街市场景,那当然是对灾难来临前活色生香气氛的展现。接下来小说才写到在历史卷册上所记载的时间:“这是一九一○年的晚秋,王春申赶着马车回到傅家甸时,这里已是一片漆黑,与他先前在埠头区见到的灯火撩人的情景大不一样。”③而作家正是由王春申和他的马车所开始的城市游历开始,带着读者一起驶入了这座饱受鼠疫灾难的城市时空。但她并不想做一位“未带地图的旅人”,也不想如本雅明描写巴黎街道般将自己连同人群一起隐匿在城市迷宫中,而是为自己的写作和小说里的灾难叙述亲自绘制了一份哈尔滨“城市地图”。小说后记中迟子建专门谈到这一细节:“我绘制了那个年代的哈尔滨地图,或者说是我长篇小说的地图。因为为了叙述方便,个别街名,读者们在百年前那个现实的哈尔滨,也许是找不到的。这个地图大致由三个区域构成:埠头区、新城区和傅家甸。我在这几个小区,把小说中涉及到的主要场景,譬如带花园的小洋楼、各色教堂、粮栈、客栈、饭馆、妓院、点心铺子、烧锅、理发店、当铺、药房、鞋铺、糖果店等一一绘制到图上,然后再把相应的街巷名字标注上。”④无疑,这样一份地图就成为作家解读百年前的哈尔滨这座城市的密码和入口,小说中存在的城市空间和历史记忆也因此有了一种地形考古和时空标本的意味。

可以说,小说里的多处章节以及涉及鼠疫灾难的叙述场景都是由地图上的城市空间介入的,比如小说第三章“丑角”里的情节叙述和空间描绘就完全可以看作类似一篇城市地形学阅读笔记的建构方式。尽管如此作家毕竟不是城市地理的研究者,迟子建在依赖这份“城市地图”的写作过程里依然是以文学的路径来想象百年前的真实,所以我们才看到第三章中如下叙述:“如果把傅家甸、埠头区、新城区比喻为三个女子的话,那么傅家甸就是一个相貌平平的素服女子,埠头区是珠光宝气的妇人,而被称为新市街和秦家岗的新城区无疑是孤傲的美人。可是傅家甸人爱的,还是他们自己的地方。”⑤诚然,在《白雪乌鸦》的灾难叙述中我们借作家对城市空间的布局、构造可以看到空间政治和殖民权力的影像,但是小说并不以此为虚构噱头进而塑造目下评论家们喜欢谈论的文化地理学或后殖民空间理论,而是严格地将小说笔触限定在人的心灵抚慰和叙写日常生活之流的空间地带。因而迟子建才能在小说第四章“金娃”之后所开始的鼠疫灾难叙事中葆有了对虚构权力的节制,也没有那种在道德说教和责任问询的优越感下对人物进行随意臧否的末日审判家姿态,而是把更大的阅读空间交给了小说本身和历史本身。同样,小说叙述的内在节奏由霜降的悲角始,到霜降后死亡阴影的初现,至大雪节气后拉开鼠疫灾难的大幕,再至清明之后的灾难结束,作家将自然时令的变化、鼠疫事件的过程、人们心态的起伏交织在一起,共同形成了小说情节的起落承转。

人物的出场、群像刻画与小标题式结构

但叙事虚构权力的节制并不意味着隔岸观火式的冷眼旁观,小说仍然一如既往关注人物的出场,也同样写出了灾难叙述下城市地图上行走着的形形色色的人物群像。正所谓:“地图上有了房屋和街巷,如同一个人有了器官、骨骼和经络,生命最重要的构成已经有了。最后我要做的是,给它输入新鲜的血液。而小说血液的获得,靠的是形形色色人物的塑造。只要人物一出场,老哈尔滨就活了。我闻到了炊烟中草木灰的气味,看到了雪地上飞舞的月光,听见了马蹄声中车夫的叹息。”⑥这就是迟子建在《白雪乌鸦》里要注入的生命形态,也是她在“城市地图式”的灾难叙述过程里无法弃置的讲故事维度。

