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现代语境下文学宏大叙事的误读与反思

2011-08-15 00:44马德生
文艺评论 2011年5期
关键词:个人化后现代现代性

○马德生

后现代语境下文学宏大叙事的误读与反思

○马德生

20世纪90年代以来,随着全球化浪潮的蔓延,特别是西方后现代主义文化思潮的冲击,“现代性终结”和“启蒙终结”论在国内学界甚嚣尘上。而与“现代性”、“启蒙”话语密切相关的宏大叙事,在中国当代文学中的内在合法性也不断遭到质疑和诟病,宏大叙事的解体已成为文学批评的一种认知性判断。应该说,在当前的后现代语境下,对文学现代性和宏大叙事的反省是必要的,也是有着积极意义的。但笔者认为,这种批判性质询的最终目的是为了重新审视宏大叙事及其在文学发展进程中的成败得失,促进当下中国文学更加合理健康的发展,而不是以一种嘲讽的态度轻易地宣布宏大叙事的“解体”,把它当作一盆脏水一样倒掉。同时,更需要注意的是,宏大叙事陷入困境、甚至解体的原因固然很多,但与我们长期以来对“宏大叙事”概念的使用范围、内涵、局限以及在当代中国文学的复杂意义生成状态等缺乏一个正确的认识有着很大关系,导致了对宏大叙事偏执的指责、曲解和误读。不仅如此,宏大叙事解体后出现的种种新问题,诸如文学功利化、虚无化的价值取向,作家、批评家对应该承担的理性批判与社会责任的逃避等等,亦不能不引起我们的高度警觉。显然,这一切都已成为了当下文学研究无法回避且必须面对的问题,切实有必要给予认真的分析和反思。

一、宏大叙事的概念生成与内涵特征辨析

何谓宏大叙事?从本源上讲,“宏大叙事”(grandnarrative)与后现代主义理论密切相关,是西方后现代哲学家推出的术语。法国后现代哲学家让-弗·利奥塔在1979年出版的《后现代状态:关于知识的报告》中,将“后现代”一词定义为对元叙事的怀疑。而“元叙事”(meta-narrative)也称作“宏大叙事”,是指具有合法化功能的叙事,主要有两种表现形式:一种是以德国古典哲学传统为代表的关于思辨真理的“思辨叙事”,一种是以法国启蒙主义传统为代表的关于人性解放的“解放叙事”。显然,宏大叙事是利奥塔用以指称现代主义理论特征的一个概念。之后,西方很多后现代哲学家、文艺理论家、历史学家如福柯、德里达、杰姆逊、罗蒂、哈桑、赛义德、哈贝马斯、格里芬等,从不同的角度对宏大叙事做出不同的阐释。虽然他们将理论的起点,大都放在了对总体性、普遍性的怀疑和现代性集权思想清算的反思之上,但在具体的解读上也存在很大争议。

由此观之,宏大叙事的概念,在西方是伴随后现代理论对现代思维的解构应运而生的,也可以说宏大叙事正是在其被瓦解的时候才显露的,因而解构启蒙运动以来的宏大叙事,无疑成为了后现代主义的一个最重要的旨归。在中国,到了上世纪80年代中后期,以伊哈布·哈桑、杰姆逊先后到山东大学和北京大学讲学为标志,宏大叙事概念伴随着后现代主义的传入,并在上世纪90年代迅速成为批评界关注和使用的理论术语。当然,作为文学艺术的一种叙事方式,宏大叙事在我国有着深远的历史和传统,并非后现代思潮之后才出现的。

从所获资料来看,可以总结出如下与“宏大叙事”相关的解读:有某种一贯的主题的叙事;一种完整的、全面的、十全十美的叙事;常常与意识形态和抽象概念联系在一起;与总体性、宏观理论、共识、普遍性、实证(证明合法性)具有部分相同的内涵,而与细节、解构、分析、差异性、多元性、悖谬推理具有相对立的意义;有时被人们称为“空洞的政治功能化”的宏大叙事,与社会生活和文化历史的角度相对;题材宏大的叙事,与细节描写相对;与个人叙事、私人叙事、日常生活叙事、“草根”叙事等等相对。①

