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20世纪90年代中国散文精神守望的得失

2011-08-15 00:44张国龙
文艺评论 2011年5期
关键词:散文作家精神

○张国龙

论20世纪90年代中国散文精神守望的得失

○张国龙

20世纪90年代,随社会体制转型,中国进入商品经济时代。文学史称其为“后新时期”。新时期文坛的恢弘之音在以商品化为表征的“后新时期”式微是不争的事实,走下圣坛的文学在寂寞中退守边缘。然而,自文学回归以来一直保持沉默的散文却在20世纪90年代异军突起,一浪高过一浪的“散文热”成为文坛的炫目风景,阅读和写作散文甚至成为一种时尚。由此,不少论者称20世纪90年代是“散文的时代”。

20世纪90年代出现散文热的原因在于:随着信息技术发展的日新月异,信息化时代如期而临。各种传媒繁兴,仅全国各地的晚报、晨报就不下数百种。其中,没有开辟散文栏目的屈指可数,从而催生了散文的高产。如果说商品化时代为物欲所累而感到身心疲惫的当代人仍需要文学的温情抚慰,那么散文则以其形体短小而备受青睐。忙碌的人们无暇读大部头的文学作品,但在地铁里、公共汽车上,或躺在沙发上,或于睡前,即可卒读一篇短小的散文。因此,既可以说是时代选择了散文,又可以说是散文迎合了时代的口味。此外,囿于商品化时代的语境,一切都被贴上了商品标签,文学作品亦不例外。散文骤热,与其具有可以作为文化快餐而进行便捷消费的元素有关。然而,喧嚣的散文热潮没能为散文赢得脱胎换骨的契机,大量偏离“文学性”、“散文性”的“非散文”漫漶。尤其是报纸副刊里高产出的所谓“散文”,多以娱乐、消闲为意旨——叙说日常生活的鸡零狗碎和抒发稍纵即逝的小感喟,字里行间浸淫着矫情、骄情和娇情。散文的精神品格并没有应势而得以提升。而且,散文热中真正具有“热度”的是“文化随笔”。

面对商品化时代传统价值观念的崩溃和人文精神的失落,面对散文热潮中铺天盖地的散文泡沫,一批真正的散文作家坚守知识分子的人文良知,拒斥商品时代喧嚣的世俗欲望,拒绝被时代潮流所同化、异化,以绝不媚俗的姿态抵抗浑浊的市声,希求以个体微弱的声音唤醒一个日渐沉沦的时代。总之,“与时代保持适当的距离,守望人生的那些永恒的价值,瞭望和关心人类精神生活的基本走向”,①是他们共同的写作高标。其中,具有代表性的作家有如下几类:①专门从事散文写作的周同宾、史小溪等;②以小说或诗歌成名转而写散文的张承志、史铁生、周涛、刘亮程、熊育群等;③长期从事文学评论工作之后,开始写散文的李元洛、阎纲、雷达、高洪波、林非、孙荪和顾骧等;④专职从事编辑、出版工作,而兼职写散文的周明、郭保林、王剑冰、刘元举等;⑤主攻绘画而画余写散文的方成、黄永玉、范曾、韩美林等;⑥以陈染、筱敏和迟子建等为代表的女性散文书写。

上述作家大多具有丰富的人生阅历和深厚的学养,且深受传统文化熏染,认同“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的价值观念。他们在寂寞中坚守,潜心聆听、观看、沉思,厚积薄发。不少作品具有成为经典之质,无愧为点燃精神之灯的星星之火。尽管写作是一种极具个人性的精神创造活动,但作为生活在同一个时代的“个人”,他们身上不可避免濡染了某些时代特质,他们的作品因而具有大致相同的精神风貌,所谓“一个时代具有一个时代的文学”。由是,20世纪90年代散文作家的精神守望,可大致归纳为以下几种向度:

