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陈 均
作 者:陈均,中国艺术研究院戏曲研究所副研究员。
辛卯春节,家居无聊,拈萦绕于耳际之戏语,急写就之。似真似幻,亦如拈花一笑。读者诸君切勿对号入座。以天地为戏场,权作野老村语可也。是为记。长安看花旧史于通州。
在戏里叙起家谱来,很是解颐。譬如《牡丹亭》里,柳梦梅自报家门为柳宗元之后,而杜丽娘则是杜甫之后。两家祖先俱为文豪,因此上天入地,三生石上偕连理也。又台湾“曾师永义”编昆剧《孟姜女》,见面时亦互报家谱,孟姜女为孟子之后,万喜良为孟子之弟子万章之后,因此成就一段姻缘。记得当日在戏曲学院观时,亦是一堂哄笑。
又,“曾师永义”之谓,出自么书仪先生评陈芳书之文,么文亦微讽戏曲界之家谱也。
网间某甲读了《牡丹亭》,不仅见人便叫“我那嫡嫡亲亲的姐姐呀”,还得感悟曰挖坟要“问好了再刨”。因“幽媾”之际,柳生问好坟之方位,与石道姑同挖,方得以为“肉身完好”之美人。而聊斋故事里,挖坟却遇到乱葬岗,书生未能完成所托,遂成千里怨情、伤心往事也。
近闻汤显祖研究会会长云:江西大余县即《牡丹亭》中南安旧地,新建成牡丹亭公园,占地广大,并全然模仿《牡丹亭》中景物,亦有牡丹亭、后花园。由他介绍去可免费吃住。老王曰:牡丹亭好办,杜丽娘之坟如何?难道不成筑一个坟头,再挖一个洞,内置头面若干,以示杜丽娘由此挖出乎?
午间读《牡丹亭》,读至柳梦梅寻岳父处,柳拿出最后一点银子,以求饥得一餐。但银子却随手而化,无影无踪,乃杜丽娘于坟中所含之水银也。苦也苦也。
曾听现代文学某师闲话:同行某某出门前要花一小时对镜修面。并以己身经历证之:某次会时同居一室,出门散步时,某某正对镜。散步回来,犹在修面耳。某某,吾未及见但知之。于京中谋职时,由赵景深一纸介绍给俞平伯也。虽研究新诗,却也好昆腔。世人心目中之戏迷形象大抵如此罢。与新诗人之裸诵略同。
某乙,“文革”后一度充作修理钟表工,后履历至教授。某日票戏,或演《小宴》之杨贵妃,化妆师絮絮家中损坏钟表不已,并约其修理。后忽问今就何职,答曰教授。遂默然。以后某乙票戏亦不见此化妆师矣。此闻得之于某乙之发小,姑且言之姑且听之姑且录之也。
忆前岁与某老伶(今称“老艺术家”)闲谈《夜奔》。伶曰:歌“天涯逆旅”已数十年有余,尚不知此“逆”字作何解。吾试为答之,方释然。
据闻《林冲夜奔》中山神庙一场,原有伽蓝神上场,警示林冲。后改做“搭架子”,即一人在幕后作伽蓝神语,整场仅一人且歌且舞,是为“一场干”。建国后因反迷信,又变为“梦见”伽蓝神警告或徐宁追赶。吾曾见津门王立军所演,却是被落叶惊醒,犹如杜丽娘被落花惊醒。只是一为穷途末路,一为温柔之乡,梦梦各不相同也。是可一叹。
吾尝读某伶传记,为自传体,阅至南北昆会演,中有整页评述南北诸伶,不觉眼熟耳热。细思之,乃于旧《戏剧报》中寻出此文,为赵景深所写。又,该书中言李岩红娘子,为太平天国之事,亦可谑,此系抄电影资料所致。
某日,某报编辑忽打电话,作神秘状,告知某网某版有一揭露抄袭之文。吾按图索骥,果见之。原来有一书写“民国传奇”,又有一书写“清末传奇”,后书乃将前书之“民国”改为“清末”,便成著作。此文为前书之作者所作,删节版即有万余字,字里行间颇见愤慨。此后,除三二网页转载此文,并不见声响。最近之新闻为“清末”之作者旋升某院院长矣。
近年房子为社会热点,几乎无处不谈。记得2006年,内子曾携吾去曲社玩,闲谈时听某师言:某某学曲非常热衷,对师亦亲热非常。一日忽不见,又久不通音信。某师打电话询之,答曰:要赚钱买房子,勿扰。