目前,国内研究者对宏大叙事概念在文艺界的界定与使用亦是各执己见,表述不一。如邵燕君认为,“宏大叙事是指以其宏大的建制表现宏大的历史、现实内容,由此给定历史与现实存在的形式和内在意义,是一种追求完整性和目的性的现代性叙述方式”。②荆亚平认为,“宏大叙事是指启蒙运动以来西方知识思想界所构建的一种关于世界和人类社会发展的理性主义神话,如总体性、同一性、共识、普遍性等一切被人们反复言说而并不对其自身合法性加以论证的‘大叙述’”。③马相武则认为,“宏大叙事(Grand Narrative)往往与在较大范围和纵深的时空关系中理想性和建构性的写作主题和叙事目的有关,有一以贯之的主旨和完整、全面、统一的叙事。它主要是指启蒙运动以来所构建的一种关于世界和人类社会发展的理性主义神话的‘大叙述’”。④池笑琳则认为,“宏大叙事是西方启蒙运动以来现代理性基础上所构建的一种关于整个世界和人类社会的理性主义的叙事立场和方式,追求叙事的总体性、普遍性和本质性”。⑤

通过以上文学研究者对宏大叙事的不同阐释,我们可以看出,宏大叙事本身的确是一个内涵丰富外延宽泛的概念,所以在运用这一概念的时候,需要根据不同时代的具体语境对它加以界定和说明,否则就可能会产生诸多的歧义性和模糊性,甚至使之成为一个“滥用的文论术语”。同时,作为一个已被广泛运用的概念,它必然具有一定程度的稳定性和某种可以通约的性质。本文无意于纠缠“宏大叙事”本身的理论含义,因为这样做并非易事,而是将它作为在中国后发现代性的时代语境下文学和文学批评的一种话语类型和价值取向。因此,我认为,文学宏大叙事不仅是一种追求整体性、目的性、历史性和现实批判性的现代性叙事方式,而且是一种在叙事法则之下的结构性要素和审美性要素,一种人类思维方式和精神性追求。特别是在当今文学拒绝思想深度、欲望叙事泛滥的情况下,宏大叙事的精神价值、理性光辉更显得格外重要。正如学者贺绍俊所说:“如果要问什么是宏大叙述,那么回答就是:文学的精神承担就是最根本的宏大叙述”。⑥

了解了宏大叙事概念的生成与内涵,笔者简要归纳其在文学领域的特征如下:

在叙事主体上,叙述者具有权威的、精英的身份和话语,一般被定位于某种观念或信仰“代言人”的社会角色,并把自己关于世界、历史、人生的理念渗透在文本之中。在题材主题上,往往是反映包括政治、经济、民族、文化、宗教、信仰、阶级革命、启蒙解放、社会责任、集体主义、国家命运、历史进程等人类和社会重大问题,在强调写实的基础上“再现”历史,追求历史真实与艺术真实的统一。在内在逻辑上,追求作品的现实批判性、历史性与人性深度,注重普遍价值观与文化精神的内在统一,但往往是时间与因果逻辑成为叙事的基本规则。在叙事结构上,追求自始至终的全景叙述,具有叙事线索的清晰性,叙事结构的完整性,以及叙述情节的连贯性。

总之,由于宏大叙事通常追求宏观性覆盖和叙事原则上的整体性,所以叙事中的“代言人”身份、宏大的题材和主题、普遍的价值观、内在逻辑的统一和叙事结构的完整,都是相辅相成的。

二、宏大叙事被误读的表现及分析

“误读”(Misreading)作为一个文化概念,本义是指错误的阅读或理解的失误,“不正确的阅读”,也就是脱离文本产生的语境、甚至背离文本本身意义和内容的误差性阅读。但是,20世纪60年代后,伴随着相对主义思潮的兴起和解构主义观念的流行,西方理论界逐渐走向后现代主义,将“误读”看作文学批评、文学史、阅读学、比较文学范畴的一个重要概念和命题,并提出相应的误读理论。如解构主义思想家德里达、罗兰·巴特、米勒等人主张将“误读”作为一种解构逻各斯中心主义的直接手段。而美国“耶鲁学派”批评家、文学理论家哈罗德·布鲁姆将“误读”用于文学批评的一种转义理论,认为“误读”是一种“创造性的校正”。他在《影响的焦虑》(徐文博译,上海三联书店,1989年6月)一书中把对文本的所有理解形式,包括翻译,批评等,一律命名为“误读”,因为对文本原始意义的阅读,根本不存在绝对的或唯一的正确的理解。现代阐释学大师伽达默尔则认为任何阅读都是“我”的个人性和历史性的相对理解,从另一角度阐释了“误读”的积极意义。