其一,以“情”为文,歌咏“真情”无价,彰显人性辉光。通常说来,男性散文作家长于思辨,尤善书写具有普遍性的人生重大问题。20世纪90年代,当以书写历史、文化等大题材而扬名立万的“文化大散文”大行其道之时,上述一批男性散文作家拒绝随波逐流,开始深度关注内宇宙,追问心灵世界的潮落潮涨,描摹丰富、驳杂的心灵图景。书写个人的喜怒哀乐爱恨情仇,既展现作为生命个体独特的生命姿态,又礼赞真善美等基本的价值取向。比如,阎纲的散文倾情赞美亲情,着力彰显人性辉光。其代表作《我吻女儿的前额》是一篇哀悼已逝女儿的悼亡之作,既写尽了慈父的拳拳深情,又写透了直面死亡的缱绻、悱恻和从容,令人动容而又促人深思。黄永玉的《这些忧郁的碎屑》,叙写了记忆中有关表叔沈从文的琐屑逸事,文字朴素,语气平和、冲淡,但字里行间却漫溢着一腔真切的体恤之情。韩美林的《孰爱》倾情讴歌、呵护人世间最普遍、最朴实的“爱”。作为艺术家的人文良知,昭然若揭。柳萌的《囚禁歌声——北大荒纪事》,对曾经遭难的“右派分子”给予了不同寻常的反思,不留情面地指出他们曾经的自我囚禁和人格的瑕疵,寄寓了渴盼复苏人性本真之情。范曾的《与相爱的人共赴天涯》叙说了“我”与妻子“生死相许,矢志不渝”的一世情缘,诠释了爱情的伟大、崇高和圣洁。李元洛的《钗头凤》以陆游和唐婉的生死绝恋,影射当下人情爱世界的浮华、轻飘。

其二,虔心于书写生命的高峰体验。关注生命个体的存在状态,思辨生命本体,乃中国文学沿袭千年的传统。卷帙浩繁的经典文本中,从来不乏浓郁、敏锐的生命意识。然而,中国文学行进至20世纪50年代,此传统遭到了无情放逐。在相当长一段时期内,中国当代文学弥漫着血腥味。这种崇尚暴力的风气无疑烙印了鲜明的意识形态性,与生命本体相关的一切皆沦为某种单一的伦理道德体系的附属品,个体生命遭受被扭曲、异化的命运便自然在所难免。以杨朔、秦牧、刘白羽等为代表的中国当代散文的奠基作家,他们精心建构的文本竟然把个体生命挤兑得几无立锥之地。在他们那些曾红极一时的所谓“经典”文本中,“我”已成空心人,或者说无“我”——“自我”被大众置换,公共空间遮蔽了私人空间,个体的声音被大时代的宏大嚣声所淹没。尽管新时期以降中国作家渐渐找回了自我,许多作家像补钙一样重新正视生命意识,但具有自觉、强硬、一以贯之的生命意识的当代作家仍旧寥若晨星。所幸的是,书写个体生命的高峰体验是上述20世纪90年代散文作家精神守望的重要表征。

每个人的生活都是一口深井,每一个生命个体都具有独异的生命情态。作为散文作家来说,书写出自己个性独具的生命姿态固然重要,但更为重要的是通过自己的生命体验去探寻生命存在的普遍性和终极性意义。仅仅展现一己悲欢,仅仅表达人云亦云、浮皮潦草的点滴感受,作品显然难以生成强悍的艺术张力。只有那些经历了生命的极乐和深哀,经过了血与火的生存历练,并以艺术家的胸襟和眼光去观照,并以人文知识分子的悲悯情怀去关怀,才能书写出真正的生命高峰体验。这样的作品立足自我而超越自我,推己及人,察物观人,物我并举,既具有个人性,又蕴藉普遍性,无疑具有大气魄、大襟怀。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作家无疑是史铁生。他在生命最狂妄的年龄高位截瘫坐上轮椅,开始写作。世俗生活的不幸反倒成全了他——对命运的思索,对生死的彻悟,对精神高标的追寻,他自然而然强化了对个我“生命体验”的书写,从而把当代散文提高到了全新的高度。尤其是《我与地坛》,直面躯体的残缺,追怀、歌吟母爱,进而思考人生之残缺的本相,以及生与死的深意。史铁生在与心魂的对话中悟出了生命的重量,并实现了自我救赎。