仍然回到小说第一章“出青”,这也是小说里第一位人物的出场,可是这位名叫王春申的车夫、三铺炕客栈的主人却只能日夜与那匹被道台府淘汰的黑马为伴。这一贯穿小说情节发展全局的人物,不仅充当了为小说里其他人物穿针引线的角色功能,而且也因为其活动空间的自如与开阔,更为读者呈现了鼠疫下这位小人物眼中普通人生活的悲苦常态,因为鼠疫在他看来就如黑马身上的那块印记,再怎么显赫,也都是伤痕。如果王春申这位人物在小说里的出场和行进带来的是小说叙事气氛的阴郁和生活的压抑,那么另一位与城市接触较深的人物报童喜岁的出场则带来了小说里些许明亮和生活的缕缕欢欣。尽管他并没有贯穿小说叙事始终,小说第十八章“灶神”里写喜岁在为隔离于火车车厢内的灾民送饭时,因想要在祭灶王爷时为母亲拿一把干草而不幸感染鼠疫身亡。但这一人物的设置显然是作家内心情感的某种投射,也是作家因为选择写作鼠疫这一题材而必然要面临死亡重压时的情绪宣泄。可以说《白雪乌鸦》里的每一人物几乎都面临死亡的威胁,而在死亡面前,无所谓英雄还是凡人,因而我们在小说里看到最多的是人物群像的塑造,即使是像伍连德这样的人物,作者也没有简单地把他写成抗击鼠疫的英雄。因此在《白雪乌鸦》的灾难叙述里我们找不到如法国作家阿尔贝·加缪写作《鼠疫》时对几位主要人物的着力塑造,尤其是对里厄医生的突出表现,尽管在加缪的叙事里我们也看到了这位医生的犹疑、退缩、感伤甚至绝望。同样,在加缪的《鼠疫》里也有人物群像的表现,比如朗贝尔、贡扎莱斯等。但主要人物里厄医生也好,还是其他人物群像也好,这些人物始终不能代替的却是作家本人对灾难、灵魂、死亡、城市的理解甚至是哲学上的思辨,我们在《鼠疫》后半部分越来越多地看到加缪借小说人物之口对灵魂问题的探讨、对死亡的哲学考辩甚至是对城市与欲望关系的争论,这当然是作家选择叙述灾难的方式之一。在《鼠疫》这部西方灾难叙述的经典之作里,占居主要位置的不是小说本身,小说仅仅充当了文学家也是哲学家的加缪本人的思想载体,城市“奥兰”就是其思想载体的具体表现。但迟子建的《白雪乌鸦》则没有选择这一种小说叙述方式,在其小说叙事过程里人物群像始终占据了小说主体部分,作家并不以自己的思想来取代人物的情感。当然并不是要把这两部作品放在一起比较说出孰优孰劣,因为《鼠疫》的经典之处也恰恰在于其对灾难中人的灵魂与城市欲望主题的探索,但我想要表明的是每一位作家都有选择灾难叙述方式的可能,而我也只能说迟子建选择了她自己所擅长的方式。

若如研究者所言:“每一类人群都提供一种阅读城市的方式。”⑦那么这种“城市=人群”的换喻方式在文学文本里的表现也必须借助于某些文学作品构成要素所充当的转换符码,这在小说《白雪乌鸦》里则体现为小标题式的叙述结构。整部小说共有22个小标题,它们也是小说情节结构的22个章节。而每一个小标题都带出了小说里的一个人物或某一关键物象或某种意境。比如小说第一个小标题“出青”带出了王春申这一人物及妻子吴芬、妾室金兰;小说第二个小标题“赎身”带出翟芳桂、陈雪卿两位女性人物及粮栈、糖果店的生活场景,同时“乌鸦”这一物象也在此出场;小说第三个小标题“丑角”则带出周济一家、报童喜岁及小说里首位因鼠疫而死亡的人物巴音。而接下来第五个小标题“捕鼠”则带出翟役生这一人物,至此鼠疫大规模来到傅家甸;第六、七、八个小标题“蝴蝶”“桃红”“烧锅”分别带出谢尼科娃、罗扎耶夫、秦八碗三位人物;而由朝廷任命的东三省防鼠疫全权总医官伍连德则在第十二个小标题“殉葬”中正式登场。这样的叙述结构安排就意味着迟子建在构思《白雪乌鸦》时并未直接将灾难推至大幕中心,而是采用了仿佛明清笔记小说的写法,以单一人物的逐个出场关联起整部小说的人物框架,并在第十三个小标题“烟囱”之后的小说后半部分一一交代了人物的经历和命运,直到终章“回春”,小说里的人物和叙述又再次回到王春申和他的黑马上,只是初章是进城,终章则是出城。

恒常生命的参差对照与苦难中的诗意气息

而无论灾难下的城市地图叙述,还是人物出场与小标题结构式的人物群像塑造,这些仅仅是迟子建的叙事设计,因为无论是谁,能在那场灾难的历史记忆中葆有一分对美的信念和渴望,才是作家真正想要寻找和发现的。尽管在鼠疫来临时生命消逝的过程不过一夜之间,尽管也有如纪永和、翟役生、周耀庭等人物借鼠疫之灾大发横财的卑劣行径,但恒常生命在那段历史时空里的参差对照样态却更能打动人心。