随着包括解构主义在内的后现代文化思潮和接受美学理论的传入,西方“误读”理论在中国学界成为了文学(文化)接受与阐释的重要理论资源,改变了传统的阅读观念和文学批评范式。然而,值得注意的是,受后现代思潮所极言的“作品一出生,作者就死亡”和“一切阅读都是误读”观点的影响,当下学术界早已超越了误读是错误的解读这一粗浅的认识,大多数论者对“误读”的积极意义、合理性进行大肆宣扬,给予前所未有的强调,甚至把“误读合理”、“创造性的误读”看成一种学术时尚,进而怀疑“正读”的可能性。乐黛云、勒·比雄主编的论文集《独角兽与龙——在寻找中西文化普遍性中的误读》(北京大学出版社,1995年版)可谓具有代表性。于是,“误读”本身的贬义内涵在不知不觉中变得无足轻重,相反其合理性和积极意义却被过度张扬与肯定。这种现象已引起国内有识之士的担心与重视。⑦

本文之所以不厌其烦地辨析“误读”这一概念的意义,其目的就是为了说明:一是误读作为文化接受史上的一种客观存在,它虽然为中外许多文论家认可,但也是必须极力避免的,哪怕是客观上收到积极的效果,也不能因此作为“误读合理”的理由。二是误读是一把双刃剑,它既具有创造性,也具有破坏性,是二者的有机统一,而不是二者的极端化;特别是如果过分夸大误读的合理性,并将其随意合法化,难免为随心所欲曲解和歪曲文本提供冠冕堂皇的借口,使文化接受与交流误入歧途,造成相当严重的后果。三是误读——尤其是异质文化之间的误读本身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有人利用这种误读,以投机的方式将其转化成一种策略性的手段,而忽略不同文化本身的差异,通过有意识的“误读”甚至“加工炒作”来获取意义增殖和话语霸权。

正是基于上述对“误读”概念的辨析与思考,我们认为,上世纪90年代以来中国的文学理论界一直浸淫在西方后现代主义经典文本的误读中。当然,在某种意义上说,正像有的学者所认为的,这是一种创造性或有益的误读,因为这种误读不仅激活了中国当代文学的想象,而且借助西方现代、后现代理论促进了中国当代文学的转型和多元化发展。但是,无论如何,我们也无法否认,由于对后现代理论的介绍、阐释的认知偏差,以及对文学的意识形态论、工具论等过于简单化的理解,而导致的对宏大叙事的误读。这也正如学者贺绍俊所说:“一直以来,我们对文学发展的判断是,新型的文学肯定是消解宏大叙述的文学,我也基本认同这一判断,但是,我认为,自始至终,存在着一个关于宏大叙述的误读。”⑧具体表现在:

(一)理论阐释:以偏概全与语境错位

众所周知,以解构宏大叙事为己任的西方后现代主义思潮传入国内后,迅速成为文艺批评界的重要理论资源。然而一些学者在对后现代理论解读分析、阐释时产生的某些偏差与错误,却导致了人们对宏大叙事的误读。

其一,以偏概全,片面解读,对后现代理论的介绍和研究主要侧重于其摧毁、解构、否定性向度。其实,后现代理论不仅是复杂而多元的,而且其内部的研究也存在着很大的分歧,如格里芬的“建设性后现代思想”、哈贝马斯的“重建现代性”、吉登斯的“反思现代性”等等;再如,后现代主义解构宏大叙事的理论也存在着缺陷,最明显的就是,利奥塔以反对宏大性与总体性为理论根本,而其二元对立的思维方式,本身就是宏大叙事的。而我们有些“后学”文学批评者,或误将“激进后现代理论”认作全部“后现代理论”,没有注意到“建设性后现代理论”的在场;或把个别人的只言片语观点当作整体共识来采纳,忽略了一般性和特殊性的差别;或倾向于某些具体的理论概念、论点和命题,忽视其产生的背景、语境和所指。再加上有的人急于在文学批评上争得话语权而猎奇求新、哗众取宠,缺少对利奥塔等后现代理论著作原典文本的细读等等,这样就势必导致了文艺创作与研究中对“宏大叙事”的普遍误读。