刘亮程散文是20世纪90年代末中国文学的意外收获。他的散文中漫溢着无处不在的生命意识,是他能在众多散文作家中鹤立鸡群的重要指数。他从不怠慢进入其视野中的一切事物,而且更醉心于叙说微如虫豸、草芥者,时常给予它们人性的审视和悲悯。他会怜惜地扯一把草喂一匹垂死的老马;他不忍心把一头被自己使唤老的牲口再卖给别人使唤;他能理解一只鸟的孤独,“不知道那只鸟最后找到了知音没有。听过它孤独鸟语的一个人,却从此默默无声。多少年后,这种孤独的声音出现在他的声音中。”(《孤独的声音》)他小心翼翼地探寻野兔营生的小路,慨叹“它们一生下就跑,为一口草跑,为一条命跑,用四只小蹄跑。结果呢,谁知道跑掉了多少。”(《野兔的路》)他会为一粒虫子卑微的命运揪心,“虫子能走到哪里,我除了知道小虫一辈子都走不了几百米,走不出这片草滩以外,我确实不知道虫走到了哪里。”(《三只虫》)他甚至对一只老鼠抱以令人不可思议的同情,认为一只偷吃人类粮食的老鼠也应该有一个好收成;他会冥想一片飘零于风中的叶子的命运,“去年,我在一场风中看见以前从我们家榆树上刮走的一片树叶,又从远处刮回来。”(《风把人刮歪》)他会对一朵花微笑;他能听懂沉埋在地下的草根的生命悸动,“草根蛰伏在土里,它没有死掉,一直在土中窥听面上的动静。”(《最大的事情》)正是这种博大无边的悲悯情怀,改变了他观照自我/他者的心境,也更加稳定了他所崇尚的万物同一、平等的心理结构。

熊育群的散文亦漫溢着密密匝匝的生命意识。他的《哀伤的瞬间》②书写生存的悖论——逃离与自我囚禁。文章叙写“我”3个月出游之后,返回都市办公室的心理感受:“熟悉的面孔,竟然一个也找不见,是我走错了地方了吗?看见自己的桌子还是熟悉的,我抚摸着这些冰冷的物什,她们原来也有温暖的一刻。”文明世界日新月异,瞬息万变。“我”突然发现,“我在这个城市的存在几乎从没真实过。我怎么能证明自己是在这个城市生活过呢……被遗忘是多么容易的一件事!”物是人非,存在委实轻飘、虚无!“我所熟悉的原来都只是自己的感觉,虚幻的感觉。”大多数人只是漂浮在生活的表层或泡沫里,只有敏感、虔敬的心灵才能感知生存的本相。但作为思想者,亦为惶惑者。思考愈深,惶惑愈多。“我自己不是因为厌倦了都市,厌倦了这样机械的生活而逃离的吗?不是害怕再回到其中,回来了也要把自己一个人关起来,不与所有人联系吗?此刻,你竟惶恐地拿起了电话,你想把你所有认识的人都找遍,你想听到自己熟悉的声音,想证明这个地方与你有关,证明你在这里存在过,生活过,你并不虚幻……你是一个多么害怕空虚的人。”这是“逃离”与“自我囚禁”的悖论,注解了米兰·昆德拉所谓“生活在别处”。“他们中的一些人甚至都不知道你曾经远行”,“我”为存在本身的虚无、悖论和光怪陆离而“哀伤”——生命觉醒者的生命情态之一种。

此外,雷达的《王府大街64号》,叙说了“我”记忆中尘封的“文革”故事,以个人的生命体验见证了一段民族血泪史,并以人文知识分子的血性和良知自剖且反思历史。韩美林的《谁入地狱》,回顾了“文革”时期“我”所遭遇的非人待遇,昭示了“自古英雄多磨难”的成材规律,以及一个艺术家的隐忍和坚毅。刘元举的《西部生命》在西部这片荒凉、神奇的土地上,体验了生存的艰难与困顿,从而感悟出生命存在的“灵异”与“神性”。王剑冰的《绝版的周庄》传达了一个游客踟躇周庄的心灵律动,折射出人类的现代化生存困境。

