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王 羽
作 者:王羽,天津师范大学文学院讲师。
《离婚》在老舍的长篇小说创作中具有重要而独特的地位,不仅昭示着其创作质地的成熟,更尤其得其厚爱。老舍在《我怎样写〈离婚〉》一文中说,1933年夏天,刚于当年4月在《现代》杂志连载结束的长篇小说《猫城记》,本已由良友公司预定收入《良友文学丛书》,却被现代书局抢先出版,于是,良友公司要求他火速赶写一部新的小说补位。怀着“拼命与灵感是一样有劲”①的信念,一个暑期,他竟然提前一个月完成了十二万字的《离婚》,简直意外地“写入了迷”。他自己也坦陈,“在写《离婚》以前,心中并没有过任何可以发展到这样一个故事的‘心核’,它几乎是忽然来到而马上成了个‘样儿’的”。这只能说明,《离婚》虽属临阵磨枪,算不上早有周密铺排的成竹之作,但一气呵成必定来自于长期的生活积累与生命体验。
1941年,老舍与罗常培来到位于云南龙泉镇的北平研究院历史研究所。“他要翰林学士们选择他的最佳作品,大家一致投《骆驼祥子》的票。老舍说:‘非也,我喜欢《离婚》。’有学生不解,请他指迷,他说:‘你还年轻,没到岁数呢!’”②显然,老舍对《离婚》的格外欣赏与言不尽意的解读,包含着青年人尚无法体会的人生感触,这一点大有探究的必要。
这部小说有一条贯穿始终的主线,便是来自乡间的科员老李对刚刚进城的村俗妻子的强烈抗拒以及对房东家“诗意”的马少奶奶的倾心向往。
“老李”是“光绪末年那拨子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孩子们中的一位”③,“并不丑;细高身量,宽眉大眼,嘴稍过大一些,一嘴整齐白健的牙。但是,他不顺眼。无论什么环境之下,他使人觉得不舒服。他自己似乎也知道这个,所以事事特别小心,结果是更显着慌张”,特别是“见着个女招待便手足无措”。如果对照现实便可发现,老舍年仅一岁即遭遇八国联军攻占北京的民族劫难,身为皇城护卫的父亲被炮火烧伤去世,“自父亲牺牲后,老舍一家的生活完全改观了,沉沦到了社会的最底层”④,由于出身贫寒形成谦卑心理,处世自然小心翼翼,乃至曾坦言“我怕写女人;平常日子见着女人也老觉得拘束”⑤。凡此种种,一个是以文字做骨肉的“老李”,一个是创造了“老李”的老舍,两人之间似乎存在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再进一步看,舒乙在《老舍的关坎》一文中说到老舍二十一岁时坚决退掉母亲为他安排的婚事:
那时,“五四”运动刚刚发生过三年。为了保住时代赋予的那点自由,老舍不惜和母亲决裂。这次退婚的决定,使他逃脱了一个或许一辈子都没有爱情的结合,逃脱了《离婚》里老李式的家庭悲剧。⑥
退婚的原因虽然简单到“不管有没有这个刘姑娘”,但此前与富豪刘大人的大女儿之间的爱情萌芽仍是不可忽视的,想必如果没有这粒种子播于心田,老舍也许会如鲁迅一样卑屈沉默地接下同为寡居的母亲含辛茹苦地送出的这份“长得相当好看,虽说是位文盲”的“礼物”,但是心既有所属,不惜以“差点儿要了他的命”的巨大代价退婚,倒也顺理成章。然而鉴于地位的悬殊,老舍明知“他们之间有一堵不可逾越的高墙”,正如鸳鸯蝴蝶派言情巨子周瘦鹃与他的“Violet”小姐一样,不了了之的结局便实属必然。痴情的周瘦鹃以他主编的《紫罗兰》《紫兰花片》等杂志寄托着绵长的遗憾与纪念,老舍也难脱人之常情。现实中那位“恬静庄重,性格温柔”的千金小姐曾“每次见面,都使他心跳半天”,这和小说中“好看,浑身就那么匀称调和”的马少奶奶何其神似,和老李面对这样一位“诗意”的化身时心中的悸动与矛盾又是如出一辙。