《牡丹亭》开篇【蝶恋花】云:牡丹亭上三生路。但杜丽娘似只有人、鬼两生。若回生算做一生,甚为勉强。目连戏中梁传当为三生:菖蒲与水仙投生为梁武帝和郗氏,是为一生。两人转世为乾元与白氏,是为二生。又转世为傅相与刘氏四娘,是为三生。三生俱苦,又转劫不已。堪怜我世人,苦忧实多。
上月,吾与内子同观裴艳玲《响九霄》剧。是剧无甚可说。唯有戏中戏《蜈蚣岭》片断颇好,有不枉一顾之感。裴扮武松,年虽老仍敏捷,可佩也。并由此可想见其演《夜奔》之情态。又,裴以《夜奔》著,据云乃是太祖命其向侯永奎所学。近些年,有侯永奎多名弟子均称曾教裴《夜奔》,意为裴之《夜奔》其实并非学自侯永奎。按梨园旧习,师傅仅指点一二,教习自有弟子服之,勿怪也。江大师言:除《蜈蚣岭》外,裴氏亦有时改串《沉香救母》。
裴艳玲有女裴小玲,亦演《夜奔》和《钟馗》。吾晑日曾在河北戏研所睹其录像带。
侯永奎之子为侯少奎,侯少奎有女名小奎。又有侄名中亦带“奎”字。据云,该侄给“闯地雷阵”之前某高官拉琴时,该官望“奎”便知是演《夜奔》之侯家。
《林冲夜奔》中有“吐蕃”一词,老人念为“吐蕃(fan)”,新人以其为老伶无知识所致,今改做“吐蕃(bo)”。吾查阅上世纪50年代《北京晚报》时,曾见吴晗考证明代人曾读“蕃”为“番”,无误也。
苏州某研究员曾撰文主张“昆曲不是苏州的”,并驳“中州韵苏州音”。越二年,又撰文赞同“中州韵苏州音”之说。他人怪之,其人诉苦曰:因前之观点,被扣发工资,难以生活也。
据闻南方某君体肥,又极欲串戏。斯时,无靴可穿,乃略剪靴筒勉强着之。又无适合戏装,旁人议曰:不妨取桌围披之,腰带束之。某君试之,果成,狂喜奔之。
前岁曾去某团体公干,其主事者告知工作邮箱密码,却是“杜丽娘”。颇觉好笑。半年后,欲去此邮箱查询文档,发觉密码已改。遂以“柳梦梅”相试,豁然进入邮箱。又,因主事者去职,该工作邮箱废置已久,故于此记上一笔。
某学者撰文谈及《长生殿》《桃花扇》,言二剧虽皆是在北京写就,但作者均主动延请苏州曲家作曲、修订。某师读曰:极难堪也。其为苏州昆曲乎?
2010年秋,于某戏曲研讨会上见一千字短文。甚觉眼熟。归家偶翻2005年北大青春版牡丹亭圆桌会议材料,此文赫然在列。又在2007年某研讨会文集亦见之。可谓“一篇文章打遍天下”者也。
昔读黄裳文,黄曾得意于发现高衙内之名,见人辄考。原来,《水浒传》中虽无高衙内名,但坊间常演之《艳阳楼》剧,又名《拿高登》。高登即高衙内也,“官二代”为梁山的“盗二代”所杀。吾今另贡献一名,李少春所演改编之《野猪林》,有高世德者,乃新中国伶人给高衙内所取新名也,或为仿《白毛女》之黄世仁。
20世纪80年代之后,昆剧研究会甚为活跃,曾主持昆剧界诸多活动,并办《兰》刊,积二十年亦有厚厚一大册。但申遗后,昆曲界风生水起,唯不见研究会之身影。或告曰:被某古琴借壳上市矣。原来某古琴屡次申请“中国字头”之研究会,未能获批。于是心生一策,以皆为非遗为名,与昆剧研究会合并。既成,却只管古琴,不治昆剧矣。原昆剧研究会牌匾、锦旗、礼物、会刊,均杂乱堆于小屋,无人问津。国中之事多类此。
昆曲既被西人认证为“非遗”,但昆曲与昆剧之争犹未停息。知情者曰,申请时曾以 Kunqu art 为名,但批复却为 Kunqu opera。古琴亦相似,申请时为 Guqin art,批准却是 Guqin music。吾细思之,或是因西人各艺术门类俨然,不似中国之概念含混也。又,偶见非遗名录上的Kunqu opera之英文介绍,曰起源于宋朝。
“非遗”目录中昆曲剧照为侯玉山之《钟馗嫁妹》,“非遗”展板上昆曲剧照为石小梅孔爱萍精华版《牡丹亭》,似已约定俗成。但展板剧照下介绍曰此乃青春版《牡丹亭》之俞玖林沈丰英。又,文化部曾赐各院团昆曲申遗纪念铜牌,但铜牌下说明文字将“颁遗”日人之名字“郎”误写为“朗”字,幸未写做“狼”也。