其三,彰显理性精神,拓展理性思辨的厚度,重构人文理性。张承志无疑是此类散文的代表作家。他以思想者的坚韧,以不与世俗妥协的姿态,孤傲地跋涉于追寻理想之途。他“以笔为旗”,追随“清洁精神”,企图为这个物欲化的时代注入新的精神信仰,充满了坚执的理想主义色彩。他以“旗手”似的执著,宗教般的虔诚,向读者奉献了《静夜功课》、《天道立秋》、《杭盖李陵碑》、《离别西海固》等一系列情深意切鞭辟入里的好散文,表现了他在商品化大潮中对纯净“文学精神”全心全意的坚守!他呼吁,“今天需要抗战文学。需要指出危险和揭破危机。需要自尊和高贵的文学”。③他对浮世众生的蝇营狗苟之所以痛心疾首,不仅因为当下“二十岁的人没有青春,三十岁便成熟为买办。人人萎缩成一具衣架,笑是假笑,只为钱哭”,还因为“当今的知识阶级离人民和信仰更远……长久脱离底层、甚至时时背叛人民”。他愤而呼告,“此刻我敢宣布,敢应战和更坚决地挑战,敢竖立起我得心应手的笔,让它变作中国文学的旗”(《以笔为旗》)!④

此外,梁衡崇尚“以常人之心言大情大理”,⑤其散文尤显“大气”,即题材大,所谓“宏大叙事”;气魄大,感应大时代、大人物的精、气、神;抱负大,从忧国忧民到体察百味人生,探究精神守望之本真。在《人格在上》一文中,他给“人格”命名,即名“格”,“方方正正”之意,还意味着精神、信念。其精神“可以变物质,甚至可以发挥出超物质的力量”,其“信念”犹如“山在野,高山仰止”、“坝挡水,波澜不惊”。雷达散文具有较浓的精神性追求,尽管多用解脱性调子,却充满了求索和追问,诘难和假定。他说,“这一切来自我真实的生活和心灵,并非我要披一件哲学的华氅唬人”。⑥他的《化石玄想录》一文,以作为一位有着八年收藏化石功力的玩家眼力,冥想地球生物的演化史,玄思地球人类的命运。虽为自圆其说之作,却引人深思。柳萌散文所具有的思想锋芒、人文良知和文化人格,并没有被其平和、冲淡的文风所消解。他没有以貌似通脱的笔调,掩盖生活中存在的诸多矛盾、悖论和荒谬。不管是面对过去的“苦难”生活记忆,还是置身当下芜杂、浮躁的社会语境,他惯于一语中的,透过生活的表象窥破生命的玄机。范曾的《人类,你安全吗?》以“先天下之忧而忧”的襟怀,以一个“地球村公民”的良知、责任感,为地球、人类未来的命运忧心忡忡。总之,这些作家企图通过散文的自由表达,为商品化时代建构起新的文化人格,为失重的当代人寻找精神皈依。

第四,寄寓于“女性意识”书写中卓尔不群的精神守望。除表征为“物理性”差异外,“男性”和“女性”的性别差异还体现在“思维方式”等精神性领域。一般说来,女性感性,直觉功能发达;男性理性,擅长逻辑推理。这种差异折射于文学创作,便形成了两种互为映衬的人文景观:“女性”作家长于抒发主观、内在的感受和体验,迷恋于细微状写,文本敏感、细腻,情感波动大,重情绪的外在宣泄。而“男性”作家大多热衷于客观、外在的“宏大叙事”,文本理大于情,情感含蓄、内敛,醉心于写“大事”、抒“大情”、说“大理”。因此,庸常的“女性”散文作家,往往喜欢叙说家长里短,感喟一己悲欢。其文本妩媚、甜腻,缺乏人生感悟的过滤和沉淀,生命体验的深刻性和震撼性不够。然而,20世纪90年代,筱敏、陈染和迟子建等女性散文作家散文写作,超越了一般“女性”散文作家的局限,文本既蕴藉女性散文作家特有的细腻、温婉和敏锐等气质,又葆有女性作家罕见的沉潜和思辨,因而具有“柔中带刚”,绵韧、细致的内在穿透力。她们的文本在众多女性散文作品中独具风韵。