且以小说里写到的几位女性人物为例,她们面对情感与灾难的不同表现让我们看到作家内心深处的执著所在,那就是任何时候小说都只能是对苦难中仍存留在时光深处的诗意勘探。翟芳桂是小说里第一位着墨较多的女性人物,这位昔日的妓馆头牌“香芝兰”与小说其他几位着墨较多的女性人物相比可谓命运多舛。自己喜欢的徐义德没有能力替她赎身,而粮店老板纪永和替她赎身只是起因于算命之人的一句玩笑话。嫁给这一吝啬鬼后却依然被丈夫逼迫以身体为其赚取钱财,即使是抓两把粮店里的杂谷喂喂家门口榆树上的乌鸦也要遭到丈夫的唾骂。而就在丈夫纪永和因囤积大豆需要钱粮时竟然以她为诱饵立下了典妻字据,最终丈夫死后翟桂芳与鞋匠罗扎耶夫走在了一起。可以说这位女性人物的经历足以让作家写一部中篇小说,但迟子建在《白雪乌鸦》中对女性人物故事的讲述过程里时刻牢记“引而不发”四字。无论是写另一女性人物于晴秀与傅百川间的彼此欣赏,还是写王春申对演员谢尼科娃的真挚牵挂,或娜塔莎对哑巴艺人彼洛夫的钦慕,它们都仅仅是停留在情感的美好与诗意般的圣洁之处,未杂一点功利或欲望色彩,更没有为赚取眼球而滑向暴力和色情边缘。而这样的诗意书写又因为苦难中人与人的惺惺相惜、彼此宽容更显得弥足珍贵,因而也更流光溢彩。比如小说里的人物秦八碗因鼠疫封城无法送母亲灵柩还乡最终以身殉葬,陈雪卿在给每家每户送完糖果后也追随远在城外的丈夫而死……这些人物的死亡尽管不是因为感染了鼠疫,但他们毅然绝然赴死的行为在小说里的存在又怎能不令人感喟叹惋?所以,“文学倘要有力地抓住都市,就必须首先认清都市人的空间生存方式和他们的灵魂的关系”,⑧惟其如此,文学才能成为发现更大叙事现实意义上的城市文本。在迟子建的小说《白雪乌鸦》里面,作家要做的也正是这一点,因为她始终相信在身陷灾难、面临苦难的同时仍有坚实的生活存在于尘世之中,在她眼里:“尽管鼠疫已经过去一百年了,但一个地区的生活习俗,总如静水深流,会以某种微妙的方式沿袭下来……动荡中的平和之气,那正是我这部写灾难的小说,所需要的气息。”⑨确然,对于时间的虚无之感让任何创作都面临被埋没的可能,而如果关于文字的神圣不是来自心灵的涅槃,那么这速朽的命运是必然的。所以对于让写作与生命相通的作家迟子建来说,在她的心灵世界里小说所提供的位置只是一个未完成的状态,它们所显现的那些同历史、人性有关的纠缠与迷失,那些苦难与诗意,那些生死悲苦与尘世芳华的关联……都在她的小说叙述里保持了文字的鲜活,也不断滋生着来自生命经验的丰沛。

但仍有研究者在质疑《白雪乌鸦》中作家对灾难的“自我消解”时谈道:“作家在散布‘天灾’的同时,故意造成了‘人祸’的缺席……笔下的苦难尽管已经具备了时间的绵延性与持久性,然而稍欠纵深与推进。另一方面,‘恐惧’与‘欲望’的缺席,也构成了灾难的‘自我消解’……的确,鼠疫并非生活的全部,疫病可以染黑他们僵死的脸,却不能让尊严的心停止搏动。问题在于,过早抵达的从容,会不会使迟子建小说中的灾难从诞生起,就面临取消的命运?……面对鼠疫这样恐怖而莫可名状的巨大灾难,‘温情’是否会削平题材内在的独特性?”⑩诚然,这样的疑问有其合理性,但《白雪乌鸦》并非一般意义上的“底层写作”或一部灾难纪录片或者一篇报告文学作品,它仅仅是一部长篇小说,作家的灾难叙述也只能是在最大的可能下尽力维持小说对人的心灵疆域的探察,也正是在这样的意义下我们才能够为小说里的每位人物祈祷:愿每一个灵魂,都能找到自己的天堂。

(作者单位:东华理工大学中文系)

①④⑥⑨迟子建《白雪乌鸦·珍珠(后记)》,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年8月版,第258页,第260页,第259—260页。

②③⑤迟子建《白雪乌鸦》,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年8月版,第1页,第20页。

⑦理查德·利罕《文学中的城市:知识与文化的历史》,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10月版,第10页。

⑧郜元宝《小批判集》,复旦大学出版社2008年7月版,第65页。

⑩陈思《温情是穿透灾难的力量》,《文艺报》2010年10月25日,第002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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