其二,语境错位,盲目移植,对西方后现代理论东施效颦式模仿甚至单向度膜拜。利奥塔等后现代理论是对西方最发达社会现代知识状况的敏锐诊断和批判,因而解构宏大叙事是一个明确而具体的西方语境的论题,并不完全适合中国后发现代性的复杂现实语境,现代性仍然是当今中国的“宏大叙事”。而我们当代一些“后学”批评家和作家,却甘愿以一种“弱者”心态,错把他乡作故乡,不顾东西方文化传统、价值观念、意识形态、审美趣味和时代语境的差异,忽视中国社会与西方现代性与后现代性的非同步性。或在理论的言说方式、话语规则上,不分青红皂白地强行套用,贸然宣布“现代性的终结”、“宏大叙事的解体”;或在文学创作上,不加分析地照抄照搬西方后现代社会思潮和哲学观念,缺少对中国经验的本土性诗学观照。这样误读的结果,不是对西方后现代理论概念、命题的盲目狂欢和混乱,就是一种不负责任的“理论过度阐释”;既无助于对后现代主义这个复杂文艺现象的正确把握,也否认了宏大叙事作为现代性表征,在后发现代中国语境中文学表述的合法性,进而遮蔽了宏大叙事在中国文学发展中的应有之义。

(二)叙事立场:意识形态的代指与政治工具的手段

受西方后现代理论的影响,文学理论与批评界对宏大叙事的解构,在很大程度上是与解构意识形态联系在一起的。所以,对宏大叙事的误读表现在叙事立场上,或将宏大叙事用作阶级、国家、民族、政治、革命等意识形态话语的代指,看作是主流意识形态的特殊产物;或将宏大叙事完全等同于阶级革命叙事,称之为空洞的政治功能化叙事,是文学艺术充当政治工具的手段等等。造成这种误读的原因,我们可以从两个层面来分析:

其一,从宏大叙事产生的动机来看,宏大叙事源于对人类历史发展前景的理想或忧患的叙述,总要涉及人类历史发展的最终结局,总要与社会发展的当前形势联系在一起,所以它往往是一种政治理想的构架,根本摆脱不了与意识形态的干系。然而,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以来,或是出于对以往政治压制文学的反拔而矫枉过正,或是将“政治”这一本来很宽泛的概念作了狭隘的非科学的理解,政治的价值属性一再地被贬抑,甚至完全等同于特定时期、特定语境中的具体政策。正基于此,我们则片面地将意识形态的政治功能、阶级意志、权力话语发挥到了极致,使得宏大叙事被严重扭曲,被注入了更多的意识形态内容,从而造成了在中国当代文学史上相当长的一段时期内,宏大叙事与当时那种特定的主流意识形态之间存在着极为密切的关联,这也正是在当下时代文学“去意识形态化”、“去政治化”和宏大叙事屡遭病垢的主要原因。正如有的学者所说:“‘史诗性’与‘宏大叙事’的不幸在于它们被一个特定的时代选定为了一种最理想的宣谕表现那种特定的意识形态的艺术样式。这正如同泼脏水不能将婴儿一同倒掉,正如同否定文革中的‘革命样板戏’时不能将京剧这样一种古老优秀的艺术形式同时否定掉一样,在我看来,我们固然可以否定那个时代那种特定的意识形态,但我们却无论如何也不应该同时将‘史诗性’与‘宏大叙事’这样的一种艺术样式也予以彻底的否定”。⑨“至于以政治强力的方式迫压文学通过‘宏大叙事’来灌输某一意识形态,以强化其政治功能的做法,并非‘宏大叙事’题中应有之义。此时以强凌弱的是政治而并非文学,‘宏大叙事’在此仅仅是一种手段,文学表达的自由因此而受到重创”。⑩