1995年之前,筱敏散文关注的重心在人性。1995年之后,则转向思考人类命运、心灵自由、个性尊严、关怀和使命等形而上的重大问题。写作重心的转变,缘于她的内省:感觉到内心的匮乏、贫血,便博览群书,自学成才。在西方知识者和俄苏人文精神的引领下,自然而然跻身思想者之列。“有自我意识的生长,在我却是从中年时分开始的。‘认识你自己’,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成年礼》)这既是筱敏认识“自我”的分水岭,也是她走向成熟、比肩“沉思者”的宣言。而她自省意识的丰满,认识自己的透彻,则是通过长时间的“自审”才得以完成的。作为女性思想者,筱敏自然更多地关注女性。她既无意于暴露女性“隐私”,也无意于囫囵追随女权主义,冲男权社会大而无当地呐喊。《瑶山女》、《倾听平凡》和《无法吟唱》等文,抒写了现实生活中一个个平凡女子的生存境遇,道尽了艰辛、无奈,情感真挚,色泽暗淡。但她更关心知识女性对平等、个性的追求,妃格念尔、贞德、秋瑾等血性女子,是她歌咏的偶像。她清醒地意识到,作为男权社会中的女性无疑处于弱势地位,她们的抗争不可避免都涂抹着悲壮、悲情色彩。反抗和痛苦似乎没有尽头,但她看中的不是结果,而是反抗的姿态。总之,当代女性散文作家大多热衷于抒写家长里短,情感泛滥,理性缺钙,过多香艳。而筱敏则一扫女性散文作家“脂粉”气,以“思想者”的沉潜姿态,以“私人空间”为据点,走入“公共空间”,建构起了属于自己、而又不仅仅局限于自己的一片恢弘的历史空间和思想空间。既有不动声色的批判,又有深沉、深刻的反思;既激荡着知识女性的澎湃激情,又荡漾着聪颖女儿的柔情侠骨。筱敏若能在思想之时,不失文学情怀,对于“散文”来说无疑是一种突破;若她因迷醉思想而忽略了“文学性”,让“自我”游离于公共话语之外,对散文来说无疑是一种不幸!

陈染散文亦多写“虚”。即或写“实”,也不过是为“虚”作铺垫,成为诱发“思想”的原动力。陈染散文的精神守望,大致有以下几种向度:(1)叩问“自我”,探寻自我心灵的种种存在状态。在当代文坛,陈染率先提出“个人化”写作概念。她认为“个人化”不但不“小”,反而很“大”,更符合人性存在的真实,因为“公共的背景已不能完全地构成每一个人的生存状态,这一个个体与那一个个体差异很大。但是,倘若提炼出来,他同样存在着一些共同的问题,比如孤独意识、空虚感、物欲等人类诸多的困境。这些个人的个体,其实是每一个个体所面临的”。(《我的“个人化”》)(2)追寻生命/时间。捕捉内心某一瞬间或某一阶段独特的感受和体验,或为一种稍纵即逝的情绪,或是久久萦回的一种心理律动,抽象多于具象,无形多于有形。她敬畏生命,留恋旧时光,“有时候,下雨或者要下雨的日子,望望外面的天空,光秃秃的一片无言的灰蓝色,时光好像没有留下什么痕迹……岁月给了我另外一种内在的充满和安宁”。(《重返旧时光》)(3)揭示“人性”存在的本相。陈染看清了“人之为人”的尴尬:追求自由,但始终被束缚着。她说:“你其实只有半条命!因为,你若是想保存整个生命的完整,你便会无生路可行,你就会失去全部生命”(《半个自己》);“现实的人们在惯性中生活已久,几乎忘记了一点:‘我’和‘一个隐蔽的我’经常同时并存。人有时候同时也是另外一个人”(《我和另一个我》);她洞察现代人生存的病态,“我们这样近,我们这样远”,彼此疏离,心与心之间的距离越走越远。(《我们这样近,我们这样远》)同时,她也发现人的多面性、丰富性和完整性,认为“一个不会快乐也不会悲伤、不激动也不绝望的人,无论是快乐的人还是悲伤的人都需要他”,“生活中,我比较喜欢这种进取和(有节制的)放纵并存的伙伴,这才是丰富、复杂和人性的人”。(《放纵》)思想者大多在“形而上”空间里徜徉,陈染散文中的“我”,是一个典型的冥想者、沉思者、独语者。其思考的广度、深度,到达了一般女作家所难企及的高度。但是,因为迷恋“形而上”,往往抽空了具象,文本“理”大于“情”,常常只见作为智者、哲人的“思想”,而缺少了作为生命个体(普通人)的鲜活的情感、情绪律动。