某佛教艺术团想兼演昆曲,但先学哪一出呢?酒桌上众议纷纷,但总归不至于是《思凡》罢。
尝观某曲社彩串,戏码多为《琴挑》。潘必正仅一只,妙常姐姐则如走马灯,来了一位又一位,皆大过戏瘾,只是各种奇形怪状。吾与江大师酒足饭饱,台上犹“月明云淡”,因要观最后一出《出塞》,乃强撑之。此后二年,未敢有观曲友票戏之念也。
上世纪60年代时,北昆于河北某地演《李慧娘》,因主演虞俊芳忽然感冒声哑,乃由虞在前台舞蹈,洪雪飞在幕后歌唱,谓之双簧。
坊间流传谶语之事甚盛。如洪雪飞去新疆克拉玛依走穴,不幸飞来横祸,乃应魂飞雪域之谶。蔡瑶铣身前出版二书,一曰《走进牡丹亭》,一曰《瑶台仙音》,亦是谶语。据云《走进牡丹亭》原拟名《我的皂罗袍》,后改此名,并请相声名伶马季题签,未几马季因心脏病亦去。谈者言之凿凿,因此录之。
某团体常传风水不利旦角,因原为梨园义地,且大门正对某医院后门。历年主要旦角演员,多遭发疯横死患病之厄。前年重修大门,乃经高人点拨,请来两尊石狮坐镇之。
曲界盛传白先勇谈昆曲之口头禅为“美呀美呀美呀”。去岁,白先勇在北大讲座,吾曾去往聆之。当演员演示《游园》,春香取来镜台,杜丽娘作对镜梳妆状之时,白先勇兴奋走至讲台前,解说道:这个拿镜子的姿势很有技巧的,真是美呀美呀美呀。方信江湖传言不为虚也。
张文江讲马致远《套曲·秋思》中“想秦宫汉阙,都做了衰草牛羊野。不恁么渔樵无话说”与《桃花扇》中《哀江南》所唱“眼看它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相较,觉马致远此句气魄更大,因《桃花扇》仅笼罩此时此境,而马致远亦笼罩《桃花扇》也。然皆是渔樵之象。吾撰此细语,亦可视作渔樵之象也。
杨典以《牡丹亭》之后花园为后庭,并演绎“肉体的文学史”。初见时讶异,然《才子牡丹亭》亦是以性解《牡丹亭》也。
某老伶曾言“文革”时改行教中学,每于讲台上走台步,左七步,右七步。又说柳梦梅叫“姐姐”,需是真假嗓结合,并示范云:就是杜丽娘到地府里了,我也能把她叫回来。满座大乐。
昔日演关公者场上多闭目,仅唱而已。曾见田汉或郑振铎云:连盔头上的绒球都纹丝不动。惜今日为求热闹,多改之。唯于两录像中见之,一为陶小庭所演《训子》,一为永昆之《单刀赴会》。陶嗓音粗犷,站于高桌上,可见昔日昆弋之遗风。永昆饰演关公者不知为谁,真真是一叶小舟,两个小兵矣。
读传字辈老伶之回忆,言有华某好争吵不休,所演场地皆因此逐仙霓社,后只得觅一小游乐场。未几日军轰炸海上,游乐场既成焦土,仙霓社之衣箱亦荡然无存,遂作鸟兽散矣。华某悔曰:倘不争吵,无此事也。
压轴为戏码中倒数第二出,为最重要之演员或戏码。大轴为最后一出,多为连台本戏。此说周明泰书言之甚详。今多混用。然行家常以知晓压轴大轴之区分自矜,并批判媒体之无知识。其实不然也。周书谈及压轴大轴之分亦在演变,斯时即已混用矣。
某老伶纪念演出,弟子环绕,颇为荣耀。吾适在座中。抬首见另一老伶独坐于二楼包厢,凝视台上,神情贯注,加之满头白发。此景触目惊心,吾今日犹历历在目。据坊间传闻,两伶为世代之仇,无人可化解。但见面合影亦显亲热也。
侯派《夜奔》今为《夜奔》之代表欤?其源流追溯至王府武生钱雄,由钱雄传与王益友。然王益友之传侯永奎,则传说多多。吾年来访问老伶,各有其说。试录之:其一,侯永奎曾拜王益友,但仅学《雅观楼》《夜奔》,即因拜尚和玉而招怨于王益友。王便不再教侯;其二,王益友从不轻易教内行,斯时侯瑞春为王益友吹笛,暗记《夜奔》路子,嗣后教其侄张文生,由张文生教给侯永奎;其三,《夜奔》确系王益友传侯永奎。倘问及王益友不是不教内行么?则反问:王还教过韩世昌呢!