因此,至少可以聊备这样一说,老舍借《离婚》这部急就成篇却能一吐胸中块垒的小说,借“老李”这个疲乏窝囊又不乏生活追求的人物,将自己极力逃脱了的那种人生样式,又用文字搭就的舞台彻底演习了一遍,“李太太”和“马少奶奶”分别代表着庸俗和诗意、现实与理想两种极端。仅凭这种男性中心的观照模式,已经能够捕捉到老舍某些男性意识的显现,而其自身固有的浓重的传统文化心理和男权立场则通过“李太太”的形象集中体现出来。
李太太是一个典型的乡村妇女,五官端正,身子横宽,大牙板,改造脚,眉梢眼角都藏着土气。长久以来,被认定“太太只是父母的儿媳妇,儿女只是祖母的孙儿”的丈夫丢在乡下,任劳任怨地持家育子。一朝得以进城,她的生活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乡下人进城”是一种世界范围内历时弥久、愈演愈烈的社会变迁运动,只要都市与城镇、乡村的现代化程度存在差异,就会有形形色色的移民不断涌向都市,从而衍生出层出不穷的“乡下人进城”的文学叙事。早在1922年,潘训的《乡心》便首开农民进城题材小说的先河,此后,王任叔的《阿贵流浪记》、王统照的《山雨》、吴组缃的《栀子花》、黑婴的《春光曲》等一大批类似题材的作品相继涌现,其中丁玲的《阿毛姑娘》是较早描写村姑执著向往城市的“另类”作品。当然,最有影响的当属老舍的《骆驼祥子》。在这篇小说中,“祥子”经历了从进城农民到城市游民的身份转换,他的一切不幸遭遇,包括城市生活对他的改造以及给他带来的精神危机,从根本上说正是中国现代化进程中每一个进城农民必然要面对的问题。而在这股庞大的进城人潮中,女性成为更为特殊的群体。
城市作为人类文明的结晶与见证,自建立之初就由男性统治,因此,城市史从某种程度上说正是一部男性文明史,女性则是史册边缘上的一个盲点。20世纪初,辛亥革命和“五四”新文化运动的爆发动摇了父权统治秩序,女性才逐渐浮出历史地表,开始与城市联结在一起。
女性进入城市实质上是一个历史过程。走出乡村,迈出闺阁,女性要向男性统治的城市进发,立稳脚跟并重新确立自己的身份,注定要经过一番艰难曲折的身体抗争与精神炼狱。张爱玲笔下《倾城之恋》里的“白流苏”在首次登岸港岛时那段精彩的“香港印象”——“在这夸张的城里,就是栽个跟头,只怕也比别处痛些。”⑦显然就是一个怀着赌博心态的女子在这座属于男性的都市里面对莫测的未来时真实的清醒与恐惧。
像白流苏这等出身名门、相貌姣好,既有传统女性的低头功夫又会新派人物的交际舞的女子,尚且对这座男性的都市惴惴难安,更何况是从未进入过城市的李太太。当她像玩偶一样被摆布进这座城市以及连带的一整套全新的生存、生活范式之初的时候,一声“臭北平”的咒骂代表了她内心深处微弱的防御与抵抗,此后原本守旧的她愈加视丈夫为上帝,这不仅来自于心理惯性,更是环境逼迫所致。因为,“在乡下的时候,当着众人她自然不便和丈夫说话,况且凡事有公婆在前,也无须向丈夫要主意;现在,只有他是一切;没有他,北平能把她和儿女全嚼嚼吃了”。一个农村女性在面对城市这一强大对手时所本能感受到的精神压力于此可见一斑。男性用城市这种崭新的形式来挑战无助的女性,其结果是驱使女性为图生存而进一步紧密依附于男性。值得注意的是,男性对这个结果既抵制又欢迎,颇为耐人寻味。
在《离婚》中,李太太的人生细节基本上是由老李的眼光捕捉到,之后才呈现在字里行间的。总的看来,老李的基本态度就是“对于她好像是看过两三次的电影片子,完全不感趣味”。