“忧伤”是迟子建散文叙说的内质。迟子建的忧伤源于对“生之挣扎”的苦痛、无奈,源于对“获取幸福的辛酸”,以及“苍茫世事的变幻无常”。“我经常看见的一种情形就是,当某一种植物还在旺盛的生命期的时候,秋霜却不期而至,所有的植物在一夜之间就憔悴了,这种大自然的风云变幻所带来的植物的被迫凋零令人痛心和震撼。”⑦因此,她从荣枯的植物,看到了生命的脆弱、艰难和无奈。同时,她也洞悉了生命的从容,“因为许多衰亡的植物,在转年又会焕发出勃勃生机,看上去比前一年似乎更加有朝气。”⑧迟子建的生命体悟看上去漫不经心,用的是柔和、平易、绵韧的笔调,流动的情感好似低吟的小溪,若轻飏的雪花。对易逝的生命、难再的时光的淡然伤怀,却隐蓄着震撼人心的力量。“对生之忧伤中温情亮色的感动,对能照亮人生的一缕人性之光的向往”,⑨使得迟子建没有在写作中沉沦、绝望。她醉心于运用童年视角,以“唯美”的眼光亲抚所有的人、事、物。因此,即便是她的忧伤、愤怒和悲情,都濡染了一层美丽的人性温情之光,她甚至不忍心揭穿生活中时时游荡着的龌龊与残酷。这无疑是对生存本相的“乌托邦”构想,也是对现实生活情状的消解,还是对“恶之花”的期待。迟子建企图用温情去浸润一切,让温情成为一种拯救生存的方式。但她清醒地意识到,“我的拯救方式可能过于唐突,远远没有甘地拯救和平所达到的那种精神深度,但我绝不放弃这种努力……对辛酸生活的温情表达却是永远都不会放弃的。至于这种温情表达过多而造成了我作品的某种局限,我想主要原因还不在于温情本身,而在于我表达温情时有时力量过弱,还没达到‘化绚烂为平淡’的那种境界。”⑩总之,在当代女性散文作家中,迟子建的作品具有与众不同的“柔韧的力度”:写市井人生,但回避了一般女性散文作家的絮叨、琐屑和甜腻;对人生的沉思始于“形而下”,用的是温婉、平和的笔调,表达出的却是具有穿透力的哲思!

综上所述,20世纪90年代中国散文作家的精神守望,无疑是对现代散文理性精神的继承和超越。毫无疑问,20世纪90年代的散文写作获得了前所未有的自由言说空间。书写的自由,使得散文冲破了羁绊。书写内容更加丰富,思想表达更加自由、尖锐、深刻,理性厚度增强。但是,不少作家作品中所倡扬的“精神”存在明显的瑕疵,具体表现为:①偏重形而上的思考,疏离当下,使得散文写作成为一种演绎伦理道德观念等的工具;②作家的主体人格在预设的精神模式的推论中丧失,失却了作为生命个体中最鲜明、最生动、最能引起人共鸣的所谓人间情怀;③缺乏创新性,所谓的“精神”高标要么追随中国的传统人文精神,要么演绎西方思想大师的思想,鲜有属于自己的精神质数,以及属于这个时代最需要的精神钙片;④精神思考缺乏深度,或者人云亦云,或者由于自身的精神能量储备不足,无法高屋建瓴地发现时代的病症,更难以为时代的精神贫血开出良方;⑤精神思考缺乏系统性。多为散点透视,少有系统的精神建构。可以在某一方面给人以点滴启迪,难以形成一种强有力的精神价值体系;⑥理性思考遮蔽了文学性。正如别林斯基所说,“艺术不能容忍掺入抽象的哲学挂念,尤其是理性挂念,它只能容忍诗情观念”。追求精神高标并非以伤害文学性为代价,二者原本不是矛盾的两极,而应并行不悖。20世纪90年代渐行渐远,20世纪90年代的中国散文书写亟待文学史的批判,而20世纪90年代中国散文的精神守望才刚刚拉开帷幕。

①《守望的距离——周国平散文集·序》,东方出版社,1996年版。

②《春天的十二条河流》,熊育群著,贵州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

③《无援的思想》,安徽文艺出版社,1994年版。

④《张承志文学作品选集·散文卷》,海南出版社,1995年版。

⑤《觅渡·把栏杆拍遍》,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

⑥《雷达散文》第446页,雷达著,浙江文艺出版社,1999年版。

⑦《雾月牛栏》,华文出版社,2002年版。

⑧⑨⑩方守金《以自然与朴素孕育文学的精灵:迟子建访谈录》,载《钟山》2003年第1期。

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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