其二,从中国近现代历史的事实来看,整个20世纪前半期,救亡图存与民族国家的建构成为现代中国的宏伟目标,而现代性在文学上的表达,就是渴望建构一个展现统一整体性历史的宏大叙事。在中国的历史语境中,宏大叙事包括阶级革命叙事是一种关于解放的话语,百年来的中国文学就一直处在现代性诉求之中,阶级解放、民族国家建构等现代性宏大叙事贯穿于文学发展的整个历程。所以“中国新文学在‘启蒙’与‘救亡’的双重变奏中,总是呈现出‘救亡’压倒‘启蒙’的态势。而当30年代阶级矛盾、民族矛盾日益加剧、社会危机更趋尖锐化之机,强化文学的社会意识与政治意识,更是顺理成章”。(11)建国后“十七年”文学的宏大叙事,主要是“三红一创、青山保林”等经典革命历史小说的英雄叙事,更是与国家、民族、人民密不可分。这些宏大叙事的作品以国家民族为主要视点,以宏大的历史事件为题材,追求史诗品格,展现风云变幻的时代变迁,描绘波澜壮阔的历史画卷,成为了20世纪中国文学英雄叙事重要篇章。它们在思想方向上的价值目标和国家民族关怀,至今仍激励和影响着人们,给读者以巨大的精神力量。同时也毋庸讳言,“十七年”文学的宏大叙事,由于受主流意识形态的影响,太急于主流意识形态的传达,而忽略了对人性的全面把握,使这些文本带有某些明显的局限。但我们并不能简单地将“十七年”的文学视为宏大叙事的乌托邦和伪崇高,以否定性的态度视之;更不应该在叙事层面上否定宏大叙事本身,抛弃它的内在合理性。“因为一种文学叙事就是一种特定的世界观、一种特定的思维方式。特别是那种曾在文学主潮中成为强势的文学叙事,它会作为一种思维定势在无形中影响着今后作家的写作。革命叙事对于当代文学创作而言就具有这样一种无形的力量。”(12)而上世纪80年代初期的文学,呼应社会,映示时代,文学与意识形态的目标可谓高度一致,所形成的具有灵魂和精神内容的文本便是很好的例证。

(三)叙事形态:宏大叙事与个人化叙事的对立

如前文所述,后现代学者利奥塔认为在后工业社会,宏大叙事失去了它的合法性,所以后现代就是“对宏大叙事的不信任”,取而代之的则是以琐碎的、微观的、局域的“细小叙事”。然而,在中国一些后现代学者和作家的眼里,不仅极力取消宏大叙事,推崇小叙事(日常叙事、个人叙事、欲望叙事等),而且宏大叙事与个人叙事的对立,成为了一种最为直观而简单化的阐释范式。如果说,出于以往宏大叙事长期居于中心而对边缘压抑的不满,而追求个人叙事有其合理的因素,那么将二者截然对立起来,显然又走向了另一个极端,不仅与他们主张的多元性、多样性、差异性价值取向是相矛盾的,也造成了对宏大叙事的误读。

其一,真正的宏大叙事包含着个人性,也具有个人叙事的因素。谁也不能否认鲁迅的《阿Q正传》与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是宏大叙事,可这样的宏大叙事却是以他们自己的生命体验与个性化语言完成的。在中国后发现代性的复杂情境中,人们对宏大叙事的钟爱是一个不容回避的事实,只不过长期以来,国家、民族、历史、道德等意识形态宏大叙事对个体生命叙事造成了遮蔽与抑制,导致中国的文学对宏大叙事以否定的方式加以误解,似乎宏大叙事都是排除个人的,只有个人叙事才是文学叙事唯一的最好的叙事。事实上,“现代性元叙述与个人化写作虽然有别,但二者并非毫不兼容。某些元叙述本身便包含着个人化写作的可能。利奥塔所谓元叙述主要指诸如启蒙话语中的人类解放的思想、马克思主义的政治经济学等,其中人类解放的思想与个人化写作论在精神实质上最为接近”。(13)