首先,老李站在追求浪漫、品味诗意的立场上打量这个庸俗、狭隘、愚蠢、落伍的太太,自然不是嗤笑就是皱眉头。她讲话声音大,鞠躬的样子像纸人往前倒,不会吃西餐,棉袍没沿边而且太肥,对北平这座古城只知“市场好,东西多么齐全”,等等,老李对这样的太太只得报以无奈、失望、脸色焦黄乃至不理不睬的冷漠态度。
其次,如果李太太只是一如既往地在这种纯粹生活化的层面上生活下去,老李至多感到乏味、无聊,不过间或也会暗自称赞她心性单纯、感情专一,死心塌地地安守在家庭岗位上,虽然连围巾的颜色都不会挑,丈夫逛书摊她只会催着走,但她“有保卫生命的本能”,这一点便足以实现她应有的最大价值。然而,当李太太受到城市现代女性挑唆而放弃乡野女性原本的安分守己、淳朴善良、驯服和顺、通情达理等传统美德,转而东施效颦地学习现代女性种种肤浅的时髦时,老李便不失时机地送给她一系列温情的讽刺:
李太太确是长了胆子。张大嫂,吴方墩,邱太太,刚出月子的孙太太,组成了国际联盟;马家婆媳也是会员国……她是弱小国家,她们是国联行政院的常务委员。
小说隐含的叙述者富有节制地挖苦了这个可笑的“太太团”:吴太太像方墩,三百来斤分量,邱太太像牙科展览和纸板,“虽是大学毕业,连生小孩怎样难过的劲儿都不晓得”,孙太太一年一胎地生,张大嫂“除了不是男人,一切全和大哥差不多”,再加上初来乍到、叨陪末座的李太太,所谓“联盟”,成了女人各种缺陷与短处的展览会,其消解意义不言自明。
有了组织以后,李太太和从前大不相同了。听说吴先生闹着纳妾,回家就给老李敲边鼓;采纳马少奶奶的建议,没取得丈夫的同意就私自剪发梳小辫;不时找丈夫要钱出去逛街买东西,而且从不汇报钱的具体去向,反而喋喋不休地灌输太太们的生活细节;积极学习管教制约丈夫的方法,甚至有天夜里不等老李回来就独自熄灯睡觉。老李忍无可忍,给她诊断为“成精作怪”,判决为“在接家眷以前,把她放在胡涂虫的队伍中;接家眷的时候,把她提高了些,可以明白,也可以胡涂;现在,决定把她仍旧发回原籍——胡涂虫”。
最终,李太太在现代女性的道路上未走多远便原路折回,继续安心操持家务过日子,老李也继续真诚地欣赏和尊重她身上这种深重的妻性和母性,认为她远超那些所谓的摩登女性。
如果说老舍认同于小说中老李和隐含叙述者的态度,那么李太太乃至马少奶奶的形象塑造就折射出了其鲜明的女性观与婚恋观。
而在现实生活中,老舍坚拒那位没有文化的旧式女性,三十二岁才和就读于北京师范大学的新女性胡絜青结婚。然而在婚前给她的一封信中,他表明了他的要求:一、能吃窝头;二、能刻苦;三、我一辈子也坐不上汽车;另外,我不会像外国人那样你前面走我在后面给你打个小洋伞,像个跟包儿似的,这我不干,但是我也不会在外面把你捧上了天,回家关门举手打你。⑧此后一系列的人生遇合,老舍对夫人的任劳任怨、付出以及牺牲十分感激。娶现代女性,但是使之在婚姻中具有传统女性的美德,履行传统女性的职责,这恐怕就是老舍的婚恋理想。因此也就不难理解,老舍为何在钟爱的《离婚》中塑造了一个这样的“李太太”,又呈现出“老李”这样一种貌似冲突的态度。
无独有偶,八年后,红极一时的上海女作家张憬也贡献了一篇同样处理“太太进城”题材的小说《蠢动》。和“李太太”身份相同的“王师母”,带着两个孩子被王先生接至上海,刷牙,煤球炉子,狭小的亭子间,都是对她的重大考验。在女权意识深重的李太太和饱受家庭暴力之苦的陆太太的双重启蒙下,她开始了像《离婚》中的“李太太”一样的改变,参加太太联盟,理直气壮地找丈夫要钱,上街大肆采购,等等,这一切都不期成为她迅速迈向死亡的前奏。