某次观录像,见一娇小老太从幕布间溜出,扶镜对稿念过几句,便又溜进幕中。方言几不知其意。据云此乃张允和。此次演出,张元和、张允和与张充和俱有戏码,可谓三姐妹同台。张兆和则在台下观戏。叶圣陶曾曰:张家四姐妹,谁娶了谁都会幸福。
读卢前笔记,云张充和在重庆时交友甚多,卢劝其勿要戏与生活不分。张应诺嗣后改之。
参加卞之琳百年诞辰纪念会,一教授曰喜欢卞之琳,因觉卞之琳与己性格相似。卞之琳苦恋张充和而不得。知情者云,该教授亦相似,故同病相怜也。
读卞之琳小说《山山水水》残稿,内有大篇幅写与女友一起谈演《出塞》,可谓一颦一笑尽在眼中,化为无限之美感也。痴情若此,岂不感怀?又卞集中常忆与张充和一起坐马车看北京昆弋班演出,听张充和铝制唱片之事。又闻,卞之琳去重庆赴延安,亦是张充和所激,即如戏中之“英雄”,或曰“出塞”也。卞之琳在英伦草小说《山山水水》百万字,闻张充和远嫁美利坚,即取稿焚之。今存者,为当时已发表之片段也。
《山山水水》中描述《出塞》场景甚为生动,其中马夫为丑,王龙为末。但吾尚记观北昆《出塞》时,马夫为武生,王龙为丑。乃查昆弋曲谱,与卞之琳之记载相同。复寻20世纪30年代昆弋《出塞》剧照,马祥麟饰王昭君,孟祥生饰王龙,陶振江饰马夫,亦与卞相合。卞之琳张充和当日所观《出塞》,必是此班人马所演也。
某武生常在围脖(微博——编者注)上作潮语,即不加标点之曲折幽深之大段独白抒情也。被曲友评为“史上内心最纠结之大武生”。
北昆在传媒大学演出《琵琶记》,有一女生盛妆匆出,系主持人也。念稿至介绍主演时曰“擅演蔡伯嘴”。
北京曲社百岁老人邵怀民,自言九十余岁尚挤公共汽车。不寐时即作诗写字。邵老小楷尤精,出自家学,笑谓因索字者多,其兄早逝,因此苦练以供所求。又因妻子不允,二十年未去曲社。妻逝世后方去。谈及常歌之《寻梦》一曲,曰乃向张继青《牡丹亭》录像所学。心胸坦荡荡乎?故能长寿。
翻阅民国旧报刊,常见郝振基、陶显庭、侯益隆、韩世昌、朱小义、庞世奇、白云生诸伶之介绍,与皮黄名伶同列。传字辈似无此光景。今之独言传字辈延续昆曲,哓哓者何为焉?
据闻“文革”后北昆恢复,侯永奎在家中即着厚底靴执冷艳锯练习《单刀会》,因激动致高血压发,卧于床。愈后又着靴执刀练习,又高血压。凡此数次,遂不起矣。此则闻自坊间。传记仅言“却没有等到剧院的召唤”。
《1699桃花扇》初演时,舞台如镜面,演员皆担忧滑倒。有伶传授经验曰:上场前在厚底靴底倒一点可乐,即不会滑。果然有效。此则闻之戏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