其二,个人叙事就其本质而言,与“五四”启蒙叙事紧密相连,是一种启蒙主义追求个体意识觉醒和个性解放在理论上的发展。实事求是地说,20世纪90年代的个人化叙事从某种程度上讲,结束了创作主体作为政治和阶级代言人角色的历史,突破了极端政治意识形态的思想禁锢,以个人化的切入角度,表达对历史与现实、对世界与个体的独特经验与理解,开拓了文学的表现领域和艺术空间,在强调叙事回归自我生命内在状态、发掘创作主体自身的生命体验上,具有非常重要的文学与美学意义。然而,个人化叙事在市场化消费文化的裹挟下,也有着不可避免的缺陷。如对文学内具的家国意识、启蒙理想、价值理性、社会责任和民生关怀等所有宏大命题,都报以解构和不信任的态度,机械地割裂人和社会种种复杂的联系,完全独立于国家、民族、社会、政治、意识形态等公共领域之外,甚至成为了纯粹的“身体写作”、“下半身写作”等等。“真正的文学叙事永远具有个人性,但这不意味着文学叙事只限于个人的意义,也不意味着强烈体现个人性的叙事就只能书写个人,更不意味着个人叙事应该排除深厚历史与普遍人性,真正的个人化并不离开历史思考和人性同情”。(14)

基于此,笔者认为,宏大叙事与个人化叙事不可能是截然分开的,尤其是在中国这样一种后发现代性语境中,二者是相辅相成、互为补充的。前者在今天的美学叙事文本中不仅没有消亡,而且还拥有巨大的可存在空间;后者本身就是现代性宏大叙事发展的产物。个人化叙事与宏大叙事是相对而言的,主要在于叙事立场不同,仅从叙事方法上说,二者并无价值上的高低贵贱之分。如果仅仅为了解构宏大叙事,而把个人化叙事奉为最高的文学准则,或将宏大叙事与个人化叙事完全对立起来,显然是一种极端的认知偏见。所以,我们既不应简单进行道德判断,也决不能轻易地否定其中的一种。

三、结论或意义

“文变染乎世情,兴废系乎时序”。文学总是与一定时代的经济变革、政治意识、文化状况、社会思潮等密切相关。20世纪90年代以来,随着中国社会进入了转型时期,当代文学发生了引人注目的变化。社会的转型给文学所带来的影响主要表现在:意识形态不再对文学进行强制性的规范,只是以倡导、奖励“主旋律”的方式对文学加以引导;文学疏离了在社会生活中的中心地位,并不断调整自己同政治生活、意识形态的关系,世俗化的日常生活话语成为主流;文学管理机制和文学生态更为宽松和自由,多种文化因素的增长促使文学更急剧的分化等等,这些无疑使得中国当代文学呈现出多元开放的局面。但同时我们也不能不遗憾地指出文学剥除其社会功能和思想特质后所面临的困境。这种困境无疑与文学失去了对社会历史重大主题和时代政治的热情、放弃了宏大叙事的立场有关。

没有宏大的历史和人性责任,就没有真实的人类思考。宏大叙事从来都是文学创作的一个重要形态,古今中外文学史上都涌现过一大批宏大叙事的经典作品。因为历史变革的重塑、国家意识的弘扬、民族生存发展的渴望、人类精神境界的提升等都需要诉诸于宏大叙事。尤其是像中国这样经历了漫长、曲折、坎坷的历史的民族国家,对宏大叙事的期望更是难以避免。在后现代语境下,尽管宏大叙事受到了中国“后学”的嘲弄、瓦解和颠覆,甚至有学者把当下文学叙事特征理解为“小叙事与剩余的文学性”,认为这是一个“伟大时代的个人小叙事”,“群体生活和代言人意识的退场,使作家们不得不回到小叙事的文学性品质”。(15)但事实上这并不意味着就要舍弃宏大叙事。作为现代性思维方式,宏大叙事的不可能消失是它的一个基本特征,而且它还会以各种方式延续下去。正如彭少健、张志忠等研究者所说:“当下中国文学有一种追求史诗气魄和宏大叙事的趋向”,近年的一批小说,如尤凤伟的《中国一九五七》、曹征路的《那儿》、莫言的《生死疲劳》、阿来的《空山》、刘醒龙的《圣天门口》、铁凝的《笨花》等,“不约而同地表现出大规模表现中国现实生活的坚韧努力和对文学的史诗性追求,让我们感到中国当代文学的宏大叙事的强大生命力,也让我们由此而切入对中国文学现代性的民族特色的思考”。(16)