这个同样没有名字的“王师母”,原本立足于传统的乡土文化,专心服侍丈夫,奉献于家庭,但求温饱平安,毫无自我的主体意识。受到城市太太的点拨以及整个都市环境的熏染,“人”的观念逐渐觉醒。然而当尚未转型的丈夫对她的变化报以彻底的敌对态度时,她思想中固有的“休妻”恐慌立刻将并未站稳脚跟的宏图壮志一扫而光,并最终将她逼上了跳楼的绝路。尽管她的纵身一跳原本来自于丈夫那一句冷漠的“别理睬你妈,你妈是要闹家庭革命了”⑨的强烈刺激,看似出于情绪失控的偶然,却也是现实中的必然。被城市与乡村、蒙昧与启蒙、理想与现实之间的巨大裂缝所吞噬的“王师母”,以远比“李太太”惨烈的方式完成了一位进城太太的生命仪式。
据现年九十四岁高龄的张憬女士介绍,此篇并未借鉴老舍的《离婚》,而是取材于邻居家的真实事件。⑩这至少说明,无论是以丈夫动休妻之念而始、以家庭和谐圆满而终的《离婚》,还是因妻子的故意“蠢动”而造成家庭失衡的《蠢动》,都具有深厚的现实基础,在文学的层面上深化了“太太进城”这一社会主题。
值得注意的是,两篇小说的结尾都是由城入乡,“老李”被马少奶奶与马同志和睦相处的现实击垮,“王先生”被“王师母”的意外死亡以及长久以来对邻居李太太暗中的诗意向往这双重的痛苦所撕裂,“回乡”成为他们躲避精神焦灼的最佳选择,实际上也是唯一选择。从“太太进城”开始,到“先生回乡”告终,表面上看来是处于主导地位的男性充分表达出对都市文明的绝望与拒斥,实则梦想的破灭才是他们一意孤行离去的根本原因。在此过程中,正如太太们对“进城”毫无发言权,此刻也仍然以生或死的方式缄默地服从着丈夫的决定。张憬以娴熟的“拟男性视角”挖掘出“王先生”的隐秘心理,并反讽式地揭露了男性批判女性“蠢动”时鲜明的优越感。相比之下,老舍则温和地送走了“老李”,有意无意间吞灭了“李太太”的存在,似乎预示着“太太进城”的问题随着“先生回乡”而一笔勾销。其实早在“事实回乡”之前,李太太早已“精神回乡”了。
被传统情感道德规范和现代思想意识两相纠结的老舍,理智上向往未来,情感上眷恋过去,总是力图从传统文明中萃化出人情与人性的光芒,以照耀现代文明危机重重的黑洞。从某种程度上说,“李太太”的进城与回乡,也暗含了坚守传统品格的老舍对自身文化身份与角色的深刻思考,“李太太”何尝不是他自己精神困境和理想人格的一种写照。
① 老舍:《我怎样写〈离婚〉》,《老舍文集》第十五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95年版,第191页。
② 吴晓玲:《老舍老生在云南龙泉镇》,《昆明晚报》1985年7月26日。转引自魏韶华:《论老舍〈离婚〉的现代性》,兰州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0年第4期。
③ 老舍:《离婚》,《老舍小说全集》第三卷,长江文艺出版社2004年版,第177页。下引该篇均出于此。
④⑥ 舒乙:《老舍的关坎》,《老舍最后的两天》,花城出版社1987年版,第197页,第201页。
⑤ 老舍:《我怎样写〈赵子曰〉》,《老舍文集》第十五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95年版,第172页。
⑦ 张爱玲:《倾城之恋》,《张爱玲文集》第二卷,安徽文艺出版社1995年版,第60页。
⑧ 梓尧:《老舍的婚姻:聚散总关情》,《北京纪事》2004年第2期。
⑨ 张憬:《蠢动》,《太太集》,上海远东出版社2008年版,第42页。
⑩ 据笔者在2009年5月1日张憬位于嘉兴市洪越路的家中对她进行的访问。