当然,我们之所以对宏大叙事重新进行反思与强调,并不是一定要求文学重返过去的那种宏大叙事,事实上这也是根本不可能的。过去那种极端政治化意识形态掌控文学所带来的宏大叙事,是一种伪宏大叙事,必须解构和淘汰,否则就会再次重蹈文学工具论的覆辙。本文所要达到的目的,一方面是不必讳言宏大叙事在极端政治意识形态控制之下曾经导致的文学偏失,而应根据时代语境的变化辩证考察它本身所包含的内在合理性;另一方面是要重新促使获得了宽松自由环境的文学与现实接轨,关注时代重大变化,肩负文学的精神承担,重构中国当代文学的宏大叙事,并赋予其新的意义和功能,使其真正成为多元化文学叙事形态中的一元。特别是“当‘私人写作’、‘个人写作’、‘小叙事’获得了充分自由的时候,我们的文学能否重新思考已经作为文学遗产的‘宏大叙事’?能否重新考虑思想性对文学的重要意义和价值?因为在这些遗产中,文学也曾表现出了它强烈的震撼性、感染力和最高正义”。(17)这对目前整个社会价值失衡、精神失范、文化失陷以及文学抛弃社会关怀、精神担当和颠覆一切意义的现实状况,也许更具建设性意义。

①参见程群《宏大叙事的缺失与复归——当代美国史学的曲折反映》,《史学理论研究》,2005年第1期。

②邵燕君《“宏大叙事”解体后如何进行“宏大的叙事”》,《南方文坛》,2006年第6期。

③⑩荆亚平《改革开放30年文学“宏大叙事”的问题与反思》,《理论与创作》,2008年第5期。

④马相武《宏大叙事与文学主流》,《中国艺术报》,2009年9月8日。

⑤池笑琳《宏大叙事在当下文学艺术中的价值和意义》,《文艺理论与批评》,2009年第6期。

⑥贺绍俊《重构宏大叙述——关于当代文学批评的检讨》,《中国社会科学》,2004年第6期。

⑦王毅《澄清“误读”的迷雾》,《当代文坛》,2004年第4期。

⑧陈香《贺绍俊呼吁文学重返宏大叙述》,《中华读书报》,2010年3月3日。

⑨王春林《人物的重塑与史诗性追求——再评刘醒龙长篇小说〈圣天门口〉》,2005-12-30,左岸文化网。

(11)王嘉良《文学与政治联姻:现实主义的独特张力与限制》,《文学评论》,2009年第5期。

(12)贺绍俊《从革命叙事到后革命叙事》,《小说评论》,2006年第3期。

(13)杨飚《关于九十年代个人化写作问题》,《文学评论》,2002年第2期。

(14)徐肖楠、施军《市场中国个人化写作的演变》,《华东师范大学学报(哲社版)》,2007年第6期。

(15)陈晓明《小叙事与剩余的文学性——对当下文学叙事特征的理解》,《文艺争鸣》,2005年1期。

(16)彭少健、张志忠《略论当下中国文学的宏大叙事》,《文学评论》,2006年第6期。

(17)孟繁华《失去方向的文学缺乏力量》,《人民日报》,2009年12月28日。

[本文为2010年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规划基金项目:当代中国文学宏大叙事的反思与重构研究(项目批准号:10YJA751051)阶段成果]

河北大学文学院)

猜你喜欢
个人化后现代现代性
《坠落的人》中“拼贴”的后现代叙事意义
北京晚清园林中的现代性线索
90后现代病症
法兰克福书展个人化书籍走红
牛仔少年的孤独:论《骏马》中现代性对西部空间的争夺
也谈现当代诗词的“入史”及所谓“现代性”的问题
也谈现当代诗词“入史” 及所谓“现代性”问题
《宠儿》中的后现代叙事策略
平行的个体与垂直的世界
“史诗化”叙事与“个人化”叙事的同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